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了後半夜,但石碾街上依舊熱鬧非凡。
往來行人穿梭不休,無數商販仍然在沿街叫賣。
石碾街並不寬闊,可卻很長。其中的攤位也並不固定,今晚賣魚的地方,明日或許就會變成殺雞的。
劉睿影不知道大老薑的攤位在哪裏。
不過按照以往的規律,這個時候他肯定已經收了攤子。
當劉睿影帶着眾人重新回到漠南蠻族的鋪子裏后,他先是把裏面的所有吃食全都扔掉,包括那些乾巴巴的小菜以及發臭的豆乾。
然後又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塊抹布,準備將鋪子裏的桌椅板凳全都擦拭乾凈。不過這活兒卻被湯中松吩咐給了朴政宏。
朴政宏不愧是在大府邸里做過事兒的,三下五除二就將這間小小的鋪子打掃乾淨。還從隔壁買來幾個燈盞點上,頓時變得亮堂起來。
正當大家在欣賞煥然一新的鋪子時,酒三半一頭鑽進深處的儲藏屋,在裏面待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再出來時,雙手抱着個陶制的罐子,滿臉都是得意。
「這罈子酒沒問題?」
劉睿影看到壇口的封泥已經被揭掉,便知酒三半應當已經鑒定過。
「不但沒有問題,還是上等難遇的好酒!」
酒三半說道。
劉睿影聽着有些不可思議。
酒三半對於酒的造詣他當然清楚,可他卻從未見過酒三半何時這般誇讚過什麼酒。
無論是名氣多大的酒,在博古樓里,酒三半也都喝過。有些是咂咂嘴,有些是點點頭。卻是頭一回這麼大加讚賞。
彷彿那些被點點頭表示是好酒的酒,在此刻就成了難以入口的劣酒,人外有人,酒也有更好的,只是沒想到是在這不起眼的地方。
上等已然是好詞。
再配上難遇。
更是少見。
只有稀世珍寶才以難遇形容,可知這酒還有多麼的讓他稱心。
劉睿影點了點頭,讓朴政宏把擦拭乾凈的桌椅板凳都搬出來,還讓酒三半把將罈子裏的酒倒出一碗,直接潑在了店鋪前的地面上。
酒香衝天,登時引起人群的一陣騷動,漸漸朝着這裏圍攏過來。
與此同時,在石碾街一條偏僻小巷子裏,隱約可以傳入三更天的鐘聲。
一間極為破敗的空屋子,卻傳出了燭光。
屋子裏滿滿當當都是人。
看他們的穿着,無非是些白日裏遊手好閒的潑皮無賴。
這麼一群人聚在一起,當然不會做什麼好事。
不過其中還夾雜着幾個身着三威軍巡城兵士甲胄的存在,就顯得更加耐人尋味。
燭光映照着眾人的臉,一張張臉全都擠在一起,密不透風。
就連光也無法越過他們的身形,投射到四周的白牆上。
不過這擠在一起的人,卻頗有默契。
他們同時俯低身子,一言不發,卻又同時挺起腰,直起背,向後仰過去。口中或是罵罵咧咧的說着最臟最難聽的字眼,或是極為放肆的狂笑着。
每當他們的身形朝後仰過去時,光才可以從他們之間的縫隙里鑽出,投射在並不光潔的牆壁上。
這間破屋不但門是破的,就連窗戶也是破的。
偶爾一股子夜風刮進來,燭火便無法自持的抖動一陣。將這群人的身影拉的更長,似是在牆上跳躍。
這種搖曳的身姿,不屬於人間的任何一種舞蹈。
若是有外人在場,看了之後,定然會覺得害怕
因為只要一眼,就能將人的所有魂魄全都攝走,全無防備之法。
但若是有清明之人,則可以從這些牆上的影子裏看到無窮無盡的貪婪。
似地獄里烈火焚燒的惡靈,張牙舞爪,似乎多看他們一眼就會被拉下去,吞的渣都不剩。
這場賭局在兩個時辰前就已經開始。
剛好是石碾街上第一波商販收攤的時間。
這個時間對石碾街來說十分特殊。
第一波商販收攤,無數的扁擔、拉板車,卻是將不寬闊的街道堵的水泄不通。
趁著這個檔口,許多潑皮無賴便走入街道中,幾個閃身,七扭八拐的,就來到了這間空屋裏。
那會兒是一更天。
也是三威軍中的巡城兵士途徑石碾街的時候。
這間空屋裏,每晚都是如此。
但今晚卻不知為何,屋中的氣氛着實要比往常凝重的多,就連抖動的燭火,也透露出些許殺氣。
現在是仲夏。
夜晚也並不涼快。
空屋不算大,這麼多人擠在一起竟然沒有一個人出汗。相比於刺激的賭局來說,這才是更令人吃驚的事情。
手持曬中的莊家,則光着膀子。
下身也只穿了條短褲。
除了在自己家中,亦或是浴室澡堂里,根本無人會這樣穿戴。
好在屋裏現在都是男人。
按理說,男人和男人之間,性別相同,不該有什麼顧慮。
但只有男人自己知道。
男人和男人之間才最放不開。
男人一定不好意思面對着另一個男人光着膀子,脫下褲子。但如果對着的是一個女人,就會大有不同。
如果這個男人身材還不錯,對自己的小兄弟也有足夠的自信的話,衣服脫的恐怕更快些。
而女人恐怕也是如此,若是身材玲瓏有致,皮膚光嫩的,才會願意展示,但大多要麼胸前空無一物,要麼腹部不平,帶着贅肉,亦或者大腿過於粗壯,這些缺點顯露出來,再對比一旁的完美身材,怕是氣的再也不肯看自己的身子。
莊家顯然也不想面對一群大老爺們兒脫衣服,但他有不得不脫的理由。
他的後背上紋著一條硃紅色的蛟龍。
或者是蟠龍。
反正這群遊手好閒的潑皮無賴,根本不知道蛟龍和蟠龍的區別。在他們眼裏,都是一樣,都叫做龍。
不過他們知道的是,「龍」這個東西,可不能隨便紋在身上。
皇朝時期,這是皇帝才可以使用的圖騰。
現在雖然是五王共治,可那些個遺老遺少的習慣,還是根深蒂固的在民間流傳。
以前紋這個,是得掉腦袋丟命的。
現在老人家都說,「龍」這個東西太硬太重,一般人扛不住。
但莊家既然敢紋「龍」在自己的後背,可想而知他對自己的命數有多大的把握。
他一定覺得,自己比皇上的命還硬,皇帝且被稱為真龍天子,才敢紋龍,而他卻沒有人供奉朝拜,就如此自信。
要是把衣服穿的整整齊齊,卻是旁人就看不見。
風月場最怕賒賬,賭場最怕出千。
一條龍抗在背上,卻是就可以震懾住大部分潑皮無賴。
尤其是這位莊家還很年輕。
看面像只有二十齣頭,決計不會超過二十五。
要是少了背上的這條龍,恐怕這間空屋裏早就亂成了一鍋粥。
年紀輕輕的臉蛋,配上不符合身份的龍,這才足夠有威懾力,哪怕他們覺得這年輕人並沒什麼背景,也要顧忌他敢紋龍的勇氣和膽量。
這樣的人,惹不得,若是動手,怕是就要以命相搏,他們來這是賺錢的,可不是送命的。
他的皮膚很是白皙,彷彿從未曬過太陽似的。
其實也正是如此。
這般沒有在官府報備的「黑賭場」,只有在夜裏悄悄開張。
其餘的時間,這裏就是一件空蕩破敗的屋子。
日頭越高,莊家睡的越香。
不過他並不住在這
里,只是每天晚上,按時按點來開局。
每一局,都由下注最大的人檢查骰子。
這次下注最多的,是一位三威軍的巡城兵士。
他們來這樣的場合,已然屬於監守自盜。
不過以他們每個月領的餉銀,根本不夠去那些大氣上檔次的賭坊里玩。往往是拿到的第二天,和幾個好兄弟,吃喝一頓,就不剩下幾個大子兒了。
至於這樣的「黑賭場」,本來也在他們的巡視範圍內,但他們知道這樣的行當就和暗娼一樣,根本就是沒有盡頭的事,故而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賭場的東家也極為懂事。
但凡遇到這樣的兵士或是官家來玩,開局就送五兩銀子的籌碼當做見面禮。
往後若是贏了,全都可以帶走,輸了也不會要賬。
這麼優惠的條件,哪裏有人能忍得住?
只要把街面上那些個不長眼,成天打打殺殺、偷雞摸狗的白痴抓了回去,讓明面上看起來太平一片,卻是就可以順順噹噹的交差。
如此有意思的去處,他們自己也不捨得查封。
久而久之,這巡城兵士本來是個苦活兒,就得晝夜不停地圍着城裏的牆根兒和大小街道溜達。
累了就在茶棚里歇歇腳,每日裏都無窮無盡的雞毛蒜皮小事。根本無法以此積累軍功,提升職級。
這樣的日子一眼就看的到頭,本來都是左右推諉,無人想來。但自從知道了有這間空屋子這樣的去處之後,巡城兵士的位置卻是供不應求。
整個三威軍里,但凡有資格的,甚至不惜給上官送禮,也要混到一個位置。
畢竟這賭,就是大富大貴的事情。要是碰上運氣好,點子硬,幾頓好幾好菜不是什麼問題。要是真上杆子,遇上頭鐵的主兒,就是去春暖閣里瀟灑一夜也是足夠。
不過這間空屋子的賭局,有時卻不僅僅是錢。
還有東西。
甚至人。
值錢的東西無非是珍寶首飾,文玩古董。
讓男人感興趣的人,無非是女人。
在這位三威軍的巡城兵士檢查完骰子后,莊家用篩盅將骰子蓋住,又放了塊石頭壓在上面,還在篩盅旁的桌上「邦」的扎入了一把匕首。
意思很明顯。
誰要是敢動這個篩盅,誰就得挨刀子。
還真有幾個潑皮無賴蠢蠢欲動。
不過都被這軍士的怒目嚇退,老老實實的不敢有任何動作。
唯有最角落處站着的大老薑,揣着手,目光冷峻,嘴角似笑非笑。
沒人知道他站在這裏有多久,也根本沒人會注意到他。
即便他身上還有一股子濃烈的魚腥味,鬢角處的頭髮絲里還夾雜着幾片魚鱗,在燈火下閃閃反光,也沒人注意到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賭局上,腦袋裏爹娘都忘了個乾淨。
從賭局開始,大老薑就來到了空屋中。
不必任何人先,也不必任何人後。
這樣不爭先也不恐后的人,着實是不容易引起眾人的主意。
而魚腥味早就被眾人身上的汗臭味、煙酒氣壓住。
從賭局開始,大老薑就一直冷眼旁觀。沒有下注一次,也沒有出言一句。
其實有幾把骰子,下注的人着實是蠢的要命。以他這個老賭棍的眼裏,早就看的明明白白。
而他的兜里也有錢。
今晚生意不錯。
可能是藉著文壇龍虎鬥剛剛結束的勢頭,家家戶戶都想要買魚做來吃,給自己的後代討個「躍龍門」的彩頭。
一個有錢又有眼力的老賭棍,竟然可以忍住在兩個時辰之內一次都不玩,這才是這間空屋裏今晚最不同尋常的地方。
要比莊家背後紋著的「龍」、屋裏的三威軍巡城兵士,還要奇怪的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