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這高仁算得准,還是碰巧了。
直到劉睿影喝完最後一杯酒。
也剛好聽到屋檐上的最後一滴積攢的雨水砸落在地。
雨停了。
他也該走了。
劉睿影站起身。
靜靜的看了看高仁。
但卻沒有言語什麼。
帶著華濃便走出了神廟。
「往北二十里地,有好戲看!」
高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但劉睿影的腳步卻沒有絲毫停頓。
不過他的心裡卻是清楚的很。
往北二十里。
不就是先前靖瑤劫奪餉銀的那個鎮子?
好戲?
即便是那鎮子已空無一人,或者屍橫遍野,他也是要回去的。
劉睿影從中都查緝司出來之後,被授予的許可權是西北特派查緝使。
這西,自然是定西王域。
當時劉睿影還沒能理解這個北字。
現在看來每一隻捕蟬的螳螂背後,一定是有黃雀存在的。
震北王域四百萬兩餉銀被劫奪,以及省著冬亦被殺。
這些都是讓劉睿影朝北行走二十里,再回那鎮子的理由。
「我們是不是回不去中都了?」
華濃問道。
「可能會耽誤一些時日,但最終還是會回去的。」
劉睿影說道。
華濃點了點頭。
他知道自己這位師叔曲解了他的意思,但是他沒有再開口。
華濃說的回不去,不是在問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而是真的指他倆究竟還能不能回去。
能不能活著回去。
雨停了。
天還沒完全晴朗。
算時間,應該應該已是白天。
不過天幕之上還是能依稀看見幾顆大星。
劉睿影抬頭看了看。
但並未深究。
他不懂星象。
也沒有蕭錦侃或是高仁那般先知先覺的能力。
劉睿影是最被動的。
和靖瑤一樣被動。
靖瑤的復仇之心被高仁所利用。
但劉睿影又何嘗不是?
他雖然沒有什麼仇怨需要報復,但卻想要建功立業。
只有為中都查緝司多多建功,才能早日升遷。
一步步的,靠近那掌司之位。
所以於公於私,他都必須要回去。
他倆還沒靠近那鎮子。
就發現了震北王域的軍士已經將周遭的山野道路盡皆封鎖。
劉睿影帶著華濃從側面迂迴,爬上了一處高地。
看到震北王域的軍士正在挖坑。
土坑旁邊,至少堆著上百具屍體。
有穿甲胄的軍士。
也有布衣的平民百姓。
「那些人是怎麼死的?」
華濃問道。
「你覺得是誰殺了他們?」
劉睿影反問道。
「靖瑤?」
華濃思考了片刻說道。
劉睿影皺著眉,搖了搖頭。
「難道不是嗎?靖瑤為了劫奪餉銀,應該是早就將這鎮子清空了才對。」
華濃說道。
他的話雖然最符合邏輯。
但他還是不夠了解人。
或者說不夠了解五大王域的行事作風。
在五王裡面。
上官旭堯一直被稱君子王。
因為他待人平和,禮賢下士。
喜文勝過愛武。
不管是博古樓還是通今閣。
他與天下的文人雅士也多有詩文唱和。
時間久了,人們總是會產生一種錯覺。
認為上官旭堯就是這樣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者。
卻是忘記了,他也是天下的五王之一。
也是從屍山血海中打過的天下。
「靖瑤沒有時間……何況他只帶了寥寥數人。能夠吧餉銀劫走,已是不易。怎麼還能騰出功夫來屠鎮呢?」
劉睿影說道。
話到此處。
卻是也沒有必要再繼續說下去了。
想必華濃心中也明白。
這些震北王域的居民,全都是死於震北王域的軍士之手。
「為什麼?」
華濃問道。
他雖然知道了這些人的真正死因。
但卻想不通裡面真正的究竟。
「四百萬兩餉銀被劫奪,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就算是以天下最為富庶的安東王來籌措,想必都需要花費些時日。所以這事是萬萬不能透出一點口風的。萬一讓邊軍的將士們知道了,定然是謠言四起,軍心動搖。」
劉睿影說道。
「可是餉銀已經被奪走,卻是無論如何都到不了邊軍的手裡。」
華濃說道。
「拖。」
劉睿影說道。
「怎麼拖?」
華濃問道。
「就這樣拖。」
劉睿影朝前方努了努嘴說道。
華濃沉默了。
原來殺死這麼多人,只是為了一個已經發生的事情讓人知道的晚一些。
可是來殺人的軍士不是也知道了這件事情?
難道還會再派一批軍士,來把這批軍士也殺死嗎?
這樣一批一批的殺下去,到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那就要看他上官旭堯想要拖多久了。」
劉睿影說道。
相處了這麼多時日,他也能大概猜到華濃的心思。
「況且拖的方法有很多。這批軍士或許根本都不知道餉銀被劫奪一事,只需要說著鎮子上有人暗通草原,將其全部誅殺就好。若是這批軍士知道餉銀被劫奪,那就會派他們一直在此地駐守封鎖。解決的快還好,如果解決的慢,他們也得死。」
劉睿影說道。
「他們又會以何種原因死去?」
華濃問道。
「有什麼死是不需要原因的。不過上官旭堯一定會給個原因就是了。他可以說這這批軍士是叛軍,而後再派軍士來將其剿滅。這樣一切都將被掩蓋下來。塵歸塵,土歸土。二十年後,這鎮子又會像我們剛來時那麼繁華。」
劉睿影說道。
華濃的臉上露出了笑意。
「為何發笑?」
劉睿影問道。
「我只是覺得,這樣真好玩。為了一個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而不斷的偽造現實來遮掩。到最後,豈不是只有上官旭堯一個人知道,一個人承擔?」
華濃說道。
「就像我方才對那高仁說的神不好當一樣,王更難當。」
劉睿影說道。
「王?萬萬人之上,有什麼難當的。」
華濃不以為然的說道。
「神辦不成事情,沒有人會罵他。只會覺得自己心不誠。下次再來時,一定會帶著更貴重的祭祀品和更虔誠的心。但王要是辦不成的事情多了,不但會被罵,還會被殺。」
劉睿影說道。
華濃又聽不懂了。
所以他也沉默了下來。
劉睿影其實可以光明正大的走過去的。
只要他亮明了自己中都查緝司省旗的身份。
但是他沒有那麼做。
因為他摸不準這些軍士到底接到的是怎樣的命令。
若是為了邊關大局考慮。
一個省旗,即便是中都查緝司直屬的省旗。
說殺便也殺了。
就算是擎中王劉景浩親自追查下去。
上官姚旭只要出面搪塞一番,定然會不了了之。
所以他是不能冒這個險的。
尤其是他現在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
自衛都很是困難。
更不用說這闖營之事了。
「沒想到,這荒郊野嶺的,竟還能碰到兩位如此俊俏的小哥兒!」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進劉睿影的耳畔。
他回身一看。
一位女子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這位女子一身農夫大嫂打扮。
但卻難以掩飾他骨子裡透露出來的風騷。
雖已不年輕。
可是這種風韻和氣質,卻是極為勾人。
她眼見劉睿影轉過身子。
便也扭動著腰肢,款款朝前走來。
這女子兩手空空,卻光著一雙腳。
腳背上還有下雨迸濺上的泥點子。
不過這些污穢卻是更襯得她的雙腳潔白,性感。
「小姐有何見教?」
劉睿影問道。
荒郊野外。
淡日薄星。
這女子就這麼突兀的,施施然出現。
怎能不讓人生疑?
「呦!俊哥兒嘴可真甜……開口就叫人家小姐……咱都這年歲了,也不知還能聽到幾聲!」
這女子走到劉睿影身前兩丈遠的位置停住了步伐。
歪著頭,微笑著朝前看去。
「兩位俊哥兒可是要去前面那鎮子?」
女子問道。
「是啊……我兄弟二人早起趕路辦事,卻是必須要穿過那鎮子才行。沒想到,怎麼今日卻是被軍士圍了個水泄不通……正在發愁呢!」
劉睿影說道。
還故作惆悵的樣子,扣了扣頭。
「巧了,我確實也要穿過前面的鎮子。不如咱們一道同行?」
那女子說道。
「能和小姐一道同行倒是極美的……只是那些軍士刀槍林立,讓人害怕……」
劉睿影說道。
「你們兩人手中,不也有劍?我怎的就不害怕呢?」
女子指著劉睿影和華濃手裡的劍說道。
「因為小姐眼睛尖,一眼就能看出我們這是為了趕路的花架子。卻是哪裡比得上那些殺人不眨眼的軍士?」
劉睿影笑著說道。
「花架子也有花架子的用處,你看兩手空空,不也走了很遠的路?」
女子雙手一攤說道。
「敢問小姐從何處來?」
劉睿影問道。
「前面而來。」
女子指了指自己的身後說道。
明明是身後,她卻非說是前面。
「小姐倒是好氣魄!」
劉睿影誇讚道。
「哪裡有什麼氣魄啊……無非是能捨得罷了。」
女子掩口輕笑的說道。
隨即朝前走去。
走出了幾步,似是聽到身後沒有動靜。
便又回頭看著劉睿影和華濃。
劉睿影想了想,提著劍,就快步追了上去。
「一會兒啊,你倆卻是都不要說話。我說什麼,只需要應和一聲就好!」
女子說道。
劉睿影點了點頭。
「站住!震北王軍令,此處需封鎖十日。無關人等一律繞行。」
哨卡的軍士遠遠看到三人走來,出言厲聲說道。
「這位軍爺……我們姐弟三人,實在是有要緊事!若是繞行的話,就得耽誤起碼三日的路程!也不知道家父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
這女子說罷。
便開始抽泣起來。
軍士一看這女人哭了。
一時間也是有些手足無措。
「這是軍令!在下也沒有辦法,姑娘還是繞行吧!」
軍士平和了語氣說道。
「怎麼回事?」
就在這位軍士話音剛落時。
一位軍官模樣的人走了過來。
「家父重病已時日無多,小女子正帶著兩位弟弟星夜兼程的去奔喪。沒想到這路卻是走不通了,要是繞行的話,恐怕是到了,人也沒了……」
女子說道。
卻是哭的更加傷心了。
劉睿影在後面冷冷的看著這一切。
他覺得有時候女人真的比男人好太多。
尤其是這種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女人。
簡直讓人沒有應對之策。
那軍官細細一瞧,卻是對這女子的風騷和面容有些著迷。
「真的是去奔喪?」
軍官問道。
「是的軍爺!這幾日星夜趕路,卻是連鞋子都走掉了,也沒來得及買……」
女子收住了哭聲。
蹲下身子,摸著自己的雙腳說道。
顯得楚楚可憐。
「唉……現在能有如此孝心的子女倒是不多了!既然是奔喪,就快快過去!不過回來的時候,切記不能再走這條路了!」
軍官說道。
「多謝軍爺!多謝軍爺!」
女子一聽,立馬站起來,不斷的躬身道謝。
她穿的這身布衣極為寬鬆。
如此一低頭,卻是讓那軍官滿眼春光。
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頓時起了別樣念頭。
「不過這奔喪趕路雖然要緊,可若是光著腳,想必也是走不快的吧?」
軍官話鋒一轉說道。
劉睿影看到他的表情。
已經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不過也是理解了先前這女子說的『捨得』是什麼意思。
「的確如此……只是這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麼市集。況且……況且……」
女子欲言又止。
不說,卻勝過了千言萬語。
「鎮中已被封鎖。所有的屋子都集中規制,你且隨我來選一雙合腳的鞋子吧!」
軍官說道。
「多謝軍爺厚愛!只是我這兩位兄弟……」
女子指了指身後的劉睿影和華濃。
華濃覺得有些尷尬。
一直低著頭。
劉睿影卻是做出一番唯唯諾諾的樣子。
在那軍官把眼神丟過來的時候,絲毫不敢有任何對視。
雙眼止不住的,一直在遊離。
「讓他們也一併進來,稍等會兒就好了!」
軍官說道。
隨即劉睿影也是點頭哈腰的連連道謝,繼而通過了哨卡。
他看著女子和那軍官朝一處營帳走去,嘆了口氣。
「我們真就在這裡等嗎?」
華濃問道。
「若是不等,我們能去哪裡?」
劉睿影反問道。
舉目望去,四周都是軍士。
且因為天色暗沉的緣故。
到處都點著火把照明。
卻是讓人無處遁形。
「他的父親真的死了嗎?」
華濃問道。
「不管死沒死,現在開始,就是死了。而我們,也就是要去奔喪的!」
劉睿影說道。
他知道營帳內即將發生的事情。
故意走遠了點。
以免聽到裡面的響動,自己也會難堪。
或許這女子的父親真死了。
但一定不是現在。
可能是去年,也可能是上個月。
先前那番逢場作戲,無非是調動起了曾經的情緒罷了。
有些事,做一次就可以用一輩子。
這女子想必就是這樣的狠角色。
「她捨得什麼了?無非就是哭了一場。」
華濃看著那女字和軍官進去的營帳自語道。
「若是說外物的話,她的確是什麼都沒有付出。她說的捨得,是捨得自己!」
劉睿影說道。
華濃顯然沒有明白劉睿影話中的含義。
他雖然學會了哭和笑,也大致明白了人。
可是他卻不懂女人。
因為他從未和女人打過交道。
尤其是這樣捨得的女人。
怕是就如湯中松那般的花叢高手,也會避讓三分。
因為一個女人若是捨得起來,那她就敢於捨得一切。
自己的身子算什麼?
性命都可以拋之於腦後。
只是有些女人是捨得自己,有些女人卻是讓別人為她捨得。
就好像是先前的神廟中的蘋果。
若是帶皮吃,未免口感有些酸澀。
但若是有人把外皮削去,那入口的則儘是甘甜。
一個女人如果在你面前楚楚可憐,惺惺作態,那他一定會是想讓你捨得。
但一個女人要是坦坦蕩蕩,有話直說。
那就說明她願意為你捨得。
只不過後面這種女人,一般都不討喜。
反而是那些矯情做作的,更得人心。
但只有最聰慧的才能拿捏住這其中的分寸。
什麼時候該坦蕩,什麼時候要矯情。
因為這世間沒有什麼比原諒和理解更能讓深入人心的事情了。
不過這樣的女人也普遍講理。
因為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就好像這女子。
她幫劉睿影和華濃,也許只是出於一時興起。
不過女人做事,豈不就是這般,只論高不高興?
若是高興了,沒有道理的事也願意去做。
若是不高興,你即使將全天下的道理都擺在她面前,她也會一把火燒了,絲毫不理會。
正在劉睿影背對著營帳,思考著這些問題的時候。
華濃拍了拍他的肩膀。
劉睿影看到那女子走了出來。
他著實沒想到會這麼迅速。
可是她卻依舊光著腳。
並沒有穿鞋。
「我已經把你們帶進來了。」
女子說道。
卻是收起了先前的媚態。
「多謝小姐!」
劉睿影道了一聲謝。
「只不過為何還是沒有穿鞋?」
劉睿影接著問道。
「鞋子都不合腳,也入不了眼。若是入了眼,哪怕不合腳,我也會捨得自己的腳,塞進那鞋子里去。」
女子笑著說道。
「不管怎麼樣,還是多謝了!」
劉睿影說道。
「我也只是為了自己好玩罷了……並不是真心要幫你。不過,既然你對我這般客氣的道了兩聲謝,我便也再給你提個醒,算是對得起你這兩句客氣!」
女子說道。
「小姐請說!」
劉睿影客氣的說道。
「快跑!」
女子丹唇微張,輕輕的吐出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