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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殊旅程 - 第245章 喜迎十周年字體大小: A+
     

    這天,莉莉薇又帶着一尾巴的麥殼回來了。

    羅利一邊聽莉莉薇開心分享她今天的趣事,一邊替她挑沾在尾巴上的麥殼。

    莉莉薇愉快地哼著剛學會的攪麥歌,像是沒注意到某笨蛋樣子不太對勁,但不可能有這種事。

    羅利低垂著頭,抬不起來,完全像在馴狗。

    「真是的……好像在罵茉莉一樣。」

    莉莉薇嘆息交摻的話,讓羅利總算敢抬起眼睛。

    「本大人說她像你這個傢伙,你這個傢伙還不信吶。」

    兩人經常爭辯老愛惡做劇的茉莉究竟像誰,而這次羅利再度體會到自己是多麼不利。

    「都是我不好。」

    莉莉薇睜開一隻眼睛瞄瞄羅利,又長嘆一聲。

    然後從床上滑下來,站到羅利面前。

    「你這個傢伙跟靜不下來的笨狗沒兩樣。

    羅利完全無法否認,羞愧得別開臉。

    結果,莉莉薇把臉湊過來,讓他沒其他地方能看。

    被她的紅眼睛盯着,羅利不禁恍神,覺得那雙眼好美。

    現在這德行,可不能讓女兒茉莉看見。

    莉莉薇挺直腰,用力搔搔頭。那無奈的樣子不是針對羅利,而是自嘲。

    「本大人到底是怎麼會愛上這種笨狗啊。」緊接着歪起頭,嘆最後一口又重又長的氣。

    羅利再度垂下頭時,莉莉薇說了聲「可是,狗還是有狗的用處。」

    「咦?」

    抬起頭,見到莉莉薇伸手過來,好像是要他站起。

    羅利握住她的手,一臉疑惑地起身。

    「和本大人共事的小丫頭,全都在擔心會沒工作做。」

    「共事?」

    莉莉薇耳朵不滿地拍了拍。

    「攪拌婦啦。」

    「哦……呃,為什麼?是和鯡魚卵交易有關係嗎?」

    莉莉薇雙手抱胸,嚴肅地說:「做這行的不只是本大人和舞娘這樣偶爾來鎮上一次的人,絕大部分是這裏的窮苦人家。大家都是勤奮工作的好人啊。」

    「這樣啊。」

    莉莉薇不常夸人,羅利有點意外。

    「而且……對雄性的喜好好像都差不多。」

    她不太情願地別開眼睛這樣說道。

    說到這個,管理攪拌婦的老人也說過,那裏有不少人是愛上壞男人才會來做攪拌婦。

    「總之,本大人不能眼睜睜看她們丟工作。莉莉薇正想跟你這個傢伙談你這個傢伙說的那個地方的事,結果你這個傢伙先來自首了。」

    「你說鯡魚卵的……交易所?」

    「嗯。那些丫頭跟那裏接了不少工作,少了那裏,會讓她們很頭痛。消息傳進來的時候,她們都緊張死了。」

    莉莉薇見到羅利「這樣啊?」的眼神而嘆氣,手抓抓耳根說:「追根究底,就是寇洋小鬼和小笨驢茉莉引起的風潮造成的影響唄?要是這害得那些丫頭喝西北風,本大人就不配冠上萬狼公主之名了。」

    寇洋為了替世界找回正確的信仰而下山行腳,茉莉是偷偷跟去。在教會的畫里,她一副忠心扶持寇洋的樣子,可是現實的她才不會甘於配角,責任肯定不小。

    那麼身為她的父母,該做的就是儘可能替她收拾善後了。

    規矩的莉莉薇是這麼想的。

    「可本大人不太了解人類社會的規矩,本大人面對的是你這個傢伙的領域。」

    雖然,莉莉薇經常不留情地笑羅利傻,心底還是十分信賴他。

    這句話和將功贖罪的機會,讓羅利高興得心裏燃起一把火。

    「可以多告訴我一點嗎?」

    莉莉薇接下來說的,全是關於平時沒什麼人注意的底層勞工。

    交易所那些人,多半也不知道自己跟攪拌婦有何關聯,而教會的人八成也是一樣。換言之,他們同樣是特權階級,看不清腳底下有誰。

    「怎麼樣,你這個傢伙幫得上忙嗎?」

    見到莉莉薇為共事幾天就心靈相通的人心痛的表情,羅利胸口也疼了。

    於是,他將雙手搭在莉莉薇細瘦的肩上。

    羅利現在雖是被行腳耽誤的溫泉旅館老闆,多年前可是擄獲萬狼公主芳心的知名行腳商人。

    「幫得上。」

    莉莉薇的臉立刻亮了起來。

    她曾在不會有人感謝的遺世小村麥田,思念故鄉度日,原本還是個很容易被陰霾佔據雙眼的人。

    為了讓那雙美麗的紅眼睛閃閃發亮,羅利多次握起莉莉薇的手,投入大冒險之中。

    回想着十多年前的年輕歲月,羅利這樣說道:「我是商人,虧損一定要討回來。」

    又亂碰蠢買賣讓莉莉薇看笑話丟的面子,也一定要挽回。

    這樣的志氣,看得莉莉薇無奈微笑。

    「你這個傢伙是本大人愛上的雄性,要是你這個傢伙跌倒了也只會白白爬起來就糟了。」

    一點也沒錯,按照莉莉薇所言,十分有轉圜的餘地。

    「那麼你這個傢伙啊。」

    「嗯。」羅利這樣說道:「我怎麼也不能鬧出在茉莉的畫像前懺悔的糗事。」

    莉莉薇聽得噴笑,受不了地吊起一眉,往羅利背上用力拍一掌。

    首先要打點的不是別處,就是鯡魚卵交易所。

    想請教會收回成命是羅利自己的想法,說不定多數商人不想再和教會牽扯。認為賭金回得來就好,少引火自焚的想法也很合理。

    很久沒和商人商量大事讓羅利一反常態,緊張兮兮地推開交易所的門。

    「這裏的主管?」

    原本熱鬧的交易所轉眼只剩寥寥幾人,替羅利記錄賭金的男子也在。

    「我有方法處理這次教會的暴行。」

    男子聞言睜大了眼,歪唇一笑。

    「難得來了個有骨氣的,其他縮頭烏龜都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那事情好說,你要找的就是他。我們這不是公會,沒有一個真正的主管……可是大多數商人都會聽他說的話。」

    男子指的是當初那位冷靜面對聖職人員的中老年男性。

    「他以前是竹子同盟的高層人員。雖然已經退休了,不過當年可是統領好幾艘遠洋商船,人稱「總督」呢。」

    竹子同盟是世界最大的商業公會,已有幾十個貿易城市加盟。

    但這個隱身於市井中的大人物,如今卻獨坐空桌喝悶酒,像個玩具被搶走而鬧脾氣的孩子。

    讓羅利備感親近。

    他一定是退休了也無法抗拒商業的魅力,徹頭徹尾的商人。

    「抱歉,方便打擾嗎?」

    羅利走到桌邊問候,對方淡淡地側眼過來。

    「你有方法改變現況嗎?」

    他都有在聽,也沒擺架子問他是誰。

    只要有辦法,是誰都好。這樣務實的商人式回答讓羅利很有好感。

    「送禮的話,早就試過了。」

    既然是大商行的前幹部,當然會先嘗試賄賂。

    「可是教會現在正想改革,看都不看一眼。那個青年好像把自己當成了主教。」

    雖不知過去見錢眼開的教會佔了他多少便宜,可是一旦金錢這帖迷藥失去魅力,還是有其不便。

    「提議繳稅也沒用。看來他們真的是打算純粹用信仰為武器攻佔這裏,搶走這個快樂的遊樂場。」

    總督嘆口氣,脖子扭得喀喀響。

    「現在只能乖乖低頭,帶着賭金到其他城鎮去了。」

    「可是一度順從之後,再有第二次就更抬不起頭了吧。您去的地方也不一定會准您呢。」

    不管到哪個城鎮,都一定會有教會。

    而人際關係也好,組織間的關係也好,一敗再敗就會一直敗下去。

    因此,每個人都知道開頭最重要。

    「這種時候,常用的手法我都試過了,這樣你還有方法嗎?」淺藍色的眼睛注視過來。

    羅利正面承受他的視線,這樣說道:「當然。教會那些人,終究是上流世界的人。」

    「嗯?」

    「我們必須和同一陣線的人聯手。」

    既然他是人稱總督的大人物,他高高在上的目光肯定有很多看不見的地方。

    羅利開始說明他和莉莉薇構思的計劃,總督愈聽愈振奮,甚至往自己額頭用力一拍。

    「真的是燈台底下暗啊!我幹了四十年的貿易,連搬運工都管得服服貼貼,沒想到……對,商行的倉庫和商船之間還是有空隙的。」

    就連身份比他低多了的羅利,都不知道有這樣的手工活。

    畢竟,他原先的生活中沒有女人,不會知道哪裏是只屬於女性的地盤。

    「我打算先和攪拌婦那邊講好,取得她們的協助以後,連同其他提議一併和教會商量。我是覺得很有勝算,不知這裏的各位贊不贊成?」

    對羅利而言,只要能拿回賭金,交易所能否存續並不重要。

    但想要解救和莉莉薇共事的攪拌婦,就非得守住交易所不可。

    「等等,先讓我粗估一下……對,這樣比繳稅給教會便宜很多,而且也不用向他們低頭。這不是求他們成全,而是對等的交易。既然是交易,就是損益的問題;損益的問題,大家應該不用多說就會懂。如果有人還要啰唆,我來替你擺平。怎麼能讓別人搶走這個遊樂場!」

    總督站起來,海上男兒似的豪爽伸手。

    「我到死都不會停止賺錢,你也是這類人嗎?」

    羅利握着他的手回答:「太太老是要我節制一點呢。」

    總督露出海盜般的賊笑,瞬時恢復如果無其事的表情。

    「可是,我們需要一個有力一點的推手。不管再怎麼美化,這裏都不像是肅穆祈禱的地方。」

    或許是因為,有很多人在交易所下重注而特別亢奮,到處是奇怪的裝飾。

    除了吊在天花板上的熏鯡魚,牆上還有用漁網層層纏起的教會徽章,以及從守護船員到守護產子等各種守護聖人的木雕像也到處都是,想得到的都有。

    另一邊牆上,是帶卵的奇妙鯡魚和奇妙沙丁魚互撞腦袋的墨水畫。看似水花噴濺的部分,其實都是以銀幣裝飾。就算說得含蓄一點,這裏仍像是某個原始部落的勝戰祈禱室。

    但羅利掃視一圈后提了個議。

    純粹是為了這個交易所。

    「可能需要換個樣式呢。比如說……」

    商人跌倒了,不會白白爬起來。

    總督和羅利談完各種細項后,召集了戒不掉賭博的商人。

    羅利直接前往港口倉庫,和莉莉薇召集的攪拌婦商量,而她們當然不會拒絕。她們答應之爽快,連搬運工都要汗顏。

    由於魯莽行事是自掘墳墓,羅利又另想一步,當做提味用的引子。

    那需要莉莉薇的協助,還有經營溫泉旅館所培養的管道。

    第二天,商人們列隊前往清鎮大教堂。

    鎮上的人正聚集在教堂前張羅明天的特殊禮拜。

    「請問主教大人在嗎?」

    帶頭的,是最具領袖風範的總督。

    他用蛋白將鬍鬚和頭髮梳理定型,高貴的衣服也上漿洗過,筆挺到好像碰一下就會割傷,這身打扮就算直接穿進皇宮也不失禮。

    最驚人的是他的舉手投足。

    被他問話的工匠嚇到差點弄掉要用來裝飾教堂大門的鍍金飾品,且以為他是貴族,急忙回答「在裏面」就脫帽行禮。

    見到後面那一大排商人,工匠的眼睛睜得更圓更大。

    教堂內也忙着準備,到處都有工匠在作業鷹架上敲敲打打。一行人在如此嘈雜中大步前進,毫不猶豫地穿過中央走道。

    在高得彷彿會吸人的天頂下,紅毯走道的正中央,一群高階聖職人員正在討論畫要怎麼掛。

    「哦,各位不是……」

    轉頭過來的,是總督揶揄為主教的青年祭司。

    他環視商人,眼神頓時出現敵意。

    「之前那件事不用再一個了,我們不會被神恩以外的任何東西迷惑——」

    他是以為又想來賄賂了吧,但總督伸手制止了準備長篇大論的青年祭司。

    「不,見識到祭司大人對信仰之堅定,我們都醒悟了。於是我們也想跟從佛經,做一些神會樂見的事。」

    「怎麼說?」

    總督清咳一聲再道:「您知道的,神教誨我們要懂得分享。才我們決定,要在交易所提供免費飲食給在鯡魚產業出力的窮人。」

    青年祭司挑起一眉,看看身旁的高齡僧侶。

    「這的確是個善舉……」

    「是的。當然,我們臉皮沒有厚到這樣就請求各位讓交易所繼續留在這個城鎮里。我們會遵從祭司大人等鐘樓議會成員的神聖決定。」

    然而商人大批來到這裏,不會沒有目的。

    聖職人員們交頭接耳了一會兒,以青年祭司為代表問:「那麼,各位這趟來是為了什麼呢?」

    「我們是來給這群迷途羔羊帶路的。」

    「咦?」

    「真正有話要對祭司大人說的,其實是她們。」

    商人們退到走道兩邊,讓路到走道入口。

    祭司們不解地往另一端望去。

    只見幾個穿着短袖衣物,手上還沾著麥殼的攪拌婦走了過來。

    「話說回來,祭司大人,您知道來自遠方,用來做聖餅的小麥是經由怎樣的路線來到這裏,進入麵包店窯子裏的嗎?」

    「呃……你說小麥?」

    白白凈凈,一身學者氣質的青年祭司當然與農耕無緣,手指比女孩還細嫩的其他聖職人員也答不出話。他們多半是自幼就都在念教會法學,沒出過社會。

    「小麥收割以後會裝進麻袋,用馬車送上船,千里迢迢來到這裏。可是有一群不起眼的人,填補了這一連串程序中的間隙,那就是她們。如果不是她們每天早晚辛勤攪拌儲存在倉庫里的一袋袋麥谷,麥谷很快就會發霉。發霉的麥谷做成麵包,我們就要把疾病吃下肚了。」

    總督說到這裏,攪拌婦們優雅地行禮。她們身上破舊的衣服,在標準的行禮動作下十分醒目。

    「祭司大人。」

    總督向前一步,在祭司面前下跪。

    如貴族做信仰告白般的舉動,彷彿是祭禮上的戲劇。

    「我們的確是貪心的商人,這點我們不會否認。可是她們不一樣,全都是在陰影中支撐鎮上所有人的生活,她們才是應該受神光照耀的人。」

    「呃……嗯嗯?」

    青年祭司疑惑地點點頭,望向攪拌婦。

    她們一個樣地在胸前緊握教會徽章,略俯著頭,神情十分懇切。那模樣任誰看了,心裏都會激起同情的漣漪。

    「可是那……我明白她們的工作了,但那跟你們有什麼關係?你們……買賣的是鯡魚卵吧?她們攪拌的不是麥谷嗎?」

    這問題使大商人總督目光一亮。

    「麥谷是季節性商品,會有空窗期。您知道她們在冬季播種的小麥出清以後,都是攪拌什麼嗎?」

    「咦?不、不知道……」

    總督這樣說道:「就是鯡魚卵啊。」

    這就是莉莉薇聽同事們訴苦后想請羅利協助的原因。除了賭博的商人,鯡魚卵交易所還有另一批商人會見證到最後。因為,有這些實際處理鯡魚卵的商人,漁夫才會將鯡魚送來這裏。而鯡魚卵和麥谷一樣,不能只是裝進桶子裏。

    大部分商人都不知道這一點,更遑論不可能吃過鯡魚卵的聖職人員了,才他們才會這麼輕易就想關閉交易所吧。

    「鯡魚卵的買賣分為兩種,這單純是因為,鯡魚卵有兩種。」

    「這樣啊,嗯?」

    「一種是乾燥的鯡魚卵,這需要在太陽下曝晒。多虧攪拌婦們每天不辭勞苦拿出來曝晒、翻整、管理,才不至於腐敗。」

    「呃……嗯……」

    「另一種是用鹽腌的卵。鯡魚卵是用來吸引南海沙丁魚的餌料,腌過的比乾燥的效果更好,價格比較高,管理起來也比較繁複。請祭司大人試着想像泡進一大桶鹽水的鯡魚卵。這些瘦弱的女子要拿比她們人還高的槳,一整天攪個沒完。啊啊,希望祭司大人能發發慈悲。她們這樣天天努力,是為了讓這個城鎮和南方各地人們的小小餐桌上,可以擺上幾條沙丁魚啊。」

    總督的三寸不爛之舌,讓祭司沒有插話的餘地。

    這時,羅利按照事前排練,偷偷打個手勢。

    一個攪拌婦隨後便當場跪下。

    「大人可憐我們的話就幫幫忙,把鯡魚留在這個城鎮吧……」

    在這句滿懷情感的訴求之後,其他女子也當場跪下,齊聲附和。

    拜託可憐可憐我們吧……

    面對無辜女子的訴求,以為窮人主持公道為由拿交易所祭旗的聖職人員們完全啞口無言。失去交易所,這個城鎮也會失去許多鯡魚相關產業,等於是剝奪她們的生路。

    可是壞事就是壞事——正當死腦筋的青年祭司想這樣說道時,羅利抓緊時機對他耳語。

    「祭司大人,湖水澄清,是因為,深到足以懷藏污泥。」

    「這……!」

    「所謂清水無魚啊。」

    緊接着總督湊上另一隻耳朵說:「我發誓,我們會在那間交易所為窮人……例如攪拌婦那樣打日工的人提供免費三餐,並重新裝潢,打造成一個令人不會遺忘信仰的地方。當然——」

    他胸膛高高一挺。

    「我們是受了祭司大人的訓斥,決心為信仰有所付出。祭司大人教導的事迹,將會世世代代留在那間交易所,供我們子子孫孫緬懷吧。」

    人不能在天國積攢金幣,但能積攢功德。才羅利覺得他們不受金錢賄賂,說不定別的迷藥會有做用,於是準備了這一步。

    但祭司嘴巴緊閉,懷疑這樣不太正當而繃緊了臉,深怕自己遭商人花言巧語所騙。

    總督在這時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拿到祭司面前,踢這臨門一腳。

    「我們打算改變交易所的裝潢。裏面這個人,就是大人您。」

    祭司睜大了眼,不由自主地往後看。

    視線另一端,有群男子用繩子從天花板吊下來,要將一幅畫固定於高牆上。

    總督取出的紙上,是另一幅畫的草稿。

    和即將掛在教堂內的寇洋與茉莉類同,是典型的宗教畫。

    背景是堆積如山的鯡魚,商人和攪拌婦們虔敬地下跪禱告。要將他們接引到天國去的,正是青年祭司。

    總督將青年祭司戲稱為主教,其實並沒有錯。

    羅利從小照顧寇洋,很了解他的個性。

    而這名青年的一舉一動顯然很接近寇洋。

    「怎麼樣呢,祭司大人?」

    青年祭司赫然回神:「呃……啊……」

    舌頭打結的年輕祭司想尋求年長聖職者的意見,但其他商人也在對他們灌迷湯。籠絡聖職人員這種事,沒人能比唯利是圖的商人強。

    「祭司大人?」

    總督再問一聲,使得青年祭司的視線在總督、羅利和攪拌婦們之間直打轉。

    最後,他終於萬般糾結地閉上了眼。

    「我知道了……我撤回原先的決定。交易所,就繼續開吧……」

    攪拌婦們當場開心得跳起來歡呼。

    祭司還是非常猶豫,但現在已經沒有反悔的餘地。

    而且他的目光,明顯釘在總督手中的草稿上。

    「對、對了……」

    「請說。」

    祭司略被總督的親切笑容逼退,小聲問:「真的能讓人看得出是我?」

    人要完全無欲,是極為困難的事。

    才世上才會有羅利這些商人。

    「這是一定要的。」

    總督這樣說了之後,繼續和青年祭司討論畫的細節。

    事情似乎已經結束,他唏噓地鬆一口氣,走向中央走道入口。

    攪拌婦不分老少手牽着手,在那裏慶祝。

    舞娘注意到羅利接近,婀娜多姿地靠過去,用演戲似的誇張動作擁抱他。

    「啊啊,這不是我們的老闆嗎!」

    熟人舞娘的擁抱,惹來羅利的苦笑。

    這位舞娘當然在玉龍府表演過,很清楚春天時光亭的事。

    她很快就放開手,將羅利交給真正的主人。

    「瞧你樂得都合不攏嘴了啊?」

    在她正前方的莉莉薇不免俗地這樣酸一句,周圍的攪拌婦也笑着看戲。

    「賭金要回來了,我當然該高興。」聽羅利這樣說,莉莉薇提起裙擺,一腳踢在他腿上。

    街頭戲棚常見的悍妻馴夫戲碼中,少不了這一幕。

    羅利對笑得歪七扭八的攪拌婦們投以苦笑,帶着莉莉薇和舞娘到側廊去。

    「哎呀,幸好有你在。劇本給演戲的人寫,水準果然一流啊。」

    舞娘先前還那麼融入攪拌婦之中,表示她不只是一流的舞娘,也是一流的演員。

    玉龍府是貴客雲集的地方,競爭激烈。

    「小事一樁啦。都討好玉龍府那些老頑固那麼久了,對他們喜歡什麼話、什麼動作都了如果指掌嘍。」

    舞娘露出不同於莉莉薇,頗富肉感的笑容。

    總督的對白和動作,還有不知道教堂禮儀的攪拌婦們,都是由這位舞娘一手指導。

    如同麥子從田裏到餐桌需要經過很多人的幫助,這次的逆轉戲碼也是受到許多人的幫助才能成功。

    「對了,你會跟我介紹那位鬍子老闆吧?聽說他好像很有錢。」

    「嗯,那當然。」

    舞娘也要求應得的代價,這才是良好的交易。

    「在冬天上山之前,一定要他給我買件貂皮大衣才行。」

    這樣說道時的側臉,已經像獵人一樣。

    尷尬陪笑時,有人拉拉羅利的袖角。

    「你這個傢伙啊。」

    當攪拌婦而戴三角巾、卷高袖子的莉莉薇完全像個能幹的村姑。

    這模樣也相當新鮮,讓人有點入迷。

    「本大人的肚子餓了。」

    舞娘當然很識時務,微笑了一下,就回到了中央走道上的其他攪拌婦那兒去。

    羅利輕聲嘆息並牽起莉莉薇的手,離開為明天的典禮忙着趕工的教堂。

    「真受不了,這樣有多少幫茉莉和寇洋小鬼擦到屁股了唄。」莉莉薇扭著雙手說。

    「我也能拿回賭金,算圓滿落幕了?」說完,羅利對着清鎮午前的明朗空氣,眯起了眼睛。

    「本大人是很想說,你這個傢伙死性不改……但也因為,你這個傢伙去了那裏,事情才會有轉機唄。」

    「大概吧。」

    羅利笑了笑,緊接着,兩人之間有段異樣的沉默。

    羅利早就發現莉莉薇有點兒不對勁。

    「那我們就找個地方喝點小酒,回房間休息吧?」

    羅利故意提喝酒,莉莉薇才總算回神似的抬起頭,含糊應聲。

    這樣子讓羅利不禁偷笑,而莉莉薇的眼角立刻吊了起來。

    「你這個傢伙個性真的很差耶!」

    「哈哈,我才不想被你說。」

    被羅利一笑,莉莉薇氣得猛打他的手。

    然後僅僅揪住他手腕問:「然後吶?結果怎麼樣?」

    太吊她胃口,弄不好真的會生氣。

    羅利乖乖回答:「人家答應會把你畫在交易所的畫裏面了。」

    莉莉薇睜大眼睛,耳朵豎得都要把三角巾撐起來。

    「你看看我多有才,知道趁機建議改裝交易所,要多誇我一點哦。」

    靠自己的錢請不到畫家,用別人的錢就好。

    那個交易所多得是羅利望塵莫及的大富商。

    「人家還說會把第一個禱告的商人畫成我呢!」

    這句話讓莉莉薇目瞪口呆,差點沒踏准石階。

    羅利急忙扶住她,再一手繞到背後抱過來說:「據說,畫在灰泥上的濕壁畫,放個好幾百年都不會有事。以後不管過了多少時間,你只要來到這個城鎮就能——」

    說到一半,羅利還是覺得別再一個下去的好。

    莉莉薇會獨自來到這裏看畫,就表示羅利不在世上了。

    這種話沒必要說,於是,他改口:「有要求就趁現在說哦。」

    「嗚嗚……呃……嗯?」

    不知是為兩人都能留在畫里而感動,還是想到與羅利終要分離。

    莉莉薇抬起頭來,見到了羅利笑嘻嘻的臉。

    「例如把前胸部位,畫得比茉莉還大之類的。」

    錯愕的莉莉薇,表情像雜耍一樣瞬間改變,一把揪住羅利的鬍鬚。

    「你這個傢伙這頭大笨驢!」

    在人來人往的教堂前,莉莉薇毫不留情地大罵,立刻吸引許多視線。

    不過一眼就看得出是攪拌婦的女性,和平凡商人樣的男性打打鬧鬧,似乎是稀鬆平常,很快都回去做自己的事。

    羅利等到眾人都不再注意后,才轉而察看嘔氣的莉莉薇:「我自己呢,是希望把我畫得年輕一點。」並摸了摸被莉莉薇揪住的鬍鬚答話。

    莉莉薇不敢恭維地挑起眉,開口想罵他傻,最後卻什麼也沒說。

    只是吐一口倦了的氣,牽起羅利的手。

    「你這個傢伙到死都會是這樣唄。」

    不知道是褒還是貶,總之羅利只能這麼答:「你有臉說我啊?」

    「哼。本大人就跟滾過長長的河,磨到圓得不能再圓的石頭一樣,沒什麼好改的。」

    「那你怎麼還老是對吃的太執著,反而討苦吃咧?」

    「啊?你這個傢伙憑什麼說本大人?不知好歹又跑去賭,還瞞着本大人偷偷來。」

    「結果不是很好嗎?這樣有什麼不好?」

    「大笨驢,是本大人去做攪拌婦,你這個傢伙才逃過一劫,要是你這個傢伙沒有本大人啊——」

    這時羅利忽然蹲下,把莉莉薇像公主一樣抱起來。

    「就是說啊。我要是沒有你,早就曝屍荒野,我再也不要一個人行腳了。」

    莉莉薇睜大紅眼睛,直勾勾地注視羅利,表情漸漸放柔。

    「大笨驢。」

    剛好是在教堂前,緊抱羅利的脖子時,鐘塔傳來宣告中午的鐘聲,彷彿在祝福他們百年好合。

    「呃……中午啦。中餐吃肉好。」

    莉莉薇馬上變回原來的她,說這種話。

    「我青澀的新娘上哪去啦?」

    莉莉薇聳聳肩,扭身要他放下。

    羅利是鼓起不少勇氣才在這種地方給莉莉薇公主抱,結果反應這麼冷淡,只好早早放下她。

    莉莉薇肩膀真的很酸似的扭扭脖子,露出高傲的笑容。

    「如果要像婚宴那樣鬧,本大人倒是還蠻歡迎的哦!」

    可是和莉莉薇相誓終生當時的開銷,簡直是場惡夢。

    自己是人類,莉莉薇是狼,誰是支配者,顯而易見。

    「最多兩枚銀幣哦。」

    聽羅利這樣說,莉莉薇輕佻地往他一撲,抱住他的手臂:「別那麼小氣嘛,賭金的事不是解決了嗎?對了,你這個傢伙以前好像說過什麼沙丁魚的事嘛?」

    萬狼公主莉莉薇就是在這時候特別聰明。

    「三枚。」

    「五枚。」

    喊價絲毫沒有妥協的意願。

    可莉莉薇開心地直搖尾巴。

    羅利仰望太陽,大大嘆息。

    「好啦,就五枚。」

    「嗯!」

    莉莉薇活潑地回答,伸伸懶腰。

    「這樣才是本大人最愛的大笨驢。」

    然後在羅利臉頰上吻一下,收銀幣五枚。貴到只能笑了。

    「我也要喝哦,才五枚。」

    「啊?你這個傢伙用自己的錢喝去。」

    「我說你哦……」

    羅利和莉莉薇你一句我一句地沒入人潮里。

    睽違多年的長程行腳才剛開始。

    這是發生在秋高氣爽的港都,涼風中仍有夏日餘韻時的事。

    在白天變得很暖,天一黑就冷颼颼的早春時節。

    北方地區的溫泉鄉玉龍府,每間溫泉旅館都處在客人剛走完的放鬆期。

    只有村裏最深遠的旅館,到了深夜還亮着燈。

    這「春天時光亭」的大廳里擠滿了人。有穿着貴氣的大商人,也有一看就覺得是修道士的初老男性,還有面帶刀疤、神如果野獸的傭兵。在旅客形形色色的玉龍府,如此多樣的陣容也是少有。這群身份與生活各自不同的人,共通點就只是全都有說有笑。他們會在玉龍府的溫泉里泡到日落,喝葡萄酒冷卻體溫。

    他們這麼開心,不只是因為,酒。

    今天聚在這裏,是為了向這間旅館道賀。

    「那麼,失禮了。」

    滿大廳喝酒談笑的人,目光聚集在旅館老闆羅利身上。

    以行腳商人起家的他開設的旅館今年屆滿十周年,談吐舉止已經完全是個旅館老闆了。

    羅利穿過大廳中央,而頭髮剃得刺刺短短,像頭野獸的賽繆爾跟在背後。

    賽繆爾是北方地區無人不曉的勇猛邪教隊伍團長,今天他恭敬地雙手捧著一塊紅布,布上有個小小的東西。

    這麼一個對上神祇也要貫徹原則的人,來到壁爐前的羅利身邊單膝下跪,雙手呈上。

    「不好意思。」羅利說道,狼也似的傭兵也歪唇而笑。

    拿起的,是一枚金色的貨幣,幣面有張女人的側臉,頭髮長長,微俯著閉目微笑,頭上纏着豐碩的麥穗。

    這是羅利特地請人鑄的金幣,價值並不高過其本身的材質。

    但它有特殊的紀念價值!

    羅利百感交集地將金幣嵌入壁爐上的木板中。這面木板上開了幾個圓形凹槽,用來放金幣。

    它原本是當存錢筒用。假如旅館經營不善,還可以用這筆錢回歸行腳商人的老本行。

    然而旅館自開業以來就備受歡迎,一年比一年熱鬧,顧客絡繹不絕。

    板上共有十個凹槽,一年放一枚。

    就在今天,羅利以金幣填滿了第十個凹槽。

    「恭喜老闆。」賽繆爾嬉皮笑臉地用臣子的口氣這樣說道。

    聚在大廳的賓客也紛紛道賀,羅利一一答禮。

    「為新的出航乾杯!」一位女子如此大喊。

    她是具有狼耳朵狼尾巴,高齡數百歲,能宿於麥中的萬狼公主。

    也是與羅利攜手建立這座溫泉旅館的妻子——莉莉薇。

    羅利平常都會在莉莉薇喝酒時要她自製,今天就不啰唆了。

    還將莉莉薇連同她早早就斟滿的葡萄酒杯,像公主一樣抱起來。

    在鬧哄哄的客人中,往拚命不讓酒灑出來的莉莉薇,臉上擠一個比酒更熱情的吻。

    大概是木窗後傳來的,住在旅館里的員工寇洋,在安靜房間中為樓下的喧囂苦笑。

    旅館里的全是與他們志趣相投的老朋友,再怎麼吵都不會介意。

    似乎有人已經搬出樂器,奏起活潑的曲調。

    明天旅館里搞不好會充斥宿醉的輕哼。

    「大哥哥,還沒好哦?」寇洋麵前,有個聲音不滿地說,那是一名背對寇洋,坐在凳子上的女孩。

    「不趕快下去會沒東西吃哦?」

    她粗魯地搖凳子,毫不掩飾她的不耐。

    轉過來的臉和樓下狂歡的母親莉莉薇一模一樣。

    不同點就只有色澤奇妙,彷彿摻了銀粉的灰發和永不停歇的精力。

    「茉莉,從今天開始,你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咦咦~?」

    「我說過好幾次了。」

    寇洋一說教,茉莉的臉就厭惡得皺成一團。

    「好了,轉過去。」

    茉莉不甘不願地轉向前方,縮脖子表示抗議。

    她是羅利和莉莉薇的獨生女。

    始終在這裏協助老闆夫妻的寇洋,從茉莉出生就在照顧她,像個年紀差距很大的哥哥。

    寇洋一邊替賭氣的茉莉梳頭,一邊唏噓地笑。

    「你和今年春天就要滿十歲的這間旅館一樣,要邁入十歲大關了吧?」

    茉莉沒回話,也沒轉頭,只有繼承自母親的毛茸茸尾巴和靈敏的狼耳朵稍微晃動。

    「不能再像以前那麼亂來。從今以後,你要進入成熟女性那一邊了。」

    到了十歲,即使不是貴族千金,也該開始考慮婚嫁。

    就算是老愛在野外揮舞木棍跑來跑去的野丫頭,也必須學習烹飪裁縫,打掃的步驟和如何維護自家環境。

    寇洋和茉莉待在這個房間,是為了替即將躋身成人之列的茉莉梳妝打扮,好讓她在闊別十年的各方好友面前亮相。

    村裏的玩伴見到她這副打扮,不是笑得滿地打滾,就是目瞪口呆。

    茉莉換上了用了很多布,平常不會穿的蓬蓬裙。

    還有皮繩交錯得令人傻眼的束腰以飾佈點綴的上衣、表示貞潔的披肩。

    全都是羅利的老朋友們,為這天準備的頂級貨。

    原本,只有大商行千金或王公貴族才穿得到。

    但如此女孩子氣的服裝,卻讓茉莉反感得直吐舌頭,光要她穿就十分費勁。

    威脅利誘都用盡才好不容易讓她穿好,結果她卻全身發癢似的不停搖晃凳子。

    「茉莉,坐的時候腳要併攏。」

    在裙擺底下盤開的腿,很誇張地並起來。

    茉莉聽說今天的事之後,原本掙扎得像是被抓進廚房的雞,被母親莉莉薇訓過才總算聽話。

    現在處理的是最後一個準備步驟——梳頭。

    寇洋仔細地梳着梳着,茉莉的腳又靜不住地開始亂抖。

    真受不了。寇洋這樣說道:「拜託你再忍一下。」

    也許是因為,穿衣服也抵抗得很兇,茉莉誇張地嘆氣說:「那你說一點好玩兒的事給我聽。」

    對於毫不注重服裝儀容的茉莉而言,梳頭這種事純粹是枯燥乏味。

    寇洋祈禱她能慢慢改變,先讓一步給這個野丫頭。

    「那我就……」

    「不要講經哦。」

    藉此機會灌輸神之教誨的算盤,沒法兒說了。

    要是再繼續掃茉莉的興,寶貴的亮相機會就要泡湯了。

    「好吧,那就……」

    寇洋尋找話題時,茉莉轉過頭問:「大哥哥,說你們剛來到村子那時候的事怎麼樣?」

    「剛來到村子那時候?」

    「大哥哥和爸爸、媽媽的大冒險,我已經聽過好多次了,可後來的事兒,好像沒說過耶。」

    茉莉似乎還是坐不住,抓着裙擺搧來搧去。

    「大哥哥你們來之前,還沒有這間房子吧?突然跑出這麼大一間,感覺好神奇哦。」

    原來如此,寇洋覺得樓下也都是在聊這樣的陳年往事。

    「這間房子啊……是羅利先生賺了很多錢以後,請莉莉薇少主找出泉脈才蓋起來的。」

    「那時候我在嗎?」凳子沒椅背,茉莉便靠着寇洋問。

    「茉莉,這樣我不能綁頭髮……那時候你還不在。」

    寇洋往前輕推茉莉,弄得她很癢似的笑着扭動。

    「頭兩年……哦不,三年吧……記不太清楚了,都是在準備蓋旅館。」

    「挖洞之類的?」

    「也有啦。需要挖打柱子的洞,還有流通溫泉的溝……挖到我都變壯了一點。」

    「完全看不出來耶?」

    寇洋陪笑兩聲,繼續說:「還需要在地上鋪很多石頭,然後指揮很多工匠……啊,想起來了。那時候真的每天都忙到頭昏眼花。」

    遭日常生活掩埋的記憶重見天日。

    寇洋瞑目回想當時的種種,不禁莞爾。

    但茉莉似乎覺得自己遭到冷落,不滿地晃晃身體。

    「然後呢?大哥哥然後呢?」

    「然後,等到旅館大致完工的時候,我們找了很多親朋好友來慶祝。屋檐下不是有一塊招牌嗎?就是在當時掛上去的。」

    「是哦!大哥哥,那時候我在嗎?」

    或許是講她出生以前的事,她很好奇自己什麼時候登場。

    「那時候……哦,算是在啦,在莉莉薇少主的肚子裏。」

    「嗯?」

    「你茉莉這個名字,就是在旅館落成的宴會上取的。」

    這句話讓茉莉的狼耳朵整個豎起來。

    「真的嗎!?」她猛然回頭,害寇洋為綁辮子而分成三股的頭髮從手中溜走。

    寇洋默默地把茉莉轉回前方,對她說道:「真的啦。還記得,那時候一講出來,大家馬上就同意了。」

    「嘿嘿嘿,原來如此哇!」

    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讓茉莉開心得不得了,裙擺下露出的毛茸茸尾巴左搖右晃。

    「然後咧?我什麼時候出生的?」

    「你是在那年冬天出生的。嗯,對對對……」

    「嗯?」

    寇洋話變得含糊,綁頭髮的手也停了下來,使茉莉疑惑地轉頭。

    他閉着眼睛見到的畫面,簡直就像在起火的房子裏工作一樣。

    「大哥哥,怎麼了?」

    茉莉抓他的手搖一搖,寇洋才回神。

    回憶那時候的事,當時的焦躁便又滾滾而來。

    元兇茉莉卻用無辜的眼神看着他。

    「你剛出生的那幾年,我大概永遠都忘不掉。」

    「是嗎?」茉莉的反應是又羞又喜,她的出生的確是大喜之事,給旅館添了不少熱鬧。

    但「熱鬧」實在太委婉了,如果再準確點兒說,那簡直就像是一把火。

    茉莉當然不記得當時的事,就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寇洋。

    「大哥哥!大哥哥,我還是小寶寶的時候怎麼樣?母親說,都是你在照顧我?」

    「咦?對啊,都是我。羅利先生和莉莉薇少主的力氣,都用在經營旅館上。」

    「可我不管怎麼想,都想不起那時候的事耶……」茉莉沒趣地說。

    催寇洋陪她玩,總會被拒絕。

    搗蛋又會挨罵,才會覺得以前會陪她玩,卻不記得很可惜哎。

    「怎麼說,有點兒怪怪的,都是困在陷阱里的感覺,會是我在做夢嗎?」茉莉歪頭的模樣真是可愛。

    不知是不是現在穿着漂亮衣服又梳妝打扮過,可以說是無話可說的可愛。

    而且她很苗條,臉蛋又跟莉莉薇一樣美。

    就這樣嫁出去也不會丟人,但知道她個性的寇洋,只能疲憊地笑。

    「那不是做夢。」

    「真的嗎?」

    茉莉懵懂的表情,讓寇洋懷着有蟲在爬般的感覺回答:「那是因為你活力太旺盛,拿你實在沒辦法……才把你裝到網子裏,吊在天花板上。」

    「咦?」茉莉耳朵豎直,嘴唇綳成一線:「是怎樣!大哥哥太壞心眼了吧!」

    「那不是壞心眼。啊,想起那時候的事,心臟就開始痛了……」

    只會哭着討奶吃的時期,幾乎是莉莉薇在帶,寇洋只會在她或羅利挪不出手時幫忙。

    襁褓中的茉莉,真是可愛到不行。

    要說哪裏特別累人嘛,就只有還是嬰兒的她,不會隱藏繼承自莉莉薇的狼耳朵狼尾巴,需要避人耳目而已。

    然而,等到她能自力爬行,用兩條腿站起來以後,事情就不是可愛那麼簡單了。

    「狂風過境說的就是你這樣。抓到東西就丟啊砸的,稍微一不注意,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害大家找得都快急死了,結果你老是自己在非常莫名其妙的地方,睡得很安穩。」

    聽寇洋說她不記得的驚人行徑,茉莉不認帳地別開眼睛。

    「可是裝到網子裏的你……其實也滿可愛的。就像中陷阱的小狗狗一樣。」

    見寇洋無奈到只能笑的樣子,茉莉有點難耐地轉過來問:「真的嗎?」

    「那時候,你身體很小一隻,尾巴跟身體差不多大。在網子裏縮成一團,抱着毛茸茸的尾巴,扭來扭去的樣子真的很可愛。羅利先生沒事就看到傻掉,被莉莉薇少主罵。對了,你原先還很喜歡咬尾巴,慢慢就不咬了。」

    當時的茉莉,大概是不喜歡嘴裏空空的,很愛亂啃東西,尾巴總是有一大片黏糊糊的口水。

    那對茉莉來說,似乎有點難為情,羞得臉紅縮頭。

    「才……才沒有咧。我已經不是小寶寶了。」

    「就是說,茉莉你都長這麼大了。」

    後來十年光陰過去,歷經無數責罵、驚魂、大笑,終於要以成年女性之姿在眾人面前亮相。

    想到她以後就不會跟前跟後「大哥哥」長「大哥哥」短的,就覺得有點寂寞。

    現在就這麼不舍,到出嫁那天不知道會多慘。

    寇洋暗暗自嘲。

    「來,頭髮快綁完了,坐正。」

    茉莉的頭髮有種不可思議的涼意,用手指撈起就如流水般滑脫。

    梳得越仔細就越有光澤,紮起來很愉快。

    先將頭髮分成左中右三股,左右各自紮成辮,再與中央的扎在一起。

    這費工的編法,是寇洋嚮往來旅館的舞娘學的。

    紮好以後,一定會驚艷全場。

    可是她本人好像根本不在乎。

    「唉……以後我都要穿這種衣服,綁這麼麻煩的頭髮嗎?」

    茉莉像個在網中掙扎的嬰孩,在未來要束縛她的衣服中繼續掙扎。

    「不至於每天穿啦,穿這樣沒辦法幫旅館的忙嘛。不過你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茉莉沒直接回話,先給一個重重的嘆息。

    「我不會永遠都是小孩子的啦。」

    寇洋早已習慣茉莉的死纏爛打。雖令人頭痛,那也是她的可愛之處。

    寇洋苦笑着替茉莉的頭髮收尾。

    「而且考慮到嫁出去以後的事,該會的事都要早點習慣才好。」

    茉莉聽了晃着腳說:「我才不會嫁出去。爹說沒那種必要。」

    疼愛獨生女的羅利,偶爾會說這種話,被莉莉薇捏屁股。

    懂他心情的寇洋同情地笑,並嘆口氣。

    「怎麼可以不嫁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啊。」

    就像塵歸塵,土歸土那樣。

    人必須依從神所訂下的制度來生活。

    「有大哥哥陪我就好。」

    茉莉不滿地這樣說道,背又往寇洋靠。

    見茉莉對他這麼信賴、親昵,寇洋當然覺得很高興。

    但微笑中帶點苦澀,也是事實。

    「那是因為,你敢對我耍任性吧?」

    茉莉抬起頭,從寇洋下巴底下看過來。

    用的是責怪、不服的眼神。

    「才不是。」

    茉莉看寇洋聳起肩膀,用頭撞他胸口。

    寇洋笑了笑,摸摸她的頭。

    「我希望你能在願意珍惜你一輩子的人陪伴下,幸福地過日子啊。」

    「就說那——」

    茉莉剛要回嘴時,寇洋從背後輕輕抱住她。

    「只要你別亂來,你也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生。所謂玉不琢不成器,為了讓心上人注意到你的存在,你要多琢磨自己一點才行。」

    茉莉的反應更不滿了。這個喜歡銜著肉乾在山裏跑來跑去的女孩,說不定無法了解這種事。

    可是,這是人生大事。

    寇洋要幫茉莉咽下去似的輕拍她的手。

    突然間,茉莉在寇洋懷中扭身。

    「大哥哥,你是說,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嗯?」

    茉莉隨寇洋的反問轉過來。

    或許是頭髮扎完的關係,比平常成熟一點。

    「大哥哥也想娶穿得漂漂亮亮的女生當新娘嗎?」

    如此孩子氣的問題讓寇洋柔柔一笑,回答:「我是要當聖職人員的人……不過,也對啦。比起穿得像盜賊、用袖子擦鼻涕的女生,我是比較喜歡穿戴整齊、笑得像女生的女生。」

    茉莉像個第一次聽見人說話的幼兒,直盯着寇洋看。

    聽完之後,表情頗為正經地轉回去。

    她是終於懂了嗎?

    就在寇洋感慨孺子可教時,茉莉又轉過來了。

    這次表情似乎比先前又嚴肅一點。

    「那我就這樣做。」

    說完,她露出笑容。

    見茉莉難得這麼聽話,寇洋也很高興。

    「你懂啦?」

    「嗯。」

    寇洋對拍動耳朵尾巴的茉莉笑着說:「那就下樓去讓大家看你蛻變以後的樣子吧!」

    並拍拍茉莉的肩,她頗不自在地站起。

    紮好頭髮,穿上高級服飾的她,真是美得無話可說。

    「你這樣很漂亮哦。」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寇洋的話讓茉莉笑得好開心。

    「來,手抓好。跌倒就糟了。」

    茉莉抓住寇洋伸來的手,而後握正,然後用力抓緊。

    「大哥哥啊。」

    兩人正要出房門時,茉莉開口。

    「什麼事?」寇洋往身旁的茉莉看,但茉莉只是微笑,什麼也沒說。

    茉莉挽起寇洋的手,打開房門。

    「沒什麼。不說了,肚子好餓哦!」

    「茉莉,這就是你一定要改的地方。」

    茉莉轉過頭來,戲謔地吐吐舌頭,笑得好不開心。

    寇洋無奈嘆息,但他不討厭茉莉這個樣子。

    進了走廊,便能清楚聽見樓下的喧噪,全都是為前行腳商人與萬狼公主聯手打造的溫泉旅館,祝賀它值得紀念的日子。

    此刻,新誕生的小淑女就要來到他們面前。以兄長自居的寇洋牽着茉莉的手,心裏滿是欣喜。

    但或許是這個緣故,他沒注意到身旁茉莉的笑容。

    「大哥哥,要再幫我綁頭髮哦。」

    寇洋沒笑她,態度怎麼變這麼快。

    如同蛹突然就會化為蝴蝶,女孩也是說變就變。

    「好啊,沒問題。」

    茉莉開心地縮起脖子,倚上肩膀。

    下樓亮相,使得已經很吵鬧的大廳更為鼎沸。

    在眾人誇到快飄起來的茉莉身旁,寇洋純粹為她的成長感到喜悅。

    才在這之後,他繼續當了好一陣子的木頭。

    沒注意到小狼心懷裏那明確誕生的情感。以及那銀狼的鬼腦筋和思慮之周全。

    「大哥哥。」茉莉像個接受眾人祝福的新娘,抬頭對寇洋說。

    「什麼事?」

    並對毫無戒心的寇洋,露出與母親莉莉薇一模一樣的笑容。

    「有點害羞耶。」

    寇洋像一隻很溫順的綿羊似地回答:「看到你長大這麼多,我覺得很驕傲哦。」

    茉莉賊呼呼地笑起來。

    在為女兒成長濕了眼眶的羅利、已經醉到只會傻笑的莉莉薇以及將茉莉當侄女疼愛的賽繆爾等人面前,寇洋真誠地這麼想。

    然而,在他身旁微笑的是萬狼公主的女兒。

    旅館喜迎十周年,茉莉從孩子成了大人。

    寇洋為新問題頭痛的日子,就要從這一刻開始。

    羅利外出歸來,一開旅舍房門就見到一名少女站在房中央。

    她有一頭絲絹般滑順的頭髮和彷佛與粗工無緣的纖細體態,像是貴族人家的千金。

    面貌年輕,怎麼看都只有十五、六歲,卻叉腿站立抱胸挺腰,一副準備興師問罪的樣子,有種特殊的魄力。

    而且,她臉色很臭,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

    旁人看了,會以為是強悍少婦終於忍受不了丈夫的貪玩,準備要來臭罵一頓。

    可是,站在房中央的少女看的卻不是背手關門的羅利。

    她的視線盯在牆上一點不動,而那裏貼了一張紙。

    假如羅利沒記錯,出門之前她就是那樣了。

    從前是個聲名大噪的行腳商人,如今在溫泉鄉開旅館做安穩生意的羅利。

    對着結婚十年出頭的妻子莉莉薇說:「你就這麼不喜歡啊?」

    羅利將錢包與防身匕首等物放在桌上,莉莉薇更挺腰吸氣,語重心長地吐出來。

    「這是要流傳後世的畫,本大人不想幾百年後又看到這幅畫才在那後悔。」

    羅利並不覺得這樣說道太誇張。

    因為,莉莉薇只是看起來是個少女,實際上卻是比人還要高大的巨狼,能寄宿於麥子,曾受人奉為掌管豐歉的神祇。

    如果這幅畫能流傳幾百年,那麼莉莉薇幾百年後的確是有可能再遇見這幅畫。

    於是,羅利了解留下一幅莉莉薇不喜歡的畫,是個至關重大的問題,但有一點他想不通。

    「你一開始不是很高興嗎?」

    對於這個問題,莉莉薇閉口不答。

    羅利無奈嘆息,看向貼在牆上的畫。那是一幅大圖畫草稿的局部,有羅利和莉莉薇的炭筆素描。

    這張大圖,是他們日前在港都清鎮逗留時,為解決臨時遇上的小麻煩而準備的。最後羅利趁自己身處麻煩中心之便,請人將他們夫妻倆一併畫上去。

    一般而言,只有權貴階級才有機會留下畫像。而且一毛錢也不用花,天底下沒這麼便宜的事了,但莉莉薇還是有話說。

    對羅利而言,只要莉莉薇不高興,即使是免費也沒意義。

    畢竟,羅利請畫家把他們畫上去,說穿了還是為了莉莉薇。

    長生不老的莉莉薇,為了能在多年後回憶這段時光的種種,每天都很用心地寫日記。不過文字描述力有限,圖畫就能將外表如實留存。

    因此,知道有人願意畫下他們夫妻讓莉莉薇起初是非常高興,第一次當模特兒的體驗也令她興奮得不得了。

    畫家畫了幾張素描,一張交給她。

    那天,莉莉薇愛不釋手地搖着她自豪的尾巴整天看,鼻頭都要碰黑了。

    想不到才過兩晚,那張臉就垮成這副德性,不知道是哪裏不滿意。

    「我是看不出來哪裏丟人啦,明明畫得很好啊?」

    而且還美化過了吧──這種話說出來會被狼牙狼爪大卸八塊,羅利當然只敢放在心裏。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的莉莉薇用鼻子大聲嘆氣。

    「那的確是把本大人楚楚動人的樣子畫出來了啦,但這幅畫可是要流傳好幾百年給好多好多人看,裏面也會有認識本大人的人唄。如果,真的把本大人柔弱的樣子畫下來怎麼辦?萬狼公主的威嚴不就要大減了嗎!」

    莉莉薇手扠腰發脾氣的模樣,看起來比畫里還要幼小。

    即使都活了幾百年,她還是會有孩子氣的時候。

    剛認識莉莉薇那陣子,羅利還以為變成人的她是配合外表耍孩子氣。

    可在玉龍府經營了十幾年溫泉旅館,伺候過許多位高權重的年邁人士后,他確定年紀大的人都很孩子氣。

    更別說是活了幾百年的狼。

    「不過這幅畫的題材什麼的全都已經定好了,你也看到人家施工是什麼樣了吧?我一個小小的溫泉旅館老闆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嚇死人了。」

    訂製這幅畫的,是一群從世界各地來到港都清鎮從事鯡魚卵買賣的富商。鯡魚卵是種投機性高的商品,等於是可以當着教會的面賭博,這點吸引了不少富商遠道而來。然而近來颳起教會改革的風潮,終於被有意匡正綱紀的年輕主教盯上,在今年賭盤剛開而氣氛正要加溫時強行喊停。

    最後,羅利運用他的機智和莉莉薇的協助,籠絡了腦袋頑固的主教。

    這一幅畫,就是為籠絡主教而訂。然而這件事關乎富商們可以一本萬利的遊樂場能否存續,當然不會是掛一幅小小的裱框畫那麼簡單,要在交易所一整面牆上鋪滿石灰來施做,找來的畫家與其學徒共有幾十人之多。

    現在光是為了佈置畫圖的場地,交易所里就架滿了鷹架。許多從鄰近地區召集來的石匠與木匠,在建築公會的監督下辛勤揮汗。

    規模如此浩大,這間交易所肯定會在這幅畫完工之後一夕成為遠近馳名的熱門景點。

    要一個溫泉旅館老闆在如此下了重本的大事業中,插嘴說自己老婆不想被畫得太可愛這種事,羅利根本沒法想像。

    「為了賺大錢,黑的都要說成白,不就是你這個傢伙的信條嗎!本大人不是你這個傢伙最重要的夥伴嗎!還有什麼比讓本大人高興更賺的!」

    莉莉薇指著鼻尖咄咄逼人的樣子,只換來羅利聳聳肩膀。

    「因為,有人動不動就訓話,要我改掉愛賺大錢的壞習慣啊。」

    訓話的當然是某些觀念意外保守的莉莉薇。

    「況且,我覺得那幅畫有把你的威嚴畫出來嘛。」

    莉莉薇的耳朵能分辨謊言。

    嘴巴綳成一條線,就是因為,明白羅利不是瞎說,但咬牙到擰眉瞪眼,卻是怨他沒有說謊。

    羅利莞爾一笑,說出他的理由。

    「至少我每次看到這幅畫都笑不出來啊。」

    這樣說是因為會有這幅畫,全都是羅利想靠賭鯡魚卵賺點小利的緣故。

    而且,同一時刻莉莉薇還難得燃起勞動意識,努力打零工貼補旅費。

    莉莉薇是有權揪起羅利的脖子罵人的老婆,而羅利完全就是將太太的血汗錢拿去賭博的廢物丈夫。

    「你這個傢伙就只知道哄我!」

    「都哄你十多年了,當然是得心應手啊。」

    「大笨驢!」

    羅利聳聳肩,往敞開的木窗外看。

    「好了啦,要不要去吃飯?最近他們一直叫工匠過來,太晚出門的話走到哪都很擠哦。」

    開溫泉旅館前,莉莉薇也過了好一陣子行商生活,自然知道這件事。

    在無謂的爭執上浪費時間,搞不好就得借旅舍廚房煮點沒滋沒味的麥粥配生大蒜果腹了。

    「哼,算你這個傢伙撿回一條命!」

    「說不定只續命到付錢為止哦。」

    莉莉薇不說話,挑起一眉往羅利腰上甩巴掌,從頭披上大衣,將亂甩著發脾氣的尾巴包在底下。

    兩人所逗留的清鎮原本就是個熱鬧的港都,現在更是加倍擁擠。頭一次來而看得兩眼發直的行腳商人、順賣豬雞之便買點魚回去的近郊農夫、從靠港船隻一涌而下的船員與搬運工,將港邊廣場塞得水泄不通。

    人這麼多,小吃攤里的食物銷得也快,羅利和莉莉薇便決定分頭購物。

    長相可人又是個演技派的莉莉薇,買吃的很容易有優惠,才專逛羊肉和魚肉攤,羅利則負責打酒。

    不管吃什麼,少了酒就缺了點滋味。於是他在擠破頭的論斤酒攤搶了好久,才終於弄到夠喝的酒。

    在他到處找人時,熟悉的聲音傳進耳里。

    「你這個傢伙啊,這邊!過來!」

    眼尖的莉莉薇在旅舍之間的站飲區找到了位子。

    「哦哦,這葡萄酒還滿香的嘛。剛好本大人也喝膩了山上的水果酒。」

    莉莉薇雖頗為喜歡醋栗一類的酸甜水果酒,用搖晃的桌子吃油滋滋的羊肉和炸魚時,還是配冰涼的啤酒或葡萄酒比較對味。

    「怎麼,沒有啤酒啊?」

    果不其然,莉莉薇問起啤酒了。

    「就是因為,葡萄酒貴,現在才有剩。便宜的啤酒和水果酒都搶到要打架了。」

    莉莉薇沒說他誇張。她只要動動兜帽下的狼耳,就能知道港邊亂成什麼德性,反而還覺得羅利做得不錯了吧。

    「你這倒是弄來了不少嘛,真有你的。」

    羅利這樣說着抓起一串羊肉時,莉莉薇已迫不及待地拔下了桶拴,捧起能遮住臉的酒桶張嘴就灌,豪邁得讓人不禁傻笑。

    「那是這幾天份的酒」這種牢騷,說了也沒用。

    莉莉薇灌酒的樣子,讓附近桌位的男子看傻了眼,等到她「噗哈!」地帶着滿臉笑容喘氣時,周圍已經是一片喝采。

    或許她的喝相和沉默不語就像個修女的外表,落差甚大。

    不管走到哪裏,她都能博得好感。

    如果能收觀賞費,說不定能打平餐費還有餘這種事,不知想過多少次。

    「嗯,真是好酒!」

    莉莉薇舔掉嘴角流下來的葡萄酒,伸手抓炸魚。

    剛到清鎮時,她還吵著說不想吃魚,填不飽肚子,現在已經被未經腌制的美味鮮魚征服了。

    羅利沒多說話,捧起酒桶喝一口,品味那撲鼻的葡萄清香。

    「沒什麼,本大人出馬沒有辦不到的事。」

    「嗯?」

    羅利也咬一口炸魚時,為莉莉薇的話揚起視線。

    「哦,你說買吃的啊。」

    「嗯。原本還在人牆外面不知道怎麼辦,結果突然有個壯得像熊的大個子把本大人給扛到了肩膀上,直接就把客人都趕跑了。本大人就直接坐在他肩上點菜,拿了菜再分他一串羊肉,他就樂得跟什麼一樣。」

    莉莉薇眯起眼,說得更開心了。

    當時她多半是裝成一個出來跑腿卻不知所措的小修女,對這種事她已經駕輕就熟了。

    要是羅利露出半點兒做妻子的就該守身如玉,怎麼能坐別的男人肩膀這種想法。

    莉莉薇擺明會一甩尾巴咬上來。

    「嘴上抱怨自己畫里太柔弱,實際上倒是利用得很開心嘛。」

    這唏噓的一句話,讓改吃羊肉的莉莉薇故意亮出虎牙啃一塊肉下來。

    「大笨驢,本大人只是不想讓人覺得本大人只有可愛而已。」

    「勞您費心了。」

    羅利嘆著氣拿酒桶,卻先被莉莉薇搶去。

    「噗哈!你這個傢伙這幾天白天都把本大人丟在房裏,是幹什麼去啦?」

    也許是大海就在眼前,每樣小吃都灑足了鹽,很是下酒。

    羅利還替莉莉薇弄點小麥麵包,以免喝壞肚子,並說:「換零錢啊。」

    「哦?」

    羅利在麵包上劃一刀,拔下木簽上的羊肉和乳酪一起夾進去,抹點芥子做的醬,擺在莉莉薇面前。

    如果不看住就會只顧吃肉的莉莉薇,有點兒不高興地擺擺兜帽底下的耳朵,掰開麵包再塞幾片肉進去,大口咬下鼓脹的麵包。

    「離開玉龍府之前,人家不是拿一大堆貨幣給我們換嗎。難得我們認識了這個城鎮的主教,才我就想用這個管道換點零錢走。」

    景氣繁榮是很好,但用來買賣的貨幣會因此短缺不足,每個地方都鬧零錢荒。於是玉龍府的村民們知道羅利要出遠門,便拜託他換點小額貨幣回來。

    「嗯。可是,啊噗嗯咕,你這個傢伙怎麼天天都出門?不能一次解決嗎?」

    「因為,有類似請求的人排了很長很長的隊啊,我排了三天才終於見到面耶。」

    由於隊伍實在太長,城裏衛兵每到日落就會開始發號碼牌,第二天照號碼重排。雖然要站一整個白天,至少晚上還可以回旅舍睡覺。

    想當然耳,有人趁機做起了代排的生意,羅利只好狂念省錢經假裝沒看見。

    「哦,才你這個傢伙才會半夜腳抽筋,雞貓子鬼叫着跳起來啊?有夠窩囊。」

    「我也無話可說,好想念玉龍府的溫泉哦。而且到頭來,我一個零錢都沒換到。」

    「嗯?教會不是平時拿了很多捐款,有很多零錢嗎?」

    「這種事大家都知道,才人們一窩蜂跑去換,根本沒有外地人的份。」

    只要肯付手續費,兌換商當然也願意換錢。但是在這種狀況下,手續費肯定是漲得嚇死人。而且就連兌換商的零錢,恐怕都是用不怎麼划算的比率跟教會換來的。

    「這樣,你這個傢伙還敢厚著臉皮回來啊?本大人叫你這個傢伙羅利的日子,又更遠嘍。」

    「你本來就不打算那樣叫我吧。如果你真的突然那樣叫我,我還會覺得不舒服。」

    喝得微醺,心情正好的莉莉薇咧嘴嘻嘻地笑。

    「話說回來,雖然沒換到零錢,我卻拿到了可能的管道。」

    「哦?」

    羅利從懷裏取出一張紙,在桌上攤開。那是清鎮周邊的地圖。

    「零錢彙集的地方有限,而且大家都知道,才搶得很厲害。那麼,這時候應該怎麼做?」

    「簡單啊,去沒人知道的地方就好。」

    「一點也沒錯。」

    將還有幾塊肉的羊肉串拿到莉莉薇面前,莉莉薇就伸長脖子吃掉。

    「嗯嗯,嗯咕……才說,真的有這麼剛好的地方嗎?」

    「少歸少,有還是有的。而且那裏需要門路才能進去,我們正好就有這個門路。」

    莉莉薇看也不看說得很驕傲的羅利,盯着地圖啃麵包。

    羅利早已習慣莉莉薇這樣故意不理人,毫不氣餒地繼續說:「鯡魚卵這件事裏,不是有個五、六十歲的大商人幫了我們嗎?」

    「嗯,這個雄性穿得很體面,跟某個行腳商人完全不一樣吶。」

    「咳哼。聽說他原本被稱為總督,率領某個強大商人公會的貿易船隊。就是他幫我向主教說情,讓主教派了個任務給我。」

    「哦?」

    羅利手指往目前所在的清鎮一按,然後往右下移。

    移過擁有大片平原,對這地區而言有穀倉之稱的地方。

    最後停在隔開平原與沿海地區的山麓上。

    「一直往東南方走,有個連接內陸與沿海地區的大城鎮,那裏穀物買賣很興盛。」

    「哦,那不是很好嗎?本大人的麥子肯定是第一名吧?」

    莉莉薇彈彈吊在脖子上的小囊,得意地哼了哼自己的鼻子。

    看她已有醉相,羅利擔心地繼續說:「這個時節呢,會有大批商人來這裏做買賣,大市集也就開門了。」

    「哦哦,這樣更好啦!」

    羅利對滿面喜色的莉莉薇微微一笑,手指往地圖上的大城鎮左下方挪了一點。

    「可是我們要去的,是這個有大市集的城鎮往西南走一小段的地方。這是一個靠山的小主教區,建立在一條不太有人走的路上。」

    莉莉薇頓時碰了一鼻子灰,臉上光采全沒了。

    羅利強按住抖動的嘴角,講解重點。

    「這個主教區和這座城的教堂淵源很深,算是兄弟關係,不過有個問題。他們被捲入了關於權狀和買賣的問題里,需要拜託商人來解決,可是這時節的商人都忙着賺錢。才說,他們就求助於信用可靠又精明能幹的我啦。」

    說到這裏,羅利往莉莉薇瞄了一眼。

    只見酒氣似乎開始衝上腦袋,莉莉薇的眼皮變得有點兒垮。

    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裏,頂着一張紅臉默默啃炸魚。

    羅利嘆口氣,收起桌上酒桶擺在腳邊。

    「如果想在大市集的喧囂里走一遭……」

    莉莉薇兜帽底下的狼耳在這裏突然挺直,眼睛恢復些許神智。

    「那就要儘快解決主教區的問題了。要是休市了,說不定就會有其他商人來攪局。」

    盯着地圖看的莉莉薇慢慢閉上眼,大大地點了頭。

    「那就要趕快出發嘍……」

    「很高興你這麼明理。那麼,既然畫那邊沒問題了,我們就趕快出發吧?」

    看着羅利的紅眼睛醉得迷濛。

    會有那種對不上焦點卻又焦躁的表情,是因為,尚未見過的熱鬧大市集,和繼續留在這裏為畫的事煩心跟炸魚,正在她腦中的天平上晃動吧。

    「去不去?」

    最後莉莉薇嘆著氣點頭,打了個大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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