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什麼,不同年齡段的理解亦不同。少年人的江湖是少年豪傑結交五都雄,路見不平一怒拔劍,就倆詞,義氣,快慰。中年人的江湖是風刀雨劍歲月催,鮮衣怒馬光陰折,再回首,義氣難覓,快慰難求,唯有人情世故最貼心。老年人的江湖是四平八穩長命百歲,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雷動還不算老,跟赤炎飛比,他還是個後生。但如果作為外公,在張瀟面前,他就是個老人了。
而老人總是很容易做出這樣的判斷,年輕人嘴巴沒毛辦事不牢。
所以雷動很不放心張瀟在北地自立門戶,他已經動了惜才之心傳義軍衣缽的念頭,自然是希望能將赤城義軍的勢力和北地連成一片,到那時,義軍將成為一股可怕的力量。
另一方面。
雷動頭頂着天下第一人的名頭,本身也是個修行狂人,對他來說最佳狀態應該是隱身於幕後,極少參與俗務,只作為最高階戰力在關鍵時刻出手。怎奈何,厲鴻途是個參謀型人才,長於謀略而缺乏決斷魄力,並不具備獨當一面的梟雄素質。
張瀟的出現和北地的崛起,讓雷動看到了一個巨大契機。
赤城義軍和八百里死海毗鄰多年,之前雷動從未想過要掃平這裏,主要是因為不想義軍勢力直接跟妖神族接壤。本身死海地區作為神佑時代留下的印章,有許多遺址和不世出的厲害妖魔,拿下來只會增加赤城方面的管理壓力。
這次所以果斷出手,其實就是沖着張瀟和北地來的。
「不管你願不願意認我,你和我的關係不會改變。」雷動不打算放棄,又說道:「在某些人眼中,我拿下了死海,你佔了厚土王城,現在北地和赤城義軍已經同氣連枝,你想跟我撇清關係,你撇的清嗎?」
「雷少君。」張瀟沒搭理他,低頭自語着這個名字。
雷動嘆了口氣,道:「你爹娘的事情我沒有處理好,是我平生憾事。」
「成年人就應該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張瀟道:「我聽人說過,我爹當年也曾在您身邊追隨多年?」
雷動點點頭,道:「平潮乃人中之龍,多謀善斷,我對他期冀很高。」
「這麼說你讓他回黑龍城做了那個城主,也是希望義軍的勢力能發展到北邊去?」
「如果我把他們留在身邊,就不會有後面那些事了。」雷動又不自覺的搖頭嘆息,看得出十分後悔。
「你確實是個糟糕的父親。」張瀟道:「不過你不欠他們什麼,我父母死的時候都已成年,他們應該有自己的決斷力,既然選擇了把人生交給你所謂的大業,他們就不僅僅是你的孩子,同時還是你的戰鬥夥伴,他們被人害死,你選擇為他們料理身後事,報仇雪恨,做的已經足夠了。」
「因此你也大可不必這麼自責。」張瀟繼續說道:「不過在我的問題上,你做的的確不太好,雖然我不是一個矯情的人,可那時候畢竟還很幼小,作為崇信你的義軍成員的後代,你當年不該置我於北地而不顧的。」
「當年我趕到的時候,你的識海已經被毀,與死人無異,他們利用你佈置了一個厲害的陷阱......」
「天下第一也有怕的時候?」張瀟語帶嘲諷道:「我可是聽說過你當年獨闖長安,蒼穹斗三聖的偉業。」
「在長安可以,在黑龍城就不行。」雷動嘆道:「當年如果不是葉玄及時出現阻止了我,我恐怕已經鑄成大錯。」
「你這個說法太抽象,我雖然不笨,卻也不能憑空想像你要表達的真相。」
「他們想利用我的怒火大打出手,趁機滅了黑龍城甚至是北國,而最後不管死多少人,罵名都會栽贓到義軍頭上。」雷動慚愧不已道:「我當時已經知道你識海被毀的消息,葉玄又用輪迴星收了你爹娘的殘魂,所以我就沒有......」說道這裏又有些說不下去,禁不住搖頭嘆息。
這豪氣干雲的老人一會兒的工夫已經幾次嘆氣,這世上能讓他這般英雄氣短的,大概也只有這件事了。
張瀟看着他,忽然說道:「算了吧,這件事我原諒你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你啊你的稱呼我?」雷動聞屁香就想吃屎。
「外公?」張瀟輕描淡寫叫了一聲,隨即搖頭道:「還是算了吧,就是個稱呼,叫不叫你都是,而現在,你我不是在談認親的事,咱們公是公,私是私,你背後有百萬赤城義軍,我身後也有十六萬北軍,孰輕孰重你我心中都有數。」
雷動聽到外公二字,頓時面露喜色,對張瀟後面說的話反而不那麼在意了,眸中滿是慈色看着張瀟,連連點頭道:「真像啊,兒子肖母,女兒肖父,少君生的像我,你生的像你娘,真的是太像了。」
「算了,我看沒什麼談下去的必要了。」張瀟不耐煩的揮揮手,道:「出去吧,我去意已決,是和平解決,還是打完了我再走,決定權在你。」
雷動絲毫不為所動,道:「急什麼?你身為北地一方霸主,就這麼一點點耐心嗎?陪我這麼一個帶給你母親生命的老人家多說幾句話,就這麼讓你不舒服嗎?」
「你想多了。」張瀟眉頭微蹙,對方的目光讓瀟哥很不自在,作為一個精神世界強大早已習慣獨立思考的人,很不喜歡被人用這種眼光打量,淡淡道:「我無所謂舒服或不舒服,也不是想逃避你,只是有些事迫切的需要解決而已。」
「耽誤不了你太久的。」雷動眼神漸漸恢復之前那種半人半神睥睨眾生的狀態,淡定說道:「就算赤城和北地不能合併,但至少能談談合作吧?」又問道:「你回去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的事不需要你來操心。」張瀟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
雷動絲毫不以為忤,淡然一笑,又問道:「你對葉玄了解多少?」不等張瀟回答,接着又問:「你對謝安和士族集團又有多少認知?還有,你現在傾向於跟漢王葉輝合作,可你又可曾了解過,當年你父母之死,他也有份的?」
「他們是沖着義軍和你做的那件事。」張瀟看着雷動的眼睛,一字字說道:「對我來說,你和他們的區別不大。」
雷動選擇了迴避張瀟的注視,轉了一下頭,說道:「無論如何,他們會害你,而我不會。」
「說實話,比起士族集和漢庭集團,我更不喜歡的是你的義軍。」張瀟坦率說道:「你所謂的大同世界在我看來跟大日壇宗那些妖人做的事沒什麼區別,你們義軍搞的均田地,免賦稅那一套,只是把你的義軍變成了劫掠富戶的強盜集團。」
「一派胡言!」雷動怒了,涉及到他畢生奮鬥的事業,觸及了他的靈魂承受底線,他按捺不住打斷張瀟的話,憤然說道:「乳臭未乾的毛孩子,你懂得什麼?」
「你很生氣,不是因為我說的不對,而恰恰是因為我說到了你心裏面。」
張瀟平靜的看着他,繼續說道:「你不敢擴大規模,因為你知道一旦義軍人數再增加,就超出了你能掌控的範圍,到那時你要面對可能是一支信仰破滅,山頭林立,臭名遠播的隊伍,你的初衷是改變這個糟糕的時代,結束士族和王族對這個時代的壟斷,讓所有寒門子弟有書讀,建立一個公平的秩序,但是你忽略了人性的弱點,他們被你發動起來以後就全變了。」
「你是在教我怎麼做事?」雷動面色越發難看,長眉一挑,冷然說道。
張瀟淡定道:「我只是在陳述事實,事實就是你並沒有你自己想的那麼算無遺策,我也不是你口中胎毛未退的孩子。」
雷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頭怒火,沉聲道:「我不否認你說的有點道理,但這並不應該成為你逃避責任的理由,這時代是屬於每個人的,既然舊秩序不公,就該有人去挑戰建立新秩序,義軍內部有問題,我們想辦法解決便是。」
「怎麼解決?」張瀟立即反問:「現在的規模內,你還可以壓制他們,可如果義軍走出赤城之外,在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了呢?你還能隨時隨地了解他們的作為,及時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嗎?他們在某地掃平了舊秩序,在新秩序里很快會成為新的特權階層,這樣的局面你要如何面對?」
雷動皺眉不語,顯然是聽進去了。
「人是社會生物,難免被雜七雜八的社會關係左右,理想總是很豐滿,現實卻常常骨幹。」張瀟繼續說道:「千萬別跟我說關於理想和奉獻的那一套,那樣會讓我覺得你在侮辱我的智慧。」
「你小小年紀,怎麼會想到這麼複雜的問題。」
雷動終於意識到沒辦法說服眼前的少年了,本來他想的是張瀟還年輕,憑自己的閱歷見識,只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便能將他拉到自己的事業當中來。聽到這番話后,除了大失所望,還有幾分老懷甚慰。
張瀟的選擇讓他失望,但張瀟展示出的實力和見識卻讓他更認定了這少年是他實現畢生理想的關鍵人物。
「有志不在年高。」張瀟道:「無志空活百歲。」
雷動嘿嘿冷笑:「年輕人,氣不要太盛。」
「不氣盛還叫年輕人嗎?」
張瀟記憶深處的某個點被喚醒,回答的鏗鏘有力,只可惜手裏缺了把華強哥的大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