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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衣傳 - 第4章 賀蘭山 二字體大小: A+
     

      第二日清晨,尚在宿醉中的麻貴麻總兵忽然被一陣急促的喊聲叫醒。

      麻貴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定了定神,仔細聽了聽果然是傳令兵在自己營帳外大聲喊自己起床,才知道自己并非做夢,不過心中的無名火也隨之而起,他大聲對著帳外的傳令兵罵道:“大早上的喊什么喊,報喪啊!”

      外面傳令兵急得快哭了出來,委屈地說道:“麻總兵,麻總兵,不是小人我要喊您起床,是那個昨天到的李總兵剛下的軍令,讓您在辰時三刻前到中軍大帳共商軍務,逾時不到以違抗軍令處置!小人已經在帳外喊了快一刻鐘了,這眼看就快過時了,您快起來吧。”

      麻貴聽了傳令兵的話心里一驚,嚷嚷道:“知道了!你先去回稟,我這就來。”

      傳令兵趕緊應了一聲回去報告去了。

      麻貴極不情愿地從床上爬了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心里暗想:這個李如松大早上起來抽的是什么風?這昨晚和老子勾肩搭背的喝酒喝到半夜,今兒這么早就起來說什么“共商軍務”,還讓不讓人好好休息?再說其余幾路援軍都還沒到,有什么軍務可商量?

      麻貴心里雖然一肚子怨氣,但他卻不敢有絲毫怠慢,他以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齊后趕到了中軍大帳前,只見帳外站了一個年紀輕輕的士兵看著臉生,他便仔細看了一眼,見他細高身材,膚色黝黑,眼睛如一彎新月般形狀,卻閃閃放光,只是看起來情緒不甚高。

      年輕衛兵自然是窖生,之所以情緒不高,是清早自己剛和何大奎以及同來的川軍道過別。他想起一路一同走過的艱苦日子,這忽然只剩自己獨自一人不免有些黯然。

      麻貴來不及多想,邁步進了大帳,卻見李如松一人死死地盯著掛在墻上的《九邊圖》,一言不發。

      麻貴直奔桌上抄起水碗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在嘴上抹了一把,道:“我說總兵老弟,你真是海量啊,昨晚可是把老哥我給徹底喝多了,不過這酒是真好……”

      麻貴話還沒說完,就發現李如松正用一種難以描述的眼神在看著自己,于是他把后面半截話咽了回去。

      李如松向麻貴微一躬身然后抱拳施禮道:“麻總兵。”

      麻貴見李如松與昨日相比,竟然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他一時間未能反應過來,一臉錯愕地看向李如松。

      李如松對麻貴的狀態似乎早有預料,他平靜地說道:“麻總兵,昨天你我是論私交,可以稱兄道弟,但今日你我是談公事,因此需以朝廷規制禮儀相待。”

      麻貴聽聞李如松如此說趕緊行禮道:“卑職參見提督陜西討逆軍務總兵官李大人!”

      李如松一擺手:“免禮!麻總兵,我昨日剛剛趕到陣前,勞煩你詳細介紹一下目前的戰局和態勢。”

      麻貴稍稍松了一口氣,道:“請李大人落座,容卑職將此次叛亂之起因、經過以及目前態勢等詳細軍務向大人稟報。”他說罷來到墻上所掛的《九邊圖》前。

      李如松示意自己不坐,并讓麻貴即刻開始。

      麻貴清了清嗓子便將此次叛亂的詳細情況向李如松娓娓道來:“李大人,因寧夏巡撫黨馨黨大人治原寧夏總兵哱拜冒領軍餉之罪和治其子哱承恩強搶民女之罪,哱拜糾合其子哱承恩、義子哱云、土文秀及副將劉東旸率其府內三千‘蒼頭軍’及其所屬四營兵馬于今年二月二十八日起兵謀反,殺黨馨、焚公署、搶符印、縱囚犯、分國帑!罪大惡極!隨后哱拜自立為主,劉東旸為總兵,哱承恩、許朝為左、右副總兵,哱云、土文秀為左、右參將,占據寧夏鎮,歃血為盟,又領兵接連攻下中衛、廣午、玉泉、靈州等四城,大人請看。”、

      他說罷在地圖上找到四城的位置一一指給李如松看,李如松邊看邊點頭示意麻貴繼續。

      麻貴繼續說道:“而后,哱拜又以許諾花馬池一帶水草肥沃之地任其放牧的條件,爭取到河套蒙古部落首領著力兔的支持,叛軍力量越發強大,威脅甘陜,震動朝野。

      “三月四日,朝廷委派原兵部尚書魏學曾為總督,李昫為總兵率兵進剿,然則一是因叛軍勢猛,二是河套蒙古著力兔部不斷在后方對我軍襲擾,導致我軍進剿不力。三月末,卑職奉兵部調令率所部人馬援馳寧夏,先后兩次與著力兔部正面作戰,并將著力兔部趕回河套地區。

      “李昫部得以專心圍剿哱拜叛軍,逐漸收復失地,并最終將哱拜叛軍圍于寧夏城中,但哱拜部憑借寧夏城城防堅固,準備充足,堅守城內,李昫及卑職多次率部攻城未果,兄弟們死傷慘重,不得已,魏學曾總督下令掘開黃河河堤,意圖以水攻之法破寧夏城防,卻不料哱拜叛軍對此早有預料,早已在城墻內加筑堤防,竟使原本淹城之水倒灌入我軍營地,以致我將士傷亡慘重。那場面簡直……”

      麻貴說到此處心緒激動,聲音幾近哽咽,李如松掃了一眼這個大了自己一輪有余的將領,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麻總兵無須太過激動,請繼續說下去。”

      麻貴平復了一下心緒,繼續說道:“眼見潰敗之局已定,消息傳至京師,當今圣上震怒,下旨將魏大人押解京師,我等得令將哱拜叛軍所部圍于寧夏城內,后來的事情您應該都知道了,朝廷委派新任兵部尚書葉夢熊大人為統帥,李總兵您親任討逆總兵官,統領遼東、宣府、浙江等部援軍行討逆總責,我部原地待命,聽候總兵官調遣。這便是卑職所知所有關于此次哱拜叛亂的詳情。”

      麻貴詳盡匯報后,他抬頭偷偷察看李如松的臉色,見李如松面沉似水,眉頭緊鎖,于是他心念電閃,暗暗回憶自己方才稟報時是否有錯誤或遺漏之處,確認自己似乎并無疏漏之處卻也暗想:眼前這個祖宗實在太過難纏,現在自己也別無他求,只盼早日擊潰叛軍,在此之前除了自求多福之外也別無他法了。

      李如松盯著墻上的《九邊圖》沉思了一會兒之后,自己坐在了主帥的座位上,也招呼麻貴側坐于一旁。

      李如松側頭對麻貴道:“我來之前已經拜見過葉夢熊葉帥。”

      麻貴一聽趕緊問道:“不知葉帥何時駕到?”

      李如松微微搖了搖頭,答道:“葉帥駐扎在靈州,不會移駕至此,至于討逆之事我已詳細向他稟報過,葉帥也將討逆之總責全權交與我。”

      麻貴聽李如松如此說,心想表態之時到了,哪里敢有絲毫怠慢,他連忙起身站立道:“李總兵不辭辛勞,挑千鈞重擔于一肩,屬下定當竭盡全力,誓死追隨。”

      李如松示意讓麻貴落座,嘴里說道:“如此甚好,也希望仰仗我大明之萬丈祥瑞,當今圣上之齊天洪福,早日平定哱拜叛亂,還寧夏百姓一個清平世間。”

      麻貴落座后仍不忘給李如松戴上一頂高帽:“李總兵宅心仁厚,兼之用兵入神,定能一舉平定叛亂。”

      李如松看了看麻貴,對他的這番略顯肉麻的吹捧不置可否,卻忽然問道:“我有幾個疑問,煩請麻總兵能予以一一解答。”

      麻貴忙答道:“李大人盡管問,卑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如松略微點頭以示贊賞,隨后問道:“麻總兵可知哱拜叛軍一共人數多少?武器裝備如何?”

      麻貴答道:“哱拜所屬部下有三個整建步兵營,一個整建騎兵營,一個步兵營約有兩千七百名軍士,騎兵營約有兩千一百名軍士,如此算來,有原屬駐軍約萬人,另外其府上有私勇‘蒼頭軍’三千人,起兵反叛后又吸納近三千人,因此目前其所屬叛軍總數在一萬六千人左右,上下出入在百人內。”

      李如松點了點頭,繼續問道:“哱拜所屬叛軍武器裝備如何?輜重給養是否充足?又屯于何處呢?”

      麻貴繼續答道:“回李大人,因寧夏鎮屬我大明九邊重鎮之一,地勢險要,且毗鄰蒙古韃靼各部,一旦失守便會使我大明邊關防線為之斷裂,因此寧夏城防御工事,守軍武器裝備歷來被朝廷視為重中之重。以守軍武器配置為例,一個整建步兵營,除配備常規兵器外,還配備一千把最為新式的輕型佛郎機,一千把復合弓弩,除此之外,寧夏城四面城頭上各配備十二門重型佛郎機火炮,射程遠,威力大。此前我軍攻城之際,遠了被叛軍用佛郎機火炮轟,近了被叛軍用輕型佛郎機居高臨下射擊,以至于幾次攻城我軍都是還未到城下便死傷一半,待到強攻到城下又死傷近一半,甚至連云梯都無法架設,不是我長他人志氣,單論武器配置這股叛軍恐怕就是與神機營相比也毫不遜色。”

      麻貴說到此處抬眼看了看李如松,故意頓了一頓他才繼續說道:“至于輜重給養就更不在話下,究其原因是哱拜父子盤踞寧夏城已經長達二十余年,根基深厚,且此次起兵叛亂是早有預謀,因此輜重糧草準備充足,且全部囤積于寧夏城之內。據說哱拜此次起兵之前,特意與河套著力兔部以大量鐵器、食鹽、布匹換得牛羊近萬頭,宰殺風干制成肉脯囤積于城內,可謂早有狼子野心。”

      李如松不動聲色地聽麻貴說完,并不加以一言半語,只是繼續問道:“這寧夏城的城墻高度和厚度各是多少?你剛才說我軍引水攻城之時,叛軍在城墻內又構筑堤防,這后加的堤防高度、厚度又各是多少?”

      麻貴從未調查過寧夏城墻的具體情況,忽然被李如松一問頓時語噎。

      李如松等了一會兒,不見麻貴回答不禁眉頭一皺,繼續問道:“再問麻總兵,掘開河堤之處水面大約寬多少?水深多少?河水流速如何?”

      麻貴被李如松問得瞠目結舌,難以作答。

      此刻李如松臉色已經十分難看,低沉著聲音繼續追問道:“掘開河堤之處距寧夏城城墻多遠,當時所挖掘的通水溝渠寬度和深度各是多少你總該知道吧?”

      麻貴結結巴巴地說道:“這個……這個卑職沒……”

      李如松直起了身子,強忍怒火繼續問道:“水攻之時我軍的營帳駐扎在哪個位置?”

      麻貴一聽這個倒是知道,趕忙說道:“原來扎營之處并不在現在這個位置,是在寧夏城西南之處,因地勢低洼才……”

      李如松不等麻貴把話說完,忽然“啪”一掌拍在桌子上,原本就瞪圓的雙眼此刻更是欲噴出火來,張嘴罵道:“你,還有那個李昫,你們倆這一軍之將是他娘的干什么吃的!‘視生處高,無迎水流,此處水上之軍也’,這么淺顯的行軍之道都不懂嗎?自己扎營于低洼之處,然后自己主動掘開堤壩,以水攻城,這何異于自掘墳墓?”

      麻貴自昨日見了李如松便一直唯唯諾諾的怕得罪這個活祖宗,可是自己畢竟也是任一地總兵官的將軍,脾氣執拗、火爆,平時只有自己罵別人的份,哪有人敢罵他?所以今日被這個比自己小了一輪多的人這么當面罵娘,便覺得臉上實在是掛不住了,他忽地站起,大聲道:“李大人!雖然您是此次朝廷任命的平叛總兵,但我麻貴也是堂堂寧夏總兵,且今日是你我二人共議軍務,理當以朝廷規制相待,可總兵大人何以一再出口傷人……”

      李如松不等麻貴說完,便蠻橫地打斷道:“狗屁!你老麻少和老子文縐縐地掉書袋!我告訴你!孫子說兵者五事‘道、天、地、將、法’!

      為將者,無外乎‘智、信、仁、勇、嚴’,排在第一位的便是這個‘智’字!為將者不智,便是最大之無能,必然會累死三軍!老百姓都知道‘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你堂堂大明寧夏總兵不知道這個道理?罵你兩句你覺得委屈?那些在你們所謂水攻之中無辜戰死的弟兄們委不委屈?他們去哪耍脾氣?他們去哪喊冤?”

      麻貴原本一肚子火便要發作,卻被李如松一番聲色俱厲的訓斥后駁得啞口無言。因為他仔細一琢磨才猛然發覺,李如松適才一番話雖然說得粗俗無禮,但卻有理有據,自己竟無從還嘴。因此麻貴怔怔地看了看李如松,又緩緩地重新坐了下來,低著頭一言不發。

      而李如松卻似乎并沒有因麻貴的沉默而偃旗息鼓,怒氣沖沖地繼續說道:“所謂‘水攻’,其要旨便是以水為兵,須依天時地利,或攻或守,或圍或殲,方能運用自如。你和李昫二人卻甚至連距離遠近、水量大小、水流急緩、地勢險易、城墻高矮多少、厚薄幾何等事關水攻缺一不可之因素都毫不知情,便一腦子糨糊般地要決堤淹城,焉能不受水流之反噬?又怎能不敗?!”

      麻貴低著頭聽著李如松在一旁咆哮如雷,卻又無從辯駁,索性心一橫、牙一咬,任你千言萬語,我自三緘其口的認栽。

      李如松繼續嚷嚷了一會兒,或是因為麻貴認了慫后自己也覺得興味索然,或是因為這一頓大呼小叫自己覺得口渴,只得以一句話:“行了,今日便到此為止。”

      這句話對于此刻的麻貴而言實在是宛如天籟之音,于是連忙起身向李如松行禮之后便要離去,可走到門口之時卻聽到李如松說道:“老麻,限你五日之內替我準備好三萬只麻袋,務必都要填滿砂石泥土,再將麻袋口都縫補結實,過幾日會派上用場。”

      麻貴一聽心里納悶,這個李總兵為何需要這么多裝滿泥土的麻袋?莫非是想用這些將掘開的堤壩重新修筑好,以防再次被河水淹了軍營?于是他想告訴李總兵掘開的河堤都已重新修筑加固完畢,軍營絕無再被水淹之虞,可剛想開口,一抬頭卻看到李如松重又瞪圓的雙眼,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了肚里。他心里暗道:得了,你是總兵官你說了算,自己也不必再多費唇舌,倒要看看你李大總兵如何拿下這寧夏城。于是開口應道:“是,卑職馬上去辦。”說完轉身出了中軍大帳。

      麻貴剛剛離去,李如松便吩咐窖生道:“小四川,去把李如柏叫來,你和他一起來。”

      窖生第一天擔任主帥的戍衛兼傳令兵,自然是覺得新奇無比,而麻貴的屬下經歷昨日的下馬威后都已折服,又見到窖生深受李如松、李如柏的器重,晚上便有幾個心思機敏之人到了窖生與何大奎的營帳內拍馬屁、套近乎,送上了不少西北的特產,如牛肉干、蒙古乳酪、更有新烤的新鮮羊腿等。

      窖生雖然年幼,但俗話說得好:“居移氣,養移體”,舒承宗早先宦海沉浮多年,曾官至兵部左侍郎,堂堂大明朝正三品的大員,雖然為人正直,但官場上的一套閃展騰挪卻并不陌生。后雖遠離廟堂,但其近二十年的官場經歷早已浸入肌膚,揮之不去;至于青藤才名播于宇內自不必說,當年在浙江總督胡宗憲府上素有“東南第一幕僚”之稱,官場上的城府謀略熟諳于胸,溜須吹捧的功夫更可以說是獨步天下。要知道古往今來有一不變之真理,便是層面越高之人的吹捧往往越是不露痕跡,甚至是通過“先抑后揚”、“一抑一揚”等變化讓受吹捧者在不知不覺中便如沐春風。

      而當年胡宗憲給嘉靖皇帝的奏折以及給首輔嚴嵩、次輔徐階的書信皆出于青藤之手。

      窖生從小便與爹和師父朝夕相伴,耳濡目染,此刻雖不能說城府深沉、深藏不露,但若說起這溜須拍馬的伎倆,應對眼前這群沒什么文化的大老粗卻是綽綽有余。因此,窖生毫不客氣地把來聯絡巴結之人所送特產禮物等照單全收,一張嘴卻像抹了蜜一般讓來走動巴結的幾個軍官都心花怒放,包括白天被李如松一巴掌扇的臉蛋烏青的麻勇和被自己摔了一跤的百夫長馬守義,完全是一副相見恨晚、不計前嫌的架勢,何大奎暗暗好笑,心想著收禮的把送禮的哄得如此開心的可不多見。

      這樣一來,雖然剛來一天多,但“小四川”余窖生的名頭就在軍營中逐漸被叫響。因此,窖生此刻的心情除了受早上與何大奎和同來的川軍告別的一些影響外,其他還是不錯的。

      窖生甚至在心里開始盤算起來什么時候有機會能上戰場真刀真槍的歷練一下,如果再立個軍功什么的,自己到時候也混個百夫長之類的官干干,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難事,想想混個軍官當當估計也威風得緊。

      正在窖生胡思亂想之際便聽到李如松吩咐自己去喊李如柏來,不敢怠慢,趕緊去將李如柏喊來,隨李如柏一同進了中軍大帳。

      李如柏見哥哥面色陰沉便情知不妙,小心翼翼地道:“報總兵大人,屬下在。”

      李如松看了李如柏和窖生一眼,起身將墻上所掛那幅《九邊圖》摘下,整整齊齊的折疊好交給了李如柏。他說道:“如柏,我給你五天時間,你要按照“九邊圖”所標注的,把河套地區所有能到達這兒的道路親自走一遍,并將沿途地勢、路況等一一詳細記錄,不得有誤!明白嗎?”

      李如柏一聽,知道茲事體大,于是朗聲應道:“屬下明白,也請總兵大人放心。”

      李如松點頭道:“沿途或有危險,你與窖生同去,也好有個照應。”李如柏得令便帶領窖生一同出了中軍大帳,他用了整整兩個時辰仔細地研究了《九邊圖》,便信心滿滿地和窖生一起踏上了尋訪之路。

      便在李如柏與窖生二人離開中軍大營后,各路援軍先后趕到,到達時間有先后之分,各路指揮官的待遇卻并無不同,到達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都挨了李如松的一頓暴風驟雨般的訓斥和責罵。

      相比各位將領,麻貴這幾天相對而言就要聰明的多,這位老兄自得到命令之時便親自率領將士掘土裝袋,不敢有一絲懈怠,因此原本規定期限為五天時間,麻貴竟然在第四天日落前就備好了整整三萬只裝滿泥沙的麻袋。

      當天夜里戊時,當灰頭土臉的李如柏和窖生剛剛趕回中軍大營,正趕上李如松集合了浙江、宣府、遼東等各路援軍指揮早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

      麻貴、固原總兵劉承嗣、寧夏副總兵董一奎、蕭如薰、龔子敬及李如柏、李如樟、李如梅等悉數到場,眾人彼此介紹后還未來得及寒暄,便聽到李如松清了清嗓子,眾人馬上正襟危坐。

      李如松掃視了眾人一圈,平靜地下達了將令:“明日寅時,劉總兵攜所部佯攻東門,董副總兵攜所部佯攻南門,蕭將軍攜所部佯攻北門,麻總兵、李如柏、李如樟、李如梅攜遼東軍總攻西門,共同向寧夏城發起攻擊!李如樟擔任總攻,各位都清楚了就回去準備吧。李如柏留

      下。”

      各地將領都領教過李如松的囂張跋扈,罵起人來絮絮叨叨、翻來覆去,眾將戲稱之“車輪罵”,卻不料這位李總兵下達軍令竟然如此干脆,于是眾人各自回去傳令調遣,更加不敢有絲毫怠慢。

      中軍大帳內只剩下李如松、李如柏兄弟二人,李如松素知李如柏是各兄弟中尤為干練之人,現在卻灰頭土臉、狼狽不堪,自然是探路過程中遇到兇險,于是他問道:“如柏,沒遇到什么兇險吧?”

      李如柏苦笑著答道:“一言難盡,如果不是窖生,只怕兄弟此刻已經和你陰陽兩隔了!”

      李如松一臉平靜,似乎在意料之中:“詳細說說。”

      李如柏從懷中掏出《九邊圖》,在桌上展開后,手指地圖向李如松說道:“大哥你看,河套蒙古著力兔部到寧夏城共有一條大道、一條小路,而適合大隊騎兵挺進突襲的就是這一條,你看,自寧夏城向東至大鹽池,然后折向西北經靈武,沿河而下到樂陶,再向西經平羅,便抵達賀蘭山蒙古著力兔部了。”

      李如松按弟弟所說在地圖上找到了這一路線,并仔細地用手指在圖上游走了一遍。

      李如柏繼續說道:“另外一條小路,便是靈武到樂陶一段,憑借黃河天險,且在平羅以北,筑有兩道邊墻,用以阻斷蒙古向寧夏的侵襲,也就是在這兒,我和窖生遭遇到一股人數兩百多名的蒙古騎兵,正在用火藥炸毀邊墻。這群蒙古人見到我們倆以后,嗷嗷叫著揮舞著馬刀就沖了上來,我拿出火銃打死了一個,一個看著似乎是領隊隊長的蒙古人一

      見便向其他人大聲嚷嚷,他說的蒙古語大概我聽得懂:‘這個人用短銃,一定是明廷的大官,砍了他的腦袋回去領賞、領女人。’其他蒙古人一聽叫嚷的更加厲害,向我倆全速沖來。”

      李如松一聽面露微笑調侃道:“兩人對兩百人,想活命的話就只有跑嘍!”

      李如柏苦笑道:“我當時也是這么想的,可是一來此刻我們與蒙古人距離太近,二來即使我倆想調轉馬頭逃命,這胯下坐騎也需要逐漸加速,可對面那些蒙古人已經全力沖刺了過來,他們所騎皆為蒙古良馬,以當時的速度和常理看來,我倆斷無活下來的可能。”

      李如松繼續調侃道:“確是如此,也怪不得大明堂堂從三品的武將卻這般灰頭土臉的跑了回來,快說說你們倆后來是如何逃回來的?”

      李如柏顧不得哥哥的調侃繼續說道:“當時我一咬牙,抽出馬刀對一旁的窖生說道:‘小四川,趕緊往回跑,回去告訴我哥,我是怎么死的,讓他有朝一日提兵剿滅著力兔部,為我報仇!’”

      李如松點頭道:“這倒像你小子說的話,嗯,生死關頭有我李家的風范,沒丟人!那小子呢?跑了嗎?”

      李如柏故意重重地哼了一聲,繼續說道:“他媽的,這小子還沒等我說完就跑了!”

      李如柏說完這話便看著哥哥臉上的表情。

      李如松略感失望,微一停頓后說道:“也不能怪罪他,畢竟是第一次在戰陣之上,又遇到如此兇險的局面,那后來呢,你是如何逃回來的?”

      李如柏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哥,你聽我說下去,這小子沒等我說完,就從后背的包袱里拿出了一件形狀古怪的兵刃,然后跳下馬縱身迎著蒙古騎兵跑去!”

      李如松聞言也覺驚詫:“這不是找死嗎?”

      李如柏接口道:“我當時也想,這找死也不是這么個找法啊!可當時就是想阻攔也來不及了,我一咬牙,也揮起馬刀迎面沖了上去。不曾想窖生這小子奔跑起來竟然如同離弦之箭一般,在沖到距離蒙古騎兵最前面的一匹馬約有三丈有余的時候,他竟突然蹲了下去!“轉瞬間那騎兵便沖到眼前,他揮起手中的馬刀就向窖生猛砍一刀,窖生機敏地躲過去后看準機會忽然雙臂伸展,雙手持刀并將刀刃外翻,那匹馬的雙腿從刀刃上掠過竟齊唰唰的被砍斷,那個騎兵連人帶馬一起栽倒,這小子手起刀落便將那騎兵的腦袋砍了下來。只看那個騎兵的頭骨碌滾了幾圈,這危險當口,這小子卻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地上的人頭似乎呆住了一般,我連喊幾聲他都渾然不覺,眼看著第二個騎兵轉眼也沖到了他跟前揮起了手中長刀,情急之下我拔出匕首向那個蒙古兵擲去,因為距離太遠沒有擲中,卻也讓那個蒙古兵手上失了準頭和力道,原本砍向窖生脖子的馬刀便削在了窖生的左臂上,這小子胳膊上頓時血流如注,方才如夢初醒。他看到自己身上流下的鮮血,忽然像變了一個人一般,看著砍傷自己并已經疾馳而過的蒙古騎兵,雙眼似乎要冒出火來。”

      李如松看著眼前的弟弟,若有所思地問道:“如柏,你還記得你第一次上戰場殺敵的情形嗎?”

      李如柏聽大哥一問,微微一怔,恰好此時帳外天空略過了一只飛鳥,李如柏看著那只飛鳥,思緒似乎也回了自己第一次上戰場那天,他緩緩地回答道:“記得,永遠也忘不了,那是我十七歲的時候,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在鐵嶺衛遭遇了葉赫部的女真人,我親手用馬刀扎進了一個中年女真人的肚子,并用力一轉,然后抽出了刀,將他的小腹豁開,看著他流出的肚腸,聽著他不斷發出痛苦的求救聲,我茫然不知所措,于是扔下手里的刀,走向前去想伸手替他按住肚子上的傷口,想替他把肚腸重新按回肚子里去,可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卻用手里的一把匕首猛然刺向了我的脖頸,當時要不是你在身后一箭射中了他的咽喉,我早在那天就死去了。”

      李如松繼續問道:“后來呢?”

      李如柏看了一眼哥哥,苦笑道:“后來,我看著那個女真人臨死時那充滿怒怨、仇恨的眼神,看著從他咽喉噴射而出的鮮血和流了滿地的肚腸,我趴在一旁狂嘔不止,回到家以后還大病了一場。”

      李如松看著弟弟問道:“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問你這些嗎?”

      李如柏垂下了頭低聲答道:“后來爹狠狠地罵了我一場,也和罵我一樣罵過如梅、如樟、如楨幾個,爹說我們幾個都不如大哥你。所以從小到大,爹都最看中你,也最疼你,讓我們多向大哥學習,你是想說……”

      不等弟弟說完,李如松忽然仰天大笑了起來,李如柏被哥哥笑得不知所措,只能在一旁一臉茫然地看著大哥。

      李如松繼續一陣大笑才停了下來,雙眼充滿憐惜地看著眼前一臉茫然的弟弟說道:“如柏,爹從小就和你們幾個說過,我第一次上戰場時的表現,所以你們幾個從小就知道,你們的大哥第一次上戰場仿佛就天生神勇,無所畏懼,并且親手宰了兩個蒙古人,是不是?”

      李如柏懵懂地點了點頭。

      李如松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但是有一件事,爹從未和你們任何人說起。”

      李如柏疑惑問道:“什么……什么事?”

      李如松緩緩地說道:“那是我七歲那一年,有一天我在家里的院子獨自一個人玩耍,爹派了一隊兵接我去軍營,我以為是接我去玩耍,所以興高采烈地跟著去了。可到了軍營,爹大帳前的空地上,我看見了一個被五花大綁的蒙古貴族跪在那。

      “我好奇的問一個接我的士兵:‘那個人跪在那里干嗎?’那個士兵偷偷告訴我說,一會兒就要在這里砍他的頭。我一聽害怕極了,于是拔腿跑進了爹的大帳,見到爹在和祖叔下象棋,便撲到爹的懷里帶著哭腔告訴爹:‘爹,一會兒外面要砍頭,我害怕。’爹笑呵呵地摸了摸我的頭,說:‘松兒不怕,松兒最勇敢,松兒將來要做大將軍。’

      “我抱緊了爹說:‘爹,松兒害怕!’

      “爹說:‘不怕不怕,一會兒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士兵進來稟報說行刑完畢。

      “爹點了點頭然后和顏悅色地對我說道:‘松兒,爹說一會兒就完事了,對不對?爹現在讓松兒替爹辦一件事情好不好?’

      “我點了點頭,爹繼續說道:‘松兒乖,你去外邊幫爹把那個人的人頭撿回來。’

      “我一聽被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拼命搖著爹的手說‘松兒害怕,松兒不去!松兒害怕,松兒不去!’

      “爹忽然一巴掌重重扇在我的臉上,原本和顏悅色的臉也突然變得猙獰起來,他抽出腰刀厲聲道:‘去!馬上去!我李成梁的兒子將來必須做大將軍,你連這點事都辦不好,將來如何能率領千軍萬馬?那我要你何用?你現在就去,不然我一刀也把你的頭砍下來!’”

      李如柏聽得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地問道:“然……然后呢?”

      李如松苦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我當時被爹的一巴掌徹底打蒙了,又看著爹那從未見過的臉和手里的刀,害怕極了。我覺得如果我不按照爹的話去做,他當時真的就會把我的頭給砍下來。于是我就照著爹的話做了,當我木然地將地上那顆人頭雙手捧回來放到爹面前桌子上的時候,爹和祖叔都在哈哈大笑,只是他們說了什么我完全不記得。

      “我只記得手上的人頭還是溫熱的,血是猩紅的也是溫熱的,那種溫熱那種猩紅沾滿了我的雙手,沾滿了我前心的衣服,到最后甚至沾滿了我的雙眼。”

      李如松說著情不自禁抬起了自己的雙手仔細看了看,似乎那種溫熱那種猩紅還一直在。

      李如柏此刻癱坐在了椅子上,聽了哥哥的話他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只有七歲的小男孩被自己親生父親以性命威脅,雙手捧著一顆尚還溫熱的人頭的畫面,他難以想象對于一個只有七歲的孩童而言那是怎樣的一種恐懼。他忽然覺得相對于那個父親而言,那顆溫熱的人頭似乎反而沒

      有那么可怕了。而畫面里的小男孩和父親,竟然就是自己的父兄。

      李如柏忽然想起大哥剛才看自己的眼神里滿是憐愛,這讓他記起來己兄弟幾個從小就覺得自己這位長兄有時過于嚴厲和苛刻,可直到此刻如柏才意識到,可能自己和兄弟們從未真正了解自己這位長兄,也從未了解過父親。

      李如松看著頹然坐在椅子上的弟弟,繼續說道:“從那以后,我的心里便似乎沒有了恐懼,這也是爹的目的,他覺得他成功了,我自己也無從判斷,直到我遇見了師父。”

      李如柏抬起頭看了看哥哥輕聲問道:“你是說青藤先生?”李如松點了點頭:“是師父讓我明白了,作為一個將領,智慧和勇氣固然重要,但首要的是心中存有‘仁’,仁愛之仁,我們不能把自己更不能把別人變成殺人的兵器,如果一個人的心里完全沒有了任何的恐懼和敬畏,這本身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恐怖之事。”

      李如柏細細琢磨著哥哥剛才說的話,只聽李如松輕嘆了口氣說道:“不知道師父他老人家身在何方,過得怎樣了?”

      李如柏見大哥神色黯然,于是故意移開話題說道:“哥,我和你繼續說說‘小四川’吧,這小子手臂受傷后,不僅絲毫沒退,反而提著刀迎著對面急沖而來的蒙古騎兵飛奔而去,待到近前他身子騰空而起一丈多高,腳下不停地踩著對面飛馳而來的馬匹或者騎兵,前后左右地不停縱躍,手中那把奇形怪狀的刀卻在身邊每一個經過的騎兵脖頸上抹過,所到之處鮮血迸流,那些蒙古騎兵也都手捂傷口仰面栽倒,一時間那兩百多人的蒙古騎兵便互相踩踏、人仰馬翻。

      “我便順勢也沖了進去,左右劈砍。此刻窖生在人群中瞄準了這一隊蒙古兵的領隊,便朝著他沖了上去。沒想到這個蒙古領隊竟然也臨危亂,毫不畏懼,先是以手中火銃向窖生射擊,但無奈窖生身手靈活,自己毫發無傷,反而讓一個蒙古騎兵被火銃打死了,這一來那個蒙古兵的領隊惱羞成怒,他提著手里長槍便朝窖生刺來,這小子用手中那把怪刀格擋,卻不料那把刀背上所鑄的一排倒齒與那蒙古兵領隊那桿長槍的槍纓糾纏在一起,一時間難以分解開。

      “那領隊一看大喜,一手握槍,另一只手抽出腰刀便砍向窖生,眼看就要砍中,這小子危急時刻竟然松手放開了那把刀,縱身一躍,躍到那蒙古兵領隊背后也騎在了馬背之上,那蒙古兵領隊頓時大駭,卻為時已晚,他被窖生一掌狠狠地打在了后腦的頭盔上,那蒙古兵領隊身子

      應聲栽倒在馬下,其余蒙古騎兵本就相互踐踏,死傷過半,此刻見主帥被打落馬下,蒙古騎兵以驍勇著稱,此刻卻也一哄而散,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李如松此刻將剛才的陰郁一并拋諸腦后,全然被李如柏的描述吸引,聽到此處不禁問道:“那個蒙古兵領隊栽倒在馬下死了沒有?”

      李如柏說道:“我等蒙古兵都不見了蹤影以后,特意上前查看過,已經全無氣息,我又特意把他頭上的鋼盔取下,見后腦骨竟然被震碎,而那頭盔之上竟然有一個比較完整的掌印,足見這一掌的掌力之大,依我看窖生所用似乎是少林金剛掌。”

      李如松雙眉緊皺:“小小年紀,竟然有如此掌力?如果他所用真的是少林金剛掌,那么此人必和少林有莫大淵源,但究竟是什么來頭一時之間我卻也猜想不透。你安排他靜心養傷,養傷期間你需留心觀察,只要不是奸詐險惡、心懷叵測之徒,這小子將來或有大用。時候也不早了,你也回去準備一下,明早開始攻城。”

      李如柏試探地問道:“大哥,你對明日攻城之戰有幾分把握?”

      李如松緩緩搖頭,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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