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到了傍晚,在羅利等人用餐時,海爾再次前來敲門。
旅館為三人準備的餐食果然十分豐盛,莉莉薇直率地開心享受大餐,寇洋則是不時被食物哽住喉嚨。
不過,海爾會選在晚餐時間前來,就證明他沒有把羅利當成能任意操控的木偶。
因為如果想要讓麻煩的對手悄悄掉以輕心,就應該刻意選在對手剛起床的時候,或是用餐時出擊。
「一起用餐好嗎?」羅利鎮靜地一邊撥去沾在手上的麵包屑,一邊問道。
海爾露出笑臉,將雙手舉到與肩同高,婉拒道:「多謝您的好意。」
「方便的話,我想請羅利先生一人到這邊來。」
羅利當然完全沒有要忤逆海爾的意思。
向莉莉薇與寇洋使了眼色后,羅利默默地站起身子,與海爾一起來到走廊。
多虧有寇洋在,才不用讓莉莉薇獨自用餐——光是這件事,就在羅利心中形成莫大的支持。
要是這麼告訴莉莉薇,她肯定會受不了羅利的瞎操心。
「那麼,關於那件事情……」
踏進另一間房間后,海爾立刻這麼切入話題。
剛踏進房間時,羅利還以為這裏是倉庫,但後來又覺得可能是海爾獨自沉思的房間。燭光照射下,羅利看見堆疊的木箱以及捆成束狀、看似航海圖的紙張,這些東西上頭都寫着羅利不曾見過的文字。
「我們想請羅利先生為我們傳遞情報。」
海爾用了複數的第一人稱,這是在威脅嗎?還是純粹是事實?
為了不忘自己是個行腳商人,羅利決定站着與對方交涉。
「方便請教原因嗎?」
「那當然。老實說,我們原本不是要委託羅利先生這個任務。」
羅利認為,那是一定的吧。
「當初我們是想找海倫商行,您應該認識吧?幫我們傳達意思的候選名單之中,原本就有海倫商行的老闆——雷霞。原因是……」
「他想要逃離北方,擺脫榨取他商行利益的結構。」
海爾點了點頭,繼續說:「他想要與我們取得聯繫,而我們如果拉攏他,也有銅貿易的利益可圖。所以,他就成了第一候選人。而且,他跟洛芙家的關係也不會太差。畢竟他在不死河進行進出口貿易,所以八成跟那隻狼合作過。」
羅利的腦海里最先浮現了岩鹽。
海倫商行都能把貨幣送到七彩國了,回程時就是運回岩鹽雕像也不稀奇。
這麼一來,對於昨晚雷霞滿頭大汗地跑來房間的舉動,就能有不同的解讀。雷霞自身肯定很頭痛不知道該與哪一方合作,才能幫自己帶來最大利益。
雷霞一定以為南蘆葦城的海爾等人會主動前來聯絡,沒想到卻等不到人。然後,他思考了原因,很快地就想到有一個更適合的人選出現。雷霞絞盡腦汁,打算在南、北蘆葦城的陰謀結合之處,綁上自己的荷包繩。他會在昨晚那種時間慌慌張張前來,而且糗態盡出,說不定一切都是算計好的。
雷霞背影所散發出來的哀愁感,或許是表現出他覺得自己這樣很沒出息的心情。
「我們的目的,是利用一角鯨買下所有北蘆葦城的土地所有權。」
「不過,必須避免北蘆葦城利用一角鯨的利益握住蘆葦城的霸權。」
海爾點了點頭,他腦海里一定直接畫出了洛芙描述的構造。
不過,羅利並不會因此覺得洛芙很了不起,也不會覺得海爾太沒有創意。
因為在完全無法信任對方的狀況下,如果還想要同坐一桌進行商業洽談,這會是最合理的構圖。
這麼一來,羅利總算明白了洛芙找上他的真正原因。
這場賭局之中,不能挑選一個完全不了解北蘆葦城與南蘆葦城銜接點的人。
中間立場的人必須是個就算背叛其中一方,也不足為奇的人。正因為如此,才能形成雙方對等的狀況,也能與對手同坐一個賭場。
接下來雙方就得比賽,看哪一方能讓這個售賣者出手協助。
就是這麼回事!
「北蘆葦城地主家族的男子,非常執著於洛芙家的當家,我們當然要好好利用這點。只要洛芙家的當家,不背叛我們,不管對她來說,還是對我們來說,都會帶來很好的結果。只是……不知道事態會怎麼演變就是了。」
羅利也知道洛芙擁有複雜的利害關係。這樣的利害關係會起什麼作用,完全無從得知。
就像鍊金術師的鍋爐一樣。
「情報傳遞員不但能變成我方的同伴,視狀況而定,也能站在對方那一邊。這樣的人才最適合這個任務。如果不是這樣的人才,不死河之狼就會有所戒心,而不願意靠近我們。當然了,照理說,我們還是必須讓事態朝向我們能確實贏得勝利的方向進行,所以應該仔細謹慎地計劃一番。只是……很遺憾地,我們這次交易的商品是很容易腐壞的東西。」
一角鯨必須是活的,才有價值!
「具體來說,我要做些什麼事呢?」
海爾咳了一聲,他閉上了眼睛,或許是在反思計劃。
「如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傳遞情報。我們無法相信那隻狼,那隻狼也無法相信我們。不過,我們相信羅利先生您,那隻狼應該也會相信您才對。您只需要把我們的商業洽談傳達給對方就好。我們可能會需要您傳達一角鯨的狀態、價格、交貨方法、交貨時間,或者是幫助對方逃亡的手段等情報,也會需要您把對方的回應帶回來。」
「利益呢?」
海爾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薄薄嘴唇底下的虎牙此時似乎特別顯眼。
「我想藉由這次機會,讓萊恩商業公會變成南蘆葦城第一大公會。然後,廢掉老是要觀望情勢,才決定有利策略的迪達拉行長,換我來當行長。到時候會有多大的利益……」
海爾像是在模仿演員說話似的,刻意停頓了一下。
「就請您自由想像了。」
屆時海爾不需要靠自己的雙腳運貨,再憑自己的口才銷售商品,而是只需要靠他人的口才賣出他人搬運來的商品,然後把賺得的利潤記在賬簿上而已。
海爾將踏入與羅利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將蛻變成既像商人,卻又不像商人的存在。
如果能分到海爾不小心掉出來的利益,就等於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巨額財富。
「不過,這畢竟只是口頭上的約定。正因為如此,那隻狼才會有拉攏您的機會。」
「我想也是。而且,對方應該有辦法提供具有實際性的利益。」
如果能瞞過所有人,順利拿到一角鯨,憑前貴族洛芙的能耐,一定能以最好的價碼將一角鯨脫手。
洛芙提供的報酬,搞不好能讓羅利在金幣堆成的海里盡情打滾。
「可能的話,我們並不想透過那隻狼交涉,但如果不這麼做,交涉壓根不可能成立。誰叫人類沒那麼堅強呢。」
海爾的發言意義重大,他早已調查過,知道正在追求洛芙的地主兒子,不是會為了一己之私而背叛家族的人。
不過,如果加上一條「為了洛芙」的理由,那就不一樣了。
人類找到借口時,會變得堅強無比!
如果牽扯到愛情,矮子打倒巨龍的故事,更是不勝枚舉。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這樣我總算了解自己的任務是什麼了。」
羅利笑着說道,海爾也莞爾一笑。
私下交易時,笑臉就是締結合約的證據。
在各懷鬼胎,緊張刺激的商人故事裏,每次壓低聲音進行交易后,滿臉鬍鬚的商人們總會在燭光下暗自發笑。
「那真是太好了。只是……」
「只是?」
羅利一問,海爾就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笑容說:「只是,我原本百分之百確信自己已經拉攏了您,那麼,您有什麼辦法重新振作起來呢?」
聽到海爾的發言后,羅利微微低着頭,忍不住笑了出來。
海爾說得沒錯,在三角洲上的洋行分行時,羅利確實完全掉入海爾的圈套里。
這個圈套的作工之精緻,就連銀飾工匠看了,也會大吃一驚。
然而,只經過短短的一小段時間,掉入精緻圈套的牽線木偶,就還了魂。
或許,的確讓海爾吃了一驚。
不過,海爾不可能不知道原因。
所以,羅利笑而不答。
海爾見到這種情況,回答說:「我的問題太無趣了。」
「不管是商人、士兵、城主,還是任何人,如果只是獨自一人,就無法行遍千山萬水。就連聖職者也一樣。」
羅利明白商人、士兵或城主確實是如此,但不明白為何聖職者也一樣。
偉大的商人、士兵或城主,總有偉大的妻子或情人在支持他們。
但,聖職者呢?
「他們有神明的支持。」
羅利忍不住在笑臉底下喃喃自語:在莉莉薇的支持下,我能去到多遠的地方呢?
「總之,我們都是在謊言結成的薄冰上走路的人,就儘力而為!」
海爾坐着伸出了手。
「我該走了,我可不能一直在這兒摸魚打混。如果您想要與我聯繫,只要和旅館老闆說一聲就好。還有,我不會無禮地偷聽您和您夥伴們的對話,希望,您也一樣。」
「好的。畢竟,不幸的事件總是存在於疑心和誤解。」
海爾點了點頭,站起身子。
這次,他沒有像在執勤室那樣,說走就走。
而是,與羅利一同走出了房間。
「最遲的話,應該會在後天晚上之前,安排好這一切。」
海爾最後露出壞心眼的笑容,補上一句:「就是拼了命也得安排好!」
「這樣的話,我就算緊張的晚上睡不着覺,應該還撐得到最後一刻。」
聽到羅利的回應,海爾笑了笑之後,便邁步離去。
海爾走得相當乾脆,就算這瞬間剛好有人經過,也不會認為羅利與海爾彼此認識。
獨自留在走廊上的羅利,露出苦笑,嘀咕道:「他怎麼對失敗時的下場,隻字未提啊。」
羅利想起自己,在藍海城時,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那時他向牧羊少女提出只強調利益,跟詐騙沒什麼兩樣的交易。
不過,羅利當時被罪惡感壓得就快喘不過氣來。
反觀海爾,卻是露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羅利沒有自信能變成海爾那樣,或是學海爾那麼做。
托莉莉薇的福,萬一事情真的一發不可收拾時,羅利還有最後的避風港,讓他能從頭再一個。
不過,避風港也只是讓人安心的最後堡壘。羅利該做的,是在這次事件之中確實拿到自己的那份利益,而不是平安地完成任務。
面對海爾那樣的對手,真的有辦法將計就計嗎?
羅利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而且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也想試試看。
他胡亂抓了抓劉海,然後走了出去。
並在黑暗之中咧嘴露出苦笑。
他突然有種想閱讀傳奇故事的衝動。
儘管,當時只是打算開個玩笑,但羅利在這天晚上還真的失眠了。
海爾身為核心人物,現在一定忙着事前交涉及擬定計劃;但對於站在被動立場的羅利來說,這何嘗不是一種煎熬。
羅利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優秀。
正因為大部分的商人都是如此,所以羅利總是在尋求新的情報,企圖先發制人。
這次他的立場完全處於被動。
他必須竭盡所能,才能搶先對方一步。
羅利能思考策略的時間極為有限,也只掌握到極少的情報。
他甚至不敢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
要不是有莉莉薇在,羅利或許早就為了自保而任憑海爾擺佈。
在受盡差遣使喚后,到頭來說不定還會被他們一腳踢開。
羅利露出自嘲的笑容翻過身子。
羅利的床鋪靠窗。他稍微抬頭一看,而後從木窗的縫隙窺見青白色的月光。
洛芙與自己的商才差距之大,讓羅利只能脫帽致敬。面對如此強大的洛芙,海爾正卯足全力與之相抗,而羅利則準備跳進這陣風暴之中。
他再翻了一次身子,然後嘆了口氣。
即使沒有回頭的打算,羅利還是忍不住感到緊張。他越是想入睡,就變得越清醒。
看來,羅利天生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料。
一方面也覺得口渴,羅利獨自露出苦笑后,走下了床,決定去吹吹夜風。
在夜晚空氣的包圍下,銅製水壺變得像冰塊一樣地冷。羅利一邊拎着像冰塊一樣冷的水壺,一邊走在安靜無聲的旅館里。
旅館是一棟排列成四方形的建築,圍着一個寬廣的中間大廳,而中間大廳里有着庭園和水井。只要在南方地區行,就會發現每個城鎮的建築物構造都一樣。當然了,對於一些特定的商行建築物、或是分佈於某個地區的洋行,還是能簡單地加以分辨,但建築物的基本構造幾乎沒什麼差別。這不是因為大家都說好採用一樣的構造,而是因為蓋房子的木匠或石匠們,多是一邊四處巡迴,一邊工作,才會變成這樣。
在還沒前往遠方行商的時候,羅利深信世上所有建築物一定都是他所知悉的樣式。
在終於發現不是這麼回事時,那對他造成的衝擊之大,羅利至今依舊難忘。雖然行能讓人的視野變寬廣,但也會讓人發現,許多過去被當作常識的知識,其實是非常渺小的事情。反覆幾年這樣的生活后,就會體會到世界是多麼寬廣又複雜,而自己相對地是多麼渺小。也就是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別人一定也做得到,自己想得到的點子,別人一定也想得到。青白色月光下,水井口向著天空。羅利把吊桶丟進了水井裏。
世上鮮少事情能如自己所願,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依周遭趨勢而定。
羅利為了收集狼骨傳說的情報,與洛芙扯上關係,導至自己深深陷入一角鯨的事件之中。至於事態會演變成這樣的起因,是因為洛芙在竹林城主動搭腔,而會去竹林城沒有其他原因,正是因為莉莉薇。
羅利確實正朝着目的地划著水,但他不是在水池裏游泳,而是在一條大河之中逆流而上。
他拉起吊桶,探頭看向倒映在桶中的皎潔明月。
羅利好久不曾像剛當上行腳商人時那般多愁善感。大概是因為這次的事件結構明明如此巨大,但主角卻不是自己這點讓他很不是滋味。
如果羅利是個史學家,他一定不會把自己設定為主角。
主角還是要海爾或洛芙來當比較合適。
這麼想着的羅利下意識地露出苦笑,這個時候浮在吊桶水面的明月突然變得模糊起來。
他忍不住認為:不會吧?
抬頭一看,發現莉莉薇就如他所料,站在他面前。
「很美的夜色嘛?」
莉莉薇把雙手交叉在背後,露出微笑。
那很像是城鎮少女,在晴朗天空下會露出的開心笑容。
羅利也露出了微笑,答道:「是啊。」
「就像月亮時圓時缺一樣,本大人的心情也會隨着月亮時好時壞。」
莉莉薇用手指戳著吊桶里的月亮說着,吐出一道細長的白色氣息。
「都怪你這傢伙一副像在暗示什麼似的樣子走出房間,害本大人忍不住跟了出來。」
「你是說我表現出一副很想有人跟我說話的樣子?」
莉莉薇沒有回答,而是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也許是。」
看到自己能如此坦率地投降,羅利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有進步。
「不過。」
莉莉薇拿起放在水井旁的水壺,一邊用雙手把玩水壺,一邊說:「本大人也有些話想跟你這傢伙說。」
「跟我?」
「嗯。」
「你是要讓我抓住人心的秘訣之類的嗎?」
莉莉薇聽了發出噗嗤一聲,輕輕笑了出來。
她抱着冰冷的水壺,輕快地在水井邊緣坐下來。
「這不用讓了嘛。因為本大人一直抓住你這傢伙的心,所以你這傢伙應該已經知道方法了嘛?」
「我就姑且回答「確實是這樣沒錯」好了。」
「懂得謹言慎行可是好事吶。」
莉莉薇露出尖牙笑了笑,但臉上的笑容就像退潮般慢慢消失。
這匹狼不但感情相當豐富,又難以應付。
面對莉莉薇,就像面對總是浪濤洶湧的大海一樣,光是從遠處眺望,看不出哪裏會藏有凹凸不平的礁岩。
退潮時偶爾能窺見真心話,但真心話有時候會藏在很可怕的地方。
因為這樣而差點沉船的次數,多到羅利都快數不清了。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壞心眼地摸了摸莉莉薇冰冷的頭。
「本大人啊……」
「嗯?」
「本大人很後悔鼓舞了你這傢伙。」
羅利也在莉莉薇身邊坐下來。莉莉薇像在抱暖爐似的,抱住如冰塊般寒冷的銅製水壺。
「我倒是很感謝你。拜你所賜,我才有辦法對抗海爾。」
羅利說的是實話!
然而,莉莉薇一副想在話中找出謊言似的,晃着耳朵。
然後,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本大人後悔的就是這件事。」
「這件事?不是啊……我當然知道,如果我那時能自力振作,是最好不過的了……」
「本大人不是這個意思。」莉莉薇搖了搖頭,並用力吸了口氣。
然後,她直視着羅利開口:「你這傢伙已經這麼聰明了,再一個,只要能看清楚周遭狀況,幾乎所有事情都難不倒你這傢伙。可是,每個人都有適合去做,跟不適合去做的事情。雖然本大人鼓舞了你這傢伙,但本大人發現在前方等着你這傢伙去做的事情,並不適合你這傢伙。本大人發現,那不是你這傢伙渴望的事情。」
城鎮商人們擅於權謀術數,而羅利正準備跳入這些人的爭鬥漩渦。
不過,既然羅利將來想在城鎮擁有自己的店,就一定會目睹這樣的世界。
莉莉薇壓根沒必要,在意這種事情。
羅利正打算這麼開口時,莉莉薇卻搶先一步說:「基本上,如果你這傢伙真的有想要跟那些傢伙互斗的氣概,早就把本大人好好利用一番了嘛?」
如果換成是洛芙或海爾,一定會這麼做。
他們一定一開始就會想依賴莉莉薇解決問題。
若從最合理的角度來思考,莉莉薇絕對會是最強力的武器。
「本大人覺得,你這傢伙似乎比較渴望更穩定、更紮實,步調緩慢一些的生活,而且這樣的生活也很適合你這傢伙。本大人鼓舞你這傢伙去面對的世界,卻完全相反。本大人說錯了嗎?」
莉莉薇說的沒錯!
只要算一算,羅利在遇到莉莉薇之前,做生意賺了多少錢,就能明白莉莉薇所言不虛。
雖然,羅利老是想要往上爬,但有一部分的他,其實也很喜歡穩定的生意。
羅利回想起,當初想要擁有商店的理由。
他不是為了得到全世界,才想要擁有商店。
羅利的理由沒有那麼偉大,他只是為了走進一個名為城鎮的小世界,才會想要擁有商店。
「不過。」羅利開口說道:「你說我不適合做這種事,這話也有點傷人啊。」
莉莉薇的耳朵,在兜帽底下抽動了一下。
她緩緩抬起頭說:「你這傢伙是真的不適合嘛?」
「你說得這麼直接,害我想生氣都不行。」羅利苦笑着回應。
不過,當他仰望天空,朝月亮吐了氣后,那股苦笑中的苦澀感,也就化為白煙散去了。
「不過,我不會退出。」
羅利這麼宣言后,低頭一看,便發現莉莉薇像是吸了他吐出的苦澀白煙似的,露出了苦悶的表情。
「因為我知道你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唔……」
羅利輕輕頂了一下莉莉薇的額頭后,莉莉薇便不再掩飾不安的表情。
從莉莉薇的反應來看,不難發現她真的相當後悔鼓舞了羅利。
雖然每次一遇到什麼事情,莉莉薇老是說「如果你這傢伙是個沒膽量的行腳商人,會讓本大人很困擾」,但她還是會為了這種事情擔心羅利。
不過,莉莉薇會擔心羅利的理由,似乎不單純只是覺得他不適合做這種事情。
「看你這麼後悔的樣子,應該是對我抱了很大的期待?」
要是羅利自己鑽牛角尖,然後擅自做出結論,莉莉薇就會很生氣。
但,她自己也正在做同樣的事。
對付聰明的莉莉薇,比起用言語指責她,保持沉默會更有效。
不久后,莉莉薇一副死了心的模樣開口說:「因為,你這傢伙會把跟本大人的旅程寫成書。」
「咦?」
羅利確實說過這樣的話,但他不明白這兩件事有什麼關聯。
莉莉薇有些生氣地瞪着羅利,看得出來她很希望羅軒刀上明白她的想法。
然而,莉莉薇似乎明白羅利的腦袋沒那麼厲害。
只見莉莉薇一臉不滿地繼續說:「如果要寫成書,你這傢伙就會是主角,不是嗎?既然,是主角就要有主角的樣子。因為……本大人是配角,所以,至少希望你這傢伙能像個主角。」
在獵月熊毀滅莉莉薇故鄉的古老傳說里,莉莉薇別說是配角了,她壓根就是個局外人。
莉莉薇坐在水井邊緣,搖晃着雙腳。
那模樣看起來像極了小孩子。
不過,想成為世界裏的主角,本來就是個孩子氣的願望。
「只是,這真的是本大人的一廂情願。要是因為本大人的任性害你這傢伙遇到危險,或是像今天這樣,露出很希望人家陪的模樣,在半夜裏來到中間大廳,本大人會很過意不去。」
說着,莉莉薇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一臉痛苦地皺着臉。
羅利輕輕捏住莉莉薇的右臉頰,然後鬆手說:「總之,我知道你想表達的意思了。只是……」
看見莉莉薇一邊揉着臉頰,一邊有些不開心了地望着羅利。
羅利只能逞強地回答說:「聽到你這麼說,我更沒辦法退出了。」
因為,莉莉薇會這麼說,就表示對羅利有所期待。
既然,莉莉薇期待羅利像個主角,羅利怎可能不回應她的期待。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本大人不太想說出來的……」
「你是怕我會意氣用事?」羅利笑着反問道,結果側腰被莉莉薇打了一拳。
然後,莉莉薇投來不像在開玩笑的認真眼神說:「你這傢伙不會不知道辜負了本大人的好意,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嘛?」
這個代價有多大,羅利早已切身體會過了。
而莉莉薇會這麼說,反過來就是「本大人會期待」的意思。
隔了一段時間后,羅利用力地點了點頭。
在做出這個決定時,羅利當然也是抱持着極為認真的心態。
莉莉薇而後投來訝異的目光說:「你這傢伙真知道嗎?」
「我想我應該知道。」
「真的嗎?」
由於莉莉薇啰唆地反覆詢問,羅利總算察覺到一件事情。
希望對方成為故事主角的人物,在故事裏究竟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呢?
這個人物只要負責祈禱、擔心,就能等著收成到來,可以說是相當好命。
而且凡是古今中外的男人,都敵不過這樣的人物。
「當然。」
月光籠罩下,羅利一邊抱住莉莉薇溫暖的身軀,一邊再次答道。
莉莉薇大力甩著長袍底下的尾巴。
這世界就像一個人人都想當上主角的舞台。
世界不會配合個人而運作。
唯有表現卓越的傢伙,才能登上主角的寶座,而羅利當然也明白這點。
不過,如果受到某人的期待,那就另當別論了。
莉莉薇在羅利懷裏動了一下,輕快地站起身。她看起來已經放鬆許多,心中的芥蒂似乎也消失了。
光是能看到這樣的莉莉薇,羅利就不覺得後悔。
「喏,快點取水回去嘛。好冷。」
莉莉薇說話的樣子像在掩飾自己的害羞,而羅利也知道自己沒猜錯。
他從莉莉薇手中接過水壺,把井水倒進水壺后,用右手拿着。
莉莉薇握住羅利的左手,一臉難為情地笑着。
羅利知道,自己或許中了莉莉薇的計,但這件事情確實與狼骨有所關聯。
還有,莉莉薇強烈渴望得知狼骨的下落,也是不爭的事實。
第二天,過了中午,羅利被海爾叫了出去。
走出房間時,讓羅利感到印象深刻的是:一臉擔心的,反而是寇洋。
這裏,是萊恩商業公會設於蘆葦城的洋行。
在蘆葦城這個連接異教與正教之地的貿易重鎮,這裏是個代表萊恩商業公會利益的機構。
這裏聚集了許多老奸巨猾的商人,還有一個人負責領導這些商人。
羅利想要搶先這些商人一步,可以說是比登天還難。但現在他接下海爾的命令,正準備搶先其他公會和北蘆葦城的地主們一步。
只要洛芙不背叛,一切就能圓滿收場。
海爾等人徹夜議論后,果然也做出這樣的結論。
關於議論結束后的事前交涉,想必也已經完成了。
羅利接到的工作並不是太難的任務。
目的是取得獨行狼——洛芙的信賴,讓事情順利進行。
羅利只需要負責這件事情。
「您真的不用帶同伴一起去?」
「是的,沒關係。」
洋行一大早就一片匆忙,羅利也只能利用海爾出發前的須臾片刻與他交談。
因為海爾除了是洋行行長隨行人員,還得負責與人交涉,所以他穿着漿得筆挺的帶領服裝。
北蘆葦城地主與南蘆葦城望族,總是會在河川對岸的三角洲進行交涉。而海爾把莉莉薇與寇洋留在南蘆葦城的旅館,只帶羅利走,這感覺就像是架走人質。
想必海爾就是考慮到這點,才特地這麼詢問。
「那麼,要轉告給洛芙的事項,就如我剛剛跟您所說。畢竟我方的事前交涉也變得相當複雜,要是您獨自做了什麼決定,小小的洞可是會跑出可怕的怪物來哦。」
海爾直直盯着羅利的眼睛說道,羅利鎮靜地點了點頭。
就算海爾告訴羅利事件的全貌,他一定也無法理解。
因為就算和莉莉薇與寇洋相處,缺乏政治才能的羅利,也沒展露過半次政治手腕。
海爾肯定無法效法羅利在兩周之間,只靠着乾巴巴的燕麥麵包及雨水越過山路,而羅利也無法像海爾那樣四處奔走。
羅利告訴自己還是乖乖聽海爾的話去做,比較沒有危險。
只有在最後一刻、在雙手觸碰得到的範圍內,能靠自己判斷事情成否的瞬間,才能獨自做出決定。
海爾好像還想說些什麼,但敲門聲打斷了他。
代表團打算全員一起出發,而出發時間似乎到了。
「那就拜託您了。」
確實接下海爾的命令后,羅利與走進來的人擦身而過,走出房間。
洋行里瀰漫着彷彿交戰前似的氣氛,尤其是一樓餐廳的氣氛更是強烈。
不過,己方雖然沒有勝利女神,卻有一角鯨,所以大家都有種勝券在握的自信,心情也顯得特別高昂。
大家似乎都伸長了脖子,想知道哪裏能創下最輝煌的戰果。
以事前評價來說,最初押住北蘆葦城的漁船、拿到騷動起因的一角鯨的公會評價最好。
就連會員們都互相低語說:「萊恩商業公會,想要拿到交涉主導權很難。」
當然了,大家沒有因為這樣就放棄。那些在餐廳角落打瞌睡,或是趴着睡覺、滿臉鬍渣的商人,一定是在南蘆葦城陣營里的爭鬥中,早一步打完仗回來的人們。
士兵或傭兵們非常實際,如果東西還沒到手,就不會討論怎麼分配利益。
相對地,商人最喜歡打如意算盤了。對於還沒到手的利益,昨晚肯定展開了一場喧騰的舌戰,或許到現在都還沒結束也說不定。
洋行正面玄關停了好幾輛準備給迪達拉行長,或海爾等幹部乘坐的馬車。馬車之間可看見打扮得像是乞丐的人們來來往往,在僱用他們的商人耳邊低聲幾句后,又而後離去。
羅利想起在以木材與皮草聞名的竹林城時,洛芙曾經說過的單字。
商戰。
大家處在這種情況,會變得熱血沸騰,並不是因為即將面對巨額的生意。
而是身為男人,當然會情不自禁地愛上這樣的氣氛。
「各位!」
然後,隨着聲音傳來,原本一片喧嘩的洋行頓時安靜了下來。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一名高高瘦瘦的禿頭老人身上,他就是迪達拉行長。
海爾曾經形容迪達拉行長是個觀望主義者,但一個站在必須隨時避免混亂狀況發生的立場的人,總會被貼上這樣的稱號。
迪達拉行長沒有像海爾那樣,打扮得像個貴族,而是全身裹着如長袍般的寬鬆衣服,散發着漸入老境的人,才具有的存在感。
他深藍色的眼眸,彷彿能預測百年後的未來似的,瞪眼環視着四周。
「以守護聖人梅雙塵之名,賜我公會榮光!」
「賜我公會榮光!」
在商人們的喝采聲中,迪達拉行長一行人走出了洋行。
海爾沒有看向羅利一眼,只有在走出洋行、坐上馬車之前,與幾個人交談過。
眼前的光景讓羅利不由得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看着這樣的光景,想到自己在可能扭轉這場騷動的計劃當中,負責一小部分任務的事實,羅利下意識地感到不可思議。
如果莉莉薇在身邊,或許會笑他行腳商人的本性難移。
不,連羅利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所以莉莉薇肯定會笑他。
因為渡河限制已經解除,所以在幹部們離開后,一些準備隔山觀虎鬥,或是像羅利一樣收到秘密指示的商人們,也走出了洋行。
羅利混在這些商人後頭,一路朝向不死河前進。
在主要街道兩側洋行或商行里的人,也都走到了外頭,使得路上出現一股異樣的氣氛。
當然了,路上也有人做着平凡的生意,鎮上老百姓也不是人人皆是商人。
儘管如此,看見這麼多商人競相前往北方,還是會讓人聯想到北方大活動。
官方的高亢鐘聲正好在這個時候響起,彷彿在鼓舞士氣似的厚重音色響遍四處。
總是不給客人好臉色看的渡船夫,就只有今天顯得特別沉默,還擺出了低姿態。
岸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們,為了避免發生動亂,還站了數名手持長槍或斧頭的士兵。
一名看似懦弱的商人似乎是被氣勢壓倒,他在站上被船隻撞得有些搖晃的棧橋后,開始拍打自己的膝蓋。
沒有人會嘲笑這名商人,所有人都一直保持着沉默,接二連三地走上三角洲。
那些與生意無緣、前來看熱鬧的人們,個個露出像看見奇觀異景似的目光,想必他們也是真的覺得看見了奇觀異景。
自古以來,人們爭奪土地時,都是以長劍做了斷,所以非常單純易懂。
到了現在,卻變成以羊皮紙上的墨水做了斷。所以,就算被誤會是在施展奇咒異術,也是無可厚非。
對於人們這樣的印象,羅利也有同感。
從交涉舌戰之中,變出金幣;這樣的行為與從魔方陣之中,叫出惡魔的召喚術有什麼不同?無怪乎官方苛責拚命掙錢的商人,誰叫商人的做為就像跟惡魔借了力量一樣,充斥着不可思議的現象呢。
沒有人在前方帶路,一行人只是隨着人潮前進。
在三角洲上,即將進行最高金額商品交易的地方,就是黃金之泉,也是一行人的終點站。
黃金之泉的旁邊擺着桌子,流動在桌面上的,可能是記載着價值連城的商品的羊皮紙,也可能是權威、是名譽或是志氣。
像羅利這種基層商人,在途中就被擋住了去路,只有裝扮高雅的幹部商人們才能繼續前進。北蘆葦城的人們也同樣接二連三地來到這裏,坐在排列好的座位上。
代表雙方陣營的人物,都是一副習慣用下巴指使人的模樣,讓人聯想到很久很久以前舉行過的賢人會議。
不過,此刻南蘆葦城人們的氣勢明顯壓過對方。南蘆葦城人們無論身上穿的衣服、侍者,還是舉止,一切都散發出金錢和權力的味道。
相對地,北蘆葦城的人們就只散發出威嚴而已。
而且,他們還是靠着大聲怒喝,才勉強維持着威嚴。
南蘆葦城的出席者似乎是以座位來安排順序。
正中間的位置坐了一名打扮最高雅的老人;而代表萊恩商業公會的迪達拉行長,則是坐在老人右邊第三個位置。
利益分配的金額應該會依這個座位順序而定,想必北蘆葦城的人們一定也明白。坐在打算擅自瓜分自己財產的人們面前,北蘆葦城的人們會懷着怎麼樣的心情呢?
不過,事情如果照這樣進走下去,萊恩商業公會能分到多少利益,仍是個未知數。至少能確定的一點是,照這樣下去的話,功勞將歸於迪達拉行長一人,底下的幹部們想必只能分到極少的利益。
如果能不透過公會,只讓寥寥數人分配利益……光是這麼想,就讓人嘴角忍不住上揚。
因為這次的利益之大,就是如此誘人。
不久后,北蘆葦城的出席者也都紛紛就座,站在他們身後、看似侍者的商人各自在主人耳邊低語。
想必他們是在進行最後作戰會議,但表情依舊顯得嚴肅。
這個時候,有件事讓羅利吃了一驚。他看見坐在北蘆葦城的正中間席位、打扮最高雅的人物後方,站着一名熟悉的身影。
那人是海倫商行的雷霞。
雷霞與其他人一樣,戴着前端翹起的高帽子。
或許在這一帶,這樣的打扮就是正式的裝扮了。
海爾企圖讓北蘆葦城無法東山再起,而雷霞原本可能接下擔任橋樑的任務,現在卻站在北蘆葦城那方。這事實令人不得不害怕。
還是說,雷霞是接受海爾的提議之後,才決定背叛己方?
不明所以的羅利在遠處望着雷霞時,忽然發現雷霞好像看向了自己。此時多數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雷霞身上,他不可能只發現羅利才對。
即便如此,羅利還是覺得與雷霞的視線有所交會。羅利可能是因為太緊張,才會變得自我意識過剩吧。
不,羅利是真的很緊張。
現場沒發現洛芙的身影。
依海爾所言,洛芙不會在枱面上出現,事實看來也確是如此。
洛芙是負責枱面下的動作。
想先下手為強、奪得利益的傢伙們,肯定寫了一封封的熱烈情書寄到她那兒。
此刻的洛芙,想必正為了回信而分身乏術。
羅利轉過身子,走出人牆,準備也帶着花束跑去找洛芙。
過了不久,羅利身後傳來宣告交涉開始的高亢宣誓聲。
因為,是南蘆葦城的人所做的宣誓,所以無庸置疑地在黃金之泉接下來即將展開的交涉,完全只是一種儀式。
不過,儀式是一種向神明祈禱的行為。
坐在桌上的那些人,究竟要向神明祈禱什麼呢?
思索著這個問題的羅利,下意識地感到害怕,而拉高了外套的衣領。
能通往山頂的路有好幾條,與洛芙取得聯繫的方法也有好幾種。
巧合的是,羅利要去的地方,正是不久前莉莉薇拉了寇洋進去,然後嘮叨地說了一堆醉話的簡陋旅館。
北蘆葦城的人似乎包下了整間旅館,儘管一樓不見半個客人,旅館老闆卻沒有露出困擾的神情。
說不定在今天,三角洲上所有的旅館和酒吧都像這家旅館一樣。
羅利遞出單面有削痕、由很久以前滅亡的貴族所發行的銅幣后,老闆而後把空啤酒杯放在櫃枱上。
指了指旅館樓梯說:「請用,謝謝。」
老闆是要羅利拿着啤酒杯上樓。
羅利照着指示上了樓梯,看見兩名商人模樣的男子在二樓走廊底端聊著天。
羅利險些看走了眼,但幸好「看了一眼就不會忘記對方面孔」的行腳商人特技幫了他。
其中一名商人,雖然貼了假鬍鬚,還在衣服里塞了棉花之類的東西改變身材,但他無疑是那名幫洛芙把風的男子。
羅利再次看向男子,這個時候,男子也投來銳利的目光。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但毫不畏懼地走向男子。
「生意好嗎?」
這個時候,另一名陌生男子向他搭話。
陌生男子似乎是在問暗號,所以,羅利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啤酒杯倒過來。
然後,回答:「生意差到連買酒的錢都沒有。」
對方咧嘴一笑,指向其身旁的房門。
男子粗壯的手指指甲,全翹了起來,證明他每天只需做生意,不需干粗活。
羅利一邊在臉上堆起笑容,一邊敲門。
當房內傳出回應時,他便慢慢走了進去。
一走進房間,羅利而後被嗆人的墨水味道嚇了一跳。
而且,還有一股臭味混在墨水味里,微微刺激著羅利的鼻子,讓他下意識地皺起眉頭。
一名看似沉默寡言的老人,在房間的角落燒着蓋印用的蠟。
而臭味就是來自燒蠟的味道。
「你知道你來到這個房間,讓我有多失望嗎?」
運動過度和用腦過度都會讓人疲累,但兩種疲累的感覺不一樣。
由於閱讀過量所造成的疲累,這個時候的洛芙,臉上掛着一種特別的表情。
她輕輕地笑了笑,在堆滿信件和文件的書桌上用手托著腮。
「打擾你睡午覺了嗎?」
「是啊。你看我四周堆滿了這麼多夢話。」
羅利站在房間門口,他的腳邊也散落了一地信件紙張。
羅利只是輕輕瞥了腳邊一眼,便看見兩封帶着恐嚇意味的信件、三封舉報北蘆葦城的某人勾結南蘆葦城的某人且真假難辯的信件、三封邀洛芙合作的信件,以及一封詢問洛芙要不要一起逃亡到遙遠國度的信件。
羅利撿起最後一封文情並茂的信件,送到了洛芙面前。
「我以前曾經為了越過這附近的海峽,和一群行腳商人搭同一艘船。結果我運氣有夠差的,居然碰上海盜打劫。」
羅利才在想洛芙怎麼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便看見她用手指捏起那封信,然後俐落地折起信來。
「那群害怕丟了性命的行腳商人,起先拚命地向神明祈禱,但後來看見好幾名船員被殺死,發現大勢已去的時候,你知道那些傢伙開始做什麼嗎?」
「不知道耶。」
洛芙聽了羅利的回答,便一臉愉快地繼續說:「最後他們開始向海盜們搖尾乞憐。看到他們那個樣子,我真的覺得人類是非常神奇而堅強的生物。」
有位詩人說過「亡命關頭是最好的迷藥」。
「那時候,你到底在做什麼呢?」
洛芙把折好的信紙輕輕丟進暖爐。
「那時候,我為了確保自己的贖金,忙着翻找那些傢伙的行李。」
洛芙沒有揚起乾燥的嘴唇,只有眼角浮現笑意。
羅利聳了聳肩,從懷裏取出羊皮紙說:「他們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沒什麼好看的。」
聽到洛芙的回答,原本緩緩攪拌著蠟的老人,瞥了羅利一眼。
洛芙朝向老人稍微動了一下手指后,老人便再次讓視線落在溶化的蠟上。
老人是個聾子。
或者對方故意要讓羅利以為老人是聾子,好讓羅利安心地滔滔不絕。
「我只對一件事情感興趣。你到底會不會站在我這邊?」
「正確來說,應該是我最後會不會聽你的話吧?」
洛芙還是只有眼角浮現笑意,嘴角並沒有上揚。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將手伸出。
收下羅利的羊皮紙后,洛芙一臉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很乾脆地拆開信件。
「哼……跟我猜的一模一樣,反而讓人覺得不舒服。這簡直就像是你把密會的內容全盤托出一樣。」
「你別開玩笑了。」
聽羅利露出商業洽談用的笑臉殷勤地回答,洛芙馬上一臉無聊地把羊皮紙擱在桌上。
「那男的坐上桌了啊……」她喃喃說着,閉上了眼睛。
照這樣子看來,洛芙至少會比其他信件花更長一點的時間,審視羅利送來的羊皮紙。
「你覺得怎樣?」洛芙閉着眼睛問道。
羅利認為:現在就開始談判還太早了。
「只要洛芙姑娘願意爽快地接受,我就能順利地完成任務。」
「拿一角鯨從地主家族手中換走土地所有權轉讓書。然後,我跟北蘆葦城的背叛者,互分一角鯨的利益,你們那邊則是互分多於周遭人們的利益。」
「這可以說是是萬事圓滿。」
聽到羅利這麼說,洛芙用力地嘆了口氣,開始揉起眼睛。
「不能用自己的眼睛確認別人心裏想什麼,真的很煩啊。」
當交易進行得如此順利時,應該只有過去從未遭到背叛的傢伙,才會完全信任對方。
明明自己也會欺騙別人,到底要握有什麼根據,才能讓人大聲說出「我的交易絕對不會出問題」呢?
「你知道海爾跟誰有關聯嗎?」
洛芙的語氣不像在考驗羅利,純粹是在發問。
「不知道。」
「背地裏運出一角鯨的手段,有可能成功嗎?」
「聽說可以用威脅或賄賂的方式,買通衛兵。」
「不過,讓沒有實權的兒子,簽寫土地所有權的轉讓書,我不確定會不會有實質效力。關於這點,海爾有什麼打算?」
「海爾的意見是,第三代當家已經向鄰近的領主打過招呼,算是成人。而且,城鎮的裁判權牽扯到城鎮的議會、官方以及周邊領主。只要擁有能主張自己權利的憑證,總會有辦法解決。」
「原來如此。所以,你相信海爾說的話?」洛芙露出的表情,就像貴族憐憫無知民眾時的表情一樣。
只是,她從較矮的位置俯瞰羅利。
那口吻聽起來,像是確信海爾設下了陷阱等着她上當一樣。
「雖然,我不相信他的話,但我決定遵從他的指示。」
洛芙從羅利身上挪開視線。
「你的答案,非常標準,但無法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
洛芙不打算接受海爾的提議嗎?
雖然,羅利不是打從心底相信海爾的話,但他覺得對洛芙來說,這個提議並不壞。
「對你來說,這應該是最佳的選擇,不是嗎?」羅利試着反過來詢問洛芙。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要背叛所有人,然後自己獨佔利益。」
「這……」
羅利急忙閉上嘴巴,吞下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語。
洛芙一臉開心地笑着,她的意思應該是要羅利把話說下去。
「你為什麼要像小孩子一樣任性?」
如果洛芙向海爾提出這個提議,海爾一定會立即爽快地答應。
海爾一定會欣喜若狂!
為什麼洛芙要頑固地懷疑海爾呢?
就算其中有什麼原因,也太奇怪了。
如果洛芙無法打從心底相信這個提議,只要拒絕不就好了?
還是就如洛芙所說,她只要沒看利益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就不會開心?
為什麼洛芙要做出如此孩子氣、不聽道理到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呢?
「小孩子?沒錯,就是像小孩子一樣。」
洛芙笑笑后,輕輕做了一次深呼吸。
當她吐氣時,意外吹動了許多桌上的物品。
「被暖爐的火燒傷過的小嬰兒,就算看見暖爐里沒有火,也會害怕,不是嗎?」
「如果是這樣,那商人除了躲在空無一物的房間里發抖之外,什麼事都做不了。」
儘管被騙、被燒傷,還是會想要朝利益伸出手,這才是所謂的商人!
而且,洛芙不正是這種商人的化身嗎?
在蘆葦城這個貿易樞紐,在攸關此地支配權的騷動之中,洛芙能站在核心位置,不正是最佳的佐證嗎?
羅利帶着半是驚訝、半是憤怒的心情逼近洛芙,卻對上了洛芙迷濛的視線。
「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個商人啊。」
「呃……」
聽到洛芙懦弱的聲音,羅利倒抽一口氣,縮起了身子。
對於羅利這樣的反應,洛芙只瞥了一眼,就一股腦地趴在桌上。
紙張隨之大大地飛起。
似乎是個聾子的老人,慌張地站起身子,洛芙趴着看向老人,對他微微一笑。
「靠這種薄薄紙張的往來,還有從嘴巴出來、沒有形式的話語,就會有多到甚至能買下人命的金幣掉進荷包里。你不覺得這樣很蠢嗎?」
洛芙拿起一張紙張,又扔下。
然後,她緩緩把視線移向羅利說:「你曾經被打從心底相信的對象,背叛過嗎?即便如此,你還能相信別人嗎?我能相信的對象,就只有會背叛別人的自己。」
動物的尖牙是為了攻擊敵人的武器,同時也是保護自己的盾牌。
既然這樣,洛芙會拚命地磨牙,就表示她有必要保護自己。
「你在與我性命相搏時,不是問過我嗎?你問我在賺錢的盡頭,看見了什麼?我不是回答你了嗎?我說因為有所期待……」
洛芙緩緩閉上眼睛,再以同樣的速度張開眼睛。
「我期待有一天可以得到滿足,然後抵達沒有不安和痛苦的世界。」
感到害怕的羅利,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為了前往沒有不安和痛苦的世界,所以反覆地背叛他人;看見這樣的洛芙,羅利覺得彷彿看見了人類罪惡的根源。
羅利不覺得洛芙是在演戲。
也不覺得是陷阱。
洛芙緩緩挺起身子后,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她若無其事地說:
「好啊,我就接受海爾的提案。你幫我把這句話……」
洛芙停頓了一秒鐘后,露出了狡猾如蛇的笑容說:「傳給他吧。」
洛芙無疑是個天才。
這樣令人究竟要如何相信她的話語?
該怎麼向海爾報告才好呢?
洛芙的幻術虛虛實實,讓羅利感到一陣噁心,他咽下這股不適,緩緩挺起脊梁骨。
既然洛芙要求幫她傳話,羅利當然只能這麼回答:「我明白了。」
羅利恭敬地行了一個禮,轉過身子。
有那麼一瞬間,羅利眼中的洛芙就像有好幾根觸角,時而會吞下船隻,讓人們身陷惡夢之中的海上紅惡魔一樣。
洛芙肯定真的不相信任何人。
就算洛芙會背叛所有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奔走,也不足為奇。
然而,如果不在關鍵時刻相信某人,讓交易成立,就得不到利益。
洛芙最後究竟打算相信誰呢?
當這場交易結束時,又會是誰被騙呢?
羅利伸手準備開門。
洛芙的話語緊隨後便丟來:「欸,要不要跟我合作啊?」
洛芙面無表情地凝視着羅利。
她像是在騙人,也像是在說真心話。
「你是說,就當作被騙,先跟你合作看看再一個?」
「是啊,沒錯。」
「可是,我不想讓自己覺得上了當。」
聽到羅利的回答后,洛芙笑着說:「說得也是。」
不過,對於洛芙接着說出的話語,羅利沒有回答。
「欸,你有同伴等着你回去,不是嗎?但我卻……」
羅利沒有回答,他知道要是回答了,就會被她逮住。
世上確實存在以歌聲蠱惑人類的人魚。
羅利快步走出走廊,走下樓梯來到一樓。
一路上,羅利覺得洛芙的視線好似一直釘在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