狄飛文目瞪口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他那一套兩難抉擇的邏輯向來是無往不利的，沒想到卻被李耀一個胡攪蠻纏的冷笑話給死死拖住了！

    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紛亂的思緒，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生存才是最重要的！無論如何，先活下來，哪怕變得面目全非，甚至是‘倀鬼’之類又如何？活著就有翻盤的希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臥薪嘗膽、潛伏爪牙、忍辱負重，總有一天能把這頭老虎給打死，到時候再變回來，不就行了？”

    “不，很多錯誤一旦犯下，就永遠無法彌補；很多東西一旦改變，就永遠變不回來了，哪怕‘倀鬼’真能打死老虎，最多也只能變成第二頭大老虎，再也變不回人的。”

    李耀看著山下紅旗如畫，輕聲道，“總有一些東西比生存更重要吧？還是剛才的例子，倘若你拖兒帶女在野外遷徙，遇到一頭獅虎類妖獸，這時候你有兩個選擇。

    “要么，你擋在老虎面前張牙舞爪、大吼大叫、吸引老虎的注意力，甚至沖上去很勇敢地和老虎搏斗，盡量爭取時間讓兒女先跑——但他們實在太小，注定是跑不掉的，在你被老虎吃掉之后，他們也會一個一個被老虎吃掉。

    “換言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最多讓一家人死得比較有尊嚴而已。

    “第二個選擇，你拋棄妻兒老小自己先跑，甚至將一雙兒女都拎起來朝老虎的血盆大口里丟去，你是大人，速度較快，趁著老虎慢慢享受你兒女細皮嫩肉的時候，你還有那么1%的幾率可以虎口余生。

    “按照你們修仙者的所謂‘理性’來說，自然第二個選擇能確保整個遷徙團隊的利益最大化，反正大家本來都要死的，讓兒女做出小小的貢獻，幫你‘留得青山在’，很合理啊！

    “但是，你捫心自問，倘若做出了第二種選擇，親手將兒女送入虎口來拖延時間，真的還能再變回來嗎？

    “就算你在虎口余生之后，發現了洪荒遺跡，練成上古神功，將野外的一千頭一萬頭老虎統統殺死，又找了一百多個美女給自己生了成百上千個孩子——那就算是變回來了嗎，就能和過去一樣了嗎？”

    這回，輪到狄飛文沉默不語了。

    李耀笑了笑，道：“更何況，虎口余生的幾率根本沒有1%那么高，你也說啦，宇宙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森林，在里面游蕩的獅虎類妖獸、蛇蝎類妖獸和各種兇殘暴虐的異獸數不勝數，就算你用這種卑劣的手段逃脫了一頭大老虎的攻擊，卻也有99%的幾率，馬上遭遇另一頭更兇殘、更恐怖的怪獸，對吧？

    “簡單想想就知道，相對于人類短暫的歷史和我們所探索的三千世界，整個宇宙無論從時間還是空間來說，都是接近無限的。

    “無限的時空當中，肯定會誕生無數遠遠比我們更加強大，我們完全無法抵擋，甚至無法想象的強大存在，那不是神魔，而是創造神魔的神魔，甚至創造神魔的神魔的神魔！

    “對于任何一個文明來說，最終毀滅都是極大概率事件，‘永生’的希望無比渺茫，近似于零。

    “那么，你們卑躬屈膝、丑態百出地改變自己，把自己變得面目全非，變成倀鬼、野獸、蟑螂和蝗蟲，究竟有什么用呢，這樣就可以逃出黑暗森林，就可以永遠不死嗎？

    “不行的啊，面對廣袤宇宙的我們，就好像在荒原上面對獅虎類妖獸的普通人一樣，戰是死，逃也是死，扯著嗓子把它罵得狗血淋頭是死，嚇得屁滾尿流乃至把至親骨肉乖乖送上還是死，既然人生自古誰無死，何不死得有尊嚴一點呢？

    “就說你們真人類帝國，在修仙大道的指引下，把自己搞得這么丑陋，又如何，有用嗎？打了一千年，連一個小小的圣約同盟都沒解決，國運岌岌可危！

    “就算你們真的戰勝了圣約同盟，還有可能要面對盤古文明和域外天魔的雙重侵襲，就算你們把自己變得面目全非，改造成和過去的人類截然不同的‘鋼鐵蟑螂’，連盤古文明和域外天魔都被你們擊敗，然后呢？

    “宇宙是無限的，更強大的勢力和存在也是無窮無盡的，總會出現連‘鋼鐵蟑螂’都解決不了的神魔文明，在輕描淡寫中就將你們徹底抹殺！”

    狄飛文目光發直，愣愣地思考了很久，深吸一口氣道：“我原以為大人并不理解宇宙的黑暗，實在大錯特錯了，沒想到大人比我們修仙者還要悲觀，簡直能洞徹宇宙黑暗的黑暗。

    “我們修仙者還抱有一絲奢望，想著只要拼命掙扎，努力奮斗，遵循宇宙的法則來改變自己，就能在這殘酷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沒想到大人竟然連這一絲渺茫的希望都徹底剝奪，喪失了一切求生的欲望，只是思考如何才能死得比較轟轟烈烈，屬下真是……無言以對了。”

    “你又錯了。”

    李耀微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齒，“我們修真者當然能看到宇宙的黑暗，但更能看到黑暗中蘊藏的微弱光明，雖說終極毀滅是極大概率事件，但按照我們的道路走下去，說不定反而能比你們的修仙大道，堅持更長時間呢！”

    “哦？”

    狄飛文目光一閃，“光明從何而來？”

    李耀道：“過去我也陷入所謂‘黑暗森林’的死局中，覺得此局極難破解，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想要在這片布滿了獅虎類妖獸的荒原上闖蕩，真是難于登天。

    “不過，當我想起這個‘死得比較有尊嚴’的笑話時，卻隱隱約約有種‘頓悟’的感覺。

    “誰說我們是在黑暗森林中孤獨前行，誰說我們身邊只有‘獅虎類妖獸’呢，不，宇宙很大，但我們并不孤獨！”

    狄飛文瞇起眼睛：“我不明白……”

    “很簡單，所謂‘獅虎類妖獸’在這里就代指比我們人類文明更加強大，且滿懷惡意，非要把我們消滅掉的異族文明，對吧？”

    李耀興奮道，“但是，誰規定這些異族文明就一定是滿懷惡意，非要把我們消滅掉的豺狼虎豹、妖魔鬼怪呢？

    “是，按照黑暗森林當中，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法則，這些異族文明是應該將我們消滅或者奴役，將億萬分之一的威脅扼殺在襁褓之中的。

    “但是，倘若他們也想要‘死得比較有尊嚴’呢？

    “你看，既然是遠遠比我們強大和先進的文明，其邏輯思維能力一定也遠勝于我們吧，那么，連我都能想到‘無論怎么掙扎都難逃一死，還不如保持本來的樣子和最珍貴的東西，體體面面、轟轟烈烈的死去’，這些文明怎么會想不到呢？

    “倘若一個高度發達的異族文明選擇‘死得比較有尊嚴’，或許就會向四面八方伸出友誼和溝通的橄欖枝，去教化、幫助和守護那些比較弱小的文明，那它就不再是獅虎類妖獸，而變成了值得我們信賴，能夠并肩作戰的老師和戰友。

    “星海無垠，萬千文明林立，倘若其中只有一兩個文明決定‘死得比較有尊嚴’，自然很快就會被周圍的黑暗吞噬，但倘若十個、一百個、一千個文明統統選擇‘死得比較有尊嚴’，選擇彼此溝通、互相幫助，而不是爾虞我詐、互相吞噬，說不定反而大家都不會死，卻是徹底驅散黑暗，令宇宙變得無比光明呢？”

    狄飛文用一種“關愛智障兒童”的眼神看著李耀。

    李耀不理他，越說越來勁：“現在的人類文明還太弱小，以一己之力很難徹底燒掉整片‘黑暗森林’，但我絕不相信我們是在孤軍作戰，更不相信我們是宇宙中唯一將‘尊嚴’看得比‘生存’更重要的文明，或者說，在我的定義里，所謂‘文明’，就是要守護某種比生存更加重要的東西！

    “或許，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黑暗森林早已熊熊燃燒起來了，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加入‘縱火者’的行列，去點燃最關鍵的一顆火星，讓火勢徹底彌漫到不可遏制的程度——誰說，一定不可能是這樣？

    “但是，倘若真的存在這樣一個由‘想要死得比較有尊嚴’的星海文明，共同組成的‘縱火者聯盟’，加入這個聯盟也是需要一定條件的，至少我不覺得像你們修仙者這種朝著‘鋼鐵蟑螂、武裝蝗蟲’的方向進化下去，會有資格成為這個聯盟的一員。

    “這就是我想說的，不管你用什么眼神來看我都無所謂，反正我會沿著自己的道路走下去，將修真大道貫徹到底，直到沖出星海，沖出人類文明的小小三千世界，去更加廣袤無垠的宇宙，尋找那些‘縱火者’，告訴他們人類文明的尊嚴和驕傲，告訴他們，即便我們的力量和技術遠遠不如他們，但我們卻擁有和他們一樣強大而高貴的心靈，當最終毀滅來臨時，我們同樣能豁出全部勇氣、智慧和意志，守護我們最珍貴的東西，堂堂正正、轟轟烈烈地戰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