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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埋葬眾神 - 第六章:月光字體大小: A+
     

    “你沒有發現你醒的比大家都晚嗎?”王二關問。

    林守溪當然發現了,但他以爲,這是因爲自己與慕師靖決戰並直面邪靈,身與心皆留下巨大創傷,所以昏迷較久……難道還有其他原因麼?

    “爲何?”林守溪詢問緣由。

    王二關竹筒倒豆子似地給他做出瞭解釋。

    “那神壇是在懸崖邊的,我們都被召到了神壇上,昏了過去,但你不知道爲什麼落到了崖下面去。雲真人帶我們走之前,若不是這位小禾姑娘探出頭瞧了一眼,發現了你,你現在估計已經被淤泥中的蟲豸吃乾淨了。”王二關用冷嘲熱諷的語氣說。

    掉到了崖坡下面去……難道自己的傷有一部分是摔的?

    “那崖高麼?”林守溪問。

    “不矮。”王二關淡淡道。

    林守溪愈發覺得自己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蹟。

    “多謝小禾姑娘救命之恩。”林守溪望向小禾,誠摯地說。

    “嗯……沒什麼的。”小禾輕輕搖頭。

    “小禾姑娘怎麼知道我在下面的?”林守溪問。

    小禾閉着雙脣想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確定哎,我當時只是生出了一種直覺,便去看了看,沒想到真的有人跌下去了。”

    “原來如此。”林守溪誠摯地說:“以後若有機會,林某定好生報答姑娘。”

    “說了一圈,你怎麼還是一副以身相許的架勢啊!”王二關氣沖沖地說。

    林守溪不想搭理他。

    “嗯,以後再說好了。”小禾細聲道。

    她似乎不太想繼續說話,閉上眼睛,開始打坐,淡粉的脣翕動,念着心訣。

    稀薄的陽光滑過屋檐落到她的發上,白布般的長髮晶瑩剔透。

    林守溪也跟着打坐。

    此刻他無法修行,便也沒有勉強自己,只是靜靜調養着傷勢。

    多虧他天生體魄不俗,這傷勢若換成其他人,恐怕已經頭七了。

    林守溪看着庭院中的大鼎,看着院中橫斜的藻荇,看着古典的飛檐翹角和其上雄赳赳的鴟吻……它們呈現在迷濛的霧裡,給人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小時候,他就時常一個人坐在屋檐下的竹椅子,隨便挑本書,一坐就是一天。

    因爲他武道修爲提升太快,所以哪怕手中握着的是禁書,大家也會認爲他是在參悟什麼天地至理。

    事實上他只是面容比較冷淡。

    林守溪捫心自問過很多次,他覺得自己是愛這個世界的。

    分明的四季,芬芳的花草,來往的人們,他能從中收穫一種馨寧。當然,這種寧靜偶爾也有被打破的時候。

    譬如十二歲時,他的師兄姐們聽說慕師靖去了趟佛門,不言不語便破了禪心無數後,覺得失了魔門面子,便硬拉着他要去一趟那什麼慈航靜齋,好好找回場子。

    他潔身自好,抵死不從。

    好事的師姐們好言相勸:“那些俏尼姑與你無冤無仇,你只是去走一趟,怕什麼?”

    “我也與師姐們無冤無仇啊。”他無辜而委屈地迴應。

    “現在江湖上都在討論那慕師靖,這樣下去,師弟可又要被壓一頭了。”師兄師姐們很是焦慮。

    “師父說過,水靜流深,蒼梧太儀皆可發軔,我們何必爭一時……”

    大家圍了上來,他難得地羞紅了臉,落荒逃到山林裡,三天後才戰戰兢兢地出來。

    再見到師兄師姐時,大家一個個焦急萬分。消失的三天可將他們嚇壞了,大家圍着他,承諾再也不強迫他做任何事了。

    林守溪看着殷切的衆人,說:“你們不必這般關心我的。”

    “不關心你怎麼行呢?你可是我們魔門最後的希望啊。”大家理所當然地說。

    “最後的希望?我是麼……”

    “你不是誰是?師弟,以後萬不可再說這樣的喪氣話了。”

    我是魔門最後的希望……

    林守溪神色恍惚。

    他被大家認爲是最後的希望,可洪流及至身前時,他卻發現,自己遠比想象中更加弱小。

    道門圍攻上黑崖時,僅有少數人逃掉了,其餘的幾乎都被道門擒獲,道門自詡名門正宗,應幹不出屠殺之類的事,但大家淪爲了階下囚,想必日子也不會好過。

    他們或許還在等着自己這個小師弟去救吧。

    林守溪感受着自己負傷的軀體,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他現在什麼也做不到。

    “修不了就不要硬修了,在這裝樣子可沒有意義。”

    王二關聽到了他的嘆息,也察覺到了他現在面臨的難題,幸災樂禍地說。

    林守溪淡漠地望向了他。

    王二關被盯着,倏然有一種鍼芒頂喉的錯覺,竟被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他的目光明明再尋常平靜不過了啊,怎麼會……

    “你說的對。”

    短暫的安靜後,林守溪卻是這樣說。他自顧自地起身,向着庭院外走去。

    一直到他離開,王二關才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嚨。

    奇怪……他只是重傷到難以修行的廢人啊,我怎麼會有這種感覺?一定是剛剛修行修岔氣了……王二關,你以後可是三少爺了,萬不可這般膽小,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嚇自己。

    他下意識瞥了一眼紀落陽,發現紀落陽也在看着自己,嘴角噙着譏諷的笑意。

    “笑什麼笑?別當我看不出來,你的真氣週轉可不流暢,比我差遠了。”王二關驕傲地說。

    “那打一架試試?”紀落陽笑意不改。

    王二關打量了他一番,總覺得他有什麼倚仗。

    “算了,把你打殘廢了可不好和雲真人交代。”王二關悻悻然坐下,默默立志,等自己境界再高些,可以穩勝他後,一定要狠狠教訓他。

    紀落陽笑着搖頭,他瞥了小禾一眼,那小姑娘周身的真氣正緩緩流動着,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

    庭院外,林守溪立在一處僻靜的峭壁之側遠眺着,他的目光越過大霧,依稀可以看見遠處乾涸的湖。

    湖泊宛若荒涼的巨峽,廣袤得尋不到輪廓,巨大的白霧從湖牀向上翻涌,好似有垂死的巨獸潛藏在淤泥下呼吸。

    庭院則是橫生在湖泊壁上的,此刻湖水退去,它的位置約莫是山腰間。

    這裡石壁上還附着怪異的螺,掛着亂糟糟的藻荇,腥味從中不停散發出來。

    林守溪披着白色道衣,在崖邊坐下,凝神靜思了許久。

    微微回神後,他隨意撿起了一根樹枝,真氣雖無法流轉,可白瞳黑凰劍經的一重重招式卻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裡,他拿着樹枝比劃了兩下,然後猛地想起了一樁事。

    先前,除去洛書與黑鱗,他總覺得自己還缺了什麼。

    他現在終於想起,自己還缺一把劍。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昏迷之前手中是握着劍的,那是師父傳給他的名劍‘死證’,這把劍去了哪裡?也是被雲真人奪走了嗎?

    “原來你在這裡呀。”

    思緒間,身後傳來少女的聲音。

    林守溪回頭,見小禾提着裙襬走了過來。

    “你怎麼找到我的?”林守溪問。

    “我說了呀,你的身上有特殊的味道。”小禾抿脣一笑。

    “是氣味麼?”林守溪嗅了嗅自己。

    “不是的,就是一種感覺,嗯……我也說不清楚。”小禾擡起手,遮着吹亂額發的風。

    林守溪心想,或許這就是師兄說過,女子獨有的、超越五感之上的直覺吧。

    他點了點頭,目光忍不住又被她頭髮吸引過去,越看越覺得好看。

    在不同的光線下,那頭長髮所呈現的白色有着微弱的差異,卻皆柔和端靜,娓娓纖長。

    “你總看我的頭髮做什麼?”小禾有些不好意思。

    林守溪初來這個世界,怕給對方留下一種少見多怪的印象,便面不改色地說謊:

    “我比你高些,低下頭當然只能看到你頭髮。”

    “哦……”

    小禾眉尖輕蹙,似有不悅,她盯着林守溪,脣動了動,卻沒有開口。

    “怎麼了?還有事嗎?”林守溪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問。

    少女咬着脣,不說話。

    崖風灌着她的裙襬,無止境的霧從他們之間漫過,那頭雪發舒捲着,其間的臉頰粉雕玉琢,柔美得不可方物。

    許久,她才盯着林守溪,鼓起勇氣問:“你覺得我好看嗎?”

    林守溪徹底愣住了,他不是傻子,多多少少能體會這裡的弦外之音。

    可他們才認識一天,哪怕真的郎有情妾有意,也不該這般直白吧,更何況她雖漂亮得和個精靈似的,但自己確實沒有更多想法。

    他如今揹負着深仇大恨,圍困於生死之間,又怎會有閒心去想不切實際的兒女情長?

    他只想好好修行、練劍,揭開這個世界厚重的迷霧,祓去隱藏在黑暗裡的魑魅魍魎!

    更何況……他一點也不瞭解對方。

    這個世界的小姑娘都這般主動麼?還是說她另有圖謀呢?

    林守溪覺得自己孑然一身,除了皮囊之外和她口中的‘味道’以外,也沒有值得圖謀的東西了。

    “這個問題很難嗎?爲什麼要想這麼久呀?”少女細頸微斜,問。

    “我只是不明白,你爲什麼要問這個。”林守溪說。

    “我……”少女遲疑着說:“是姑姑教我這般問的。”

    “姑姑?”

    “嗯,總之你回答就是了。”小禾說。

    林守溪見她態度強硬,也不太好意思繼續扭捏下去,他不喜歡撒沒必要的慌,準備真心實意地稱讚一番對方的容貌,可他剛開一口,一道陰風便掠過他們身側,讓他的讚譽之詞卡在了喉嚨裡。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雲真人揹負木劍,從崖邊的大霧中走出。

    “我們……”林守溪正準備編個理由。

    “好了,別想矇騙我。”雲真人冷冷地打斷,“沒什麼事就回去吧,你們真動兒女私情我也懶得管,但若敢壞了處子之身,必死無疑。”

    林守溪與小禾對視了一眼,應了聲‘知道了’,然後隨着雲真人回到了庭院。

    王二關與紀落陽見到了雲真人,一同起身行禮。

    雲真人是來檢查他們今天的修道成果的。

    他陸續看過了王二關、紀落陽、小禾,皆輕輕點頭,表示滿意。

    “不愧是鎮守大人選中的弟子,你們這個入門速度,足夠目空絕大部分天才了。”雲真人說。

    可他來到林守溪面前時,卻皺起了眉。

    “你雖不慎滑下了神壇,可鎮守大人難道因此忘了給你開靈脈?”雲真人皺起眉。

    “是我的傷太重了。”林守溪說。

    “傷麼?”

    雲真人的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略一感知後眉頭皺得更緊。

    “這樣的傷,你不痛苦?”雲真人問。

    “痛苦。”林守溪說。

    雲真人盯了他一會兒,他忽然有一種睜開右眼的慾望,慾望只是一霎而過,他當然不會爲了一個少年開眼。

    “你的毅力倒是不錯,可惜了……”雲真人淡漠地嘆息,又說:“這個世上,同你一樣有毅力卻鬱郁不得志的修道者不勝枚舉,所以你也不用覺得太可惜。”

    “我會好好養傷的。”林守溪說。

    “不必。”雲真人淡淡道:“能傳承神力的本就只有三位公子小姐,你若是個廢人,正好省去了我在你們中間挑人的力氣了。”

    雲真人不再看林守溪,他望着另外三人,說:

    “好好修行,三天後我會對你們進行考覈,這次考覈很重要,莫要讓我失望。”

    雲真人再度消失不見。

    又過了數個時辰,一個老婆婆拄着柺杖走進來,將手中提着的飯盒放到了桌上。

    餐風飲露了一整日的少年少女們這才意識到了飢餓,連忙取來自己的那一份吃了起來。

    吃過了飯,天很快黑了。

    林守溪坐在長廊上,按照着洛書給予他的方法吐納着,有條不紊地療養傷勢。

    今日的王二關格外地興奮,他半點沒有睡意,夜晚也披着白色道衣跑到了院子裡,一遍遍打着自己的家傳拳法,招式虎虎生風。

    林守溪看了一會兒他的拳術,覺得漏洞百出,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王二關注意到了他搖頭的動作,心想他今日定是被真人的話語打擊到了,所以此刻看我高明的拳術,又聯想到他自己糟糕的境遇,神消志喪,忍不住搖頭嘆息吧。

    他本來覺得這少年生得這般好看,一定有其特殊之處,說不定還藏了拙,但今日雲真人欽定了‘廢人’,他也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真人雖只睜一隻眼,但還能看走眼不成?

    有了心理上的優勢,王二關反而有了種居高臨下的大度:“林兄弟,人生總是需要艱難磨礪的,你也不要太心灰意冷了,振作些,說不定能遇到什麼機緣呢,待你恢復了,我教你一套拳法,就當是這萍水相逢的見面禮了。”

    “不用。”林守溪覺得他好像又誤會了什麼。

    王二關一時興起的大度一下子無影無蹤,他咕噥了一句‘不識好歹’後,又狠狠打了幾套拳術,才心滿意足地歇息了一會兒。

    “林兄弟,這破衣裳穿在身,你不覺得難受嗎?”王二關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道衣,抱怨道。

    這是雲真人統一發給他們的衣服。

    “我覺得挺合身的。”林守溪從小對吃穿用度就沒什麼要求。

    “哼,我看你是穿習慣了吧。”王二關見縫插針地彰顯自己的富態,“當初我尚在家裡的時候,用的可都是望野城最好的綾羅綢緞,可謂水火不侵妖魔難近。像這種粗布連我們家的下人都不穿,和喪服似的。”

    “你不就是在服喪麼?”林守溪平靜地說。

    王二關肥胖的身軀一震,王季死時的慘狀夢魘般撞入腦海,嚇得他一個激靈,後續抱怨的話也咽回了臃腫的肚子裡。

    他憤怒地盯着林守溪,練拳的心思也沒有了,他默不作聲地轉身,回自己的房間。

    進門前,他還是忍不住譏諷了一句:“多想無益,早點睡吧,僥倖還能做個好夢。”

    門砰得關上。

    雨已經停了,屋檐兀自滴着水,林守溪擡起頭,可以看到月亮。

    這個世界也有月亮。

    今夜月色清皎,如縷的光纖細似少女的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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