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蘇荷貪杯醉酒,開始和他吹昌平君的事跡。還說他年幼之時,最欽佩的便是昌平君。后來卓草就問他君與侯,究竟誰大?興許是喝醉了的緣故,蘇荷足足扯了大半個時辰。 “商周時期行五爵制,分別是公侯伯子男。可有人知曉,秦國最初是何爵位?” “伯爵!” 胡亥斬釘截鐵的回答。 老秦人是真的慘,他們屬于是半路出家。像楚國宋國齊國這些,那都是周朝得天下后便直接分封的。可秦國不同,秦國是靠著護送天子有功,玩命和戎狄死磕才得到塊封地。就這塊封地,還在犬戎的控制范圍。想要扎穩腳跟,就得繼續和犬戎死磕,數位國君戰死疆土。 “沒錯!來,掌聲!” 卓草鼓掌喝彩,其余稚生也紛紛附和。 這下子可把胡亥給整不會了。 他再渾,他也是秦國公子。要是連自家祖宗的事跡都不知道,他人早就沒了。算學這些他不懂都沒事,但秦法和秦史必須得熟記于心。否則的話,秦始皇可是會生氣的。 此時此刻,秦始皇恰好就在草堂外。 除開他外,還有李斯蒙毅二人。 至于扶蘇? 他照舊是乘坐牛車,還在后面嘞。 透過窗口,秦始皇鉆了進去。 看到有稚生在后排玩飛蝗,臉頓時就黑了。 上課不聽講,竟然開小差? “最后那兩個,上課之時竟敢玩飛蝗?” 秦始皇十分不悅的開口訓斥。 他就這習慣,素來是居高臨下慣了。他看不慣的,那可就會直接開懟。為了籌辦學堂,秦始皇知道卓草有多爆肝。他在的時候,卓草晚上便會經常草擬第二天要講的內容。 稚生來草堂讀書,束脩也只是做個樣子。現在還都是長身體的時候,一頓能吃一大海碗粟米飯。這些可全都是卓草自掏腰包,還搞個什么獎學金。按秦始皇所想,那肯定得好好努力研習學問。卓草在臺上講課,卻有人在臺下不聽,這讓秦始皇極其看不慣。 被喝斥的稚生嚇得當場站了起來。 胡亥更是如見了鬼那樣。 “父……卓公?!” “瓜慫,額回來咧!” 秦始皇自顧自的便要進去,卓草則是飛起一腳把房門踹上。要不是秦始皇走的慢了點,怕是得直接撞門上。 “……” “……” 可以! 敢把皇帝拒之門外的,卓草是頭一個! “不用管他,咱們繼續講。” “后面的同學可別再玩咧,今天可有作業的。” “唯!” 碰了一鼻子灰的秦始皇是哭笑不得。 他倒也沒再進去,想聽卓草后續怎么講。 他剛才也聽了些,有趣是有趣卻顯得無用。 “老蒙,你覺得他講的如何?” “不知所云。” “李公呢?” “浪費光陰。”李斯更是干脆,淡漠道:“講這些爵位又有何用?指望他們能封君封侯不成?” “哈哈!” 秦始皇笑著點了點頭。 他也是這么認為的。 給胡亥講,那是因為他是秦國公子! 這票黔首之子,還指望能拜相封侯不成? 還是洗洗睡吧! …… “周朝爵位,是實打實的貴族。因為他們相當于就是一國之君,有封地有軍隊。治下所有子民,全都得聽命于他們。哪怕是小小的子爵,那都有著稱霸的可能。比如說那楚國,開始就只是子爵。那時候的爵位,那可是能代代相傳的。就算現在的徹侯,那也沒法和當時比。” 秦國現在是行郡縣制,只有徹侯擁有封邑。就算是封邑,那也只是享受食邑,而沒有治理權。相當于畫個地方,然后讓徹侯回去養老。治理方面,依舊是由秦始皇任命的郡守縣令這些負責。 “那現在為何不實行了呢?” “若實行,便是國中有國。昔日分封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此為安寧之術也!” “善!” 李斯忍不住點頭贊許。當初前丞相王綰便提出要分封,然后被還是廷尉他的給駁斥了。還好,秦始皇是選擇采納他的意見,方有今日秦國之安定。 “再往后說,也正是因為周朝分封制的緣故,導致各個諸侯逐步變強,周天子的威嚴則是不斷降低。到后期,楚國更是敢暨越成王。先祖昭王干脆被奉為西帝,而齊國則是東帝。” 稚生們紛紛點頭。 “再回到問題上,侯爵與君爵孰大孰小?且說趙國,趙武靈王的父親趙肅侯自己就是侯,他如何給麾下封侯?所以,當時只能封君。” “秦有今日之強,商君功不可沒。孝公二十二年,商君擊魏,虜魏公子卬。封鞅為列侯,號商君,有商於十五邑為封地。所以商君便以商為氏,不再以衛為氏。而商君既是君,同時也是侯。” 先秦時期姓和氏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姓別婚姻,氏別貴賤。 有氏的,那都是祖上曾闊綽過的。 “再到后期,禮樂崩壞。各路諸侯紛紛暨越稱王,這時候封君封侯的便多了起來。各國公子諸多,分封臣子不服,于是開始封君。秦國也是如此,商君言: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所以便直接封君,不以軍功論。” 著名的戰國四大公子,都是封君的待遇。包括秦始皇的弟弟成蟜,那也是封的長安君。只不過后來這小子造反謀逆,然后人就沒了。 “先前封君那都是有封地的,可后來連封地都沒了。可有人知曉白起武安君之名,因何而來?” “言能撫養軍士,戰必齲得百姓安集,故號武安!” 卓彘站起身來,郎朗開口。別看他祖上是趙人,可他最欽佩的便是各國武將。包括白起武安君在內,更是他心中的殺神。死在他手上的士卒,怕是得破百萬。 “沒錯,所以封君非宗室或大功勞者不可得。至于地位高低,只看自身能力如何。武安君未能封侯并非功勞不夠,只能說是功高震主。自古以來,武將封侯便是難上加難。” 就說和白起同時期的魏冉被封為穰侯,有穰 陶二邑為封地。范雎則是被封為應侯,有應城作為封地。 白起呢?他的封地呢? 對秦國來說白起功勞卓著,封徹侯是綽綽有余。但對秦昭王而言,反而是范雎這位丞相功勞更大。 卓草記得后世有武安鎮來著,專門還問過蘇荷。按蘇荷的說法,白起壓根就沒封地,他的爵位稱號是他的功勞,不是封地名。要真有封地,白起也不會在最后被貶為士伍,遷之陰密。 其實文臣拜相封侯很容易,武將卻很難。如若不然,王翦也不會在滅楚前找秦始皇抱怨,說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 “所以,到底是君大還是侯大?” “現在必然是徹侯!” 卓草斬釘截鐵的回答著。 對秦始皇而言,封君就是他手里獨立出的權利。他可以封宗室子弟為君爵,任何人都沒異議。比如說確定扶蘇為儲君后,便封胡亥他們成各種君。隨便劃個縣當封地,但只享受食邑卻無治理權。 如此能令這票公子地位高,卻又不會影響朝政皇權。這可不是卓草胡亂想的,因為昭王就是這么干的。他倆弟弟可都是封君,分別是高陵君和涇陽君。同樣的,成蟜也被封為長安君。 據蘇荷所說,其實還有還幾個都是封君。只是沒什么才能,所以卓草不知道而已。 除開宗室外,有功卻非大功軍功者,秦始皇也能破格封賞。比如說烏倮,他就被封為倮君。他是戎狄還是商賈,卻照樣能封君。他這是虛封中的虛封,連食邑都沒有,只是有個虛名方便他入秦廷朝議罷了。 可要是讓烏倮封侯,你看王翦干不干他?老子辛辛苦苦打了一輩子仗,平定叛亂橫掃三晉,最后滅楚方才封侯,你小子干啥了也配封侯? …… 講完課后,卓草方才走了出來。 “瓜慫能的很咧,講的不錯!” “你還能聽懂?” “你達當然能聽懂!” 卓草頓時肅然起敬,而后狠狠啐了口。 “呸!” 他能聽懂才有鬼了! 走了狗屎運成秦始皇的密探,能有什么本事?一腔熱血也不與旁人商量,不顧自己宗室親人死活,就想著要造反謀逆。就這樣不負責任的爹,誰愛要誰要去。 “卓君,吾不明白你為何講這些?”李斯面露不解,淡淡道:“莫要怪吾說話直接,就他們哪怕是他們的后輩,只怕也沒法拜相封侯。和他們說這些區別,又有何用?” “呸!你沒志氣就算了,可別打擊他們!” “???” 老夫沒志氣? 李斯差點擼袖子和卓草干起來。 他能提出碩鼠論,還能沒志氣? 他要沒志氣,能屁顛屁顛跑來秦國? “怎么,我說的不對?你看看左丞相,他說的多好。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其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乃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你連這都不懂,我真沒法和你交流。” “……” 李斯只覺得自己臉頰火辣辣的疼。 這小子不講武德! “還有,你覺得他們是不是秦人?” “當然是!” “既然是秦人,自然要知道點秦國的歷史。要得知道秦國能有今日的不容易,培養他們的愛國之心。我直接將這些他們并不感興趣,所以我就以爵位入手,讓他們稍微了解些。” “原來是這樣……” 蒙毅恍然大悟的點頭,學到了! 他也曾于大儒門下學習過,但大部分都是夸夸其談。像卓草這樣專門討論歷史的,還真是少見。 “如何以史,令他們愛國?” “講點秦國篳路藍縷,最后橫掃六國多好。卓子云:以史為鏡,可知興替。諸侯興衰覆滅,皆有跡可循。汲取他們失敗的經驗,也能時刻警醒自己。” “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 秦始皇饒有興趣的一笑。 他就知道,卓草肯定是有真才實學的。 看看這出口成章的本事,絕對有大才! “算了,我和你們說這些干啥?對牛彈琴,你們也不會懂得。” 卓草不耐煩的揮手走出草堂。 “小蘇呢?沒和你們一起來?” “馬車坐不下,他坐的牛車。” “你們還是人嗎?!” 卓草都驚了。 他這傻老爹也太過分了些! 老蒙這管事都能坐馬車,讓蘇荷坐牛車? “有……有問題嗎?” 蒙毅弱弱的開口詢問。 “小蘇是我請來的先生,你們讓他做牛車?再說了,你們不知道小蘇和長公子的關系?我和你們說,以后長公子沒準就是二世皇帝。你們現在對小蘇刻薄,以后有你們哭的!” “也對,他還找長公子說你擅長醫術咧。” “……” “算了,下次讓他扛著牛跑回來吧!” 狗日的,這小子又出賣他! 卓草是恨得牙癢癢,沒想到蘇荷是這種人! “草,你不高興嗎?” “廢話!” “只要長公子上奏,你就發了。” “呵呵,我看是廢了。” “為何?” 秦始皇面露不解。 他就不明白了,卓草藏著醫術做甚? “我都和他說了,我壓根不懂什么醫術。我就會點皮毛而已,給山彘看病我倒是擅長的很。他沒緣由的上報,到時候皇帝讓我給他看病,我能把他當山彘看嗎?” “……” “要是沒看好,咱們不得被夷三族?” “沒這么夸張……” 秦始皇有些無奈,把他當什么人了? 沒看好就夷三族,那還有人當太醫嗎? “算了算了,我還是跑路吧。你幫我打聽打聽,誰想造反的我入一股。” “瓜慫受死!” 秦始皇徹底繃不住了,抄起棍子就揮了過去。這根棍子可是他特地自皇宮帶來的,就是專門給卓草準備的。 “草!” 卓草如見了鬼那樣,慌忙逃竄。他這傻老爹也有不傻的時候,竟然還知道偷偷摸摸帶根過來? “哇,先生也會被揍嗎?” “先生跑的好快呀!” “卓翁是先生的父親,挨打也不能還手的。” “打啊,用力抽!” 胡亥賣力的揮手給秦始皇加油。 他雖說已適應涇陽的日子,卻也沒忘記卓草天天折磨他的事。好端端的公子,被逼著去掏糞。他要是不記仇,他還能是胡亥嗎? “胡驊……你很討厭先生嗎?” 一道道凌厲的目光,同時看向他。 “咳咳,先生快跑!” 胡亥轉過臉便開始給卓草加油。 倒不是他揍不過這些稚生,純粹是雙拳難敵四手。上次玩蹋鞠起了矛盾,他一腳把蹋鞠踹飛出去。結果就被十幾個稚生狠狠壓在地上,動彈不得。李鹿本想上來幫忙的,卻也是被揍得鼻青臉腫。 當晚胡亥氣的飯都沒吃下,還說就沒吃過這么大的虧。在咸陽的時候,他們可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就是尋常車士衛卒,那都不是他們對手。怎么在涇陽,被這些稚生給欺負了? 這簡直就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是恥辱! 顯然,胡亥還沒意識到點。 他在咸陽的輝煌戰績,那是別人讓著他。 他是秦國公子,更是備受秦始皇的寵愛。 誰真敢和他動手的? “瓜慫,你有本事就站住!” “你有本事就別追!” “額今天非抽死你不可!” “來來來,今天你抽不死我,你跟我姓!” 卓草站在柳樹樹梢上,說話頓時硬氣不少。 “好,好的很!你有本事就住樹上!” 秦始皇氣的是直喘氣,臉色漲紅。他要是再年輕個十歲,一把就能把卓草提溜起來,還敢在自己面前蹦跶?就眼前這顆柳樹,他一腳就能直接踹斷了咯! “卓君,你怎么又在樹上?” 此刻,扶蘇恰好自草堂路過。 望著坐在樹上的卓草,面露不解。 “二五仔!” “額?” “你小子又出賣我,我不想和你說話!” “……” 扶蘇差點哭出聲來,無奈的看了眼秦始皇。 天地良心,這分明是秦始皇坑的他! 只要秦始皇不說,卓草怎會知曉? “卓君,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 扶蘇也不管,自顧自昂著頭道:“我說這些事,其實也是因為羋夫人長年患病。上次的多寶粥,羋夫人吃了后氣色好了許多。所以說……” “好你個二五仔,你可終于說實話了?你當初怎么和我說的?說你母親患病,食欲不振,讓我給出個招。搞半天,你小子借花獻佛去了?羋夫人是你母親嗎?” 卓草越說越氣,直接跳了下來。 “額……這……還真是。” “你以為你是扶蘇?” “不不不,只是羋夫人于我如生母。” “真的嗎?我不信。” “……” 扶蘇直接沒轍了,這讓他怎么說? 他本身就極其孝順,讓他說羋夫人不是他母妃,這話反正他是說不出口。再怎么著,他也是有原則的! “對了,我給你的袖箭呢?” “丟了……” 扶蘇沒好意思抬頭。 “兩把都丟了。” “老實說,是不是也給皇帝了?” “咳咳!” 秦始皇輕輕咳嗽。 扶蘇只得哭喪著臉抬起頭來,“沒,都獻給長公子扶蘇了。” 說到底,反正都是他背鍋! 這袖箭分明就被秦始皇搶走了! 算上先前的,足足三把啊! “是不是還有賞賜?” “你做……怎么知道的?”扶蘇肉疼不已的自懷里取出枚玉佩,哭著道:“這就是長公子給的賞賜,既然是卓君的袖箭,自然是給卓君的。吾本想給卓君個驚喜,沒想到竟被卓君說識破。” “好你個二五仔,還想中飽私囊?” 卓草一把將玉佩拽了過來。 既然是扶蘇給的,那肯定很值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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