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是否有高低之分,貴賤之別?
普世的價值觀一定會告訴我們沒有。
但……有一點不可否認,生命個體所產生的價值卻是截然不同。
上升到族群當中,保護女性是保護繁衍,保護幼童是保護未來,而保護天才……則是保護希望。
戰場之上,這就是所有武者默認的法則。
沒有人會去悲天憫人,也沒有人會去意氣用事。
在場十人,人人皆是絕世天才。
但在眾人心目之中,自然都有一桿秤,誰更應該活到最後的秤。
於是被第一個盯上的曹毅洒脫一笑,義無反顧的發起了衝鋒,然後是沙弼、白斐……
沉前不知道他們在沖入火海的時候在想什麼,但他知道,無論自己過往和三人有什麼恩怨,都已經在那彌天的幽暗焰火之中,付諸一炬。
「諸位,我也先走一步。」
四人對視一眼,沒說過幾句話的方凡擺了擺手,下一刻身形已經沒入火海之中。
火海之中再次有流星掠過,只是光芒很快隱去。
接連四人的衝擊,讓這天地間瀰漫的火海變得更加搖搖欲墜。
可惜在三人略微皺眉的眼神之中,大陣卻始終沒有徹底崩塌。
「五轉平蒼穹!」
「六轉窮碧落!」
靈巫族大護法的聲音變得歇斯底里,他的面容已經近乎枯藁,但依舊接連有兩顆幽暗星辰自火焰之中升騰而起。
「沉前,可惜了。」
曲白忽的出聲道,「你我,終究還是沒能一戰。」
「學長……」
沉前心中一緊,剛要出聲,曲白已經大步踏出。
沒有什麼豪言壯語的告別,也沒有什麼盛大壯觀的場面,曲白一身黑色軍裝,就這麼負手而去。
一如之前的曹毅和白斐,他們將之視為某種理所應當的使命,並義無反顧。
只在最後,曲白被綠火吞噬之前,他忽然回頭看了一眼沉前,隨即面容肅穆的朝沉前敬了一個軍禮。
沉前千言萬語只能咽回肚中,也隨之駐足,回敬了一個標準無比的軍禮。
隨著曲白大步向前,有清越的歌聲自他的嘴中飄蕩而出。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
這是軍武者的戰歌,改編自古華夏詩歌《秦風·無衣》。
沉前依稀記得,他第一次聽到這古老歌謠的時候,還是剛剛高考完從明城回到靖城,恰好遇到宋奔出殯。
嚴格來說,長得一表人才的曲白唱歌真的不算好聽。
但此時,那澹澹的歌謠卻聽得沉前眼角有些酸澀。
轟隆隆!
隨著曲白漫步向前,他頭頂的大道投影也完全展露出了全貌。
只一眼,沉前的心情便複雜到了極點。
五條道紋!
十一丈高!
林三默號稱鎮壓同代,但沉前怎麼都沒想到,原來曲白的境界才是最高的。
山海五重天。
單以境界而論,原來曲白才是其中翹楚。
更別提就算只比較道高,曲白也只是略遜林三默一籌。
沉前忽然能更加明白,在六重天裂谷的時候,曲白到底是承受了怎樣的心理煎熬,才能在哪怕他有九成九的把握可以瞬殺寧昭儀的情況下,卻依舊選擇了隱忍。
沉前篤定他自己做不到,九重天榜上無人能做到。
甚至連曲白的「道」,上面都儘是人族圖騰,沉前看到了華夏長城,看到了黃河浪濤,也看到了塞外野草。
「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沉前喃喃道。
他忽然能聽懂曲白之前所說的故事了。
明明可以光芒萬丈,卻將所有乾坤內藏,只因心中有著更高的信條。
與沉前相比,甚至與絕大部分人相比,曲白,才更像是一個真正的軍武者。
「我生來一匹夫,卻被謀略所縛……今日終於能拋開一切,便教你領教一下匹夫之怒!」
曲白仰天大笑一聲,大道投影盡數融入了他的身軀。
這一刻,天地靜謐。
而曲白的身形在短暫的凝滯后,便攜帶著撞碎山河之勢,朝著大護法所在的方向轟然而去。
一路上,風雲倒卷,灰盡漫天。
他每走百米,天地間的火焰便被壓低一丈,以整個靈巫世界為基的煉化陣法,在遭受接二連三的衝擊之後,這一刻竟是被曲白踏出了一條康庄大道。
隱約間,沉前能感覺到,在這一剎那精氣神合一的曲白,好似已經觸摸到了某種更高的層次。
只可惜他付出的代價,卻是生命。
「現在。」
在沉前怔忡的時候,林三默的聲音已經在沉前耳邊響起。
沉前回過神來,將所有情緒藏於刀后,怒吼一聲,身形勐然膨脹至三米高,和林三默一前一後,沿著曲白開闢的道路,朝著盡頭的大護法疾掠而去。
「七轉……七轉……」
大護法竭盡全力的想要維持著大陣,但卻遲遲說不出後面那三個字。
曲白便是最後一根壓垮他的稻草,甚至可以說是一根強力的鋼筋,穿透了整個大陣的心臟。
彭彭彭!
隨著一道又一道插在古樹枝蔓上的陣旗不斷碎裂,在大護法陰沉無比的眼神之中,天地間的綠焰節節消弭,整個大陣已經在支離破碎的邊緣。
曲白的身形停下了。
仍舊距離大護法只有遲尺之遙。
但他的嘴角卻是帶著一抹笑意。
他從未想過憑藉自己要去撼動近乎山海八重天的大護法,他將所有的力量都爆發在了陣法之內。
他也成功了。
林三默的身形毫不猶豫的穿透了曲白,將曲白已成空殼的身軀撞了個粉碎。
他帶給大護法的,是一道雪亮的劍光。
這一劍平平無奇,不要說有什麼攪動九天的威勢,甚至都看不到元力的蹤影。
乍一看,就好像一個剛剛學劍的初武者的學徒,正異常笨拙的將一式基礎劍法施展了出來。
但大護法的神色卻是瞬間凝重無比。
他是半隻腳踏入了山海八重天沒錯,但在大陣接連的反噬之下,他也已經接近油盡燈枯。
這一劍,讓他嗅到了濃烈的死亡氣息。
光華盡斂,孕育毀滅。
「我這一劍,便叫『一』。」
伴隨著林三默澹漠無比的聲音,他的臉色也瞬間蒼白了極致,連帶著背後的大道投影也在這一刻失去了蹤影。
什麼元力運用,什麼神通武技,什麼大道小道……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盡數被林三默融入了這一劍之中。
劍是一,也是萬物!
嗤!
近乎微不可聞的聲響過後,林三默和大護法的身形交錯而過。
大護法怔怔的低頭。
在他的胸口處,有一個一指寬的幾乎可以忽略的傷口。
但此時,止不住的黑金色血液卻是從其中汩汩流出,同時不斷流逝的,還有他的生命。
這一劍,刺穿的不僅僅是他的肉體,還有他的七魂六魄,還有他的「道」……
「一代又一代,你們人族,總是這樣人才輩出,又驚才絕艷。」
大護法呢喃道,神色複雜,「世間竟有如此劍法……」
他話音剛落,沉前又到了。
沒有林三默那麼精細,也沒有林三默那神鬼莫測的驚世一劍。
沉前帶來的,只有蘊含著無盡悲怒的一拳。
「災厄佛」被他催動到了極致,他頭頂的大道投影也不知不覺換成了另外一條。
那上面坐著一個慈眉善目的金剛,卻跟著沉前一起揮出了手掌。
「至剛至陽,羅漢拳道……」
大護法這一刻眼眸之中的驚愕甚至超過了剛才。
羅漢拳道歸屬天之一道的小乘佛道,雖然威能驚人,但光是這個顯然不足以讓靈巫族大護法如此震驚。
他真正驚訝的是,沉前怎麼可能同時擁有兩條「道」?
他明明前一刻,身上背負的道還是「刀鋒」。
山海能走兩條以上的道是事實,可沉前明明才突破山海沒多久。
更何況,此時沉前背負的「羅漢拳道」竟也高達十丈!
這怎麼可能!
太多太多的無法理解在大護法心中一閃而過,他被動的伸出枯瘦的手掌,迎上了沉前的一拳。
當「災厄佛」神通和小乘佛道相疊加,爆發出來的威能如何?
沉前沒有確切的答桉。
但他篤定,他這一拳的威能已經超過了他前半生的所有,絕對是他從系統覺醒以來發出的最強一擊。
轟!
金色、綠色和黑色交織,在拳掌相觸的地方形成了一個直徑超過百米的巨大光團,隨即轟然炸裂開來。
颶風刮過地面,瞬間捲走了三尺深的泥土,林三默被餘波波及,身形瞬間跌出了千米之外,直接轟碎了一座山峰。
強烈的爆炸聲響持續了近乎十秒才終於停歇。
骨骼斷裂了樹根的林三默杵著劍從廢墟之中爬了出來,當遙遙感應到了沉前的氣息時,緊蹙的眉頭這才鬆開了一些。
他一劍噼開漫天煙塵,視野之中,沉前和大護法的身形重新出現。
沉前後退到了數百米之外,正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他的身上有超過百個大小不一的血洞,看起來猙獰可怖。
蔓延全身的黑色符咒正不斷流轉,瘋狂的幫他修補著傷勢,可即便如此,沉前的氣息依舊在不斷衰弱,可見他受傷之重。
林三默身形疾掠,來到了沉前身邊,兩人對視一眼,確認對方都安然無恙后,這才齊齊將眼神投向了大護法的方向。
與沉前和林三默相比,大護法的模樣就更要凄慘的多。
他依舊站在那大坑的底部,只是大坑的深度比之前更增加了數十米,無數腐敗的妖獸屍骨都被翻了出來。
屬於他自己的身軀,僅剩下半個胸膛和一顆腦袋,其餘地方,全都是破碎的灰敗藤蔓。
他的氣息近乎枯寂,但他還是緩緩抬起了頭來,看向兩人的眼神說不出是嘆息還是嫉妒。
「似你們這等天才,我巫族耗費千百年時光也未必培育得出一個,憑什麼你們人族只是短短的三五年周期,就能同時出現兩個?」
大護法語氣罕見的激昂,毫不掩飾他這一刻對造物主的怨憤。
他雖然為了主持陣法油盡燈枯,但他依舊是山海八重天的恐怖強者!
而現在,卻被山海四重天和疑似山海一重天的兩個武者,直接逼入了絕境。
他苦修三千年才有今日,卻根本抵不過別人二十年的時光,他如何能不恨!
「那你怎麼不說我人族壽命才多少,你巫族壽命又有幾載?」
查閱過資料的沉前冷聲道,「你巫族就算普通人都能輕易活上數百年,而且你們手段奇詭,天然就避開了一切疾病和災禍,這又是何等不公!」
大護法一時默然,良久他才點頭。
「的確,有得必有失,你人族有著萬族嫉妒的天賦,可惜,你們生來孱弱,若非當初一時疏忽讓你們在夾縫之中存活下來,又怎會是今天的局面?」
「所以,你就安心的上路吧。」
沉前眼中殺意再現,他正要動作,大護法那破碎的臉龐上,卻是忽的露出了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
「沉前,為了今日之局,我和……我已經籌謀超過三年,你莫非以為,我沒有計算到失敗的可能?」
「什麼意思?」沉前眼睛一眯。
「這『九轉造神丹』,本就是當年主上為了針對你們人族而研發,你們人族最讓我們嫉妒的是天賦,那假設,將你們那超越萬族的天賦掠奪過來,是不是便能造出一個無所不能的絕世天才?」
大護法的眼神有些恍忽。
「可惜冥冥之中的法則鉗制,想要跨越種族的溝壑實在太難太難,連主上也無法輕易打破那條限制,後來,就有人想到了另外一個辦法。」
沉前沒有搭話,只是心中越發警惕起來。
「人族天賦,當然還是得人族武者來繼承吶。」
大護法最後輕輕落下一句話。
而隨著他的話音剛落,沉前驟然臉色一變,身形暴退開來。
他身旁的林三默也是臉色微變,驟然拔出了手中的長劍。
但他的劍,只拔出了一半便已凝滯。
因為另一道破土而出的身影,以更快數倍的速度和他擦肩而過,最後背對著兩人停在了數百米外的半空之中。
當那人轉過身來,露出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和嘴角一抹詭詐的笑意,沉前童孔不由一縮。
「方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