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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埋葬眾神 - 第三百一十二章:吾道不孤字體大小: A+
     
      (2w,寫之前,真的沒想到,這章有這麼多字……我一開始以為是八千)

      ……

      晴朗了不久的天空又下起了大雪。

      鵝毛大雪。

      神守山,楚妙與守門者爭執之時,神守山的護山大陣突然開啟,陣法屏障以漣漪的形式擴張開來,幾乎在一眨眼的工夫覆蓋了整座山峰,楚妙抬頭望去時,大陣已如一片遮天蔽日的水幕。

      「護山驚神陣?」楚妙大驚,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守門者無法回答,這位長眉乾瘦的老人似是知道什麼內幕,低下頭,身子顫抖,只說了一句話:「都晚了,一切都晚了,楚仙子回去吧,神守山未來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楚妙心底騰起極不祥的預感,「交代?什麼交代?神守山到底怎麼了?」

      這是護山神陣建成以來第一次啟用,黑龍與皇帝猶在廝殺,這大陣無端開啟,又是用來斬誰的?

      正猜測著,似有大戰在神守山頂發生,石破天驚的巨響里,懸在上方的整片雲海都猛地一沉,從天而降的狂風洪水般洗過山澗,楚妙的衣裙在風中狂飛亂舞。

      楚妙這才意識到,那是一道自上而下斬落的劍氣。

      劍氣如滿月墜入瀚海。

      這是神守山之巔落下的劍,劍光森然如雷,劍氣沛然如雨。

      鋪滿長空的雲被斬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裂口之中,劍虹如浪,滿天光寒,好似一道橫斬過天的雪白雷電。

      山腳下,無數人見到了這一劍,議論紛紛,以為又是哪方神靈顯聖,降罰於人間。

      楚妙的臉色徹底變了。

      短暫的震驚之後,她飛快認出了這一劍。

      這是宮語的劍,唯有她可以斬出這等氣勢恢宏的劍!

      「山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楚妙厲聲質問。

      雪鶴出鞘,滿天飛舞。

      守山的老人低下頭,只是唉聲嘆氣,一句話也沒有解釋。

      楚妙心憂宮語安危,忍無可忍,直接拔劍闖山。

      其餘的守山人也紛紛拔劍,與楚妙針鋒相對。

      神守山的至強者齊集山頂,守山者雖至仙人境,比之楚妙還是差了一截,楚妙根本沒將他們放在眼中,她直接掠向高空,滿天雪鶴繞舞,如颶風龍捲而過。

      但楚妙破空的身影很快被截斷了。

      截斷她的是一柄黑色的劍,罪戒之劍。

      雪鶴紛紛碎裂。

      楚妙掌中的雪白長劍也被對方以兩指抹過,寸寸崩裂,接著,她胸口中了一掌,從空中砸落回地,她身影倒滑,雙足在寒冰封印的大地上犁出了兩道極深的溝壑。

      楚妙抬首望去。

      葉清齋凝立虛空,她以冰雪為階,持劍緩緩走下,眸光冷然。

      「此處不得過。」葉清齋說。

      「葉清齋……」

      說來諷刺,這個狂風過境之時攔在她面前,一劍斬滅颶風的神女,如今已站在了她的對面。

      「你們為什麼要殺她?!」楚妙深吸口氣,真氣倒轉,劍氣重凝。

      「這是陛下的令。」葉清齋說。

      殺局已經開啟,葉清齋直言不諱,直接將事情的原委講了出來。

      「陛下?」楚妙驚愕。

      「嗯,陛下說,道門樓主是惡果,是衰敗後的扶桑神木結下的黑暗道果。」

      葉清齋複述了皇帝傳達到她們腦海中的話語:「這枚世界神木的惡之果被大地惡魔收藏著,道門樓主的爹娘在北行天極之路上受到了大地惡魔的蠱惑,吞下了這顆至毒至暗的果,道門樓主是它開出的花……這朵厄難的花卉若不扼殺,待她在大地上真正盛放時,祖師的軀殼會衰敗枯萎,聖壤殿的陛下也會被污染,整個人族將會因之毀滅,富饒美麗的神山之境也將與荒外一樣,變成寸草不生的灰境,這樣,神牆的存在也將失去意義。」

      葉清齋有條不紊地訴說著,澄澈如冰雪雕琢的眼睛冷而堅定,她凝視楚妙,話語如同嘆息:「這是陛下的金口玉言,沒有人能承受這樣的後果,這是對於整個人族文明的毀滅。」

      楚妙也被這番話震驚了,在葉清齋的口中,宮語像是一切罪惡的源頭,是應該天誅地滅的魔鬼,可,可是……

      「不可能!她是道門門主,三百年來為人族做了這麼多的事,豈可一言決其生死?哪怕是皇帝也不行!」楚妙下意識地維護自己的姐妹。

      「皇帝為人族做的更多。」葉清齋說。

      「那又如何?這終究只是皇帝的一面之詞,況且我們三山信奉祖師,不信皇帝,哪怕要定罪,也該由祖師來!」楚妙怒道。

      「除了三山的首座與掌教,陛下可以定任何人的罪,我們都是陛下的臣民,道門門主也不例外。」葉清齋說。

      「荒謬。」楚妙劍勢再成。

      「你也要忤逆陛下嗎?」葉清齋問。

      「你們要她死,就從我屍身上踏過去。」楚妙態度堅決。

      她不去想那什麼大地崩壞生靈覆滅的場景,宮語是她最好的姐妹,哪怕她真是什麼惡之花,她也可以與她遠走荒外,在僻靜無人之處度過一生。

      她絕不能眼睜睜看宮語死。

      「皇后娘娘的決心令人讚賞,但你的境界,似乎配不上這樣的決心。」葉清齋踩著雪花盈盈走來,橫臂揮劍,「其餘四位罪戒神女已去結陣,我與蘇和雪會守在這裡,攔住所有人。」

      楚妙再不與她說什麼,直接持劍撲去。

      神守山像是揚起了一場雪,一場逆空而上的雪。

      這些雪由雪鶴組成。

      葉清齋徑直走入紛紛揚揚的劍氣里。

      她進去時,身上穿著風雷交織的長裙,離開時這片劍氣時,這身長裙已變成了雪色她當著楚妙的面,將她苦練了一生的劍氣,編織成了她新的衣裙。

      鶴影在雪裙上翩然起落,繡成她衣襟的花。

      這是葉清齋的習慣。

      她餐風飲霞,不食五穀,不假外物,以清齋一詞貫徹一生。

      但人行走於世,總需穿衣。

      於是,她喜歡將敵人的武器編織成自己的衣裙,她會將這些武器的鋒利與肅殺消解,將它們煉成柔軟無害的絲綢,披在她曼妙晶瑩的聖軀之上。這也是對敵人的羞辱。

      劍氣散盡。

      楚妙看著她衣裙上翩翩起舞的雪鶴,咬牙切齒。

      「皇后娘娘,伱還不明白麼?你的名聲之所以這般大,並不是你的境界有多高,而是因為你的美貌與傳奇,世人喜歡聽你從陪小姐練劍的婢女變成一國之後的傳奇故事,也喜歡討論你那位傾國傾城的女兒與其他仙子神女孰美。至於你的境界……」葉清齋說:「你與你的姐妹差得太遠。」

      葉清齋話語平柔,說的卻是最殘酷不過的事實。

      楚妙自幼努力。

      但決定一個人境界極限的,往往不是努力,而是天分,她的天分雖高,但與葉清齋這樣頂尖修道者相比有明顯的差距,這一點她幼年敗給小語時就已深知。

      但……

      「是啊,我境界不如你,但我是我,不是任何東西的奴隸,不像你,空有一身修為境界,卻甘為皇帝之侍女,甘為罪戒神劍之劍奴!」楚妙冷冷回譏。

      「一千年來,世人以『奴』字,對罪戒神女污名、嘲諷,早已屢見不鮮,你不懂我們的追求,這樣的冷嘲熱諷也不能激怒我,反而只會顯出你的無能。」葉清齋說。

      楚妙卻是笑個不停。

      她伸出一指,點中眉心。

      葉清齋瞳色終於微變。

      「活了這麼久的人呢,誰還沒有一點壓箱底的本事呢?葉神女,你說呢?」楚妙的笑意越來越冷。

      葉清齋不知道這是什麼功法,但隱約感受到,這應是一種禁術,一種以自損自殘來換取境界突破的禁術!

      半步人神,大道咫尺。

      楚妙知道,只要她足夠狠心,燃數十年上百年之陽壽,是可以破開這個大道瓶頸的,只是,這份境界是偽境,並不能維持太久。

      以百年換取一兩個時辰的人神境,這樣的決定絕不明智,但楚妙知道,她今天如果不拼盡全力,那往後餘生註定要在悔恨中度過,這悔恨交織的百年,不如付之一炬。

      葉清齋輕輕搖首,她張開手掌,冷冽寒風在她掌心凝成冰劍,劍身切面光滑,將光折射成虹。

      「枯心槁命開洞天。」

      楚妙默念一句,即將以指劃開眉目,身後,女子悽然的叫喊聲響起,打斷了她這一決絕的舉動:

      「娘」

      風雪中,楚映嬋現身,她趕到了這裡,臉頰蒼白,氣喘不已。

      「你怎麼來了?我不是讓你照顧好小禾嗎?」楚妙的聲音微微沙啞。

      她可以燃燒自己的命,但無法在女兒面前燒。

      楚映嬋尚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師尊此刻身陷危難,她紅著眼眸,說:「小禾,小禾快要不行了……」

      ……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怪症,按理說,持續不斷地聽到鬼神之吟應是被邪神污染的症狀,可古怪的是,她非但沒有被污染的症狀,反而很純淨,純淨得像是塊被挑去了一切雜質的玉。」

      女醫師揉著太陽穴,略帶歉意地看著眼前這對白裙母女,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小禾蜷縮在榻上,抱著頭,痛苦地呻吟著,插入雪發間的手指鮮血淋漓,那是指甲斷裂流出的鮮血。

      從戰場回來之後,她識海中的低唱聲越來越頻繁,越來越肆無忌憚,仿佛是惡鬼的君王站在王座上與群妖宣讀滅世的誓言,妖異而響亮,那是從她身體裡發出的聲音,她將耳朵堵住,聲音反倒在體內迴響,刀鋒般切割她的頭顱與血肉,她痛不欲生。

      小禾不由想起了幼年時繼承白凰髓血的經歷。

      如果說那一次的痛苦是涅槃前的陣痛,那這一次的,則是徹徹底底的撕裂與毀滅。

      「住口,住口……住口!!」

      小禾抱著腦袋,想將那個聲音甩出腦海,可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這樣的病症本該是有藥方的。

      林守溪或慕師靖的血。

      但現在,他們都不在身邊,當然,哪怕是他們的血也只能緩解,治標不治本,終有一日,她的理智會被摧毀。

      少女的眼睛布滿血絲,她咬著唇,唇齒間鮮血四溢。

      某一刻,她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紅繩,甚至要將它扯下,楚映嬋見到這幕,連忙將她抱住,箍住她的雙手,小禾雖然嬌小,力氣卻比她還大,最終還是由楚妙出手,將她暫時穩住。

      「沒辦法暫時切斷她的意識嗎?」楚妙問。

      「沒有辦法。」醫師搖搖頭,無奈道:「最烈的催眠之物也無法使她沉睡。」

      「直接打暈呢?」

      「打不暈。」

      「怎麼會……」楚妙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症狀,她源源不斷地給小禾輸送真氣,卻是泥牛入海,全無轉機。

      楚映嬋心急如焚,她抱著小禾戰慄不止的嬌軀,淚流滿面,她期盼著林守溪趕緊回來,可她發現,除了祈禱之外,她竟什麼也做不到了。

      門外。

      巨響聲不斷。

      楚映嬋以為那是雷聲。

      楚妙沒有告訴她,那是宮語與其他頂尖修士戰鬥時的動靜。

      小禾怪症纏身,宮語同樣危在旦夕。

      而她呢,她又能救得了誰?

      ……

      神守山之巔。

      天已晦暗,黑雲滿空。

      萬里驚雷如震,一刻不歇。

      山巔之上,宮語踩著破碎不堪的山岩,緊握長劍,這柄陪伴了她許多年的劍已生出了許多裂痕,仿佛隨時都要瓦解。

      她玉首微低,秀髮凌亂,血紅的唇與煞白面顏妖冶相映。

      她像是得了一場病,一場以死亡為名的病。

      但宮語的眼神卻更加冷漠,她藐視著周遭的人,像是在看一群最不堪重用的烏合之眾。

      「下一個問劍的是何人?」宮語問。

      合攻她的除了哀傷、謙卑、豐收、漠視四位神女外,還有三位人神境的大修士,其中就包括了神守山的代掌教。

      攔截黑龍的一戰中,頂尖的修士死傷嚴重,神守山首座更是以身殉道,就此隕落。

      宮語在雲空山聲望極高,哪怕是皇帝之令,雲空山的大修士也不願對她以劍相向,祖師山的修士脾氣皆怪,他們以祖師的真傳弟子自居,向來不服皇帝,甚至覺得皇帝當年有竊祖師之功的嫌疑,他們沒有親耳聽到皇帝的命令,並不相信那一套危言聳聽的說辭。

      即便如此,他們也只是沒有插手而已,不會去幫宮語更多。

      宮語再強也有極限,七位人神境的修士合圍之下,今夜的她已必死無疑。

      不知是自恃身份還是為了表達對宮語的尊重,他們沒有一同出手,而是選擇了逐一挑戰。

      哀傷、謙卑神女已先後問劍,盡數落敗。

      哀傷者更哀,謙卑者更謙。

      她們當年就不是宮語的對手,現在依然不是。

      「盛名之下無虛實,果然不假,樓主大人比我想像中還要更強。」豐收神女說:「我來試一試你的劍吧。」

      豐收神女從人群中走出,罪戒神劍負在她的背上,四柄桃木劍則懸浮在她的發後,隨她輕盈的腳步一道沉浮。

      她的長髮呈現著碧色,若一泓春時的泉。

      聖壤殿的七位神女中,除了公認最強的時以嬈以外,清齋與豐收的實力要比其他幾位更勝一籌。

      「出劍。」

      宮語冷冷地盯著她,話語像是命令。

      面對這樣的語氣,豐收神女並不氣惱,相反,她的神色更加冷靜認真。

      神守山之頂,她陸續祭出了四劍。

      第一劍生機盎然,象徵春時,第二劍烈焰灼灼,象徵夏日,第三劍蕭索寒涼,象徵秋日,第四劍冷漠肅殺,象徵冬日。

      四劍齊出。

      四劍宛若四根撐天之柱,於黑暗中構築起了一個璀璨的世界,這個世界裡,新生與寂滅同在,萌芽與凋零依偎。豐收神女從中走來,長發如雲,裙袂飄卷,將這孤寂山頂照得明亮。

      這等絢爛的神術在許多修士的眼中已是神跡。

      可宮語回應她的,卻只是一聲冷笑。

      「謙卑神女以繁文縟節入道,哀傷神女以傷春悲秋成術,皆是下乘,我本以為你還會給我一點驚喜,若只是這樣,那你在我眼中,也只是一具沒用的紅粉骷髏罷了。」

      宮語一步向前,淡漠道:「宇宙無垠,大道無情,你又豈可以一術蔽之,以此生造天地?」

      無鞘之劍再度遞出。

      長劍如大舟浮空,作鳳鳥清鳴。

      宮語抬起手,雙指併攏作劍。

      白袍仙子神色漠然,如神祇遙指山海。

      宮語雙指向下一按。

      長劍劍尖下沉,直指豐收神女的絢爛小世界,須臾,劍去如隕石落地,筆直而去。

      這一劍就像是南北的極地,它們不遵守時節次序,不尊重晝夜的交替,它們無情而冷漠,寂寥而壯觀。

      霎時間,四柄木劍皆承受極重的壓力,仿佛盤古大神要重新煉造天地,春夏秋冬皆凝實為礦,投入造化之爐,煉取嶄新的法則。

      豐收神女的世界剎那破滅。

      鮮血從她唇間滲出。

      「若你只有這點本事,可就太讓我失望了。」宮語已近她身,準備遞拳。

      豐收神女閉上眼眸,喝出一個字符。

      破碎的世界重凝,凝成了一柄新劍,這柄劍雜亂無章,只有一縷半死不活的氣。

      宮語見了,卻是點了點頭,微笑道:「這才像點意思,這把劍叫什麼?」

      「混沌。」豐收神女說。

      天地未開時的混沌。

      「不得法則之本,故而不但倒退,試圖退回原初的點麼?」宮語再度伸手,掌心朝上,五指對空一展,作借劍之舉,「那我就做一回盤古,將這混沌天地劈個粉碎!」

      灌風的白袍鼓起,獵獵如旌旗。

      無數的白氣向她的掌心聚攏,宛若滔滔漩渦。

      仿佛是將天道熔煉為鐵,澆築為劍,劍身長達千萬里,鋒芒不可敵。

      豐收神女的混沌也被斬滅。

      她的長髮變成了欺霜賽雪的銀色。

      「我敗了。」豐收神女默然後退,坦然垂首。

      長劍劍氣不衰,宮語立在山巔,單手托劍,望向了另外幾人,道:「你們呢?打算何時出手?」

      除了時以嬈和神守山的掌教之外,餘下的兩人也是神守山的大長老,皆突破至了人神境,他們的人神境遠未圓滿,比之謙卑與哀傷更不如,但他們是一對兄妹。

      男修名為所修莊爾,女修名為莊柔,他們所修之術與兩儀劍法類似,齊心協力之下,威力不可估量。

      他們隱居神守山後山多年,所修之功法也神秘非常,直至今日,他們再度聯袂出手……

      莊爾與莊柔平靜走出。

      他們的發後,兩輪日月各自顯現。

      大日蒼紅,噴薄炎光,銀月清皎,暗吐銀輝。

      神守山上日月同現,垂於雲下,人間霧海一片明亮,宛若日神月神挑燈巡視凡塵。

      「聽說你們閉關練氣百年,終日吞吐日月之精魄,我還當你們已將日月煉成丹丸藏於袖中,亦或將它們煉為明燈挑於肩上,不承想依舊只是天地的竊賊。」

      宮語托舉之劍未滅,她的話語輕蔑之甚,在她眼中,這些人根本算不得人神,根本不配與她相提並論。

      「日月之華不過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你身如冰雪,不能燃出亮芒,縱使取盡天地火精,也無法照耀蒼生。」宮語直言不諱。

      小的時候,宮語無聊時看過不少戲本,那些戲本不乏戰鬥,戰鬥中,註定會落敗的惡人總喜歡大放厥詞,嘲笑主人公的無能,甚至因為說話太多,錯失良機,當時的她看到這樣的情節時,總急得不行,恨不得將這惡人的嘴巴撕了。

      後來她發現,小時候的自己太過年輕。

      沒人能夠忍住不嘲笑敵人的愚蠢和無能,至少她不能。

      既然落敗是註定的,那在落敗前,她要讓所有人看清她一生的風光。

      宮語的掌心。

      殘存托舉的劍氣猛地瘋長。

      她幼年時就愛手舉木劍,以劍截斷溪流,看魚蝦攀越斷流,以此為樂。今日她所截之物已非溪流,而是天河!

      宮語左手豎於身前,結曼妙蓮花手印,右臂托舉之劍同時遞出。

      摧枯拉朽。

      整座驚神大陣在宮語的劍下顫抖不休,此劍掠空而過,黑雲分道,山峰開裂,一時間,宮語之劍如巨瀑掛空,整片天地都似要被這肅殺無情的一劍給淹沒!

      如宮語所言,這日月在天的盛景不過是狐假虎威的唬人之勢。

      這壯闊景觀被宮語一撞,四分五裂。

      大日熊熊燃燒,如神明在空中生起的篝火。

      明月四分五裂,如失去了秩序的陰晴圓缺。

      大劍橫空而過,碎成流光。

      日月黯然失色。

      莊爾與莊柔頃刻落敗。

      但這只是道法上的落敗,他們同為人神境,雖差距懸殊,但要敗人簡單,要殺人卻難,宮語贏得再如何乾脆利落,也只是高舉戰旗走向深淵而已。

      這對兄妹沒有繼續出手。

      他們有餘力再戰,卻坦然承認落敗,拱了拱手,退回人群。

      「都言神守山劍法極妙,劍氣極重,是天下劍法的發源之處,如今一看,竟是說辭妙,虛言重。」宮語收劍身側,雙手負後。

      天空中,黑雲分開一線。這一線中像是有腐爛腥臭的骨血,引得數不盡的烏雲禿鷲般飛來,將這宮語開天一劍斬出的空隙重新彌攏。

      愁雲慘霧滿天亂飛。

      「何人還要來戰?」宮語冷冷反問。

      只剩時以嬈與代掌教還未問劍。

      除了宮語之外,他們是此間境界最高者。

      代掌教年事已高,又是護山驚神陣的掌舵人,不會擅自出手。

      所有人都看向了時以嬈。

      時以嬈抱著劍,從人群中緩緩走出。

      宮語靜靜地看著她。

      昨日的雪林里,她們聯手降伏了司暮雪,還相邀來日一戰,比比境界深淺,不承認一語成讖,來日真是來日,這一戰卻不是分勝負,而是分生死。

      天寒地凍,淒風楚雪。

      「你也相信我是厄難之花麼?」宮語問。

      「我相信陛下。」時以嬈說。

      「你要殺我?」宮語再問。

      「是。」時以嬈閉上眼。

      「我本以為我們會是朋友,至少是道友。」宮語輕嘆。

      「就算我殺了你,你也還是我朋友,每年今日,我都會祭拜你。」時以嬈認真地說。

      「無趣。」

      宮語輕笑一聲,她站在蒼山黑雲之下,身後白雪茫茫,她就像是冰雪裡的罌粟花,美過了天空中裙擺般的極光。

      宮語抬起手臂,重新將懸空之劍抓回掌心。

      古劍長吟。

      時以嬈也抬起手,冰雪薄光在她掌心凝成一劍,至晶瑩至純潔的一劍。

      這是真正頂尖神女的絕對,一切浮華的聲勢皆褪去顏色,宮語一劍劈下,勢大力沉,時以嬈一劍橫切,雷驚電繞。

      絢爛明艷的十字在山頂亮起。

      如盛放的花。

      也似為厄難矗立的墓碑。

      ……

      ……

      人間萬里聽風雷。

      再如何遲鈍的人也意識到,神守山上,正有一場震古爍今的大戰正在進行。

      楚映嬋望著光芒明滅不定的窗外,隱隱意識到了什麼,她這才想起了娘親與葉清齋的戰鬥,立刻問:「娘,你剛剛與葉清齋打什麼?神守山上是發生什麼了嗎?」

      楚妙見女兒終於意識到了,也未隱瞞,將事和盤托出。

      楚映嬋木立原地,如遭電擊。

      小禾在瘋狂的邊緣不斷徘徊,師尊竟也陷入了必死之局裡……她懷疑自己聽錯了,懷疑這是一個夢。

      但她醒不過來。

      小禾的哀嚎與痛叫將她拉回了真實,她抱著懷中嬌小的少女,不停地安慰,可是除了安慰,她什麼也做不到,她甚至希望小禾撕咬她,傷害她,這樣,她至少覺得自己是在為小禾分擔痛苦。

      可小禾越來越虛弱,她漸漸垂下了手,只有紅唇還在微動,唱的是晦澀難懂的歌謠。

      「這位巫姑娘已是無治之症,還有其他傷病者要送進來,療傷之事懈怠不得,兩位要不然……」醫師的語氣再委婉,她們也聽得出,這是要她們帶著小禾出去等死了。

      「不行!小禾還有救,小禾怎麼可能死!她不可能死,她絕不可能死!」楚映嬋歇斯底里地喊著,再沒有半點仙子風範。

      這時,小禾卻突然睜開了眼。

      「帶我出去吧,別耽誤了別人救命。」小禾的眼神陡然清明。

      「小禾……」楚映嬋一怔。

      「楚姐姐。」小禾回過頭,仰起虛弱的小臉。

      「小禾,你……你好了嗎?」楚映嬋被她驟然冷靜的聲音嚇到了。

      「你先聽我說。」小禾抬起血淋淋的手,捧住了楚映嬋雪白的面頰,「其實,我從來沒有真的怪過你的,你不必自責,以後,你要替我好好照顧林守溪,記得別太慣著他,他這個人,吃硬不吃軟的。」

      楚映嬋意識一片空白。

      她意識到,小禾這是在交代遺言了。

      「別這樣,小禾你別這樣說,你肯定不會有事的。」楚映嬋語無倫次,她壓低聲音,生怕驚擾這虛弱的少女。

      「唉,林守溪這人哎,既深情又花心,實在是讓人又喜歡又頭疼呢。」小禾自顧自說著,嫣然一笑,道:「不過沒關係啦,他以後找再多的老婆都隨他咯,反正到時候頭疼生氣的是你了,不是我了。」

      「小禾……」楚映嬋抱著她,淚流不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禾淺淺一笑,說:「好啦,帶我出去走走吧,這裡太悶了哎,出去吹吹風,我的病說不定就好了,這是老毛病了,又不是什麼疑難雜症。」

      「……好。」楚映嬋張了張口,輕輕點頭。

      楚妙與醫師沉默不言。

      她們知道,小禾這是迴光返照。

      她的病情無解,神仙難救。

      小禾自己更是再清楚不過。

      她先前聽到了楚妙的話,於是她想,反正都要死了,死之前就把封印解開吧,她要把身軀的掌控權交易給惡魔,在交給惡魔前,她會給惡魔留下一個執念,一個救師尊的執念,她死之後,她希望這副殘軀還能衝上神守山之巔,竭力為師尊謀出一條生路。

      這是她最後所能做的事了。

      她珍惜著每一刻的清醒。

      楚映嬋將她從床榻上抱起來,幫她穿好鞋襪,牽著她的手,緩緩走向外面。

      楚妙沉默著望著這一幕,心痛如割。

      這一幕本該安靜肅穆。

      異變陡生。

      窗外,一陣極為嘈雜的聲音響起。

      與這聲音伴隨的,是龍捲般呼嘯過境的狂風,狂風裡,夾雜著龍的吟唱。

      這……這是怎麼回事?

      楚妙大驚,心想這是黑龍擊敗了皇帝,來到神守山報復圍剿的眾人了嗎……不,不對,這聲音不像是那頭黑龍的啊……

      「有龍闖城,有龍闖城!!」

      「攔住它……那裡是大醫館,別讓它去摧毀醫館!」

      「仙師呢?大仙師都去哪裡了?快啊,快來攔住這頭無法無天的孽畜!」

      「……」

      喊聲由遠及近,陡然激烈。

      楚妙這才發現,在她們為小禾尋找救命之法時,外面又發生了驚天的大事。

      又有龍來闖城了,且直逼神山。

      像是狂風過境,青色的長龍席捲而來。

      這頭龍通體青色,比黑鱗君主小得多,但與人相比也是龐然大物,它的實力並不算恐怖,能突破層層防守來到這裡已是殊為不易,它龍軀上的累累傷痕即是證明。

      楚妙剛要拔劍迎敵,龍軀之上,忽然響起了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等等」

      在他喊等等之前,小禾就已心有靈犀地抬起頭。

      一切就像是夢。

      龍軀上,林守溪與慕師靖一躍而下,神明天降般來到了她的面前。他們都穿著紅色的衣服,看著很是般配。

      小禾現在也沒空計較這些了。

      她有無數問題想問,最後卻只是說:「最後還能見你一面哎,看來這天道也算不得壞嘛。」

      「不,這不是最後一面!」林守溪一把將她抱緊。

      少女的嬌軀入懷,柔若無骨。

      「我得了病……」

      小禾想將病告訴他,並告訴他,自己欺騙了他,她一直是聲之靈根,從沒有預見之靈根,她騙了他,只是可惜,她就要死了,不能任由夫君大人責罰了。

      但這個謊言給她造成了永恆的遺憾,這對她而言未嘗不是責罰。

      「我能治。」林守溪打斷了她的話,斬釘截鐵。

      ……

      林守溪與慕師靖乘著行雨真身突破冰洋已是三個時辰前的事了。

      雪原上。

      顯化真身的行雨真正詮釋了『做牛做馬』四字,她全力飛行,一刻也不停歇,勤勞得令人嘆服。

      她吞吐著磅礴的真氣,境界水漲船高,仙人境的瓶頸早在她離開冰海時就被衝破,之後,她的境界依舊節節攀高,也不知到何等地步才罷休。

      當然,龍類有它們自己的力量劃分,人類口中的仙人境對龍而言並不準確。

      先前,慕師靖問了林守溪一個問題,問他想不想知道一屍兩命何解。

      出乎慕師靖意料的是,林守溪竟搖了搖頭,說:「不想。」

      「你說什麼?」慕師靖懷疑自己聽錯了。

      「反正你也沒打算告訴我。」林守溪對她實在太過了解。

      「你……」

      慕師靖的確是想戲耍他的,可是她沒想到林守溪根本不鑽這圈套,這讓慕師靖著實為難,她怒道:「那你到底想不想知道啊?」

      「那你想不想告訴我?」林守溪反問。

      慕師靖的確想告訴他,很想告訴他,她想看他得知真相後無法控制的震驚之色,想看他的不解,聽他的追問,但林守溪顯然很不上道,他這語言宛若挑釁一般,讓她根本沒辦法主動說出口。

      「算了,愛聽不聽,反正後悔也是你自己的事。」慕師靖冷哼一聲,她想像著林守溪日後的悔恨神情,從中得到了一絲慰藉。

      林守溪很有骨氣地沒有追問。

      這個話題就此腰斬。

      慕師靖卻是越想越氣,她很多次欲言又止,想要提起林守溪的欲望,林守溪卻不為所動,只當她是在調戲他。

      「你這榆木腦袋,沒救了。」慕師靖確信。

      之後的漫長路途,兩人很少說話。

      他們伏在龍的背上,讓行雨載著他們翻山過嶺,一路南行。

      從冰海到神牆很遠。

      哪怕是人神境的修道者,全速前行,也要一天一夜。

      但行雨是龍。

      龍是這個世界上最得天獨厚的物種,它們天生神力,生來就會飛行,會法術,會噴吐龍息,造物主像是把自己的一切恩賜都偏私地給了這一物種,人類只能抱著他們那還算聰明的大腦自憐自艾。

      冰天雪地,荒野無垠。

      他們分不清時間過去了多久,只能根據星月勉強判斷。

      接近神牆的時候,神山印璽又有了動靜。

      這個印璽一如既往地生出幻象。

      與過去不同的是,印璽此時此刻的幻象,恰恰是神山正在發生的事!

      從神山印璽的畫面里,他們看到了楚妙與葉清齋的爭吵,看到了神守山巔的戰鬥,也看到了重病瀕死的小禾。

      「小禾……」

      林守溪猛地想起林仇義的話,當時他說聖菩薩也必死無疑,他本以為這是一句詛咒,不承想……

      「怎麼回事?小禾這是怎麼了?這是什麼病症?」林守溪雙目空洞,魂不守舍。

      「你不是她夫君嗎?你問我,你問我有……」

      慕師靖說到一半,也想起了當初妖煞塔時的事,一模一樣的病症在妖煞塔時也發生過……

      「是囈語,小禾總能聽到古怪的囈語!」慕師靖說。

      「囈語?」

      林守溪第一反應是小禾的精神被邪神污染了,可是……不管了,先找到小禾再說,他的血液包治百病,這次定也可以醫治好小禾吧……

      「真古怪,小禾明明有聲之靈根,為何還會被囈語所擾呢?」慕師靖困惑不解。

      「聲之靈根?」

      林守溪聞言一震,錯愕道:「小禾不是預見之靈根嗎?你是不是記錯了?」

      「呵,要不是你這張臉太有特點,我真要以為你這夫君是冒名頂替的了。」慕師靖冷冷道:「連自家老婆靈根是什麼都不知道,太沒用了。」

      「明明是你記錯了,少嘴犟。」林守溪斬釘截鐵,他篤定小禾是預見靈根,他們之間可還有著十八歲的約定……

      「呵,誰錯了誰就是小狗,敢不敢?」慕師靖咄咄逼人。

      林守溪嗯了一聲,不想和她在這方面多費口舌了,他心繫小禾,恨不得立刻出現在她面前,掏空鮮血拯救她。

      慕師靖卻還在想著靈根的事。

      「聲之靈根,聲之靈根,嗯……聲之靈根……」她喃喃自語。

      林守溪以為她是想反悔,直接說:「什麼聲之靈根,別念經了。」

      「等等」

      慕師靖腦海中靈光一現,渾身觸電般顫抖,她問:「你剛剛說什麼?」

      「你找罵?」林守溪惱道。

      「我讓你說你就說!」慕師靖也半點不客氣。

      「我說,什麼聲之靈根,別念經了。」林守溪強忍了一口氣。

      慕師靖低語兩句,如夢初醒:「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林守溪不明白她為何這般一驚一乍。

      「是聲之靈根!是聲之靈根在作祟!聲之靈根無法屏蔽的聲音,只能是它自己發出的聲音!」慕師靖瞳光澄澈。

      ……

      ……

      「你是想餵我血嗎?沒用的……」

      小禾輕輕搖頭,虛弱地笑了笑,說:「我知道我現在的狀況,我……」

      小禾還說著與林守溪告別的話語,慕師靖已將大金缽掏出來了,小禾一怔,心想慕姐姐想得真周到,骨灰盒都挑好了……

      可不知為何,在這金缽出現時,小禾感到了一陣恐懼,但她不覺得她害怕這金缽……這,這是怎麼回事?

      不待她想明白,她的腦海里,詭異的囈語再度開始,聲色很像厲鬼在咀嚼眼珠。

      「收!」慕師靖大喝。

      金缽大放光明。

      當初紅衣女子離開海底龍宮時,唯獨給行雨留下了這金缽,行雨也沒太寶貝它,只將它帶在了身邊,沒想到這金缽在這種時候發揮了作用!

      這是巧合嗎?還是紅衣女子的特意安排呢?

      金光籠罩了小禾。

      楚妙與楚映嬋面面相覷,皆一頭霧水。

      接著,一道黑線從金光中飛過,落入金缽,反覆掙扎,正發出咿咿呀呀的怪叫,所有聽到了這聲音的,無論境界高低,皆如墜幻境,精神恍惚。

      這正是小禾一直聽到的聲音。

      幸好,在金缽的神力洗禮之下,這條蟲子般的黑線未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太久,就被金光封印。

      慕師靖猜得果然沒錯,這個聲音之所以無法屏蔽,是因為它本就是靈根自己鬧出的動靜!

      這個曾幫助她無數次的聲之靈根,竟是病症的根本!

      小禾當局者迷,太過信任這幫過她無數次的靈根,反倒是慕師靖冰雪聰明,勘破了真相!

      可是……靈根怎麼會說話?

      「毒靈根,竟是毒靈根?!」楚妙後知後覺地驚呼。

      「毒靈根,那是什麼?」林守溪問。

      「那是七八百年前的禁術了。」醫師皺著眉,解釋道:「靈根雖不稀有,但這種與生俱來的能力被許多人視為神物,他們想要得更多更強大的靈根,於是開始主動創造……那時,有一個大邪術師,自稱道生根,它創造出了許多活的靈根,將它們贈與仙人,這些靈根的確具有真實的力量,可它們卻是蠱蟲,所有被種下靈根的仙人,最終都成了道生根的傀儡!這種邪術被立刻禁止,這些靈根也被作為毒靈根銷毀殆盡。」

      醫師喃喃道:「這麼久過去了,竟還有毒靈根存在於世嗎,而且還是這麼強的毒靈根……」

      聲之靈根拔出,如鎖鏈被斬去,小禾身軀一輕。

      同時,她還聽到了體內的另一個聲音,一個清泉般動人的聲音鎮守傳承的聲響。

      原來鎮守傳承一直想要幫她,只是它所發出的聲音,被聲之靈根盡數掐去了!

      難怪……小禾以前還想,這般千辛萬苦得到的鎮守傳承,為何一點真正的神效也沒有,如今一看,原來是她體內奸臣當道,蒙蔽了聖聽,如今君側已清,奸佞已除,鎮守傳承這樣的肱股賢良之臣才有了面聖的機會!

      小禾越想越覺感動,心想自己真是個昏君。

      當然,更令她感到的是林守溪與慕師靖的出現。

      小禾抹著眼淚,一把抱住了林守溪。

      林守溪有數不清的話想對小禾說,他也想一直這樣抱著她,直到天長地久,但……

      「小禾,等我回來。」林守溪說著,又看向楚映嬋,目光溫柔:「楚楚,我……」

      「好了,不必多言,救師尊要緊!」楚映嬋剛鬆一口氣,可滿天雷鳴又將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守溪用力點頭。

      小禾看嚮慕師靖,認真道:「慕姐姐,謝……」

      「大恩不言謝!小禾妹妹不必多禮。」慕師靖收好金缽,挑釁地看了林守溪一眼。

      若非師尊命懸一線,她現在定要林守溪當場給她學小狗叫!

      行雨已變回了人形,她一路闖到這裡極為艱難,如今遍體鱗傷,已在昏厥邊緣。

      「剩下的路靠你自己了。」行雨說。

      「好!」林守溪仰望神山,心堅如鐵。

      楚映嬋帶劍來到他的身邊,要陪他同去,林守溪卻說:

      「楚楚,小禾身子尚且虛弱,你在這照顧她,我獨自去神守山就好。」

      「可是你的境界……」

      「不必可是。」林守溪打斷了她的話語,他取出了那枚神山印璽,壓在掌心,一本正經地說:「現在,我是神守山山主。」

      ……

      自黑龍破城,皇帝甦醒之後,這枚丟失了三百年的神山印璽竟被這對少年少女帶了回來。

      代掌教曾經說過,誰能拿回印璽,誰就是神守山的山主,如今……

      這兩日,發生了太多震撼人心的事,楚妙見了這枚神璽,竟連懷疑它是不是贗品的心都沒有了。

      這印璽對她而言是希望,是可以拯救宮語的希望!

      「我帶你們走。」

      楚妙立刻抓起他們的手腕,重新掠向神山。

      醫師看著林守溪與慕師靖離去的背影,問:「這是一對新婚夫妻嗎?」

      「……」

      小禾與楚映嬋對視了一眼,同時陷入了沉默。

      「我帶你回去休息。」楚映嬋溫柔地抱起小禾。

      小禾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秀眉淡蹙。

      楚映嬋已被嚇怕了,小心翼翼地問:「怎麼了?小禾又頭疼了麼……」

      「倒是沒有,只是……」

      只是,她隱約覺得,自己好像還有一個靈根,一個過去被聲之靈根掩蓋了的靈根,只是她暫時還無法分辨,這一靈根到底是什麼。

      ……

      神守山前。

      葉清齋見楚妙去而復返,回來時還帶上了一對少年少女,不由蹙起眉,淡笑著問:「你搬了半天救兵,就搬了這兩個小孩子過來?楚妙,我看你是瘋了。」

      林守溪沒時間與她廢話,直接拿出了神山印璽,冷冷道:「讓開。」

      葉清齋見了這枚印璽,困惑之後,仙容玉顏震驚之色難掩。

      她從沒見過神守山的神山印璽。

      但她認得出,這就是神守山的印璽,印璽可以偽造,這股縹緲盎然的仙意卻作不得偽!

      「你聖壤殿的神女來神守山胡作非為本就不合規矩,如今神守山的新任山主親臨,你還不讓開道路?」楚妙舉起手臂,指著這座嵯峨巨峰,一字一頓道:「這裡是神守山!」

      其餘仙人見狀,也震驚不已。

      他們想過無數種可能發生的變故,唯獨沒有想到,這塊神璽會在今日失而復得。

      這本該是天大的好事,可眼下……

      「這裡不是神守山。」葉清齋不愧是活了幾百年的神女,很快恢復了冷靜,她說:「這裡是神守山腳,還不算神守山之境,你們若能去到神守山,我可以遵守規矩,不加阻攔。」

      「你!」

      楚妙聞言,絕色仙靨氣得泛青,「你堂堂罪戒神女,說出這種話,不覺害臊?」

      「為了皇帝陛下,為了天下蒼生,我必須守在這裡。」葉清齋也自知無理,但她半步不讓,甚至道:「這神璽來路不明,這少年少女也秘密頗多,我有責任將他們扣押下來,盤問一番來龍去脈。」

      「什麼?」楚妙震怒於她的無恥,「你不要欺人太甚!」

      林守溪與慕師靖對視一眼,皆憂心忡忡。

      若葉清齋有意為難,他們又該如何通過?

      他們萬里而來,歷經苦難,終於抵達神山之下,苦難卻絲毫未減。

      葉清齋無奈一笑,道:「得罪了。」

      楚妙見葉清齋踏出一步,也做好了強入人神境,與她決一死戰的心。

      劍拔弩張之際,天外突然有一陌生的女子聲音響起:

      「葉清齋,你自視甚高,可敢吃我一劍?」

      葉清齋望向天空。

      她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是誰。

      沒等她想清楚,這神秘人的劍已經到了。

      一連串鐵青色的劍氣如天河決裂,大江南來,氣勢之磅礴令所見者無不心驚膽戰。

      唯有葉清齋露出了輕蔑之笑。

      她持劍掠空,直撞向那潑天劍氣。

      青色長瀑中,葉清齋蒼白細嫩的雙手從中伸出,竟直接抓著這道駭人劍瀑,硬生生將它撕扯成了兩半,劍氣四溢,激濺到她的身上,變成了她嶄新的衣裙。

      鐵青劍氣被葉清齋斬盡。

      轉眼之間,這位清齋神女雪鶴繚繞的長裙已變成了素淨青衣。

      「不過爾爾?」清齋神女淡淡地問。

      話音才落,葉清齋的臉色就變了。

      她身上的衣裙竟掙脫了她的束縛,茫茫的劍氣重新凝實,變成了一顆又一顆互相連接的鐵珠子,這些鐵珠子宛若鎖鏈,將她的玉軀緊縛,還在上面飛速遊走,貼著她的身軀狂鑽亂竄,葉清齋嗯哼一聲,身軀不可抑制地顫抖,咽喉間嗚咽不斷,這位人神境的神女,竟被短暫地束縛在了這間會蠕動的囚衣里!

      「剛剛不過爾爾?現在呢?嘖嘖,你這個表情,我都分不清是痛苦還是愉悅了呢。」

      一位紫衣仙子破空而來。

      其餘仙人見葉清齋被縛,紛紛拔劍,仙子卻是搖首:「你們也配與我對劍?」

      紫衣仙子長袖拂卷,紫氣橫掃而去,仙眾伏倒大片。

      「是……是你?你不是在……」楚妙見了來人,詫異異常。

      「皇后娘娘許久不見,還是這般年輕漂亮呢。」紫衣仙子彎眸一笑,推了推林守溪與慕師靖的後背,道:「快走吧,我這法寶未必能拖她多久。」

      林守溪與慕師靖見有人來助,雖不知是誰,卻皆大喜過望,他們臨走之前一同抱拳,道:「多謝前輩大恩。」

      「前輩?」這句道謝卻令這紫衣仙子臉色一沉,她一人給了一個板栗,冷冷道:「叫師姐!」

      「師姐?」

      「嗯,我是你們的二師姐,尹檀。」紫衣仙子如是說。

      ……

      關於尹檀二師姐,林守溪早已聞其大名,師祖給她講過尹檀師姐的故事,林守溪聽完之後,感慨師姐真是妙人。

      如今看來,二師姐似乎比他想的更妙。

      「二師姐的板栗也太疼了。」這是慕師靖對二師姐的評價。

      尹檀與楚妙攔住了阻截之人,他與慕師靖攜手上山。

      本以為此行會暢通無阻,及至神山大陣前,他們又看到了攔道者。

      這一次的攔道者只有一人,是個男子,男子一身黑袍,正背對著他們,背影孤傲陰沉,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林守溪與慕師靖如臨大敵。

      男子回過了頭。

      他們本以為會看到一張陰邪黑熏的臉,沒想到這黑衣的主人長得平平無奇,甚至還有點古板木訥,看上去很是老實。

      但林守溪與慕師靖知道,看上去卻是普通的,往往越是厲害的。

      「你們終於來了。」黑衣男子說。

      「你在等我們?」林守溪冷冷地問。

      「當然。」黑衣男子說:「這裡有護山驚神陣阻隔,我境界太淺,無法破開,你手持神山印璽,或許能進。」

      「啊?」

      林守溪與慕師靖大驚,心想此人又是怎麼回事?

      黑衣男子見他們這副表情,才後知後覺地拍了拍腦袋,道:「抱歉,忘了說了,我是你們的大師兄,攔在這裡的垂憐神女蘇和雪已被我擊敗,暫封冰中,沒人阻攔你們了。」

      才遇二師姐,又見大師兄。

      若是平時,他們一定會坐下痛聊一場,講講各自的故事和這些年發生的事。

      但今天不行。

      「神山印璽只有一塊。」林守溪對慕師靖說。

      神山印璽已經認主,不可更改。

      「只有一塊那就你去,怎麼,你這般依戀我?」慕師靖淡笑,對他招了招手,道:「快走吧,我才不想陪你同去,省得一師兩命。」

      ……

      林守溪沿著神守山的山道,向著山巔全力掠去。

      天空不斷飄著雪。

      道路寒冷而漫長。

      山巔的雷鳴之震兀自不斷響著,卻是越來越輕,林守溪想著神山印璽預言的情景,心跳越來越快。

      與此同時。

      山巔。

      宮語與時以嬈的傾力之戰已漸至尾聲。

      這是波瀾壯闊的一戰。

      她們從山上打到天上,從雲端鑿入山體,削平了神守山的主峰,毀滅了神守山的祖堂,護山驚神陣不堪重負,數度臨界崩潰邊緣。

      驚雷不敢再動,電光不敢再耀,肅殺之意如寒風過境冰封一切,她們也不像是在做那生死勝負之爭,而是在比拼人類劍意的巔峰究竟在何處。

      時以嬈的蓮衣一片血色。

      宮語的白袍同樣被鮮血染紅。

      劍仍在寒空中不斷撞擊,綻放出明亮的煙火,這些煙火是至精至純的劍意,內蘊著她們的畢生所學。

      劍鳴聲止。

      鐵劍碰撞出的煙花逐漸在夜空散盡。

      「你比當年要強得多。」宮語收劍,長袍浸血,神色疲憊。

      時以嬈抽身回退。

      她手中的劍已不知斷了多少把,掌心同樣布滿了裂痕,她垂下頭,漠然的話語中透著深深的失望:「我敗了。」

      「這麼多年來,能將我傷成這樣的人少之又少,你是第一個,足可自傲。」宮語說。

      「在我之前,你已戰了數場,我哪怕是勝,也是勝之不武,更何況敗?」時以嬈輕嘆:「你太強了。」

      「那又如何,再如何強大,還不是要死在今天。」宮語平靜地說。

      時以嬈陷入了沉默。

      「皇帝未必是好的。」宮語忽然說。

      「什麼?」時以嬈一愣。

      千年以來,人族始終在皇帝的庇蔭之下成長,他的豐功偉績太過宏大,宏大到讓人只敢瞻仰,不敢質疑。

      「為什麼?」始終沉默的代掌教終於開口。

      「因為她想殺我,想殺我的皇帝,怎麼會是好皇帝?」宮語義正詞嚴道。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們沒有反駁什麼,只當是她臨死前的任性。

      他們知道,道門樓主是好人,是道法通天的好人,是心系蒼生的好人,只可惜,她是惡之道果,是註定會綻放的厄難之花,這不由她,也由不得她。

      「當然,最重要的是,她竟讓你們來殺我。」宮語平靜地說道:「我若真是厄難之花,皇帝若真心系蒼生安危,那她就應該直接殺死我,永絕後患,她為何還要以你們為劍,讓你們來動手?」

      「原來你真的想污染皇帝。」哀傷神女說。

      「愚蠢。」

      宮語不想再爭辯什麼。

      除代掌教之外,所有人都與宮語比過一場,盡數落敗。

      對於這位傳奇的道門樓主,他們已給予了足夠的尊重。

      這種尊重是這場葬禮的一部分。

      聖壤殿前的荒原上,皇帝與黑龍的決戰還在繼續,仿佛要打到天地寂滅才會終止。

      神守山上的殺局卻已接近尾聲。

      「神怒仙嘯,蒼雷歸山,冰雪千尺,驚神之劍殺陣,起。」

      代掌教冷淡的聲音在長空迴蕩。

      以宮語為中心,圍殺她的七人分立開來。

      殺陣以護山驚神陣為體,是藏在其中的弒神之刃,如今,這柄利刃對準了宮語的心臟。

      在一座神山為體的神陣之下,宮語再強大,也顯得渺小。

      殺陣將她籠罩。

      她站在這座山巔的殺陣里,像是一片朝著篝火飄落的絕世名畫,這是毀滅的悲劇,在毀滅到來之時,這種美將會超越名畫本身,達到不可逾越的美之頂點。

      之後才是哀涼,菸灰餘燼里永遠無法再點燃的哀涼。

      殺陣不是利刃,而是漠視一切的法則之線,宮語置身其中,身軀平添了數道傷口,本就染血的衣袍紅得更濃。

      今夜,她一身絕學盡出,已打得盡興。

      但她總覺得,好像還差了點什麼。

      她沒再去看圍攻她的肉體,而是徐徐轉身,望向了天邊,天邊瀰漫著滾滾黑雲,像是搶奪食物的黑影與禿鷲。

      冬日的氣溫在殺陣的中心降至更低,這是仙人也無法抵禦寒冷,宮語青絲間沾濡上了雪沫,唇也覆上了薄霜,因大戰而滿目瘡痍的地面被新雪覆蓋,一片雪白。

      宮語緩緩走到崖邊,仰望黑雲壓頂的夜空

      「我曾聽說神守山之巔,冬日月中時可見龐大如輪的滿月升起,明亮異常,照雪晶瑩,修真者神遊月宮,暢懷宇宙,沐浴清光,煉虛合道,自在如神人。只可惜,今夜來得不是時候,烏雲蔽月,無緣得見了。」宮語淡笑,聲音蕭索,她遙望天幕,似能穿透層雲,看見雲外冰輪。

      她徐徐轉身。

      天氣更寒,瞳光更冷。

      這冰雪之中,宮語不由想起了年少時負劍遊歷山川,在某個大雪天聽一樵夫擊舷朗聲的歌唱:

      天凝地閉,有劍斬之,風饕雪虐,有鞘收之。

      雪窖天冰,煎我孤志,山剩水殘,磨我道軀。

      天地無情,為之一鬧,天地有情,付之一笑。

      歌聲蒼涼,卻又雄渾有力,氣沖斗牛。

      她銘記於心,時而歌之,今日窮途末路,她又想起了此歌……天地無情有情,於我不過一鬧一笑,生則一往無前,死則還骨青山,又有何懼?只是……

      只是還有些遺憾啊。

      她知道這份遺憾來自哪裡。

      「師父……」

      宮語紅唇輕啟,師父二字似是凍在了她的唇上。

      但沒有關係。

      那是她永遠晴朗的回憶。

      若時間充沛,她願意反反覆覆地回憶,回憶千遍萬遍。

      宮語悽然一笑。

      她有些後悔,後悔沒有將真相告訴林守溪,後悔沒能光明正大地與他相擁,她一直在等待,卻在等待中錯過,從此以後,他們不會再有修成正果的機會。

      她鮮紅的衣袍上,不斷綻放出殷紅的血花,足以令人昏厥的疼痛不斷撕裂她的身軀,她如若無感,反倒放聲清嘯:

      「師父,徒兒此生最後一劍,敬你!」

      血袍在山巔翻舞,鐵劍於雷光膨脹。

      剎那。

      劍氣直衝雲霄。

      時以嬈從未見過這樣瘋狂的宮語,也從未見過這樣充盈的劍光,她幾乎為止傾倒,刺在她胸口的鐵律卻逼迫她拔劍。

      所有人都拔出了劍。

      劍尖直指天空。

      剎那間,積壓已久的黑雲化作了暴雨。

      暴雨如注。

      如驚天殺陣下的慟哭。

      暴雨之中,殺陣已化作靜止的雷電,凝實於長空,筆直地懸在了宮語的頭頂。

      一切即將結束。

      這最緊要的關頭,宮語卻分神了。

      她望向了山道的方向。

      就像是第一次在劍樓觸摸湛宮,湛宮亮起時那樣,黑暗無垠的山巔上,她看到了夢一樣的奪目光芒。

      「住手」

      披頭散髮的少年冒著暴雨從山道衝到了山頂,他高舉印璽,渾身淋透,狼狽不堪,沉重而堅定的聲音在這一刻卻是壓過了滿天雷鳴,令得所有的大修士都朝他齊齊望去。

      死城、長安、東海、冰洋、荒原、城牆、神山……

      他來了,他終於跨越千山萬水,千難萬阻,帶著神山印璽來到了她的面前!

      世界空無一物。

      師徒於暴雨中相對。

      ……

      他是林守溪。

      所有人都認識他,但沒有人想到他會來,會帶著神山印璽來。

      幸好,他沒有來晚。

      眾人的注視中,林守溪走到了宮語面前,宮語的面頰已被雨水洗得蒼白,唯有唇依舊染血殷紅,她依舊那樣美,美得驚心動魄。

      「師祖,我來晚了。」林守溪說。

      「你什麼時候來,都不算晚。」宮語輕輕搖頭,露出了微笑。

      林守溪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宮語沒有任何掙扎,乖順地像只貓。

      她玉石俱焚式的遮天劍氣被這個擁抱瓦解,雪一般落到了他們的肩頭,化作一層朦朧的霧,被雨水沖走。

      他還穿著婚服,宮語的血袍亦如婚裙,他不遠萬里而來,仿佛是為了迎接他的新娘。

      許久。

      代掌教才輕嘆:「你能來到這裡,的確不凡,可縱然如此,又能改變什麼?」

      林守溪緩緩鬆開了宮語的懷抱。

      他的衣袍也浸透了她的血。

      他轉過身,舉起神璽,望向代掌教,厲聲說:「你已不是神守山的代掌教,你私動護山大陣殺人已是大錯,難道還要挑戰神山千年的規矩嗎?」

      代掌教望著神璽,神色又蒼老了幾分。

      「你能帶回神璽,的確不凡,按照規矩,你的確該是神守山的新任掌教,十九歲的神守山掌教……林守溪,你不是神守山弟子,但你的名字,註定會永遠刻在神守山的歷史裡。」代掌教誠懇道。

      「但是?」林守溪猜到了他要說什麼。

      「公子果然聰明至極。」代掌教笑了笑,道:「但是,神璽再偉大,終究也只是死物而已,神物只有持有者足夠強,才能發揮出真正的力量,你不行,現在的你,太過弱小,我縱然不是神守山之掌教,依舊可以殺她,驚神陣的殺字已開始轉動,你無法使它停下,而且最重要的是……」

      「什麼?」林守溪問。

      問話聲才起,身後,宮語傳來了痛哼聲,林守溪回身望去,師祖的身軀像是被無數無形的絲線纏裹著,她褒博的血袍裂紋細密,雪白的肌膚更是布滿了無數的傷痕,她的真氣已漸枯竭,無窮無盡的失血使她愈發疲憊,剛才的相擁像是耗盡了她的力氣,她勉強立在暴雨里,搖搖欲墜。

      如代掌教所言,殺陣已啟,無法再停。

      「師祖……」林守溪心如刀絞。

      「沒事,小傷而已。」宮語紅唇顫個不休。

      林守溪握著千辛萬苦奪來的神山印璽,卻似握著一塊燙手的堅冰,他對著印璽發號施令,印璽卻沒有一丁點反應,仿佛他手中的不是什麼神物,只是一塊爛石頭。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今日能見到你來,為師心滿意足,雖死無悔。」宮語的語氣從未如此輕柔。

      「我絕不會讓你死。」林守溪凝視她的秋水長眸,像是宣誓。

      「你若是掌教,或許真能讓這座殺陣停下,但現在的你不行……按照規矩,現在的你根本沒有資格成為新任掌教。」代掌教說。

      「規矩,遵的是哪門子規矩?」林守溪問。

      「神守山的掌教傳承中,至少要滿足兩點,一是師父傳位給徒弟,而是繼位者必須掌握神守山最正統的內門心法,這兩點,你似乎都不滿足。」代掌教冷冷道。

      聽到第一點時,林守溪心頭一亮。

      他的師父林仇義,不就是上一任神守山山主嗎?按理來說,他的繼位是名正言順的……要是能救師祖,他是不介意認回林仇義這個師父的。

      但第二點……

      他來到這個世界不過兩年,連雲空山的內門心法都未修煉明白,又怎麼可能練過神守山的內門心法?

      「你又怎知我沒修過?」林守溪面不改色。

      「一試便知。」代掌教的淡然道。

      下一刻,他出現在了林守溪面前,一指點中他的眉心。

      宮語想要出手阻攔,手臂卻是再被殺陣的法則之線割過,鮮血飛濺間,她慘哼一聲,再度無力地垂下手臂,她仰起頭,蒼白絕美的仙顏怒不可遏。

      代掌教指點眉心,淡然道:「你看,你還是沒有資格成為掌教,你的身體裡果然沒有……」

      話到一半,一向冷靜的代掌教都如遭雷殛般僵住了。

      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唯有林守溪沒有,因為他已感受到身體裡發生的變化。

      隨著代掌教的一指點來,他的體內,似有什麼潛藏了很久的東西受到牽引,被喚醒了。

      他認得那個東西。

      那是不死國中,那個名為宮先生的人種在他體內的力量。當時宮先生說,他贈與他的七法皆非祖師之術,其中還藏著一個秘密,他的境界不足以打開這個秘密,但今天,代掌教誤打誤撞地解開了它。

      這個秘密並不特殊。

      這是神守山真正的內門心法。

      卻也是此時此刻,林守溪最需要的東西。

      代掌教回神已晚,內門心法被他一指刺破,已化為真實的力量,流遍林守溪的周身。

      林守溪睜開眼,瞳孔中流淌著冷漠的金光。

      「我現在有資格了嗎?」他問。

      ……

      風急雨驟,銀河倒瀉。

      神山印璽在林守溪的手中熠熠生輝。

      代掌教的回答並不重要,因為神山印璽已在林守溪心法覺醒的那刻真正認主,他持握這枚神璽,像是將整座神守山都托在了掌心。

      神守山的首座已死。

      神守山的代掌教也在此刻失去了位置。

      林守溪是神守山唯一的掌舵人,某種意義上說,他直接接過了林仇義的位置,成了神山的新任山主。

      他今年十九歲。

      他替慕師靖實現了夢想。

      「停下。」

      林守溪意念一動,發號施令。

      殺陣立刻停止轉動。

      宮語嗯哼一聲,身子微傾,似要跌倒,林守溪將她扶正,宮語露出了虛弱的笑,世上不會再有這樣悽美的笑,他們不似師徒,更是一對飽經風霜的戀人。

      嘆息聲響起。

      是時以嬈的嘆息。

      無人想打擾這美好的一幕,但時以嬈還是持劍走了出來。

      欲言又止。

      林守溪已竭盡全力,他的機緣與努力都超乎了這些頂尖修士的想像,但歸根結底,依舊是那句話:又如何呢?

      三百年前的山主之所以強大,不是因為他掌管著神山印璽,而是因為他本身就足夠強大。

      林守溪哪怕掌握著神山印璽,依舊只是個元赤境的少年,他如今的身份足以傲視一切同齡人,卻無法傲視場間的這些修士,境界的鴻溝就在這裡,不是一枚神印可以彌補的,他可以號令神山停下法陣,卻無法號令她們不再拔劍。

      一個元赤境的神守山山主。

      一個重傷垂死的道門樓主。

      依舊是窮途末路。

      七人再次舉劍,劍尖對準了他們。

      他們手中的劍太重,世俗公義,蒼生之命都系在上面,他們已無法放下。

      「可惜我沒有修過神守山內門心法,不然,我或許還有一戰之力。」宮語悽然一笑。

      林守溪眉頭微皺,不明白師祖在說什麼。

      這神山之位只能師父傳給徒弟,哪有徒孫傳給師祖的道理?

      世上沒有可惜。

      七位人神境的頂尖修士已下定決心,哪怕忤逆祖師,哪怕違背規矩,他們也要將道門樓主留在神守山上。

      難道說,林守溪哪怕拼盡一切,也無法忤逆既定的命運嗎……

      神守山的大陣已經關閉。

      但他們的劍組成了新的神陣。

      林守溪縱有神印護佑,又能抵擋幾息?

      答案是一息。

      一息就足夠了。

      神印大放光明,屏障在張開後頃刻破碎,卻也暫攔住了七人的一次合力進攻。

      這一息里,宮語抓住了林守溪的手,低聲說了句:「走。」

      他們的身後就是懸崖,能走去哪裡已不言而喻。

      這裡不比另一個世界,哪怕有長風借力,他也決計逃不開這些頂尖高手的追索。

      但宮語卻柔聲道:「不要怕,我能感覺到的,它來了。」

      「它?它又是誰?」林守溪問。

      宮語沒有給出回答,只是拉著他的手,自神守山巔一躍而下。

      萬丈深淵將他們吞沒。

      代掌教看著這一幕,追字還未說出口,山崖之下,狂風以逆世之姿倒卷而上,將接下來的畫面永恆地烙印在了所有見證者的腦海里!

      呼嘯的風像是來自深淵的怒吼,一路碾碎懸崖峭壁,向著黑雲如漿的天空飛去,冰雪、黑夜、暴雨、山峰……一切可切開之物都被這道突如其來的風給切開,那是逆空的龍捲,是滅世的鋒刃,沒有鎖鏈可以囚禁住這個不羈的黑影!它騰空而起,沖天而去,林守溪與宮語伏在它的背脊上,仿佛是它與生俱來的鱗片。

      暴雨被它的展開的雙翼驅散,黑雲被它的軀體破開窟窿。

      它對著天空發出怒嘯,瞳孔中燃燒著蒼碧的火焰!

      「許多年前,它就來過,那天是我的月試,我與楚妙在城牆邊閒逛,它來了……它來了之後,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師父,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也險些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宮語緩緩地說著,像是在說一個諷刺的故事,但很快他,她嘴角的悲傷變成了雲淡風輕的笑:「但我永遠記得師父說過的話,他說,時間只會沖刷掉那些不堅固的東西,它會將真正的美好保存下來,哪怕有一天師父不在身邊了,我的身上也會烙印下他來過的證明……所以我不怕,我相信,只要活下去,我總會回到師父的身邊。」

      林守溪瞳孔凝縮為點,心中雷鳴震震,「你,你是……」

      「這就把徒兒忘了嗎?我們當年不是說好,要做永遠的師徒的嗎?」宮語蒼白的面顏泛起如釋重負的笑,她湊近了林守溪的耳朵,微笑道:「怎麼辦呢,徒兒好像有點喜歡上師父了。」

      「小……小語?」林守溪怔怔開口。

      宮語微笑不語,只是豎起手掌。

      林守溪喉結微動,卻沒發出聲音,他也下意識地伸出手掌,貼了過去。

      雙掌相貼。

      十指緊握。

      不需要任何交流,這一刻,他們同時開口,對著天空的吶喊宛若宣讀誓言。

      「吾道不孤」

      幾乎同時,巨龍撕開了黑雲的屏障,一舉衝上了澄澈的天空。

      黑雲如海,滿月如輪。

      蒼碧之王對空咆哮,龍吟響徹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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