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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宋 - 第555章 真亦假字體大小: A+
     

    案上還有兩封信沒看。

    一封是宗文瑞給姚樞的回信,另一封是姚樞寫給蔡拄的招降信。

    宗文瑞,乃右領軍衛將軍,執大內宿衛;蔡拄,乃御前軍都指揮使,堂堂殿帥。

    皆非同小可。

    趙昀沒有馬上看這兩封信。

    他先是讓自己冷靜下來,開口道:「樞密院諸相公與李瑕留下,其餘人告退……待班閣等候。」

    「臣等告退。」

    內侍與舞姬不必出宮,而趙昀也並未讓那幾個外臣直接回府,不願讓人知道今夜的酒宴停了。

    他心裡有些惱火,怪吳潛不識體統,就不能等私下裡再稟奏?

    待幾個勛臣往外走,趙昀忽然又道:「楊鎮,你留下。」

    「臣遵旨。」

    楊鎮停下腳步,心知陛下留自己,因為自己是右領軍衛中候、是宗文瑞的直屬下僚。

    但是吧,自己就是個勛官,掛個職而已,其實見都沒見過宗文瑞一面。

    也不知一會陛下問起此事如何看待,該哪般回答?

    楊鎮站定,偷偷一瞥,只見李瑕依舊腰板筆直,正在看著那些退下去的舞女。

    這種時候了,看她們做甚?捨不得?

    他不由這般想道。

    ……

    一名舞姬感受到李瑕的目光,悄悄回過頭,眼中泛起些柔意與羞意,終還是依依不捨地離開。

    李瑕則在想,若這位官家此時還能繼續歡宴,繼續看跳舞,才稱得上有氣魄。

    不一會兒,殿中閑人皆已退下。

    「都坐吧。」

    趙昀沉聲吩咐了一句,這才讓小黃門展開宗文瑞的回信。

    內容很簡單,宗文瑞婉拒了姚樞的招降。

    可字裡行間,卻奉忽必烈為上國之君……恭請尊主善待河朔生靈。

    這似乎也沒大錯,之前宋金文書往來亦如此,從「大宋皇帝致書大金皇帝闕下」到「臣構言」,連官家傳書給敵酋都從「詔書」變成「國書」最後變成「奉表」,他宗文瑞區區臣下,與敵國重臣通信,詞氣自然要恭瑾些。

    畢竟如今非戰時,萬一觸怒蒙古,「擅啟邊釁」之罪,宗文瑞擔不起。

    趙昀的臉色卻越來越冷。

    一個宿衛大將收到招降信,不上報,回信、暗中送走信使……是婉拒之後留條後路、還是想繼續談條件?

    但招降信上看不出的,信上只有大義。

    姚樞每每只言大宋之不堪、言忽必烈之正統、許以高官。

    具體有何計劃,這不可能在信上說,以免留下線索讓大宋探到蒙古的形勢。

    那他們口述了什麼?蒙古要這個宿衛大將做什麼?

    趙昀再次感到,死亡竟離自己如此之近。

    他真的,最討厭蠻夷能用士大夫。

    世人都以為遼、金是因為行文治而開始衰敗。唯獨趙昀心裡清楚,遼、金是因其殘暴、激起大宋民心旳激烈抵抗才轉而文治。

    遼、金是因不會治理,使民力、財力無法再支持不斷持續的戰事,才轉而文治。

    趙昀不懼蒙哥這種蠻夷。

    看,蠻夷已死在他手上。

    但他恐懼忽必烈的「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

    這才會是人心鬆動的開始。

    忽必烈這是陽謀。

    ……

    看過宗文瑞的回信,又看姚樞寫給蔡拄的信。

    趙昀看了許久,也沉默了許久。

    「蔡拄之妻,果真是叛臣楊大淵之妻妹?此二人連襟?」

    吳潛行禮,道:「蔡拄否認此事,稱只是鄉鄰。此事,臣還在查。」

    趙昀問道:「蔡拄未回信?」

    「未回信。」

    「他何日收到的信?」

    吳潛道:「半月之前。」

    趙昀閉上眼,語氣正式起來,道:「右相細說來龍去脈。」

    吳潛道:「昨日巳時左右,兩名大漢自豐豫門出城,因名牒露出破綻、傷守衛欲逃,御前忠佐軍司使徐鶴行遂率兵追捕,其中一人服毒自盡、一人就擒。

    服毒者當為主使,曾與宗文瑞、蔡拄會面;就擒者所知有限,眼下尚在審訊,招供了一份名單,稱主使曾當面問蔡拄『眾人皆降,唯將軍獨死義乎』,臣已問過蔡拄,蔡拄承認此事。此『眾人』,有駐臨安將領百人、各地帥將數十人……」

    吳潛一直說了很久。

    過程詳實,細節充分。

    「……消息繁冗,臣亦不知何為真、何為假,請聖心明斷。」

    吳潛說完,臉色愈發疲倦。

    趙昀道:「左相說說看法。」

    丁大全連忙起身,一張青臉毫無表情,恭恭敬敬應道:「稟陛下,臣以為茲事體大,宜先查清。」

    說了,近乎於沒說。

    趙昀不悅。

    「兩位知樞密院事談談。」

    饒虎臣正在看著他眼前的匣子發獃,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一時沒反應過來。

    「陛下,臣有……有……」

    賈似道已起身,行了一禮,答道:「右相老成持重,方才卻當眾稟報,想必是心有定計?」

    諸人再次看向吳潛。

    吳潛忙道:「臣心急如焚,有失分寸,請陛下治罪。」

    賈似道聞言竟是譏笑了一下,向李瑕一瞥,眼中還有笑意,也隱隱有些別的意味。

    趙昀見這幾位宰執拿不出主張,心中愈發煩躁,道:「李瑕,你是蜀帥,如何看?」

    李瑕忙起身施禮,道:「稟陛下,臣有罪。臣確實貪功冒進,出兵大散關,壞了八位文官性命。還有貪墨一事,臣不知該如何說……」

    趙昀不耐。

    但李瑕還在說,低著頭,語速很慢顯得十分心虛,又很認真。

    「臣……確實與呂文德借著採買之名、貪墨公賬,我們約定……待朝廷下撥錢糧,五五分成。可結果,臣討要不到錢糧……呂文德屢屢催促,臣悔之晚矣。

    臣還私自販運戰利品……販至襄陽售賣,與湖北安撫副使高達分成,我七、他三。

    他們說,一向都是這般做的,臣以為是慣例……沒想到一回朝,就被右相得知。臣無地自容、不敢狡辯……」

    這些事,趙昀其實都知道。

    去漢中下詔的信使回朝後,把一切都說了。

    李瑕先是騙蜀人是回朝討要錢糧。而回朝時,船行至襄陽,停靠了一日。

    之後,其部下有人說漏了嘴——「憑什麼姓高的分那麼多?!」

    趙昀知道這些武將們背地裡在倒騰什麼。

    收復漢中,真就毫無繳獲?盡日向朝廷張口?

    全被這些軍頭中飽私囊……

    但眼下,他沒心情聽李瑕說這些破事。

    「夠了。」

    「臣罪大惡極!」

    李瑕雙手已捧起頭上的官帽,鄭重其事又道了一句。

    「臣……乞骸骨!」

    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捧著官帽想往案几上放,又怕放到酒菜上,一時都忘了跪下。

    「夠了。」趙昀冷冷道:「朕在問你話。」

    「臣有罪,臣無文治之才,治理不了川蜀,請朝廷派來官員,他們終日向臣討要錢糧,水利要錢、賑災要糧,臣已無力處理。臣又好享受,心慕臨安繁華……臣胡言亂語,請陛下治罪,不過,仗也打完了,請陛下罷免了臣吧,臣也想好好……

    「閉嘴!把帽子戴上!」趙昀怒叱一聲,「你是朕任命的蜀帥,還沒到推卸職責之時!」

    「臣惶恐,臣不會說謊,但實有大罪……」

    「別叫朕再說一遍,把帽子戴上,說你如何看待姚樞之招降信。」

    「臣惶恐,謝陛下隆恩……」

    對面的賈似道又是微微譏笑,趁著趙昀沒注意,對著正在戴帽子的李瑕張了張口。

    沒有聲音,但他分明是說了兩個字。

    「拙劣。」

    李瑕彷彿沒看到賈似道,認認真真地戴好,理了理袖子,好像方才真的很惶恐。

    饒虎臣此時才抬起頭,目光中滿是懷疑。

    李瑕已轉向趙昀,鄭重道:「陛下,臣以為,姚樞之所以到處寫信。不過是因為……忽必烈慌了。」

    「忽必烈慌了?」趙昀微有些訝異。

    「是。」李瑕答道:「臣在漢中,探知忽必烈正與阿里不哥爭奪汗位……如今忽必烈的兵力甚至不足以對陣渾都海。故而,他只能宣揚用漢制,欲說服更多漢人支持他。」

    趙昀抬了抬手,止住李瑕,向人吩咐道:「取地圖來。」

    「是。」

    「繼續說。」

    李瑕道:「一旦忽必烈戰敗,便有可能將秦隴兵力收縮至漢中……」

    「攻漢中?蒙古大亂之際,還敢攻漢中?」

    李瑕道:「有金國『取償於宋』之舊事在前,忽必烈必有南略之意,如今做這些,正是……輿論攻勢。」

    趙昀再問道:「你認為,蒙古汗位之爭,忽必烈已處於下風?」

    「臣愚鈍,以諜探之能入仕,唯獨擅於此道,故臣敢斷言正是如此。」

    「朕問你,此『輿論攻勢』,如何應對為宜?」

    李瑕沉思良久,搖頭道:「臣不知。」

    「你不知?」

    「臣只會些武藝。此事……實不知如何應對,請陛下恕罪。」

    趙昀已有自信,遂抬手一指李瑕,笑道:「朕之臣屬,唯非瑜最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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