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起，紛紛雪花打了個旋兒，捲進遊廊下，臺階上立時覆上一層雪光。

白茶輕輕跺了跺腳，聽着身後遊廊內玉娘歡快的笑聲，果斷轉過身，揚起笑臉走向翠花和玉娘。

廊邊長椅上的小籃子也疊加上層層雪花，紅茶扭頭看了眼蹲在玉娘身邊的白茶，好半晌才轉回頭，籠着袖子看向小廚房，忽閃的眼神再無遮掩。

小廚房有火光竄起，半開的窗扇散出熱氣，也同樣捲進窸窸窣窣的雪花。

落在牆邊地上，須臾就化成幾不可見的水漬，上頭有人影交疊，曹卓側身站在竈臺邊，半垂着眼眸神情專注，似在欣賞着難得的美景。

竈頭竄起的火光稍弱，斜刺裡伸出的素手拳頭一鬆，辣椒籽兒落入鍋中，裹着熱油轉瞬就爆出辛香的味道來。

楊彩芽操着鍋鏟翻炒着泡開的筍乾，察覺到落在身上的膠着視線，終究忍不住轉過頭去，瞪眼道，“你這麼盯着我炒菜做什麼？”

原本就泛着淺淺粉色的桃花眼被屋內熱氣薰滕着，眼周淺粉更重，斜着看過來眼角微揚，眸光朦朧中瀲灩十足。

曹卓揹着的左手不禁收攏，拇指指腹習慣性的摩挲着中指指節上的銀戒指，答話近乎呢喃，“我媳婦兒炒菜的樣子好看，我當然要不錯眼的看着。”

說着突然臉色一正，入鬢劍眉皺出淺淺的“川”字，“你不知道，我每天下衙回到府裡都極晚，宵夜都是陳漢或是陳巖做的。偶爾餓得狠了，我等不及去廚房看，就只能看到他們狼狽做菜的模樣，那樣子……不像是在炒菜，倒像是在對敵械鬥，真是毫無美感，害得我胃口都沒了。”

這傢伙如今在她面前打苦情牌倒是信手拈來。

任他公務上再繁忙，不說陳漢和陳巖是陳大管事的兒子這層關係，就說陳漢和陳巖作爲曹卓的近身小廝，又怎麼可能不盡心盡力照顧好曹卓的起居飲食？

怎麼可能讓曹卓餓得狠了，還親自追去廚房。

無非是變成法子跟她耍花腔。

楊彩芽想要不理會，但看曹卓面露疲色身形似乎比之前更消瘦了幾分，手下炒菜的動作不自覺利落起來，嘟囔道，“說得這麼可憐，這盤筍乾就給你吃獨食

。待會兒你少喝些酒，我娘和權嬸嬸都做了好些年菜，你要多吃些。趁着過年鬆乏鬆乏。”

今天晚飯人多，又有二狗和池方正幾個在，曹卓少不得要被勸酒，提前吃點東西墊墊胃也好。

這是給他開小竈？

也不枉費他一而再的裝可憐。

曹卓眉頭一鬆，低沉的嗓音好似繞樑不散的絃樂，“我聽我媳婦兒的。”

楊彩芽抿着嘴笑，將抄好的筍乾裝盤，夾了兩塊蒸好的糕點擺在邊沿，遞給曹卓。

辣椒籽兒點綴出點點殷虹，辛香混着筍乾特有的香氣，讓人食指大動。

曹卓本是裝的，此刻也不由口裡生津，接過筍乾便埋頭吃起來。

轉眼就掃蕩一空，還意猶未盡的抿了抿嘴角。

她從前怎麼沒發現曹卓吃相這樣優雅，速度快卻絲毫不狼吞虎嚥，倒叫人看得賞心悅目。

閒淡的氣度似從骨子裡透出來的。

難道官場的大環境變了，接觸的人檔次不同，曹卓也潛移默化了？

與其說是潛移默化倒不如說是不再遮掩鋒芒。

這樣突兀的念頭一閃而過，楊彩芽接過空盤，臉上啞然失笑，“你這樣子要是叫權嬸嬸瞧見，指不定權嬸嬸就要去問陳大管事的罪了！”

瞧把個堂堂從五品上的官員饞的，居然一盤普普通通的辣炒筍乾就吃得這樣滿足。

曹卓聞言悶聲笑，長臂一伸拉着楊彩芽的手就勢將空盤放到一旁，手勢一轉就拉着楊彩芽貼近自己幾分，低下頭薄脣都要抵上楊彩芽的額頭，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媳婦兒菜做的好吃，我得好好打賞纔是。”

話音未落，楊彩芽眼前一花，曹卓已經單手奉上個紅綢包裹着的物什。

不等她有所反應，曹卓長指一挑露出紅綢包着的鴛鴦翡翠鐲子，微微退開拉起楊彩芽的左手，將鴛鴦翡翠鐲子套進眼前細白皓腕上。

鴛鴦翡翠鐲，顧名思義一鴛一鴦，紋路顏色交相輝映的兩支鐲子成一對。

碧色的對鐲掛在手腕上，翡翠的涼意轉瞬化成溫潤暖意，襯得底下的肌膚越發顯得皓白如雪。

屋內火光和燈光交映下，對鐲的碧色隨着光暈變化時深時淺，說不出清雅澈亮。

饒是她對玉石沒有研究，也看得出這對鐲子價值不菲，想到剛纔收到筍乾時的心中腹誹，楊彩芽眼中笑意越來越深，擡頭看向曹卓，晃了晃手腕，“這賞可真重，也不知以後要用多少盤辣炒筍乾才能還回去

。”

手腕輕輕一晃，對酌就發出清脆的碰撞聲，絲絲入耳比山澗泉水叮咚還要動聽。

曹卓眸光大盛，又傾身靠近幾分，笑道，“給媳婦兒的賞是必然要重的，否則要是輸給了未來大姐夫，可要被吳嬸嬸暗中數落的。”

這是看到翠花發間多出的那支銀簪了？

怎麼就那麼肯定是李廣年送的？

說辭還真是一套一套的，楊彩芽滿心的歡愉都化作手腕間的對鐲輕響。

曹卓的笑容映着竈臺火光，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

看着曹卓單手託着個小碗走進遊廊，紅茶的眼中也越來越亮。

那邊白茶聽到動靜，忙急走幾步上前，和紅茶並肩給曹卓行禮，“奴婢白茶/紅茶，見過長史大人。”

視野中雲紋官靴微微停頓，頭頂傳來醇厚好聽的一聲“嗯”。

紅茶心頭一跳，還來不及擡起頭來多說什麼，眼前人影一花，曹卓已經越過白茶和紅茶，大步走向翠花和玉娘。

許久未見，玉娘似乎一時沒認出她最喜歡的大哥哥，歪着小腦袋盯着曹卓看了片刻，才忽然展顏笑起來，稚嫩的童音十足清亮，“阿卓……阿卓……”

彩芽最疼的玉娘，玉娘也跟着彩芽叫他阿卓，曹卓蹲下身來，滿臉滿眼的柔和神色，語氣柔得似乎能將冬雪融化，“玉娘乖，你彩芽姐給你做的小糕點我偷偷拿了兩塊，我們玉娘先吃，待會兒你告訴你哥哥大郎，是你吃的頭一份。”

曹卓怎麼可能需要去偷拿點心，這話不過是在哄玉娘。

玉娘聞言拍着學步車脆聲叫起來，張開小嘴仰頭看着曹卓。

曹卓捏起糕點吹了兩口，確定不燙口了才仔細的掰給玉娘吃，動作溫柔極盡耐心。

玉娘呼呼着小嘴，手裡抓着的生麪糰早已丟給翠花，翠花看得忍俊不禁。

曹卓已經將碗裡剩餘的糕點遞給翠花，示意翠花嚐嚐。

曹長史生得眉目疏朗，不負傳言中的“美男”盛名。

原來只覺得先前的曹縣尉威名之下難免過於冷峻，今天親眼所見，才知道原來這樣俊挺清遠的人，也有這樣細緻溫和的一面。

光是那半蹲着仍舊挺拔的寬厚背影，就叫人看了忍不住心頭悸動。

白茶上前的腳步一頓，垂下眼眸束手站在一旁

。

紅茶卻腳步不停，上前蹲到玉娘身邊，笑着哄玉娘小心些吃，語氣比曹卓更加柔軟，眸光流轉間似落在玉娘身上，又似落在地上的雲紋官靴上。

白茶眼皮一跳，曹卓已經站起身來，視線落在廊邊長椅上的小籃子，“彩芽還等着你送米麪過去，我帶着玉娘去大廚房。”

楊府二門內的下人少之又少，雖自有翠花先知曉他過來了，但進了楊府在小廚房耽擱了這麼久，他總要過去和衆人打聲招呼。

翠花笑着點頭，三兩口用完碗裡糕點，滿足的眯着眼，擡腳就要走出遊廊。

曹卓已經一手抱起玉娘，單手拎起學步車，大步往遊廊另一頭的大廚房走去。

突然被高高抱起的玉娘尖聲笑起來，扒在曹卓的肩頭興奮得小臉通紅。

那脆脆的笑聲讓人忍不住想跟上去，一直在一旁聽着。

可是她們是小姐身邊的大丫環，楊大姑娘已經走向小廚房，她們怎麼能撇下正經的主子，追着去大廚房。

白茶快步跟上翠花，紅茶回頭又看了幾眼，才目光閃爍的走出遊廊。

竈臺旁的矮桌前，楊彩芽和翠花並肩而立，一面低聲說笑，一面和了水揉新發的麪糰。

一個個小動物糕點躍然列在木板上。

似乎是被糕點的可愛形狀感染，楊彩芽嘴邊的淺笑一直沒有落下去。

耳邊有脆脆的輕響，翠花疑惑的偏頭去看，才發現楊彩芽捲起袖子的手腕上，多了一對碧色的鐲子。

隨着楊彩芽手中動作，手腕上的碧色光影變幻，似乎蓋過了滿屋的熱氣和火光，翠花眨了眨眼睛，拿腳尖去踢楊彩芽的腳跟，盯着她手腕上突然冒出來的鐲子，笑得意味深長。

楊彩芽手肘一拐，撞上翠花的腰側，也瞟向翠花發間的銀簪，同樣笑得別有深意。

兩個小姐妹互不“相讓”，湊在一起低聲耳語，不一會兒就笑鬧成一團。

木板上的麪粉飛濺起來，落在鐲子上，更襯得那碧色純粹得讓人晃眼。

如果說傳言中的曹長史是百鍊鋼，那麼方纔映在眼簾中的曹長史就是繞指柔。那樣外表冷硬的人，心思竟然這樣細膩。紅茶目光追隨着楊彩芽手腕上的鐲子，眼中神色也被染成了一片春日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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