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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匪 - 33定軍(一)字體大小: A+
     

    左思禮是左良玉手下幾個最爲倚仗的大掌櫃之一。明面上經營着許州一家不大不小的傾銀店生意,實則暗中負責左家豫南及至楚北極大範圍內的諸多業務。人不可貌相,乍看不起眼的左思禮實則談吐老練、思維也很敏捷,確實足以當起左良玉給予的重任。

    他數日前受託前往大阜山探查銀脈的情況,本意是與蘇照接洽,商討合作開礦的事宜。豈料變數紛至,先是趙營即將進駐棗陽縣的消息從天而降,而後也不知哪裡走漏了風聲,引起了棗陽縣衙門對開礦事的關注。

    棗陽縣知縣祝允成年老力衰、昏聵迂腐,人人皆知縣中事全由典吏褚犀地把持。照左思禮的話說,褚犀地此人很不上道,素與左良玉作對。早在一年前,左良玉就將視線投向了棗陽,暗地裡饋禮給祝允成,希望能從縣中原有兩處銀礦中得些分潤。祝允成畏懼左良玉強勢,本待應承,卻給褚犀地從中作梗,硬生生將左良玉的要求給頂了回去。左良玉那時候就很不高興,然當時礙於剿賊事急,一來二去就將這茬按了下來。

    去年底,左良玉再次派人來棗陽縣,倒不是強行索要銀礦,而是希望以市價買下棗陽縣的部分田產自僱佃戶耕作。又是那褚犀地,嚴詞拒絕,甚至擡出大明律將左良玉的“無理行徑”狠狠駁斥了一通。左良玉勃然大怒,可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固然權高勢大,面對錚錚有詞的褚犀地卻也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好的方法對付,購地的事同樣不了了之。

    今年二月,左良玉從旁人那裡聽說大阜山有銀礦,隨即又動起了心思。但因忌憚褚犀地掣肘,不敢再大張旗鼓去找祝允成,而是讓左思禮偷偷先往鹿頭店徑直找巡檢蘇照。蘇照可沒褚犀地硬氣,左思禮一擡出“左帥”二字,他立刻嚇得魂飛魄散,左思禮又以銀礦分潤相誘,恩威並施之下,蘇照直言只要左良玉需要,在大阜山開礦這件事上必全力配合。

    考慮到褚犀地這根刺,左良玉此次鐵了心要先將生米煮成熟飯,計劃瞞着棗陽縣先將大阜山礦坑給張羅起來,日後無論棗陽縣或是朝廷牽扯入局,再靠自己的人脈手段將事情壓下去。那時候,褚犀地再怎麼折騰,也不可能撼動他左良玉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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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思禮秉此策略,旬月來前前後後跑了無數次棗陽,可縱然他每次喬裝藏蹤,卻還是免不了被褚犀地的眼線盯上。就在昨日,他本打算與蘇照一起拜訪趙營,試探趙當世的態度,豈料才動身,褚犀地不早不晚也趕了上來,這纔有了三人聯袂求見之事。

    趙當世聽了褚犀地種種,聯想起日間三人離開時只他一人堅辭不受禮物的姿態,嘆道:“看來這褚犀地當真是個骨鯁之臣,他既不貪財,又嚴詞拒絕左帥的多番要求,與當年海忠介頗類同。”此話之意,是將褚犀地的作派與以廉正聞名的海瑞相提並論了。

    哪想左思禮當即嗤笑道:“若大人如此想,那就真大錯特錯了。”

    趙當世訝然道:“我竟錯了?難不成這褚犀地......是個表裡不一的僞君子?”

    左思禮一臉蔑視道:“如果那褚犀地確如大人而言,是個持身自正、清廉剛直的君子,那麼左帥與小人也會尊其爲人,在棗陽量力而行。”繼而話鋒一轉,“只可惜,此人言清濁行、口蜜腹劍,屢次阻我左家,不爲公大,全因一己私慾!”

    二人繼續談論下去,趙當世這才知道,原來褚犀地出身於棗陽縣本地豪族。明代地方官流動性很大,但吏員一般而言除了官員自己養的隨行幕客,大多以當地士子擔當。吏與官不同,工作主要涉及基礎執行層面,既繁複包容又甚雜,其中不少還要與民間百姓、社團等直接接觸,所以以通曉本地風俗的土著充任,辦起事來方便。

    褚犀地早年科考不利,無心再讀,便即託了關係,供職於棗陽衙門,從刀筆小吏做起,憑藉着能力與家族背景,漸漸升任典吏。治理基層,吏重於官,若上官是個強勢的人物,自然能壓得手下一幫土著吏員不敢動彈。但大多數地方官並沒有那個魄力與手段,好些只求在任期間平安無事、平穩過渡而已,是以很少有地方官願意與當地土著作對,基本都是以結好當地豪族大紳相互合作以固其位,當然也會存在上官無能,反爲吏制的情況。棗陽縣無縣丞,祝允成本人更是尸位素餐、不求聞達的典範,棗陽縣的大權自然而然,落到了褚犀地的手裡。

    褚犀地既掌縣中中樞,無論何種政務,都需先經他手,方能送抵祝允成處。祝允成也僅僅走個過場,簽字蓋印罷了。因此故,在褚犀地數年的操作下,褚家的勢力在棗陽縣急速膨脹,當地諸多行當都被褚家中人壟斷,其家族名下田畝也是不可勝計。除此之外,棗陽原有青山、黃土堰兩處礦坑也都是褚家人在把持經營,左良玉要動這兩礦,相當於動了褚犀地的利益,自然會遭他全力抵抗。

    “原來此中還有這一層關係在。”趙當世咋舌而言,“若非先生直言,我尚迷惑於褚犀地的表演。”

    左思禮冷道:“此人在棗陽手眼通天,若不等到深夜,小人絕無膽徑直來尋大人。倘被他察覺,恐怕歸途路上,就要被他派人截殺了。”末了咬牙加一句,“大人有所不知,就連左帥,也有幾次險些遭他暗算。要不是府中奴僕機警,左帥只怕早給他毒死、刺死不知幾次了。”

    趙當世搖頭嗟嘆:“區區一個胥吏就敢這般興風作浪,我大明之制,可悲可嘆!”說着問道,“這褚犀地能如此目無法紀,想必背後少不了人撐腰。”

    左思禮點頭道:“大人慧眼如炬,此人有膽猖狂作妖與左帥爲敵,全仗着與前戶部尚書侯恂侯大人有師生之誼而已。”

    趙當世一愣,道:“竟有此事。”侯恂其人他大略知曉,天啓年間巡按貴州參與平定奢安之亂嶄露頭角,後又因與閹黨針鋒相對而得崇禎青睞官運順達,歷任兵部侍郎、戶部尚書等職,並且期間時常因被稱“有將略”而督撫邊境,是公認的“儒略兩通”之才。而且他又是資深東林黨人,朝中政友不少,背景頗厚。褚犀地能與他搭上邊,在棗陽縣自是目空一切。

    左思禮接着道:“侯大人雖在兩年前受政爭而下獄至今未釋,但我左帥念其舊恩,當然不會與他並他的學生爲難。”

    左良玉名聲不顯時屢受侯恂提拔之恩,感恩戴德。左家軍軍紀不佳,但每次經過侯恂老家商丘都秋毫無犯,他本人甚至還曾親自登門向侯恂的父親叩頭問安。

    即便左思禮一再強調,左良玉是知恩必報之人,但趙當世風浪見得多了,對此並不會太過相信。照他所想,以左良玉圓滑善變的行事作風看來,他尊崇侯恂自然有報恩的想法在裡面,此外更多的恐怕還是看到侯恂背後的朝野勢力,想緊緊抓住爲自己的官路保駕護航。比如通過侯恂,他先後結交了諸如李邦華、袁繼鹹、何騰蛟等等朝內外大臣,李邦華爲兵部重臣、袁繼鹹現爲湖廣僉事分巡武昌黃州道、何騰蛟爲南陽知縣,這些人無一不是國之棟樑。有他們在內外爲門路,纔有左良玉今日氣象。

    縱然侯恂在兩年前受薛國觀、溫體仁等政敵彈劾入獄,但宦途起落再正常不過,崇禎看重侯恂,有朝一日必會再度起用他,左良玉這點遠見還是有的。因此,對於侯恂以及他的桃李故舊恭待之如初,並無半分人走茶涼的意思。

    “可恨褚犀地狼子野心,有了棗陽大部田礦猶不知足,近日必是聞聽了大阜山藏富,故而歹心陡起,欲佔爲己有,如此貪得無厭,實爲可怖可恨。”左思禮雙眉虯結,一副深惡痛絕的表情,“今左帥、蘇巡檢等皆厭其人,也頗希望大人能深明大義,與左帥攜手對抗此獠。”

    趙當世沉吟稍許,道:“有此等奸險之輩在側,於我營猶如餓狼候於臥榻之側,豈能酣眠。先生放心,我趙某絕不會坐視奸人得逞。”

    左思禮喜道:“有大人相助,與左帥、蘇大人同仇敵愾,他褚犀地再奸再詐,亦無能爲也矣!”

    話談到這裡,外頭巡夜的兵士敲起了四更天的梆子,左思禮自覺已探知趙當世心意,又見已晚,閒敘幾句後便起身告辭。趙當世以夜深,留其過夜,但左思禮以儘早稟報左帥此間“大好消息”爲由,執意要走。趙當世亦不強留,再差人取了些金銀送給左思禮外,更取一顆川中所得的上等東珠,託付左思禮轉呈給左良玉,聊表心意。

    左思禮走後,趙當世上牀臥睡,可腦海中一直回想着適才的談話內容,且反覆咀嚼其所描述褚犀地等等事蹟,只覺心中震駭。如此輾轉反側直至天明也不覺睏倦。等用了早膳,立馬派人將昌則玉尋來,訴說昨夜狀況。

    “先生神機妙算,左思禮果然自尋上門來了。”

    趙當世將二人的談話內容簡述了一遍,末了道:“左思禮連夜趕回了河南,說但得左良玉那邊消息,必會及時通傳給我。”

    昌則玉沒有馬上接話,略思了會兒,道:“主公,屬下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當世心一動,道:“先生但說無妨。”

    昌則玉肅道:“左良玉是什麼人,主公自知。而這左思禮既能成其臂助,定也不是省油的燈。俗言‘逢人只說三分語,未可全拋一片心’,常人皆如此,何況左良玉。屬下愚見,左思禮的話,亦實亦虛,未必可全信。”

    趙當世端正身姿,回道:“先生,我實則也感覺這左思禮雖大言炎炎,但內中恐怕有不少言過其實的地方。正如先生所說虛實結合,具體這棗陽的水下有何種蹊蹺,我看或許還需要讓龐指揮他們好好再摸一摸。”

    昌則玉點一點頭道:“不錯,左良玉與褚犀地周旋這麼久不相伯仲,可見此二人都絕非善類。對於我趙營,這二人孰是孰非、孰善孰惡並不重要,只看於我營是否有利罷了。”

    趙當世嘆道:“是啊,這世間善惡黑白皆在人一念之間,正如我之善興許乃彼之惡,從來難以界定。”徐徐又嘆,“小小一個棗陽,形勢便詭譎多變若斯,以小見大,足見天下形勢,於我等而言,尚無可琢磨。”

    昌則玉微笑道:“主公勿慮,船到橋頭自然直,王侯將相併非天定。有屬下等與主公同舟共濟,終能循序漸進,穿河過江,直抵那浩瀚滄海。”

    趙當世聞言,原本緊了一宿的心,始才釋然,但道:“總之,咱們兩邊都做好準備。左良玉那裡,我已應付過去,瞧他接下來如何動作,見招拆招;褚犀地那邊,我今日便着特勤司嚴加調查,以備萬全。”

    昌則玉道:“主公所言極是,此乃穩妥舉措。”

    再談了少頃,何可畏與王來興求見。趙當世召入二人,一問得知,原來何可畏這兩日勤心盡力,除了親自去查看田畝,還走訪了鹿頭店遠近各處,幾乎與趙當世同一時間得到了大阜山有銀脈的消息。他並不知趙當世已從左思禮口中得悉此事,所以特來稟報相關情況。

    趙營安定在即,百事待興,旁人皆疲憊,唯獨何可畏是異常精神抖擻。

    向年隨着部隊不斷轉移,他雖有後勤之才,但終歸發揮的餘地不多。如今趙營要在棗陽駐紮下來,涉及諸多後勤事體,反而激他容光煥發,頗有種英雄終有用武之地的感覺。所以連日來,即便無人監督、無軍令指派,他依然主動着手進行趙營後勤方面的前期安排工作,並樂在其中、毫無怨言。敬業至此,旁人看在眼裡都暗歎愧不如也。

    他興致勃勃將所調查大阜山的情況一五一十道來,不料才說一半,昌則玉忽然覺察到了些異樣,忍不住出聲打斷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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