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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宋 - 第六百四十章 整編字體大小: A+
     

    臨洮。

    軍營佔地三百餘畝,一頂頂大帳篷連綿開來。

    校場上,名叫「李澤怡」的將領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一列列宋軍執矛而立。

    汪家降宋了。

    這是前幾日便知道的事,四萬大軍被殲滅,宋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鞏昌。

    降就降吧,李澤怡相信汪家對形勢的判斷。

    他的祖父諱名「李節」,早在金國還在時,李節就已是汪世顯麾下將領。之後,任鞏昌總帥府知事。

    祖輩如此,父輩亦如此。汪德臣任總帥時,李節之長子李庭玉,也任總帥府知事。

    到了孫輩,李澤怡依舊是以汪家馬首是瞻。

    蒙也好,宋也罷,無非汪家頭上換個人納貢輸稅,汪家繼續保著他們這些人在地方上過日子……

    下一刻,汪忠臣抬手一指,指向了千戶趙炳。

    「趙炳,曾奉命隨闊端屠蜀……」

    「噗。」

    李澤怡一愣,看著前方趙炳的屍體倒在血泊中,才想掙扎,已有宋軍士卒衝上前摁住他。

    「幹什麼?!」

    「說好歸降的!」

    「……」

    呼喝聲中,李澤怡明白了,這次歸附與以往不同。

    宋軍要追咎屠蜀的往事,汪忠臣為一己之利,拋棄了追隨汪家三代的從屬。

    如今已不是汪世顯在世之時了。

    這是出賣、是背叛!

    他抬起頭,看向了站在點將台上的汪忠臣,只見對方還在一個個指著同袍將領。

    「李庭桐……」

    李澤怡聞言一驚,目光中,只見他三伯徑直倒地。

    「三伯!」

    一股怒氣貫上腦門,李澤怡目眥盡裂、握緊了拳便想衝上前殺汪忠臣,卻被宋軍緊緊摁住。

    「汪忠臣!你做什麼?!」

    李澤怡恨不能生啖汪忠臣之肉,破口大罵。

    「汪忠臣!我祖父追隨你父一世,我大伯、二伯為你汪家殉葬,你敢殺我三伯!你敢!」

    汪忠臣彷彿沒聽到一般,但一會兒之後,竟是抬手指向了李澤怡。

    李澤怡又怒又驚又怕,吼道:「汪忠臣!我沒去過川蜀……」

    「李澤怡。」汪忠臣道:「李庭桐之侄,當株連。」

    李澤怡驚懼交加,眼看著宋軍士卒就要持矛捅來,自知要死,心神大亂。

    然而,有一個瞬間,他看到那矛停下來,那持矛的士卒回頭看了一眼。

    李澤怡心念一動,余光中,只見有許多將領已跪下來。

    再望向將台,他終於注意到那位宋軍大帥正在看著自己,目光中帶著審視之意。

    只要對方一點頭,命就沒了。

    「李大帥饒命!」李澤怡大喊道:「我願為大帥效犬馬之勞!」

    他掙扎著,卻是掙扎著跪下來。

    「大帥饒命……饒命……」

    額頭上已沁出汗水,好一會,李澤怡發現那持矛的士卒沒有捅他,反倒是拿起繩索將他捆起來。

    校場上遍地都是血,

    他卻被提起來,丟進一間帳篷。

    遠遠地,有呼喝聲傳來,顯然是宋軍帶著汪忠臣在接收士卒了。

    直到入了夜,才有士卒來,提著他往外走。

    目光看去,只見中軍大帳正有人摁著一名將領,然後……斬下頭顱。

    ~~

    「李澤怡,李節之孫,李庭岫之子……」

    李瑕拿著一本冊子喃喃著,問道:「李庭玉、李庭望是你何人?」

    「是我大伯、二伯……」

    李瑕道:「他們死在我手上,還有你三伯。看來,你我不死不休了。」

    李澤怡一驚,想到帳外的屍體,連忙拜倒。

    「不。請大帥明鑒,大伯、二伯於沙場馬革裹屍,戰敗而亡,我豈敢有怨尤?至於三伯,乃遭汪忠臣背叛……乃……蒙軍屠蜀千萬人,大帥殺三伯,我絕不敢有怨尤。」

    「真的嗎?」

    「真的!求大帥給我機會,願為大帥效死!」

    「你想活?」

    「我不怕死,但……但不想這樣死……」

    李瑕又問道:「這樣是哪樣?」

    「遭人出賣……死也死得窩囊……」

    「這次,汪忠臣讓你們歸附,結果成了如此局面,你服氣嗎?」

    李澤怡遲疑了半刻。

    李瑕道:「是啊,你不服氣,沒真刀真槍打上一場,你終究不服氣。」

    「服氣。」李澤怡低頭道:「大帥已取鞏昌,我……不敢應戰。」

    「嗯,你父親身體一直不好,並未從軍,是個讀書人。另外,你兒子三歲了?」

    李澤怡身子一顫,臉色巨變。

    李瑕道:「不必害怕,我沒動你妻兒父母。他們還很好。我到鞏昌,直接攻的汪家大宅,並未波及到你家。問你,只是想看看他們在你心中的份量。」

    「大帥,求你別……」

    「說了,不用怕,哪怕我要殺你,也不會動你家小,這點,我答允你了。」

    「謝大帥重恩!請大帥信我真心歸附!」

    李瑕再次審視了李澤怡許久,最後道:「不急,過兩個月再說吧,你安心待著……帶下去。」

    於李瑕而言,俘虜的將領中,不服便殺,真心投效的還是願意收服。

    但李澤怡比較特殊,是結了仇卻表示了投效之意……

    想了想,沒必要冒險,其麾下僅兩百人。

    而之所以不殺,因為仇恨不宜再擴大了,殺的人越多,仇恨只會越來越多。

    在摧毀了汪家的威信之後,李瑕必須開始建立自己的威信。

    ……

    接下來十餘日,李瑕忙的便是布防、整編兩件事。

    他將八千精銳分開,命鮑三率兩千人守天水,命熊山率兩千人守街亭。一千精銳則留在身邊隨時支援。

    之後,李瑕撤換了各州縣的將領,派一千精銳統領各地駐軍。這些駐兵戰力一般,又被打散到宋軍之中,倒不必擔心生變,無非是起個穩定秩序的作用。

    最麻煩的是鞏昌的三千人,臨洮的四千人,這些才是隴西原有的主力。但既已投降,費點力氣總能整編。

    李瑕殺了不少將領,將這些將領們的心腹親軍或殺或關押或驅為勞力,最後剩下五千餘士卒打散,與兩千精兵重新整編。

    如此一來,雖還不算如臂指使,但也能多了五千兵力。

    這過程中,他最擔心的便是有人嘩變並釋放五萬蒙古俘虜。

    汪良臣本是打算等忽必烈遣人來招降他們的,只將人捆著,供應著糧草任其吃得半飽。

    李瑕思來想去,又調三千人把這些蒙古俘虜押往成都,由張珏驅為勞力。

    這五萬俘虜終究是猛獸,李瑕暫時也不敢收編他們,倒不是「非我族類」,而是阿里不哥、忽必烈的實力還是太強。相比而言,李瑕實力太弱,很難讓他們歸心。

    忙完這些,才算是初步在隴西立足。

    六月初十,李瑕回鎮鞏昌,布置了防務之後,讓人將汪忠臣帶上來。

    「你該做的已做完了,今日我會派人護送汪家往臨安。」

    李瑕批複著文書,頭也不抬,又道:「汪家三代鎮守隴西的聲望,因你而毀。但也正是如此,我再利用或者殺你的家人已毫無意義,你可以放心。」

    「是。」汪忠臣明白這一點。

    「你送他們到東城門,之後受刑吧,自會有人送你首級到成都祭祀亡靈。」

    汪忠臣眼中有些悲意,臉上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只關心李瑕的樣子。

    「說到祭祀……恩主尚未到李家龍宮祭祀。」

    「我會去,不用你管。」

    汪忠臣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罪人想最後勸恩主一句,既有謀求天下之意,當先正名份……」

    「汪忠臣,你想活是吧?」

    李瑕打斷了一聲,抬起頭,道:「我知道你有用。但不妨告訴你,我是如何想的。」

    汪忠臣行禮,作側耳傾聽狀。

    他知道,只有辯駁了李瑕的想法,才能再有活路,活著追隨李瑕,也許能再為汪家找到起勢之路。

    「拿你的頭顱慰藉川蜀人心,此其一。千萬人……家家戶戶都有親朋故舊喪生於你們的屠刀之下。告訴我,你一條命,比得了百萬人之心嗎?」

    李瑕不等汪忠臣答,又道:「至於隴西,我已與士民、兵卒明言,我取隴西不願大開殺戒,兵馬過境秋毫無犯,唯追罪當年屠蜀之人。近來斬首了那麼多將領,卻不殺你,你是要我食言嗎?」

    「罪人不敢,罪人只是見恩主事無巨細皆一人……」

    「你不死,我的名義不正。」

    李瑕說了最後一句,揮了諢手,道:「押下去。」

    汪忠臣愣了愣。

    他本以為,近來這些時日,與李瑕相處得不錯,沒想到對方竟真就如此無情。

    ~~

    兩個時辰后,一顆頭顱被掛在了威遠樓上。

    「今我王師入隴西,只誅當年屠蜀罪人!」

    隨著鐘聲一響,有人大聲呼喊起來。

    「罪人已死,仇怨既消,天下一家,安居樂業!」

    長街上,告示被張貼出來。

    「安居樂業!」

    「……」

    李澤怡站在街頭看了許久,長嘆了一聲……

    他受俘之後,李瑕既未任他為將,也未再追罪於他。

    只讓人押他回鞏昌,之後便放他歸家。

    李澤怡歸家之後,見父母妻兒無恙,一時也是茫然。

    他隱約知道,李瑕這是在試探他,看他是否會攜家逃亡。

    逃到哪去呢?兵都被打散了,不知被調到了何處;

    父親病弱,兒子才三歲,母親妻子女流之輩,又能走多遠?

    而不走,留在這鞏昌城,往後如何養家糊口?

    等蒙軍收復鞏昌嗎?

    等得到嗎?

    不知道……

    恨李瑕嗎?

    李瑕挾千萬人之仇怨而來,破鞏昌直取汪家,安撫百姓、招降士卒,只懲處了當年入蜀之將,以及軍中不馴之人。

    不論實力如何,這些做法,稱得上堂堂正正。

    「安居樂業。」

    李澤怡跟著人群喃喃了一句,想到終究是要謀生計便打算去投奔李瑕,偏想到萬一蒙軍來收復了鞏昌,再次猶豫起來。

    「不管了,大丈夫豈可優柔寡斷!」

    他自語了一聲,大步又向總帥府走去。

    「罪將李澤怡,請為大帥軍前效勞,甘作士卒……」

    ~~

    「陸小酉。」

    「末將在。」

    「這個士卒先歸你麾下。」

    「是!」

    李瑕轉身正要走,想了想,回過頭,向李澤怡又道:「別急著要你原來兵權,讓我看過你的忠誠與能力再談,去吧。」

    那邊劉金鎖正過來彙報軍務,見此情景,嘿嘿一笑。

    「傻笑什麼,堂上說吧。」

    「是!」劉金鎖大步跟上,道:「想到了楊奔唄,等那個降將跟著大帥再勝幾場,才能放心用唄。」

    「嗯。」

    「大帥,外面喊什麼仇怨已消,也太便宜汪家了吧。川蜀可是死了千萬……」

    李瑕停下腳步,向威遠樓看了一眼,喃喃道:「你可知,最讓我感到恥辱的是什麼?」

    劉金鎖一愣,喃喃道:「什麼?」

    「本可以避免的,本不難避免。闊端入蜀之際,蒙軍不僅有這一路兵馬,京湖面對的才是蒙軍主力。為何京湖不像川蜀遭此慘禍?因為有孟珙在力挽狂瀾。

    北地世侯就想屠城嗎?當年京湖一戰,姚樞救活了多少人?汪世顯能厚葬曹友聞,護送書籍,就只是個屠夫嗎?但僅靠這些北人的憐憫之心不夠了,人得自己要爭氣。

    爭氣很難嗎?蒙軍很強嗎?或者攻蜀的蒙軍就比攻京湖的強很多?孟珙一任主帥,重挫蒙軍,轉進川蜀,一戰便可驅敵!

    但你看看當年川蜀那些戰是怎麼打的?汪世顯想歸附而不得,曹友聞被迫野戰,孤立無援,蒙軍殺來,趙彥吶領著成都守軍一矢未發,落荒而逃。

    到底是誰把川蜀千萬人的性命放到蒙軍屠刀之下的?最可恥的是,把汪世顯換成另一個人,只怕還是要幫助蒙軍入蜀屠戮。因為川蜀百姓納糧繳稅,供奉了一個根本就沒能保護好他們的朝廷。

    在想仇怨之前,你給我先記住我們披著的這身大宋軍袍上的恥辱。」

    劉金鎖愣了愣,喃喃道:「大帥,我……」

    「聽進去了?那你就在私下裡告訴軍中士卒,你的大帥要洗清這些恥辱。」

    「嗯。」劉金鎖用力點點頭。

    「告訴他們,如今的蜀帥,不是趙彥吶,要做的比孟珙好。」

    「明白!」

    此時兩人已步入大堂,李瑕攤開地圖,道:「說吧。」

    「是!」劉金鎖上前一指,-道:「鮑三傳信,劉黑馬把兵力布防在渭河河谷外,但並不進兵。」

    「竟未兵進隴西?是想引我入關中野戰?」李瑕喃喃自語了一句。

    「不知!」

    「沒問你……」

    「還有,關中派使者來了,想要見大帥。」

    「使者?」

    「是,鮑三問大帥,是否讓使者過關卡……」

    ~~

    李瑕獨自又看了地圖許久。

    「竟還不來?使者?」

    之後,李瑕拉開抽屜,拿出廉希憲寫給汪忠臣的信件,一封封看起來。

    從謀划關中到這一刻之前,在謀略一事上,李瑕提前半年的準備其實是壓住了敵方的將領、謀士。

    如今卻漸漸感受到了廉希憲的不簡單。

    「到何種地步呢?」

    李瑕思忖著。

    如今所遇之人,若論謀略,賈似道可稱一最。

    而賈似道更擅權謀而非軍略……且有個致命的缺點,總喜歡施恩控制別人,一遇不順便妒忌、排擠,樹敵過多。

    聰明人常犯的錯。

    卻不知廉希憲比賈似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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