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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殊旅程 - 第234章 神秘貴客字體大小: A+
     

    「你這個傢伙要婆婆媽媽地看到什麼時候!都說沒事了,而且憑他們兩個,遇到一點風浪也不會怎麼樣嘛!」

    「唔……啊……唔……」

    羅利的表情,活像只點心被搶的牧羊犬,目光往莉莉薇手上的信飛去。

    那是寇洋和茉莉寄來的,上半由寇洋所寫,下半換茉莉。

    第二張,則是兩人交叉寫成。

    第一張上半部提到他們在山下發現世界的變動比先前聽說的更奇妙,學了很多;而下半部都在說南方人好多好熱鬧,食物和新奇的事也好多,錯字一大堆。

    讀著茉莉寫的部分,羅利表情垮了好幾次,到了第二張也一樣地僵。

    第二張寫的是牽連到他們的風波始末,且看得出寇洋有意冷靜客觀地記述,茉莉卻會跑來搗蛋,想要寫得很好笑。

    寇洋顧慮到羅利的感受,而輕描淡寫的部分,有很多被茉莉改得非常誇張。

    大致上,能簡約成他們遇到了相當大的麻煩,所幸最後總算是圓滿落幕。

    寇洋擔心得胃都要痛了,茉莉卻玩得大呼過癮。

    同情做事一板一眼的寇洋之餘,羅利也為茉莉玩得開心而高興。

    但心裏最後仍害怕他們有個三長兩短,而七上八下。

    那不僅是因為,自己和莉莉薇曾實際經歷攸關生死的大冒險,還有另一方面。

    「話說他們倆感情還真好。」

    莉莉薇簡單重讀搶來的信,咯咯笑了笑。

    字裏行間,能輕易看出他們關係有多親密。

    同居一宿的兩人,在燭光下額碰額、肩並肩、手牽手。

    「因為,寇洋他是個好哥哥嘛。」

    羅利清咳一聲,說出他最近發現能用來安慰自己的話。

    「他們從以前就比真正的兄弟更像兄弟。」

    即使,莉莉薇聽不下去而白了一眼,他仍舊一味自說自話。

    「好嘛,愛怎麼想,都隨便你這個傢伙。」

    說完聽似「這傢伙則是從以前就很笨了」的話之後,莉莉薇打了個噴嚏。

    緊接着發着抖將信塞給羅利,捏條熏肉叼進嘴裏跳回浴池。

    羅利整平莉莉薇捏皺的地方,看着茉莉笨拙的筆跡而傻笑片刻后,又擔憂其內容般揪起了臉。

    但那畢竟是寶貝女兒第一次寄來的信。

    在他小心翼翼地折起來準備收好時,莉莉薇又說話了。

    「話說,你這個傢伙想到春天能玩些什麼了嗎?」

    「嗯?」

    「你這個傢伙不是想辦些熱鬧的活動,以免客人被山另一邊那些新來的搶走嗎?」

    說到集會上的議題,羅利面色無光。

    「這個嘛……我實在是想不到。」

    「不是每年都有辦什麼聖人慶典嗎?」

    任何城鎮村莊或職業,都有各自的守護聖人,一年四季都會有某個地方替他們辦慶典。在玉龍府是春季,而且主要是為了慰勞村人冬季的辛勞,性質對內。

    「再說,那也沒什麼特別的。」

    「那麼,辦個進奉山珍海味,請大家飽嘗一頓的活動也可以?」莉莉薇將手和腦袋枕在池邊,腳「啪刷啪刷」拍著水說道。

    撩起濕發的她,做起那種不雅動做,和正值調皮年紀的茉莉一個樣。

    「真的每個人都來進奉,你也吃不完吧。」

    淋上蜂蜜的起司也可比山珍海味呀。

    看到羅利捏起一片,莉莉薇刻意齜牙咧嘴地宣示主權。

    「哼。你這個傢伙以前不是往來各個城鎮做生意的行商腳商人嗎,應該有見過幾個有意思的節慶吧?學人家辦辦看嘛。」

    「嗯……有個叫追牛節的,非常的熱鬧。」

    「哦?」

    「就是把城裏的小路封起來,在大路上追氣得發狂的牛。傳說,摸到牛屁股的人會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追得可瘋了,而大家最後還會把那頭牛整頭烤來吃。可是……」

    「不行嗎?」

    「每年都有人受傷,更糟的是牛很容易撞壞房子,災情慘重。」

    以旅客觀點而言,遇到這種刺激的大活動是很有娛樂效果。

    然而親手蓋房,深知維護不易的莉莉薇,似乎是想像了房子被牛撞破,搞得一塌糊塗的畫面,表情沉了下來。

    「那實在……很傷腦筋。」

    「是吧?」

    「還有其他的嗎?」

    「再一個……就那個吧。每個城鎮的讓區自己組隊,踢著皮球在街上遊行的慶典。」

    「聽起來很好玩嘛。」

    「只是爭球的時候很容易爭出火氣。就算那無所謂,這個村裏年輕人少,恐怕開始沒多久就受不了了。」

    或許是想到一個個頂着啤酒肚的旅館老闆們吧,莉莉薇尷尬地垂下耳朵,接受了現實。

    「你這個傢伙最近也有點肚子呢。」

    「唔……呃……咳哼!從年紀來看,就只能辦點化裝舞會什麼的了,可是那種東西到處都有。」

    「真難想。」

    莉莉薇又啪刷啪刷拍響池水,以狗爬式般的動做遊離池邊。在水中飄散的頭髮和尾毛讓她看起來很無所謂,但若對這話題沒興趣,她壓根就不會提。

    其實莉莉薇也很關心這旅館和這村子,否則不會夜夜跑上積滿了雪的山頭到處巡視,又默默縫補堆積如山的床被單。

    「嗯……」

    在羅利苦惱時,莉莉薇啪刷一聲坐上池中島,抓起頭髮擰水再使勁甩了甩尾巴。

    「你這個傢伙還不下來嗎!」

    並以比茉莉更純真的笑容這麼喊。

    還有工做的夥伴搖了搖手,但而後敗給莉莉薇無趣的表情,把衣服給脫了。

    「這種懶散的樂趣還真毒啊。在這時說什麼要在春天辦新活動,沒人感興趣也是當然的吧。」

    羅利一手拿着冰涼的酒,望着明媚的藍天喃喃自語。最後他還是請宋金水來送點酒食,泡在溫泉里發獃。一想到每間溫泉旅館在這時期大抵如此,人就更懶了。

    「行的時候啊,本大人很喜歡在草原上打滾哦。」

    「滾來滾去以後還會在馬車上大聲打呼呢,馬車上有人替我拉韁繩的話我也會啊。」

    「本大人才不會打呼!」

    從不否認在馬車睡大頭覺這點來看,莉莉薇也變得圓滑多了。

    「呼……話說回來,這裏的溫泉是既清幽又舒坦,要是這都不算人間仙境,哪裏算得上呢?依我看,不管是誰都應該義無反顧地來這裏享受享受呢。」

    「是啊,這裏以前真的很熱鬧。」

    看來,早在羅利出生幾百年前,莉莉薇就泡過玉龍府的溫泉了。

    「對哦……也可以用人間仙境的招牌正式賣給官方。」

    「啊?」

    大笨驢又在莫名其妙瞎扯了。莉莉薇投出懷疑的眼神,但羅利卻一副覺得這說不定真的有商機的表情說:「別驚訝,你有聽過聖地巡禮吧?有的聖地是祭祀眾所皆知的聖人,有的是祭祀對某些身體病痛特別靈驗的聖人,例如眼疾。」

    莉莉薇興趣缺缺地倒酒,不理會滔滔不絕的夥伴。

    大概是因為十年前的經驗告訴她,這個人每次意氣風發地大談賺錢計劃之後,多半會惹一身腥。

    只是,羅利可無法將靈光憋在心裏。

    「既然大家都知道泡溫泉對身體有益,不如直接請常來的聖職人員幫點忙,把這裏封為聖地就好啦。沒錯沒錯,官方的讓示里不也說過人間底下有個地獄,而中間有個叫煉獄的地方,只要在那裏贖清了罪,即使該下地獄的人也能上天堂嗎?相對地,天堂和人間之間也該有個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間的仙境,而那裏就是我們玉龍府——」

    莉莉薇拿肉乾塞住了羅利的嘴。

    「唔嘎?」

    「如果在煉獄贖罪就能上天堂,那在你這個傢伙的這個仙境喝酒做亂,不就要下地獄了嗎?」

    莉莉薇那張因溫泉和美酒而泛紅的臉搭上琥珀色的泛紅瞳仁,簡直像個惡魔。

    「唔……嗯……」

    「而且,現在就經常有人抱怨客人太多了,他們不會幫這種會讓客人更多的忙嘛。」

    「嗯。」

    的確是這樣沒錯。

    「還有,你這個傢伙要想的是個能在閑暇時期招攬生意的活動哦?你這個傢伙這傻瓜該不會已經忘了嘛?」

    「也……也對。嗯。」

    泡湯喝酒,很快就有了醉意。

    羅利將手伸出池外,抓把雪按上額頭。

    「嗯……我是覺得人間和天堂的夾縫這噱頭真的不錯耶……」

    「因為,有本大人這樣的天使嗎?」

    莉莉薇咯咯笑着貼上羅利。那一身冰清無瑕的肌膚與玲瓏有致的線條的確很像天使。

    只是叼著肉乾的唇縫間露出的虎牙,透露出她不是可以隨便碰觸的人物。這是實際下過手的人給的忠告,絕不會錯。羅利自嘲地想。

    「天堂與人間的夾縫……慶典嗯……」

    莉莉薇無視於羅利嘴裏念念有詞,泡暈了似的啃起了他頭上的雪。啃著啃著忽然抬起頭,爬出池子。

    「怎麼啦?」

    迅速從頭蓋上袍子后,莉莉薇下巴往主屋指了指。

    「先生,有您的客人。」

    原來是宋金水帶着人來向羅利通報。羅利當然沒對村裏的人透露莉莉薇是半狼的秘密,而莉莉薇自己也很小心。

    「哦,馬上去。」

    羅利也隨後便離開浴池,並為聯絡通道上主屋門邊的人影感到些許訝異。

    總不能端出熱葡萄酒,羅利便請宋金水煮壺羊奶,加點蜂蜜給客人倒一杯。而這位表情走投無路的客人一直盯着自己的手,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

    莉莉薇也走過來,以暖爐烘得蓬鬆的尾巴在袍子底下搖擺。

    她以手指戳戳羅利的腰,表情像在問「有什麼事?」

    但羅利也不清楚。

    沒有客人的主屋餐廳靜悄悄的,只有宋金水替羅利他們準備晚餐的聲響。

    莉莉薇好奇地對這位小兄弟瞧了幾眼,找個比較遠的位置坐下繼續縫她的東西。

    這樣乾等也不是辦法,之後,羅利先開口了:「是令尊請你來傳話的嗎?」

    儘管外表還小,這年紀的人在這一帶已經是充分的勞力,羅利話里自然也帶有一定尊重。

    只看到對方肩膀愈垂愈低,重重搖頭。

    這位不速之客,是附近溫泉旅館的次子,和茉莉同樣歲數。

    這裏同年齡的孩子不多,他和茉莉經常玩在一塊兒,才羅利也認識。他名叫劉毅,老愛和茉莉一起惡做劇,羅利不知道罵過他多少次。

    到了兩人得開始幫忙家務的年紀,一起玩的機會就漸漸少了,倒是最近一見面還會互丟雪球或青蛙。

    「快趁熱喝了吧。」

    再催促一次后,劉毅才捧起了杯。

    緊接着將它當做施力點般,頭一抬就說:「是……是我自己有事要求您的!」

    聲音大倒還好,主要是態度嚇到了羅利。

    和茉莉一起搗蛋而被訓話時,劉毅總是愛理不理地看着旁邊,而這樣的孩子如今卻真摯地直視他的雙眼,表情已與堂堂青年無異。

    「只要我幫得上忙,你儘管說。」

    羅利沒有瞧不起對方年紀小,也挺直了背回話。

    「那個!請您……請您……!」

    然而劉毅鼓不起更多勇氣,嘴巴張是張得開,但就是說不出口。

    臉紅得彷彿隨時會窒息,樣子很難受。

    最後,看到他閉上眼睛,甚至難熬地咬緊牙關,羅利不禁向他的肩膀伸出手。

    但就在這時候,話衝出來了:「請……請您答應我和茉莉姑娘的婚事!」

    投注了全心全意的話,風一般地吹過整座餐廳。

    錯愕的羅利,一時還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和茉莉?

    婚事?

    「等……等等!你突然這樣說,呃……」

    羅利的腦筋接不上線,話都不知道怎麼說了。

    這段時間,劉毅的眼也持續注視着他。

    帶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覺悟。

    「要向茉莉求婚嗎?」

    羅利終於整理好思緒,與少年的決心正面相對。

    「沒……沒錯。」

    緊接着理解到劉毅不是開玩笑,他便改以用旅館主人的身份思考。

    「令尊知道嗎?」

    這問題使劉毅面露難色,搖了搖頭。

    在這小村莊,各家親戚關係顯得特別重要。

    比如兩間受歡迎的溫泉旅館結成了親家,就會形成強力派系。

    因此,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不得與同村人結婚,大家還是很有默契地往村外發展婚姻關係,尤其是白雲一帶。

    此外,也單純是由於家族少,必須避免血緣交混得太過相近。

    「嗯……」

    該怎麼回答呢。

    羅利頭疼地嘆氣,劉毅往前傾地靠過來。

    「抱歉,有件事,我想請教一下。」

    「嗯?」

    「茉莉她……不……不對,茉莉……姑娘她,那個私奔的傳聞是……」

    「哦。」

    羅利唏噓了一秒后,似乎在眼角見到了莉莉薇偷笑。

    不過,這也讓他終於明白,劉毅為何沒跟家裏談過,就抱着必死決心衝上門來。

    「私奔啊……我也不知道……哦不,感覺上,有幾成是那樣吧……」

    都到了這地步,羅利依然含糊其詞,但這不是理性處理來的事。

    「總之,還沒有確定就是那樣。」

    他之才明確地這樣說道,不是因為,一廂情願。

    而是對絞盡勇氣上門提親的劉毅表示一點尊重。

    「你也很清楚茉莉的個性,她經常若無其事地做些荒唐的事,又總是三分鐘熱度。」

    與茉莉一塊兒長大的劉毅似乎頗有同感,聽得頻頻點頭。

    「才,也不是不可能和人家大吵一架就突然自己回來吧?」

    而且寇洋立志成為聖職人員,曾立下禁慾之誓。來這村子的舞娘不管再美再會挑逗,他也不為所動。

    「到時候,你自己去找茉莉求婚就行了。我個人完全不會限制那種事。」

    劉毅的臉撥雲見日似的亮了起來,但不一會兒又沒了力氣。

    「可是……對方……是寇洋先生吧?」

    村子就這一丁點大,大家彼此都認識。

    羅利點了頭,從前的調皮小鬼臉上隨後便泛起失望之色。以羅利自己而言,假如在劉毅這年紀有寇洋這樣的情敵,也只有絕望的份吧。寇洋從以前就長相俊美,長大以後更是加倍英挺。

    「唉……」

    憑着一股衝勁而來的少年,現在卻為現實的高牆意志消沉。羅利想起自己還是個見習行腳商人時也有過類似經驗,不禁淡淡苦笑。

    眼前這個人雖是打他愛女主意的不肖之徒,卻也是單槍匹馬直闖龍潭的勇士。

    「話說,你怎麼突然有這種想法?」

    「咦?」

    劉毅反問后,羅利刻意裝出顧忌莉莉薇的樣子。

    說男人間的小秘密般,湊上臉壓低聲音問:「其實,我以為你比較喜歡舞娘耶?」

    劉毅頓時滿臉通紅。

    泉療場所是少不了歌舞的地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到處都是。

    而且,她們持有賣藝維生的特許執照,即使在宮廷也不會因言行失禮而問罪,擁有一身什麼也不怕炫目的美麗。

    「那個……我……」劉毅一時語塞,但沒有就此沉默:「後來,我發現茉莉……和她們都不一樣。」

    這讓羅利回想起寶貝女兒的種種。

    茉莉和莉莉薇長相一個樣,個性卻完全不同。

    彷彿從莉莉薇身上抽走沉着老成,再把略為厭世的部分全部換成了陽光,渾身上下都是無限的活力。

    小時候,她曾經為了抓兔子而橫衝直撞,倒栽蔥掉進沼澤里弄得滿頭是血。

    結果,第二天還滿山頭地追着鹿跑。

    的確,她與束髮焚香,關心腰部贅肉,帶着滿滿自信與從容微笑歌舞的舞娘們,打從壓根就不一樣。

    說起來,她們還比較接近莉莉薇。

    「是,大概是貴族家裏的貓……和山中野狼的差別。」

    即使,認為自己女兒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少女,還是有些地方不能裝做沒看見。

    羅利無奈地這樣說道,讓劉毅稍微失笑又急忙搖頭。

    「那個,不是啦,不是那樣……」

    「嗯……」

    劉毅視線垂到手邊,說:「那些舞娘,我的確是滿喜歡的,可是……即使她們在這時候下了山,再過一陣子就又見得到了。」

    「這樣啊。」

    「可我一聽說茉莉離開村子,我就……我就……」

    說話的是一張愁苦不堪的臉。

    「你就做什麼都不對勁,好像快發瘋了?」

    「嗯。」

    劉毅出不了聲,嘴唇顫抖地頷首。

    他和茉莉同年,過去常像家人一樣整天玩在一起,容易看不清離自己太近的人。

    羅利很明白他的心情,為做生意而雲遊四海的他,很少在同一處待一個月以上。

    這反而使他容易看清,各個地方的老百姓們想法。

    村莊或城鎮很少有整體性的大變化,昨天有的,今天還會有,無論如何厭煩,明年、後年照樣會來。

    在這樣的環境下,到了戀愛年紀的冤家青梅竹馬,即使有點兒喜歡對方,多半也不敢說出口。

    要是失敗了,恐怕會被人一路記到老,甚至進棺材才解脫。

    但,這位少年獨自來到這裏,其實是值得尊敬的勇敢表現。

    更何況,可能是情敵的人,還是美男子寇洋。

    在羅利眼中,劉毅已是個不折不扣的堂堂男子漢。

    「而且,我明明應該很清楚這種事……」

    劉毅握起置於膝上的手,淚水撲簌簌地掉。

    「哥哥病死那時候,我就應該學過教訓了啊……」

    羅利也認識劉毅那染上流行病,沒幾天就撒手人寰的哥哥。

    經過短暫猶豫,他將手慢慢按上劉毅的肩。

    「我明明知道……嗚嗚……有話就要早點說出來……不然很可能就……沒有下一次了……」

    羅利拍了拍劉毅的肩,摸了摸他的後背,予以擁抱。

    與茉莉不同的男性體格與汗臭,讓他略為陷入有兒子或許就是這種感覺的感慨中。

    接過來莉莉薇貼心送來的手帕后,羅利又拍拍少年的背說:「可是,茉莉她還活着。」

    「唔咕……嗚嗚。」

    「雖然,我很想把覬覦我女兒的人全部打跑就是了。」

    即使,話說得很做做,劉毅看羅利的眼神還是有點膽怯。

    無論在莉莉薇眼裏,是多麼可愛的雄性,羅利仍是堂堂的溫泉旅館老闆。

    「你可以儘管去追她,但這樣講,其實有點兒不負責任。」

    羅利按住正要起身的劉毅,將手帕遞給他。

    「茉莉那孩子的態度,還不是很明確,我想她和寇洋到處遊覽之後,很可能突然就自個兒跑回來,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一想像多半正在偷聽的莉莉薇表情,羅利就不禁苦笑。

    不過,他真的是覺得可能不低。

    畢竟,他怎麼也不認為,寇洋會不知會他,就與茉莉進一步發展。

    「你只要在那之前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就行了,到時候再正式……正式……」

    來跟茉莉求婚。

    當羅利怎麼也說不出這幾個字時,劉毅抓緊手帕,大聲這樣說道:「我會來正式對茉莉求婚的!」

    展現出了被揍兩、三拳也不會輕易動搖的堅決。

    羅利雙肩一松,笑着點點頭說:「我會等你的。在那之前,我就對空氣練練拳頭好了。」

    見到那副賊笑,劉毅儘管表情綳了一下,也沒有別開眼睛。

    「好了,眼淚擦乾,把這杯喝了吧。」

    「好……好的!」

    羅利一手拄桌托腮,看着劉毅聽話地喝起羊奶。

    心想,有這樣的好孩子做兒子其實也不壞。

    「如果想洗臉,直接去泡個澡也可以。你弟弟他們都不知道你來這吧?」

    「啊……啊……那……那就不好意思了。」

    要是讓平時總是大搖大擺使喚人的哥哥哭着回家,簡直是把受傷的鹿丟進狼群里一樣。劉毅起身離席,鞠個躬后搖搖晃晃走向浴場。

    羅利微笑着目送他離開時,莉莉薇和他交換似的什麼也沒問就一屁股坐到羅利腿上。

    「干……幹什麼?」

    「嗯?呵呵呵。」

    巧笑倩兮的莉莉薇,尾巴膨得連袍子都蓋不住了。

    「你這個傢伙這頭大笨驢可真神氣呀!」莉莉薇先發制人,抓起羅利的手:「就是因為你這個傢伙偶爾威嚴得起來,本大人才沒法小看你這個傢伙。」

    「我就當你是誇獎了。」

    「大笨驢!」

    莉莉薇隔着袍子,蹭起耳朵撒嬌。

    看來那段對話,勾動了她的心弦。

    羅利稍微用力地擁抱莉莉薇,茫茫然地想:「很可能沒有下一次啊……」

    劉毅的哥哥急病而亡,彷彿只是這幾天的事。

    即使略過不談,對於曾四處行商而反覆邂逅與別離的夥伴,這句話格外地沉重。

    「這麼年輕就能明白這道理,將來一定是個好雄性。」

    「我應該也很明白哦?」

    由於一旦與莉莉薇分開恐怕就再也見不到,羅利的手才會不斷地伸向她。

    可是莉莉薇聽了稍微退開身,注視起羅利。略帶非難的眼神,讓他有點掃興。

    「是怎樣,難道不是嗎?」

    「你這個傢伙就是動不動就會把以前的自己想得很美好,才會是一隻大笨驢。」

    「哪……哪有啊。」

    「那你這個傢伙是花了多少時間,才敢說你這個傢伙最愛本大人的呀?嗯?」

    莉莉薇的輕咬,相較於平時來得痛一些。

    要是痛得不小心說「你還不是一樣」,搞不好會留下清楚的齒印。

    不過,莉莉薇本來就是看他最仔細的人,尾巴現在又像想玩得不得了的狗一樣沙沙做響。

    都在一起這麼久了,好歹該在她耍任性,想聽自己面對面說些難為情的話時,大膽說幾句逗她開心吧?

    被人愛得太深也很辛苦呢。

    羅利暗自有了如此詩人般的感慨,張口準備說出莉莉薇期盼的那句話。

    「說不出心裏的話?」

    他不禁如此呢喃。

    「嗯……啊?你這個傢伙……你這個傢伙說啥?」

    莉莉薇的表情像以為會吃到蜜釀葡萄乾,結果卻是整粒胡椒一樣。羅利將這樣的莉莉薇丟在一邊,拚命地拉扯就快連結的思緒。最近好像聊過很接近的事。

    終於將難以啟齒的心底話說出了口的狀況。

    不就是臨終之際的告解嗎!

    也就是瀕死時再也沒有顧忌,乾脆一次全說個痛快,好能了無遺憾地上天堂。

    而人想說卻不敢說的話,正如自己準備對莉莉薇說的話一樣,不全是壞事。

    羅利抓住拍得他臉頰啪啪響的手,將腿上的莉莉薇,如同公主似的抱着站起來。

    這下全串起來了,能在春季招攬生意的新活動,在腦中遍地開花。

    「沒錯!在人間和天堂之間架個平台就行了嘛!」莉莉薇在羅利懷中,看他高聲大喊。

    葬禮,是告別的儀式。

    一旦蓋棺祝禱,填土掩埋,就再也見不到對方了。

    棺木抬出家門時,觀禮者一一前來,做今生最後的告別。

    因為,沒什麼好掩飾、隱瞞的了。

    告別就是有如此奇妙的力量,能引出平時難以表達的事。

    「莉莉薇。」羅利呼喚她的名字,但嘴角就是會不自禁地因苦笑而扭曲。

    儘管儀式辦得這麼正式,大家還識趣地都離開倉庫了,話依然很難說出口。

    「唔……天使都快等不及了啦。」

    棺木中傳來了死者的輕哼。

    羅利清咳一聲,窺視裏面嗤嗤竊笑的莉莉薇說道:「認識你到現在,我每天都很幸福。」

    「到現在?」莉莉薇微睜一隻眼質問道。

    「這畢竟是葬禮嘛。」

    「嗯。」

    「在這場葬禮中,死者將因溫泉的奇迹功效重返人間。」

    羅利從事先準備的銀杯中,沾了點兒溫泉水,抹在莉莉薇額頭上。

    「復活的感覺如何呀?」

    莉莉薇睜開雙眼,仰望着羅利又嗤嗤一笑。

    「還能繼續跟你這個傢伙在一起,本大人好高興。」

    「!」

    出乎意料的話,使羅利一時語塞。

    莉莉薇則是得逞了似的笑咧了嘴,覺得自己拿她沒辦法之餘,也感到這樣才是莉莉薇。

    「我的榮幸。」說完,羅利伸出手扶莉莉薇起身。

    「那麼,你覺得這個儀式怎麼樣?」

    「嗯?」

    「死了以後,別人說得再動聽也聽不見,自己有話想說也說不了。才幹脆在活着的時候當對方死掉了,把想說的話說出來。這就是這麼一個在天堂門前走一遭的儀式。」

    「嗯嗯……嗯嗯……本大人跟你這個傢伙說。」

    莉莉薇注視羅利,表情認真地說:「其實還不錯。」

    「哈哈,這樣啊。這樣的儀式不需要大規模的籌備,也不會搞得一團亂,我真的覺得值得一試。」

    當羅利向其他溫泉旅館老闆說出這個主意時,大家還覺得他在開玩笑,但了解目的之後就開始熱烈討論起來了。看來大家也都知道自己心裏其實有幾句難為情的話不敢說出口,很希望能有個一吐為快的好機會。

    而這個世界上拉不下臉的男人們,也應該都有相同想法。

    才不如就在這個仙境,人間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為活人辦一場葬禮,製造那樣的機會。這就是羅利的想法。

    「蠟燭花費不小,需要特別注意……再一個,送葬隊伍服裝統一會比較有氣氛,也要包進預算嗯,有搞頭,真的有搞頭。」

    左右尋思了一會兒,羅利才發現莉莉薇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糟糕,又太熱衷於生意而冷落她了。見到羅利一副緊張樣,莉莉薇輕輕一笑,像個剛睡醒的少女般扯了扯他的衣擺。

    「本大人呀,是真的……」

    「咦?」

    「很高興自己還活着哦。」

    莉莉薇笑着這樣說道,淚水從眼角滑落。

    嚇得羅利急忙替她拭淚。

    「你這個傢伙的行商還沒結束嘛?」

    萬物都會隨時間流轉改變。別說羅利,就連莉莉薇也只是被時間的長河沖着走的一片落葉。兩人總有一天要分離,此刻將成為永遠的過去。

    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

    羅利雙手繞過莉莉薇的腰,將她擁入懷中。

    彷彿要從時間之中多少留住一點彼此的「現在」。

    「那當然。」並說:「我會繼續行商,再一陣子。」

    莉莉薇抬起頭,笑了。

    而後,兩人又拌嘴了幾句,但最後仍不約而同自然而然地收口。

    情況或許和他們決定開店那當時很類似。

    在神所守望的聖壇前,輕輕一吻。

    女兒都那麼大了,四目相交起來依然有些靦腆。

    看來這世上,還有很多很多美妙的事等着他們去體驗。

    這是發生在春神逐步接近,融雪時節的事了。

    在這四面環山,廣闊天地的終點。

    溫泉鄉玉龍府,總算要告別漫漫長夜之際。

    羅利一身聚滿了好奇的目光。

    「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呀,這不是春天時光亭的老闆嗎?」

    山林里,天亮距離太陽露臉還有好一段時間。

    村裏仍是一片昏暗,稍微有點距離就看不清別人的長相。

    在這時,聚集於村中一處竊竊私語的溫泉旅館女傭們,突然聒噪起來。

    宛如發現烏鴉接近,而大聲警告羅利的鴿子。

    踏雪而來的夥伴,呼著裊裊白煙,臉上掛着嘆息般的曖昧笑容,放下背上的柴薪。

    每天值此熹微之時,旅館女傭總會三五成群地聚在村裏某處。

    比如水車坊或井邊,而羅利則是出現在全村共用的麵包窯。

    「宋金水姑娘怎麼啦?生病了嗎?」

    「你們家可愛的女兒爬不起來呀?」

    「你忘啦?他那勇敢的女兒跑去行了。我們以前也都好嚮往外面的世界哦。」

    「哎呀,這樣啊。我除了自己出生的小鎮外,就只知道這裏而已呢。」

    「話說,老闆怎麼自己來烤麵包呀,連莉莉薇姑娘也病啦?」

    「那真是不得了,要趕快去看看她才行。」

    她們每周會聚來這一到兩次,烤自家或旅館所需份量。村裏生活很單調,聊村裏大小事是她們唯一的日常娛樂。

    一般而言,當旅館女傭不克處理這種雜務時,由老闆娘或其女僮代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老闆親自動手可就是話題一件了。羅利也覺得自己背着柴薪,兩手抱着一袱巾麵糰的樣子很滑稽。

    簡直像老婆跑了一樣。

    儘管如此,面對這群笑得毫不客氣……宛如鴿群的女性們時,羅利仍不改笑容。

    在她們的強力放送下,這件事一轉眼就會傳遍全村。即使在這村裏經營了十多年的溫泉旅館,相較於其他老闆也只是個新手,做什麼都大意不得。

    相對地,想到還在旅館貪睡的愛妻莉莉薇把這件事推給他,就令人忍不住暗自咒罵幾句。

    「沒有啦,只是突然有客人入住,兩個人臨時忙不開,今天只好我自己來。」

    一聽羅利這樣說道,女傭們的大剌剌的閑聊全停了。

    「哎呀呀……難道那個人也上了你們春天時光亭啦?」

    「很辛苦吧。」

    只有這一句感覺是發自內心,而不是隨話題瞎鬧。

    「他第一個住的,好像是岳先生那吧?」

    「對呀,那是這裏最老的旅館嘛。」

    「再一個是王先生那?」

    「然後是馬先生遭殃。」

    她們一個個列出溫泉旅館老闆的名字。

    由於在這村子經營溫泉旅館的人,本來就是來自世界各地,或是他們的兒孫,所以聽起來並沒那麼奇怪。

    「這樣說來,他該不會是想這樣換到春天吧?」

    「真不知道是哪裏不滿意,表情一直都很難看。」

    「對呀對呀,而且要求有夠多,說什麼要一大早出門就要我們弄餐盒什麼的,搞死人了。不過他出手倒是挺闊氣……」

    「拜託,你可不要被錢沖昏頭嘍。我家老闆在懷疑他是不是來我們村裏刺探敵情的呢。」

    「哎呀,難道是打算在山的另一邊蓋溫泉街的人派來的嗎?」

    「是的話,他只住店不泡湯就說不過去了吧?」

    「也對。如果想蓋新溫泉旅館,應該會儘可能在村裏多繞繞才對。」

    她們事先排練過似的一句接一句行雲流水地聊,而且連語氣都很接近,昏暗之中分不出是誰在說話。多半是每周都聚在這裏烤麵包,久了就同化了吧。

    羅利望着她們談話的模樣,終於發現莉莉薇耍孩子脾氣硬要賴床的可能原因。

    她嫁做人婦不久,又是溫泉旅館的年輕老闆娘,和身為僱員的她們不同。她們多半會有所顧忌,自己聊自己的吧。儘管那是考慮到彼此身份不同的結果,對莉莉薇而言還是很難受。

    「不過啊,既然他住進了羅利先生那裏去,就表示他的旅館行腳終於結束了吧。」

    聽到自己的名字,羅利從思考中回神。

    同時,在追溯話題脈絡前加深臉上笑容。

    經驗告訴他只要面帶微笑,不管遇到什麼問題都有得解。

    「就算到了羅利先生那,我看他還是會綳著一張鐵麵皮。別放在心上啊,他到哪間旅館都一樣。只是你做旅館生意還沒多久,遇到這種客人會很頭疼吧……」

    「以前好像也有過這麼偏執的怪客人耶。」

    「那時候你還很年輕……有二十年了吧。」

    「沒禮貌!我還是很年輕呀!」

    為她們好姐妹般鬥嘴的模樣,不禁莞爾之餘,羅利也從字句之間感受到她們真正的想法。

    十年出頭的溫泉旅館,只算「沒多久」。

    那個人先住岳先生的旅館,是因為在村裏字型大小最老。

    而離開前選擇春天時光亭,則因為是新人的店。

    要完全融入這座村子,看來還得花上一點時間。

    「話說回來,人應該到齊了吧。」

    如同少女般吱吱喳喳的女傭們忽然回魂似的這樣說道。這裏不是每天有教堂準時打鐘的城鎮,對時間的感覺總是粗略,且麵包用量家家戶戶各自不同,不會沒事就全聚在這裏烤麵包。

    「那我們開始抽籤吧。」

    一名女性拿來擺在麵包窯旁的整捆細樹枝,以垂在腰間的布包起。

    但留了一端稍微外露,全都一樣長。

    「這是新樹枝吧,不準做弊哦?」

    「最近我老眼昏花,現在又這麼暗,想做弊也看不見自己哪枝好啦。」

    「哈哈哈。」掀起一陣同意的笑聲后,她們依序抽籤。樹枝長度各自不同,抽到長樹枝的人額手稱慶。羅利最後一個抽,結果像被整了似的抽中最短的。

    「啊,哎呀呀呀……」

    「喂,你真的沒有做弊嗎?」

    女性們一陣尷尬。這場抽籤,為的是決定誰第一個用窯。

    使用公共麵包窯時,誰也不想搶第一。這是因為,每個人都得準備自己的燃料,而暖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第一名使用者需要加熱吸了一整晚寒氣而冷得像冰塊的窯,會耗費額外燃料。

    「不會不會,這樣反而好。」

    羅利連忙打圓場。

    「既然我們旅館來了個難搞的客人,要是怠慢了還不知道他會抱怨得多凶。要是我抽到最後一個,還想跟第一個換呢。」

    戰戰兢兢,害怕遭懷疑耍詐而名譽受損的女性們全都鬆了口氣。

    「既然羅利先生都這樣說道了……」

    「真的。考慮到時間問題,這樣說道不定比較好。有的人還因為,,怕浪費木柴,把麵包燒成了木炭呢。」

    「喂!我只是聊天聊過頭了好不好!都幾年前的事啦!」

    她們又找回了原有的開朗。

    羅利莞爾一笑,打開窯蓋堆柴點火。

    距離太陽從山邊探頭出來,似乎還需要一點時間。

    剛出爐的麵包,即使裹上袱巾也依然冒着溫暖的蒸氣。

    羅利一面嚼著軟嫩的麵包一面走,返抵溫泉旅館時太陽已經當空照了。

    在一群手和嘴都很忙碌的女性之間烤麵包,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但在晴朗天空與新鮮麵包的香氣媒介下,羅利也從她們身上獲得了一些活力。

    多虧於此,見到那位客人默不吭聲地綳著臉,佇在村外圍的春天時光亭門前時,他也備妥了不輸給她們的笑容。

    「抱歉讓您久等了。」

    「哼。」

    那是個矮小的老人,態度顯得不太高興。

    手裏提着宋金水為他準備的餐盒,一副只等麵包的樣子站在屋檐下。

    溫泉旅館不只會有來做泉療的客人,也會有準備上山的獵人或樵夫,才一早就出門並不稀奇。

    然而,老人的裝扮與羅利見過的任何職業都不同。

    斗笠、毛靴、毛披肩和鹿皮手套,后腰還掛着一把類似於柴刀般的粗獷武器。

    背包看似裝得很滿,不知道裏面有些什麼,也看不懂他究竟來幹什麼,幾乎不泡溫泉。

    當羅利接近的時候,老人便伸手準備接下整袋麵包。

    整袋麵包也太誇張了吧?

    羅利嚇了一跳,而老人見到這種情況,也察覺了什麼般收手了。

    為其反應訝異之餘,羅利用另一條袱巾包起三條剛出爐的小麥麵包,觀察著反應交給老人。老人依然不說話,稍微低頭行禮就默默走人了。

    雖然,表情兇巴巴的,但不是無禮之人。

    羅利望着他的背影歪頭尋思。

    他看來不像壞人,卻散發着心事重重的壓迫感。

    直到老人走下屋前斜坡而消失在林子後頭,羅利回到旅館里,聞到餐廳傳來的濃濃香氣。

    長桌上,擺着似乎已上桌一小段時間的早餐。

    有一大碗燉豆,炒厚培根片與幾片起司,以及去年秋天進貨到現在也沒吃完的腌蘿蔔。

    從份量來看,宋金水替那位神秘貴客準備的餐盒應該也是這陣容。

    肯定是嫌麻煩,而連羅利和莉莉薇的份一起做了。

    而擺了早餐的長桌邊,有香味的地方,就一定有莉莉薇的身影。

    「太慢了嘛,香噴噴的早餐都涼掉了。」

    她還對剛在冰天雪地里烤麵包回來的丈夫投射責備的眼神。

    「我不是說過烤麵包要抽籤嗎,我這還是第一個耶。」

    而且,烤麵包原本還是莉莉薇這旅館老闆娘該做的事。

    羅利反駁莉莉薇的無理怨言,並將剩餘麵包交給走出廚房的宋金水,而宋金水從袱巾包中抽出了三條麵包。還給羅利配早餐。

    不是兩條或四條,而是三條。

    以眼神詢問后,宋金水卻只是要他自己猜似的笑而不答。

    羅利不解地拿着麵包,打算先姑且坐下時,他終於明白了。

    早餐不是坐在長桌兩端,而是在寬邊並排而席。擺在兩個座位之間的陶瓮,裝的多半是葡萄酒吧。

    抱怨一早就這麼奢侈前,他發現座位上的莉莉薇杯里空空如也,而那也告訴他宋金水為何拿三條麵包,以及莉莉薇為何反常。

    「既然把麻煩事推給我會覺得過意不去……」

    羅利也拉開椅子,在莉莉薇身邊坐下。

    「自己去不就得了。」

    羅利在自己盤裏放兩個麵包,莉莉薇一個。

    「不過她們大概會半嫉妒地誇你一直都這麼年輕。」

    在羅利身旁嘟嘴低頭的莉莉薇,有着十來歲少女的長相。但她不是少女,甚至不是人類。現在溫泉旅館里沒有外人,她對頭上的獸耳……腰臀間的尾巴藏也不藏。如這兩者所示,莉莉薇的真面目是能將人一口吞噬的巨狼,也是寄宿於小麥的精靈一類。

    「然後就是沒有惡意,但會跟新來的人保持距離吧。」

    當羅利說到這裏,莉莉薇對陶瓮伸手了。那雙小手重重提起相形之下太過奇妙的陶瓮手把,粗魯地往羅利杯中倒酒。平常只為自己倒酒的人這麼做,意圖明顯得讓羅利忍不住偷笑。

    「假如烤麵包的是你,心裏一定很不好受。」

    莉莉薇原本住在一個叫做雪龍城的地方,有天心血來潮到南方去,在某個村莊落腳后就此守望他們的麥苗成長茁壯數百年之久。當初離家的理由早已在時間的長河中磨滅,就連返鄉的路都記不得了;她也在孤獨之中,如滾石般愈磨愈圓。

    羅利就是與這樣的莉莉薇邂逅,來到了這裏。

    莉莉薇自稱萬狼公主,做事狡猾謹慎,但也有好強怕孤單的一面。

    要是丟她到那口麵包窯前,不難想見她不斷對粗線條的女傭們陪笑,笑到身心俱疲的模樣。

    「不過我原本就是個行腳商人,當然能和她們聊得融融洽洽,順便推銷自己的優點。」

    即使羅利刻意自誇,莉莉薇也仍一語不發地切割培根,送到他面前。

    平時她切給自己的肉無論怎麼看都明顯大塊,今天卻是相同份量。

    「才嘍,我沒有生氣,我們只是分工合做而已。」

    羅利拿起自己盤內其中一條麵包掰成兩半,將比較大的擺在莉莉薇盤上。

    「既然你沒出門,應該有仔細監視那個奇怪的客人吧?」

    莉莉薇這才抬頭看向羅利,咬碎了什麼似的噘起嘴。

    羅利吻一下她的臉頰,轉向早餐。

    「總之,先吃飯吧。」

    莉莉薇持續注視羅利,好一會兒后才開動。

    大大的三角形獸耳和尾巴,似乎很開心地又拍又晃。

    「本大人看他不像個壞人,而且是個硬骨子。」

    以評起人來總是辛辣的莉莉薇而言,說這樣的話實在難得。

    那位客人是在昨天午後突然上門,以含糊難辨的嗓音小聲問有沒有空房間。

    這樣一名整個冬天到處換旅館的客人,羅利當然早已有所耳聞。

    想不到的是,當羅利被他不容拒絕的壓迫感震懾而點了頭后,他二話不說就直接在櫃枱上拍了一枚金幣。

    在這裏,一枚金幣有可供一家四口省吃儉用過上一個月的價值。

    以他短短地說「兩周」的住宿費而言,出手實在闊綽。

    但只住兩周,卻支付一枚鳳凰金幣,當然需要提供額外的服務。

    羅利曾問他,是否需要安排樂師或舞者,卻被他立刻搖頭回絕。

    他只求一件事——在早上準備午餐餐盒而已。

    他的確是個怪異的客人,但態度從容得不像是在哪裏犯了重案逃來這裏避風頭的罪犯,也沒有因為太神經質才對每間旅館都不滿意的感覺。

    說起來,他似乎對溫泉或房間優劣,壓根兒沒興趣。

    而這位神秘貴客前一間住的,是村中服務最細心的旅館。

    老闆有個和茉莉同年的兒子,兩個人從小玩到大。那個名叫劉毅的少年,甚至在前幾天向羅利表明他想對茉莉求婚。他是個正直的孩子,讓人也想要一個這樣的兒子。他的父親劉剛雖然長相不太平易近人,不過實際交談后發現不是個壞人。神秘貴客入住后,他也來到羅利的旅館分享對這神秘貴客的所知與心得。

    因此,每當神秘貴客換旅館就會隨之傳給下一間旅館老闆的資訊,最後也平安抵達了羅利那。別說羅利,萬狼公主莉莉薇也全知道了。

    「他說不定是採藥師。」

    「採藥師?」

    莉莉薇對反問的夥伴點點頭,視線落在現烤的麵包上。

    為了給支付鳳凰金幣的客人應有的款待,今天特地烤了白嫩嫩的小麥麵包。又軟又甜,再多都吃得下。

    而莉莉薇居然掰開小麥麵包,將燉豆和培根塞了進去。「好吃的東西加上好吃的東西就會更好吃」這樣的發自貪慾的想法,讓羅利聯想到貓那類少根筋的動物。

    莉莉薇滿面喜色地張開嘴,往塞得圓鼓鼓的小麥麵包咬下去。

    「啊咕……唔咕嗯咕。沒錯,因為,——」

    羅利捻下沾在莉莉薇臉上的豆皮后催她繼續說。

    「因為,啊,他全身滿滿都是類似香草的味道,而且穿在身上的東西還有金屬味,也許是鐮刀之類的嘛。」

    「出門在外,總會隨身攜帶藥草和短劍。不是那樣嗎?」

    「那是本大人聞習慣的草藥,才認得出。哎呀,說到這聞習慣嘛,是在哪裏聞習慣的呢……」

    莉莉薇追尋記憶般閉上眼,嘴仍準確地啃著麵包。櫻桃小嘴大口大口咬下的模樣,在某些人眼裏或許很粗俗,但羅利卻覺得那隱約有種賣力生活的感覺,非常喜歡。

    「再一個嘛,嗯。不知道為什麼,他身上帶着麥谷。」

    莉莉薇是寄宿於小麥中的精靈,從前能潛入羅利的馬車,也是因為,車上有小麥的緣故。

    「緊急糧食吧。在雪地里行,那種東西是從不嫌少。就算找得到山屋避風雪,屋裏也不會擺飯給人吃。只要不磨成粉,麥谷可以存放好幾年呢。」

    「嗯?好吧,本大人對人世本來就沒你這個傢伙懂。至於其他值得注意的嘛,就屬裝扮了嘛。在人世間,不是做什麼工做就會有什麼裝扮嗎?」

    無論旅館老闆……兌換商還是行腳商人,各都有各的裝扮。鐵匠會自豪地穿上防火皮圍裙,麵包師父會戴造型特殊的帽子。

    如莉莉薇所言,一般人都會穿着其職業特有的裝扮,這樣就不必多費唇舌自我介紹了。

    「那個大得像斗笠的帽子,我真的沒見過耶。」

    帽檐像鍋子那麼深,老人戴起來幾乎能遮住整張臉。由於形狀極具特色,若說是某個職業都會戴的帽子,倒是說得通。

    「帽子毛皮底下有一層鐵。會特地戴那種東西上山到處走的人,本大人怎麼看都是因為,臉經常需要貼上山坡,要防止落石砸中腦袋。」

    「鐵?我記得,其他旅館有人在猜,他是來找礦脈的探礦師。」

    不過採礦會破壞山林,必定需要該土地的開採許可證。

    而玉龍府的客人中,有許多高官權貴,能保護這片土地的門路多得是。

    除非,這裏的黃金能像溫泉一樣涌個不停,恐怕別想弄到開採許可證。

    假如,他是探礦師,年紀這麼大了應該沒有不懂這回事的道理。

    「山上動物也說有人類上山搶地盤,不知道怎麼辦呢。是獵人就能光明正大開打了,可是他沒帶稱得上武器的武器,也不會追趕獵物。」

    莉莉薇的真實身份是頭巨狼,能和一般動物對話。

    這座溫泉旅館位處深山村子,而且是最外圍的位置。

    要是一般的溫泉旅館,一天到晚都會受到野獸破壞而無法營業,這裏多虧有莉莉薇嚴命交代過。野獸們不準胡來才能倖免。

    相對他們偶爾會讓熊進來泡溫泉,或是提供遭獵人射傷的動物避難,互利共存。

    「既然這樣,的確最可能是來山上找東西的。」

    「嗯。」

    吃完麵包,莉莉薇舔了舔她的纖纖玉指。獨生女出世后,她似乎是為了教養而盡量剋制那種行為,很久沒見過了,給人回到從前的錯覺。

    而且,女兒茉莉的動做真的和她一模一樣。

    「可是,他要找的好像不只是藥草,搞不懂啊。」

    「從哪裏看出來的?」

    羅利的疑問惹來莉莉薇不敢置信的白眼。

    緊接着她輕嘆一聲伸手提瓮,只往自己杯里倒酒。

    「他不是一直換旅館住嗎?而且對溫泉房間……歌舞那些都沒興趣,你說呢?」

    「啊,對了!」

    此外,在麵包窯前,女傭們也說過他是從最舊的旅館往新的住。

    的確,很像在旅館里找些什麼。

    「我曾聽過一個故事,有個富商在旅途中住進某個小鎮后病倒了,結果就把自己藏財產的地方,偷偷寫在了旅館的某個角落。」

    羅利說笑似的說到這裏,表情忽然正經起來:「該不會……真的有那種事?」

    「嗯?」

    「你看,他慷慨得嚇死人,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鳳凰金幣了耶!假如,他真的在尋寶,付那樣的錢,很可能代表目標有那樣的價值。而且,玉龍府的住客們大多是有頭有臉,或是有點兒家產的人。」

    「嗯。你這個傢伙認為,他是為了尋找隱藏的留言而到處換旅館,還帶着餐盒去搜索埋在山裏的寶藏嗎?」

    「寶藏也有可能是遺言或權狀之類輕便的東西嘛。」

    羅利開始認真往這裏想,莉莉薇卻忽然嘆息,往羅利的培根伸手。

    「啊……喂,那是我的份耶!」

    「給大笨驢吃太浪費了。」

    莉莉薇話一停就把培根扔進嘴裏。

    舔去沾在指頭上的油脂后,帶着滿臉唏噓看向羅利。

    「你這個傢伙忘了本大人說他對溫泉和房間都沒興趣嗎?」

    「啊!」

    「要是線索刻在牆上或閣樓里,他應該已經找到滿眼血絲了嘛,而且刻在浴池石頭底下也很有可能。再說,如果他是找那樣的東西,別人早就看出來了嘛?他不是整個冬天都在這村子跑來跑去的嗎?」

    「你說得沒錯嗯……可是,他不斷換旅館的原因也明顯是找東西沒錯。」

    「說不定找的是看不見的東西。」

    「咦?」

    羅利反問后嚇了一跳。

    因為,看着他的莉莉薇笑得很寂寥。

    「像回憶之類的。」

    「呃……」

    莉莉薇靦腆地這樣說道就迅速起身。

    緊接着從愣住了的夥伴腦後緊緊擁抱他。而後放手,也許是因為,好強的緣故吧。

    「好啦,本大人也該去把女紅做一做了。」

    她格外明亮地這樣說完,就「噠噠噠」地上樓了。

    羅利的眼往背影追去,一直注視到毛髮茂密的尾巴,完全消失在樓梯彼端。

    莉莉薇曾受回憶束縛,在鄭家村的麥田守了數百年。

    甚至忘了歸鄉的路,在時間的長河裏遺失了許多東西。

    離開麥田后,她也曾因為旅途中歇腳的城鎮與記憶相差太大而哀痛。

    到最後,是傳統料理的滋味,讓她確定那裏是自己走訪過的城鎮。

    那個戴奇特毛皮斗笠的老人,年紀看來是羅利的兩倍有餘。

    或許已無法清晰憶起當年,為了追尋過往的美好,才會不惜砸下多年積蓄。

    回到玉龍府,在令人遺忘名字的多年前,住過的旅館再住上幾晚,或許就能想起自己在山上留了什麼。

    如果他凝重的表情是這個原因,那麼,目的就不單純了。

    羅利舀了一匙涼透了的燉豆送進嘴裏,一口一口地嚼。

    豆子燉得很入味,涼了也非常好吃。

    溫泉旅館開久了,也會如此沾染幾段鄉野傳聞的氣息。

    迅速用完餐后,羅利馬上就離座了。

    在街邊旅社客死他鄉的行商腳商人是履見不鮮。

    龍脈之路內,有的以寺廟為主體設立的醫院,也可能會因為死者的遺言而獲得一筆意外之財。

    甚至有傳言說,只要在著名龍脈之路找個好位置,開旅社就能賺大錢。

    只是,儘管玉龍府也會有旅客在住宿時過世,但他們基本上都會在來到這裏前就立好遺囑,從沒聽說誰繼承過龐大財產。

    由於住客大多年事已高,這裏又地處北方邊境,大家出發前就早有準備了。

    再者,在供人享樂的溫泉鄉留下財產,傳出去可能也不怎麼好聽。

    不過,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線索自當先往莉莉薇的相似情況上找起。

    「他換到馬先生那住的時候,其他老闆也大都這麼懷疑。」神秘貴客前一間溫泉旅館的老闆劉剛,沉着臉說。

    那不是因為厭惡羅利,也不是瞧不起他膚淺,純粹是卷卷的鬍鬚蓋住了他那張四方臉大半,眉毛又有兩根手指粗。

    他本來就是個性穩重,缺乏表情變化的人,因而經常受人誤解。

    但,羅利很快就發現只要和他說過話,就會知道他是個大好人。

    「話說,羅利先生,這裏的每間旅館競爭都十分激烈。客人退房后,你的房間是怎麼處理?」

    「每個角落都掃得乾乾淨淨呀。他們都會留下一大堆垃圾。」

    「沒錯。甚至閣樓……地下室之類也該這麼掃。只要稍有怠慢,老鼠或貓頭鷹馬上就會跑來築巢。要是誰刻下遺言,肯定早就被發現了。」

    「也是有可能寫成一眼看不出來的暗號啦。」

    聽羅利這樣說道,劉剛突然猛咳起來,往櫃枱上的杯里倒酒。

    那是用夏季收成的橘子所釀,滋味酸甜。

    仔細一看,將酒遞到羅利面前的他臉上掛着笑容。

    「你這想法其實挺有趣,這裏是偶爾需要一點刺激和冒險的感覺。」

    不知那究竟算不算稱讚,總之先干為敬。

    劉剛釀的酒很好喝。

    溫泉旅館老闆大多會因為興趣或利益而釀酒,只有劉剛特別投入。

    一來單純是有好酒喝就很開心,二來說錯了話也能推給酒精做祟,方便得很。

    「可不管我怎麼看,他都不像想在旅館里到處調查的樣子。這裏每間旅館的人,連老鼠一家子會走什麼路都一清二楚,而大家都跟我有同樣的感覺。」

    這樣說來,他也沒有半夜偷上閣樓找線索。

    「知道他白天都去哪裏嗎?」

    聽到這話,劉剛聳了聳自己的厚實肩膀。

    「每間旅館的客人都是最近剛走光,白天還很忙,沒時間調查那種事。」

    劉剛用酒沾沾嘴唇,閉上眼略為側首。

    會說「有點太甜了」這種話,表示他對酒真的很講究吧。

    「我跟獵人和樵夫打探過,他好像會往村門外那條叉路走,有時候還不一定走在路上。獵人常跟我抱怨說很怕他破壞獵場呢。」

    這與莉莉薇從山上動物打聽來的相符。

    「可是,你也太晚問了吧?」劉剛突然這麼問。

    「太晚?」

    「嗯……你別往壞處想哦,那個客人住完羅利先生你那,就要走了吧。」

    羅利明白了劉剛的意思:「是啊。我也想過,現在還調查這種事做什麼。」

    各旅館前輩都想破頭也沒弄清楚了,簡直是白費力氣。

    刻意這麼做,是不是有特殊的理由?

    「大半隻是單純的好奇心,因為我以前是行腳商人嘛。」

    「好奇心啊。」

    在生活年復一年的村莊里,這或許是個特異的詞。

    有張熊臉的劉剛,深感興趣地復誦它。

    「剩下的呢?」

    「算是矜持吧。」

    羅利喝了口酒,似乎接下來不管說了什麼都會推給酒精。

    「這裏是玉龍府,任何爭執都會化在溫泉里,每個人都能笑着渡假笑着回去,不是嗎?」

    老人心事重重的臉孔浮現眼前。

    「我這樣的新人,正適合憨直地矜持這種事吧。」

    況且人家還是拿金幣付賬的貴客。羅利又補充道。

    劉剛眨眨瞪大的眼,搔搔頭說:「的確,那種青澀的話只有新人說得出來。」

    「大家都已經滿身硫磺味了嘛。」

    「沒錯。」

    劉剛笑了笑,喀喀響地舒展背腰。頭往旅館門口轉去,彷彿見到那老人正要上哪去。

    「我不覺得他是個壞客人。」

    劉剛輕聲這樣說道:「付得起錢,也不會隨便抱怨。」

    「關於一早就要替他準備午餐餐盒呢?」

    「廚房女傭跟我吐過苦水了。」

    「還有一個。」劉剛對不禁發笑的夥伴說:「我喜歡他,是因為他酒量很好,而且會細細品嘗一樣用心地喝,這樣的客人很難得。」

    「大家都想把自己灌死一樣呢。」

    劉剛往門口眯起眼,輕嘆一聲。

    「客人臭著臉出門,老闆卻被客人逗樂了。我這個溫泉老闆的眼睛和靈魂,說不定已經被泉煙給熏花了呢。」

    劉剛視線回到手邊,喝一口自豪的酒。

    「這陣子,你提議那個奇異儀式那時也是這樣。我們在每天生活當中一點一點地磨損,能磨得像河裏的石頭一樣圓滑是很好,但也變得容易隨波逐流,忘了怎麼停下來站住腳。最後完全慣於平淡的日常生活,心裏想要刺激,卻在機會來到眼前時讓它白白溜走;有重要的話,卻不敢對重要的人說;明明見到客人在玉龍府這種地方還愁眉苦臉,卻裝做沒看見。」

    劉剛說到這裏不再繼續,依稀帶着哀傷低下頭,對酒杯里自己的倒影低語:「一個大男人這麼多嘴,讓你看笑話了。」

    鬍子底下似乎藏着難為情的臉。

    羅利也喝口酒說:「我也喜歡這種甜度的酒。」

    劉剛抬起頭,感嘆地笑:「那大概是因為,你那兒的氣氛很甜蜜吧。」

    「我那兒?」

    「客人誇你們哦,說比起樂師的歌或舞者的舞,老闆夫婦的親密互動還比較有看頭呢,堪稱是玉龍府溫泉旅館的榜樣。」

    就連對於裝模做樣自成一格的夥伴,也不認為自己成功掩飾了此刻的錯愕。

    劉剛樂到心底般眼角低垂,又喝口酒。

    「難怪你的愛妻是那麼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

    劉剛的溫泉旅館在這時,客人已經散光,非常安靜。

    他斯文的語氣,在屋裏一字一字輕柔地響着。

    臉熱成這樣,是酒精害的。

    羅利如此說給自己聽的滑稽模樣,逗得劉剛笑不攏嘴。

    「那個客人的事,我也會儘可能幫你。」

    告別時,劉剛揮手這樣說道。一個不注意,羅利就在劉剛家待了一個上午,品嘗各種在冬天熟成的水果酒,回家時已經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劉剛也邀過他留下來吃午餐,但再待下去就太過分了。

    畢竟還有神秘貴客的事要想,羅利為慷慨招待道了謝就回去了。

    醉意隨步伐漸漸上腦,使得羅利要確實踏穩每一步才好不容易回到家。在餐廳縫補衣物的莉莉薇和宋金水一見到他那張臉就皺起眉頭。

    「你這個傢伙喝得很高興嘛。」

    女人們在家做女紅,自己卻是一身酒氣回來,當然是不敢頂嘴。

    也許是自知理虧而低下頭準備捱刮的緣故吧,醉意似乎更強了。

    「劉剛先生那邊的……嗝……酒真的釀得很好……喝……」

    「受不了你這個傢伙這隻大笨驢。」

    莉莉薇將麻布床單擺在長桌上,起身逼到羅利面前。

    原以為會挨打,卻被她扶了一把。

    「讓你把卧房熏臭就糟了。宋金水,拿水跟棉被來。」

    「馬上來。」

    宋金水也瞭然於心地離座。羅利眼睛才剛跟過去,就被莉莉薇拉進隔壁房裏。

    這是個挖了地爐,鋪上墊子的房間。在村附近打來的獸肉魚肉,會掛在這裏的樑上熏制,晚上睡不着的人也可以在這邊烤點肉小酌一番,偶爾也會讓白天就醉到上不了自個兒房間的客人睡一會兒。

    羅利被扔到地上般躺着,呆望天花板。

    屋齡十餘年的溫泉旅館天花板看似有些年歲,但仔細看來還是很新。

    聽人家說,要到天花板被煙熏到看不見接縫,才算是老字號的溫泉旅館。

    拗不過慢慢閉上的眼皮,羅利不斷在心中嘟噥:「接下來,接下來……」。

    「喂,還不準睡。」

    頭在意識滅頂之前被抬了起來,有個東西抵上嘴邊。

    「喝點水再睡比較好。」

    莉莉薇表情嚴肅地俯視過來。想到她正在為自己擔心,羅利開心地笑了。

    「死醉鬼,少在那邊傻笑,快點喝!」

    挨罵的夥伴喝下一口冰水。這是用溫泉融化的雪水吧。天天都去河邊打水太辛苦,每間旅館基本上都是把融雪塞滿瓮之後就擱在溫泉里等它化掉。

    或許是泉煙都會沁進去,第一次喝的時候覺得硫磺味很重,然而現在已經認為玉龍府的水就該如此了。

    「真是的,大白天就全身都是香噴噴的水果酒味……橘子……醋栗嗯?連樹莓都有呀?」

    莉莉薇嗅得鼻子滋滋響,不平地這樣說道。

    「真的……很好喝。他好像……對水……很講究。」

    羅利笑着這樣說道,額頭卻被猛拍一下。不久,宋金水為他蓋上被子,並在地爐放個燒紅的炭,加點柴上去。

    「大笨驢,你這個傢伙欠本大人一次哦。」

    莉莉薇這樣說道,他得到一次能在白天丟下工做喝到醉的權利。

    羅利笑着閉上眼,聽見一聲嘆息。

    緊接着,頭冷不防又被抬起,有個柔軟的物體塞到後腦勺與地板之間。

    「?」

    睜一隻眼查看時,一團布蓋到了羅利的臉上。

    「哇噗!干……幹什麼?」

    「嗯嗯?」

    當羅利挪開布的時候,見到的是莉莉薇有點兒賊笑的俏臉。

    看來她是接過宋金水的工做,要繼續縫下去。

    「本大人可不喜歡一個人工做。」

    拿大腿給喝醉的丈夫當枕頭。

    若僅此而已,就是個勤奮可愛的妻子。

    但莉莉薇這種人,偏要把手上縫的布,堆在丈夫的臉上。

    「不喜歡可以推開呀。」

    要是真的那麼做,莉莉薇肯定會三天不理人。

    羅利認命似的嘆息,閉上眼睛。

    莉莉薇憋笑的振動從腿上傳來。

    頭髮也被她用手梳呀梳的,不知不覺就落入了夢鄉。

    清醒時,眼前不是卧房的天花板。

    羅利抱着午睡到不省人事的罪惡感,以及令人沉醉的舒爽打了一個呵欠。

    覺得很累,也許是因為夢到一直被莉莉薇調戲的緣故。

    叩叩叩。

    被砸東西的聲音,不斷地輕輕敲在腦袋上。

    被子裏特別溫暖,原來莉莉薇就睡在旁邊。

    還「呼呼呼」地發出了細小的鼻息,睡得很香。

    睡午覺的時候,好歹把頭巾拿下來才對。

    不過,羅利剛伸手就停了下來。

    因為,聽見水滴特有的滴答聲。

    屋頂漏水?

    起初是這麼想,但不太一樣。

    那聲音正催促他趕快想起某件重要的事。

    就在下一刻,羅利赫然抬頭,往旅館的門口望去。

    被雪沾得全身濕淋淋的神秘貴客就站在那裏。

    「對……對不起,我怠慢了!」

    原來,是源自地板傳來的腳步聲。

    溫泉旅館老闆睡懶覺的樣子,居然讓客人看得清清楚楚,簡直丟死人了。

    羅利急着起身,卻臨時想起莉莉薇還抓在他身上睡,明知藏也沒用,仍拉高被子把她蓋住。

    老人目不轉睛地盯着這邊。

    羅利表情緊繃地乾笑。

    「唔~大笨驢……好吃,這個可……」

    被子底下傳出陣陣如此的模糊聲音。

    羅利不予理會,硬把莉莉薇推開,再用被子一層層包住她整顆頭以後才總算鬆一口氣。

    嗯?

    搞什麼!

    即使,莉莉薇在被子底下七手八腳地掙紮起來,一樣裝做聽不見。

    「請您稍等!我馬上準備火爐和布給您擦乾!」

    羅利留下這句話,就把老人留在門口,抱起莉莉薇急忙衝上二樓卧房。

    可以明顯感到他的視線跟了過來,刺在背上。

    實在太失態了!

    無論他是否看見莉莉薇的獸人形象,這都關係到溫泉旅館的評價。

    將莉莉薇卷丟到床上后,羅利無視她的抗議,又沖回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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