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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匪 - 63驚雷(三)字體大小: A+
     

    地處重慶府東南的石砫,是與酉陽、烏蠻等地並稱的強勢土司,境內土漢雜居,人口繁盛,物產富饒。比起動員上下才勉強湊到千把人的忠路來說,其常備兵力就達三千,再加上馬氏父子與秦良玉的極高威望與與對周邊地區的強大號召力,每次召集兵馬,一次性集齊近萬人也非難事。

    石砫精兵中最爲人稱道的有兩種:一爲白桿兵,二爲僧兵。

    白桿兵基本來源於石砫境內居民,少數時候也會招徠外地人補充。顧名思義,此類兵所用兵器俱爲白蠟木爲柄的長槍,槍長高人一頭,槍頭略似鉤鐮槍。除卻銳利的槍頭,還有帶刃的短鉤。槍尾端則鑄重鐵環。戰時白杆槍可刺可砍,可拉可錘,戰技極多。除了戰鬥作用,鉤環相合,亦可作牽引攀緣之用,在山地作戰時極爲有利。

    除了白杆槍,白桿兵陣中也廣泛配有強弩、圓盾以及少量的利劍大刀。敵遠,勁弩射之,敵近,換槍盾肉搏。兵器精銳的同時,白桿兵的防具亦極爲到位,其兵內着鐵甲,外披棉甲,刀劍不能入。當初不可一世的後金兵會在渾河受挫,也是因小覷了白桿兵所致。川楚交界土司不可勝計,但真有財力人力能支撐起如此精良裝備的一支軍隊的,只石砫一家而已。

    比起名聞海內的白桿兵,石砫僧兵的名氣便小得多了,然而他們的戰力也絕不可小視。土司多信佛,石砫富裕,境內寺院繁多,其中三教寺、東林寺、石峰寺、南城寺四個廟宇的長老智先、智發、智睿、智啓本源出一門,皆俠肝義膽,嫉惡如仇,會五百僧兵協助石砫保衛鄉里。人不多,可出戰至今無一敗績。只因從未出遠境作戰,所以名聲不顯。

    馬千乘、秦良玉夫婦都崇佛,與四位長老以師兄弟互稱。自馬千乘亡故後,秦良玉此時也已六十出頭,四位長老更是圓寂了三位。五百僧兵卻因不斷補充,仍然維持着昔日規模,由新一代的長老業恆領導。業恆年輕有爲,坐兼四寺主持,是以這五百僧兵的凝聚力較此前尤強。

    這次石砫出兵,打得雖是宣慰使馬祥麟旗號,可實質上崇禎四年馬祥麟隨母親秦良玉入京參與收復永平四城後,就與妻子張鳳儀被崇禎皇帝留在了京師負責警備,故此間真正的指揮官乃是秦良玉——秦翼明等也被留下或協助戍守京師或調往中原剿賊,獨秦良玉一個回鄉“專辦蜀賊”。

    秦良玉雖年老,但依然善戰。其體甚肥大,勇武遠超普通男子。她自小生長石砫,耳聞目見忠路對附近彭水、黔江等地無節制的剽掠屠戮,深惡忠路覃氏的貪婪殘暴,故此一接到田玄的求助信,即刻便動員起了三千白桿兵。業恆與之交厚,也主動召集僧兵助戰。

    業恆甚有謀略,在他的提議下,秦良玉選出近百精明強幹之輩率先潛入蟄伏於忠路寨旁,出其不意搶奪寨門,秦良玉與業恆隨後大隊掩殺,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宿敵覃氏一網打盡。

    秦良玉雖極厭惡覃奇勳,卻因自小父親教育薰陶,深明忠義之道,見了這個狼狽無言的階下囚後,也沒有公報私仇,而是差人將覃氏上下全都解回了石砫。她在出兵前曾與智先、業恆等人討論過,認爲忠路覃氏無非癬疥之疾,跳樑小醜罷了,在施州興風作浪的趙營纔是真正的硬手。

    取覃氏,不過順手而爲,對趙營,絕不可因勝生怠。

    早在趙營盤踞達州時,秦良玉就曾經向王維章傳達過助剿的意願,可王維章似乎有些忌憚石砫,不爲所動,她也不能隨意越境。等趙營進入湖廣後,她就更沒有希望出陣了。原還在嗟恨,不想機會反從天而降。

    忠路的敗兵也有些逃到了施州衛所,趙當世在與衆將商討完畢後,還是認爲當務之急乃是與徐琿部合兵。石砫兵畢竟達三千五百,趙營集中主力,或許尚能依靠人數抗衡,但分處兩處,勢必難逃被各個擊破的下場。時不我待,趙當世在接到消息的次日就整頓兵馬準備離開,孰料前部纔開出數裡,就聞敵情,竟是有一支兩千餘人的兵馬駐防遊弋於施州衛所西南一線。他們的目的顯而易見,就是要阻撓趙當世南下合軍。

    那邊石砫才破忠路,這邊施州兵便已策應到位,憑藉多年積累下來的軍事經驗,趙當世不會單純的以爲二者只是巧合,再想之下,他認爲自己是被人算計了。

    施州衛所西南一面山多林密,裡頭堡寨無數,路徑也極盡險絕,施州兵分據其中,趙營是無論如何也突破不了的,此前侯大貴的遭遇就是明鑑。如果自西北七藥山繞路,則太靠近忠路,很有可能提前陷入與石砫兵的苦戰,趙當世沒把握取勝。

    該怎麼辦?又一次,趙當世進退維谷。

    趙營在施州衛所又躊躇了一日,期間,覃進孝帶兵來合,沿路吸納了接近三百的忠路潰卒,御下兵數也有一千五百,頗爲可觀。趙當世出郭相迎,與之攜手入城。覃進孝面色哀愁,無心赴趙當世特意備下的洗塵宴,只去後司尋到了幺妹覃施路,二人相抱痛哭,旁觀者無不嗟嘆。

    第三日,有哨騎歸報,還帶來一個使者。

    那使者自稱是受徐琿所遣。他全身泥血,蓬頭垢面,若非穿着一身輕甲,又帶着憑證,很難讓人相信他會是行伍中人。據他所言,昨日晚些時候,忽有一軍自北突襲,其時徐琿正與郭虎頭等領着前部勘察地貌,倉皇交戰,幾乎全軍覆滅,幾名重要將領僥倖逃出,可也當場損失了近百名弟兄。徐琿得知是石砫兵來後,不敢野戰,躲入唐崖長官司的土寨據守。石砫兵傍晚攻了一次,很快天黑,便收兵後撤了。他與另外三個被徐琿委派,來此傳遞消息,同時求援,怎料中間山區施州兵戒嚴甚慎,他們四個中被殺了三個,只剩下他九死一生,千難萬險摸到了附近,若不是恰好遇到趙營哨騎,亮明瞭身份,只怕此時也同樣難逃被施州遊兵擒殺的下場。

    趙當世看他久未飲食,且心力交瘁,精神很差,又略問幾句就差人帶他下去領賞歇息。

    軍事蜩螗,隨着趙營規模越來越大,趙當世漸漸感受到了自己的精力已經無法像往昔般沛然充盈。他固然比尋常人見識廣,手段高,但一人之力再強,面對似乎無窮無盡,紛至沓來的問題與選擇,終歸會出現彷徨與無助。

    他急需一個輔佐之才。

    趙營諸將,在趙當世看來,現在比較出挑的僅有如下幾人:侯大貴、徐琿、郭虎頭、楊招鳳。

    其中楊招鳳資歷尚淺,只能說大有潛力,現在尚無眼界與能力參與到趙營最高層的決策中。郭虎頭能力不錯,且因其父爲私塾先生的緣故,他還是趙營高階軍官裡爲數不多識字的人才,他比楊招鳳老練,可距離趙當世的體己參謀依然差些火候。侯大貴果斷敏銳,組織能力很強,然則太過急躁嚴苛,在沒有給他配一個合適的副手前,趙當世是不敢把軍隊交給他單獨帶領的。只有徐琿,能算作趙當世目前最看好的人。也正因爲如此,趙當世才放心讓他獨領一軍。

    股肱外放,有利有弊,弊端當下就顯現出來:趙當世想找他幫忙拿個主意都不行。

    除了以上四人,吳鳴鳳有些想法,經驗也夠,然而趙當世不信任。郝搖旗雖是歷史上有名人物,但在趙當世這許久觀察來,除了武力過人外,並未發現其人身上還有別的閃光點,也許他之所以能夠在青史上留下兩筆,僅僅因爲是萬千流寇中的幸運兒罷了。其餘楊成府、白蛟龍、劉維明、王來興等等,更不值一提。

    思來想去,還是找了覃奇功過來。覃奇功離開趙營後又去了覃進孝那裡探視,沒來得及回忠路,卻幸運地逃過了一劫。他跟着覃奇勳做事多年,忠路內政外交、軍務雜務都經過手,資歷很深,又是本地人,聽聽他的意見不會有錯。

    覃奇功能接下潛伏敵營的任務並圓滿完成,全身而退,自有兩把刷子。幾次戰鬥的策劃,他也出力甚多,對敵我態勢是再瞭解不過,在從趙當世口中瞭解到目下的勢蹙格局後,他立馬拋出了個辦法。

    辦法很簡單:利用覃懋楶,打開缺口。

    覃懋楶自七藥山被俘後,一直看押在後司。趙當世做事留退路,着人將他和塗原歸置一處,好生供養着,這些日子下來,傷勢恢復的很好。後來戰事緊張,險情接踵而至,趙當世撲在軍務上心無旁騖,一個不留意,就將他忘了。

    具體而爲,則是兩步。第一步,派人與覃福交涉,而這個交涉之人,覃奇功自告奮勇。他混跡數十年,深曉沉浮之道。心中明白忠路覃氏現如今已是身敗名裂爲千夫所指,萬無可能再翻過身來。既如此,不如徑直效忠趙當世。趙營此刻與自己同舟共濟,斷無拒絕之理。如若還瞻前顧後,那麼忠路覃氏僅存的血脈絕逃不出滅頂之災。想通了這一節,覃奇功就打算以這次的出使作爲“投名狀”,立下功勳,讓自己以及千餘的忠路兵在趙營內站穩腳跟。

    覃進孝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叔父從來都很服膺,認爲他足智多謀,又不輸膽勇。覃奇功在出發前一夜特意與他抵足夜談。一宿論述爭辯過後,覃進孝終究還是敗下陣來。“不投趙營,復有路乎?”覃奇功這樣一個問題問出口,覃進孝當場啞然。誠然,自小學文聽史,他年輕的胸膛裡嚮往的都是指揮方遒受世人敬仰的大英雄,屈身事賊,實在是難以接受。可正如叔父所言,眼下除了趙營,自己和部下一千五百弟子兵還有誰可以依靠?不說被石砫殲滅,若無趙營慷慨撥付糧草供應,他在劍南司、七藥山一天都堅持不下去。

    人總得接受現實,再想起淚目盈盈,緊抱着自己抽泣的幺妹,他只能點頭同意了叔父的建議。

    覃奇功一身黑袍,裹得嚴實,在半道上爲施南遊兵所獲,極力陳說,才免去一死,帶來見覃福。

    二人初見,覃福氣衝斗牛,破口大罵,拔過佩劍就要當場斬殺這個“卑鄙不義”之徒,覃奇功巋然不動,鎮定地出示一物,立馬唬住了覃福。

    那是一塊翡翠,中帶一點寒芒。覃福再熟悉不過,這是覃懋楶五歲那年自己親手給他佩戴上的信物。一晃二十餘年,記憶中愛子每一日都將這翡翠系在右腕上,貼身攜帶。日子如白駒過隙,雪泥鴻爪在這一刻都被這塊小小的翡翠誘發出來,幾日來刻意逃避回憶的內容,如同奔流的河水,瞬間在覃福已然滿是斑白的腦袋裡面翻卷涌動。

    “哐當”一聲,長劍墜地,偌大的堂上寂然,唯餘劍身顫動着發出清利的響動,久久縈繞。

    覃福老淚縱橫,無端蹲下來掩面哽咽,他聲音沙啞,帶着無盡的淒涼,一字不落傳入覃奇功耳中:“你這人好狠,不,你忠路好狠,殺了我兒,還嫌不夠,想再來添上一刀嗎?”

    覃奇功冷面相對,聲音猶如利刃:“忠路狠,狠得過你嗎?你不過失去了一個兒子,我忠路覃氏卻徹底敗亡,永無翻身之日了。”

    “嘿嘿,嘿嘿……”覃福聽罷,忽然不住乾笑,目視青磚,眼裡的淚水卻不斷涌出,形容煞是詭異,“鬥來鬥去,誰都沒得個好下場……哈哈,好啊,好啊……”

    “好什麼?”覃奇功一聽此言,怒氣陡生。他與兩個兄長感情篤深,家人也都住在忠路,竟盡數害在了覃福手上,恁的是極力壓制,纔不至於忘記使命與面前這個有着血海深仇的男人搏命。

    “滅你忠路,我自認還沒那個本事。”覃福搖搖頭,站起來,目光呆滯,“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咱們誰都討不着好。”

    覃奇功聞言一怔,聯繫上這幾日忽然出現的那支來歷不明的阻撓兵馬,頓時明瞭,看着覃福的怒意也消了不少。

    他嘴角微微一抽,將翡翠甩給覃福,冷冷道:“你兒子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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