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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埋葬眾神 - 第兩百二十章:晨鐘暮鼓見故人字體大小: A+
     
      鐘聲日復一日響起,誦經聲隔著佛堂遙遠傳來。

      林守溪坐在木輪椅上,靜靜地聽著窗外的聲音,鳥雀鳴叫,啾啁婉轉,可小禾只給他眼前的窗戶開了一條極細微的縫,向外望去,他只可看到幾片單調的榆樹葉。

      那日早晨,小禾白袍卷經離去,回來時夜幕已經落下,少女神色恬靜,仿佛已經忘了昨夜的事,她簡單地打掃過了房間,抽去了定著滿頭髮絲的木簪,落裙走入深處,焚香沐浴。

      裊裊的霧氣從裡面騰來,湧上林守溪的後頸,微癢,似有少女在耳後呵氣。

      出來的時候,小禾換上了一襲簡單的青裙,如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她緩緩走來,纖細的足踝玲瓏纖白。

      小禾在案上點了盞燈,隨手攤了本書,再將窗開大些後,躺至後方的榻上,安靜地入眠。

      林守溪依舊一動不能動地坐在窗前。

      夜幕已經落下,外面是單調的黑暗,林守溪的目光無處安放,只能去看桌上的書,但他的身體未愈,根本沒辦法翻書,於是書翻到哪一頁,也全看風的心情,看著看著,文字水一般俘獲了他,令他生出了隨波逐流之感。

      次日清晨,小禾準時地起床了。

      她蜷在榻上,曲腿,將薄薄的雪襪套上玉足,之後整理衣裳,定好髮簪,踩上了一雙平底小秀鞋。

      小禾精心打扮了自己,但這種打扮意義不大,她出門的時候依舊會用彩幻羽改變容貌。

      小禾像是徹底忘記了昨天發生的事,她一如既往地推著林守溪出門,去廣寧山下的村鎮閒逛。

      廣寧山下有不少臨水的村子,遠處煙波渺渺白浪茫茫,近處漁舟系樹蓑衣如屏,山路崎嶇,小禾走得很慢很慢,她遙望著大好山色,回憶著污穢橫生的故土,心中茫然。

      從村子一直走到鎮上。

      小禾與林守溪這樣的組合引來了不少的目光,這地方本就不大,甚至不如聖菩薩的名聲大,如今的村鎮幾乎所有人都認識她,一進入鎮裡,許多人便圍了過來,求聖菩薩排憂解惑。

      小禾並未推拒,她竟真的擺了個攤子,靜靜坐著,為來訪的人解惑。

      林守溪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她。

      小禾今年十六歲,雖清稚依舊,卻遠比初見時沉靜端重得多,她看上去如此溫文爾雅知書達理,世人根本無法想像,她的童年竟是在深山老林中度過的。

      「既是誤會,和解就好,以後你們多多說話,不要總將事藏在心底。」小禾正在開導一對夫妻。

      那對夫妻離去後,又來了個病人,病人講了大致的病情,小禾瞥了眼面相,一邊提筆寫藥方,一邊說:

      「你這不是中了蠱毒,只是腎氣虧損而已,以後切記節制,莫要徹夜不眠,傷了根本……拿著這個去配藥,好生調養,十日可愈。」

      身後排隊的人群傳來了鬨笑,男子接過藥方,謝過之後連忙掩面離去。

      後面一個也是病人。

      一對夫妻帶著一個孩子來求聖菩薩治病,她講述了孩子的病情,一臉憂愁,小禾平靜地幫小孩看完了病,寫完藥方後卻是蹙起秀眉,露出了為難之色。

      聖菩薩竟會有為難之色,這是極少見的,看病的夫妻提心弔膽,問:「我家孩子……還有救嗎?」

      「有救。」小禾看著藥方,篤定道:「方子已經寫好,就是還差一個藥引子。」

      「藥引子?什麼?」婦人疑惑,心想這是什麼稀世珍藥,竟讓聖菩薩都如此為難。

      「需要一兩他親生父親的血作為藥引。」小禾說。

      男人露出了疑惑之色,心想這有何難,婦人卻似遭了電擊,面如死灰,她看著聖菩薩,險些跪了下來。

      男子沒有察覺婦人的異色,伸出胳膊正要放血,卻被小禾制止了。

      「我只是開了個玩笑,不用當真,世上草藥哪有以人血為方的?」小禾淡淡一笑,將藥方遞給了他們,說:「我只可醫他身上之疾,但他能否好好長大,須看父母能否破除心疾。」

      「如何破除心疾?」婦人問。

      「答案不就在你心裡嗎?」小禾微笑。

      人一個接著一個離去,人群卻絲毫不見變短,小禾卻也沒有絲毫的不耐心,她一個一個地看著,或是行醫治病,或是調解鄰里糾紛,或是幫人破除修行與學問上的難處,無一不心服口服。

      還有惡人假裝書生,前來問道,被小禾一語點破,眾人這才知道,原來前幾年村里滅人滿門的懸案是他所為,兇手想逃,卻被幾個大漢聯手制伏,移送官府。

      見狀,後面的人群里,也有不少做過虧心事的畏首畏尾起來,想趁機溜走,卻被眼尖的鎮民抓獲,一一押來聖菩薩面前,審判罪行。

      也有見勢不妙者主動跪來前面自首。

      「我主動坦白罪行,聖菩薩可以從輕發落嗎?」那人顫聲問。

      小禾若有若無地瞥了眼林守溪,輕笑道:「官府或許有此規定,但我這裡,不是官府。」

      太陽西移,絳紫色的光籠罩著古拙的小鎮,後方綿延的廣寧山模糊得像一個巨大的幻影。

      小禾送走了最後一個人,立起,收攤,慵懶地舒展著身子。

      她推著林守溪,繼續向前走。

      小禾買了些包子,分給了許多窮苦的孩子,最後還剩一個,她問林守溪要不要吃,林守溪受神侍令所制,沒辦法回答,小禾佯惱道:「怎麼不說話?難道說你是一個小啞巴嗎?」

      「……」林守溪開不了口。

      「哦……差點忘了呢,原來是神侍令還沒解。」小禾拍了拍腦袋,問:「要主人給你解令嗎?要的話眨眨眼。」

      林守溪不卑不亢,沒有眨眼,可沒想到小禾忽地迎面一拳,來勢洶洶,雖在距他面門一線前停住,林守溪還是下意識地眨了眨眼。

      「嗯,真乖呢。」

      小禾溫柔地笑,打了個響指,解開了林守溪的神侍令。

      一天一夜,林守溪終於可以說話了,可他嘴巴剛剛張開,小禾就把最後一個饅頭塞進了林守溪的嘴巴里,他又說不了話了。

      小禾看著他現在的模樣,忍不住揉了揉少年的發,揉了一會兒發後,她似猶不滿足,手順著長發滑落,輕輕觸碰少年的耳垂,對著他的耳朵呵氣,逗得林守溪顫抖不已。

      林守溪有種自己正在被女妖精捆綁回府,即將被架上蒸籠的感覺。

      「不愧是楚楚看上的郎君,生得可真俊呢。」小禾捏了捏他的臉。

      林守溪已放棄了抵抗。

      小禾雖忙了一天,但興致未消,繼續推著他前進,一路上,他們還遇到了不少人,有來鬥法的,有來比武的,也有來辨經的,皆不堪一擊。

      除此之外,小禾還有意外之喜。

      在某處陰暗的村落里,有幾個刀斧手聚在一起,說什麼廣寧寺的聖菩薩實則是天魔降世,他們為了蒼生考慮,應將她誅滅。

      小禾默默地聽著,推著林守溪從他們中間走過,凶神惡煞的刀斧手目瞪口呆,回過神後紛紛棄了兵器,跪地求饒。

      除了這些之外,林守溪還聽到了不少事,譬如天下滅聖。

      自真氣復甦後,原本不入流的武林一下子走上了台面,那些占據高山峻岭的門派,天然掌握著得天獨厚的修道資源,出過不少絕世高手,這些門派在壯大後逐漸不服從朝廷的約束,想要改天換地,以修道者治理天下,若非道門還站在朝廷那邊,恐怕世道早就亂了。

      同樣,朝廷亦做好了反擊的準備,當然,滅聖的說法只是在民間傳得熱鬧,在沒有徹底撕破臉皮之前,朝廷也沒有出兵鎮壓,相反,陛下還擬了詔書,準備在今年上元節擺一場聖燈之宴,邀請天下豪傑前往。

      林守溪暫時對這些並不關心。

      他只是想起了那位道門門主。

      自己的師兄師姐們還被道門關押著,也不知近況如何,而且,他與小禾若想回到過去的世界,恐怕也只能去尋她幫忙。

      他想去趟道門,可小禾沒有這個打算,她很喜歡這裡,在這個世界,她收穫了一種獨有的寧靜。

      夜深了,小禾卻沒有帶他回家,而是將他推到了一片竹林深處,四下無人之時,少女卻是褪去了那份恬靜淡雅的氣質,她微笑著走到林守溪面前,輕輕環抱住了他的脖頸,指尖從他的皮膚上慢慢掠過。

      「你如何對楚楚,我就如何對你,好不好呀?」小禾微笑著問。

      林守溪當然不從。

      林守溪的身體距離痊癒還早,這使得他只能任人宰割,但禍福相依,也多虧了他身體抱恙,小禾才沒有進行過分的調戲,她只是逗弄了林守溪一會兒,便靜靜地睡著了。

      兩人在竹林里睡了一夜,清晨醒來時,露水打濕了衣角。

      白雲悠悠。

      時間日復一日地過去了。

      小禾每天的生活都大同小異,或禪定,或給弟子講課,也常常推著林守溪下山閒逛,體驗各地的風土人情,期間不少人聽聞聖菩薩大名,前來挑戰,無一例外落敗。

      五月就這樣平靜地過去了。

      夏天悄然來臨。

      六月中旬,荷花已漸生出了花骨朵,廣寧寺終日清香環繞。

      在這一個多月的調養里,林守溪的傷勢恢復得很好,他原本粉碎性撕裂般的身軀已大致癒合,被雷火灼焦的皮膚也已脫落,新生的肌膚嫩若嬰兒,充滿了彈性,想來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徹底擺脫木輪椅,自如行走了。

      小禾再沒有提過要離開。

      荷花開始盛放的時候,小禾推著林守溪去賞荷。

      荷塘邊,少女褪下了鞋襪,放在一邊,只將那細白玉足探入清涼的池水裡,輕輕搖晃,她青色的裙袂如荷葉般鋪開著,池水中波紋淺細,夏荷搖曳,水花飛濺如銀。

      林守溪輕輕望去,足尖濯水的少女面容瓷白,有著近乎神秘的爛漫,她似已融入了這幅夏日閒逸的景色里,只是她融入的那刻,滿池荷花便失了色彩。

      忽有蜻蜓飛來,成群結隊。

      小禾仰起頭,看著天空中飛來飛去的蜻蜓,伸出手,一隻蜻蜓停在了她的指尖,她似在與這隻蜻蜓對話,片刻後說:

      「今天要下雨了。」

      但小禾似乎沒把自己的預言當回事,今天推著林守溪下山時,她甚至沒有帶傘。

      村鎮裡的居民似已習慣了聖菩薩的存在,這位少女走過時,他們也只是點頭致意,不作更多打擾。

      走上了一條人煙清冷的小徑,小禾輕聲開口,說:

      「當初斷崖古庭的時候,你第一次見到我,就識破了我。」

      她頓了頓,繼續道:「可識破我的究竟是你,還是你體內的黑鱗呢?」

      林守溪給不出回答。

      「如果我變了模樣,與你一道站在人群里,你還能第一眼尋到我嗎?」小禾又問。

      「能。」林守溪平靜道:「無論你變得高大還是矮小,年輕還是蒼老,我都能一眼找到你。」

      「為什麼?」小禾問。

      「因為有些東西是彩幻羽改變不了的。」林守溪說。

      「這是漂亮話嗎?」

      「是真心話。」

      「你發誓。」

      「我發誓。」

      天空漸漸變得昏暗,雲凝聚過來,鋪滿了天空,隨著雷鳴的奏響,雨水在不久之後打落了下來,先是豆大的幾粒,沒過多久便是暴雨傾盆。

      如小禾所說,果然下雨了。

      少女與少年靜靜地立在雨里。

      「我去買把傘,你在此地等我,不要走動。」小禾說。

      「好。」林守溪答應。

      雨越來越急,小禾腳步輕慢,她穿行在雨里,宛若一朵白色的薔薇。

      她向前走去,走入茫茫大雨,走入泱泱人群,越走越遠,她說她去買傘,可林守溪沒見到傘,也沒再見到小禾回來,她就這樣離去了,悄無聲息。

      ……

      雨下了很久很久,林守溪始終在原地等候,一直等到雨停。

      暴雨之後,金色的陽光穿過開裂的雲層,照到了他的身上,他扶著輪椅的椅把手,顫抖著起身,身體終於得以站得筆直。

      他沒有立刻去追逐小禾的背影,因為現在的他無法追上,傷勢還在撕裂他的身體,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鐵釘上,他就這樣推著輪椅,慢慢走回了廣寧寺,如這幾個月來小禾照顧自己時那樣。

      走上廣寧山時,夜色如墨,他站在山頭向後回望,人間也像一條墨色的河流。

      你從沒有離開,因為我一定會找到你,無論天涯海角……他想。

      他回到了廂房裡,烘乾了衣裳,整理著小禾留下的一切。

      他找到了很多東西,唯獨沒有找到那封婚書。

      一直到夜半三更,他才回到了榻上。

      林守溪看著窗外,徹夜無眠。

      之後的日子,他依舊在養傷,養傷之餘,他開始閱讀小禾留下的文字,從中把握著有關於小禾的一切點滴。

      酷暑。

      火雲如燒,吳牛喘月,寺院的晨鐘暮鼓卻是越顯寂寥。

      轉眼又是半個月過去。

      七月中旬,林守溪讀完了小禾留下的所有文字。

      他合上了書頁。

      身後,佛陀金像於沉香座上盤膝,誦念的法華經,他的手指輕輕翹起,上面似蘊著香花千座的琉璃世界,而窗外,菩提樹鬱郁蔥蘢,似預示著佛法將興。

      林守溪的手輕輕摩挲過涅槃經的書頁,緩緩站起,走向門外。

      他的腳步越來越穩,筋骨舒展之餘也可聽到一連串爆竹般的聲響,死寂了數月的氣丸重新凝聚,在體內轉動,白瞳黑凰劍經因沐浴了無量的雷火而加深了色澤,他傾心去聽,隱約可以聽見劍經沉悶如野獸的嘶吼,他知道,這是他即將突破雷火法則的徵兆。

      但天地法則在上,他的境界反被壓了一籌,不過這也無妨,他行走人間,幾乎不可能遇得到對手。

      他背上了行囊與劍,與僧人們辭別,感謝了這段日子他們的照顧。

      僧人們祝福他將聖菩薩追回。

      林守溪背著湛宮離開。

      但他沒能走掉。

      下山的路上,清寂的山道間,一襲雪影自拐角處出現,如雲出岫般飄來,撞入了林守溪的視線,拂停了他的腳步。

      來者頭戴冪籬,懷抱拂塵,身影曼妙清傲,如雲似霧的帷幕靜靜垂落,一直漫至腰臀,她的氣質極冷,冷若冰峰穿雲,同樣她也極美,仿佛輕輕一瞥,就可了去世間煙塵。

      林守溪詫異:「你怎麼會在這裡?」

      女子浮起淡而綽約的笑,她輕輕走過林守溪的身邊,傾斜拂塵,道:「我是道門門主,聽聞有魔門餘孽匿藏寺中,為何不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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