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利在地爐和暖爐都添滿柴火,烘烤客人淋濕的衣物。
現在沒有其他客人,他又是拿金幣付賬的貴客,再咋款待也不嫌多。
然而,無論問他要不要泡個溫泉徹底暖暖身子、想不想在晚餐前吃個小點心、白天上哪去了還是任何問題,他都悶不吭聲。
但偶爾會搖頭點頭,表示他不是完全不理人,實在搞不懂。
再加上被他見到自己的蠢樣,羅利慌得不知所措。
最後只好告訴自己殷勤獻過頭恐怕只會更惹他不高興,留下「有需要請隨時叫我」就讓他獨處了。
不過和劉剛聊過心聲之後,羅利有很多話想問老人。當然除了好奇外,他也想幫上老人的忙,讓他笑着回去。
姑且從他頂着一身雪來看,應該是在山裏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也看得出他如此賣力地找了那麼久卻一無所獲。
問題是,他到底在找啥。
愈想愈深的謎團,讓羅利跑去廚房找宋金水發牢騷。這是因為,被捲起來丟上床的莉莉薇還在房間里生氣,在神秘貴客烤火的這段時間沒其他地方可去。
「我覺得,太太說的「採藥師」是個不錯的方向。」
宋金水一邊準備晚餐一邊說。不畏風雪地長大成熟,綠得不自然的青菜,被她切成一段段丟進鍋里。
「你這樣說道是有原因的嗎?」
「先前我熱了點葡萄酒給他喝,看見他在吃雪。」
「雪?他想喝冷水嗎?」
從雪地里回來就該喝熱飲的想法,說不定是種錯誤。會是在外頭活動了很久,因此口乾舌燥嗎?
「感覺也不是這樣,因此我因此那麼說。」
宋金水再往鍋里下點肉乾和酸白菜,大動做地撒鹽。
「他吃得很慢,好像在檢查啥。八成是有哪裏不舒服因此會那樣。」
發現他愣着眼,似乎不懂那是啥意思后,宋金水驚訝地問:「哎呀,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啥?」
「在種得出橄欖樹的南方,雪是可以當藥材賣的呢,據說對頭痛……腹痛……發燒或牙疼很有效。不過呢,也只有貴族會去買吧。」
羅利搖搖頭。就連以前的行商時期,他也沒到那麼南邊過。
「即使在南方,高山上冬天一樣採得到雪。有人會把行囊全塞滿雪,在船艙里堆得跟山一樣因此運下去,挖個洞埋起來,等到天氣熱了再拿出來賣。雪本來就不用本錢,聽起來好像很好賺,但也不是哪裏都一樣,不是有句話叫橘化為啥的嗎?」
「是哦……」羅利讚歎道。這種生意,一定只有大商行動用大規模貨運網因此做得起。只要有那種手腕,就算天上掉個沒完的東西也能變成金幣。
「這樣說來……他是南方人嗎?」
而且還是與寒冷疏遠到會認為雪能治病那麼南。自己連去都沒去過,只聽人說過……
想到這裏,羅利「啊!」了一聲。
正在看爐火的宋金水驚疑地轉過來。
「難道說……」
羅利倉促轉身,意外踢翻了裝蠶豆的簸箕。
「哦哇!哇!」
嚇得他手忙腳亂,趕緊蹲下來撿,背後傳來宋金水的笑聲。
「我家先生真是個冒失鬼。」
「見笑了。」羅利只能稍微側過頭去陪笑。
「行了行了,剩下的我來撿。真不知道您到底想到啥哦。」
說起來,那是不希望有人繼續在自己地盤裏添亂的意思吧。
「那就麻煩你了,不好意思……」
宋金水笑容不改地聳起肩。
羅利將簸箕擺回原處就離開廚房,取出櫃枱底下的粗紙和墨壺。原本擔心結凍,幸好還是能用。緊接着一把抽起羽毛筆,前往有地爐的房間。
神秘貴客眼睛盯着爐火,手裏一樣拿着雪在啃,且慢慢地嚼,彷彿要讓身體完全吸收。看似山林隱士的老人,聽見羅利的腳步聲而抬起頭來。
羅利說聲「打擾了」就坐到地爐對面,拿起了筆。
並以其所知的所有語言各寫下一個問候詞,交給老人。老人驚訝地張大了眼,打量起羅利。
羅利伸手一個個指在問候詞上,老人便以在大白天見到飛龍的表情指出一個字。很意外地,老人所指的是這世界任何地方,甚至應該在天堂也通用的文字。那是有一定教育水準因此會讀寫的官方文字。
「您究竟是……啥人?」
羅利不禁這麼問。老人張口想回答,卻又立刻閉上,改往他手上的紙筆指了指。羅利而後交出去,老人點頭似的道謝,疾筆振書。老人雖然冷淡,但並不孤僻,單純只是語言不通而已。
而且他來自遙遠南方,這裏又是日前還在邪教隊伍領地內的偏僻溫泉鄉,當然沒想到旅館老闆懂官方文字。
但話說回來,他在這裏住這麼久了,沒發現客人中大多是高階聖職人員嗎?如果溝通不便,請他們翻譯就能跟旅館老闆對話了吧?
總覺得哪裏兜不上時,老人送來了他寫的話。
「這是……」
老人對羅利疑問的眼神點點頭。
紙上是這麼寫的——我是奉尊貴主人之命,直奔這村子尋找一種特別甘美的泉水。然而,我不覺得這裏的雪或清水有何特別之處,不知閣下可有耳聞?
「採藥師」一詞重現腦海以及宋金水說的以雪入葯。
老人沒有輕易泄漏目的,是因為,需要這藥材的人身份尊貴。有地位的人一旦暴露弱點,便容易遭受攻擊,的確極有可能向周遭隱瞞病情。會在玉龍府長住的客人,也有不少來自南方。若請託懂官方文字的人居中翻譯,遇到主人的敵對勢力可就糟了,自然不會隨便透露自己正在找葯的事。
這下老人始終凝重的表情也說得通了。
「我……」
羅利開口回答之際,想到老人幾乎不懂這裏的語言。
於是頷首致歉,取回紙筆書寫。
我不太清楚,可以替您問問熟悉這裏的人。
老人見了這句話抬起頭,鄭重行禮致謝。
不過,有件事羅利咋也無法忍住不問。
為啥把目的告訴我?
羅利猜想,大概是只憑一己之力實在太難找了。
老人表情有些尷尬,最後拿起筆短短寫了一句。
因為,你看起來值得信賴。
從哪裏看出來的啊?頭疼的夥伴只想得到一個可能。與其說值得信賴,其實是覺得能擺平這個人的方法多得是吧。
不過,自己當然是值得信賴。
羅利自信地點了頭,使勁把說出「不要太期待比較好」,給自己找台階下的誘惑吞了回去。
想找山上的東西,這裏有一大票可靠的老前輩。
只要拜託其中最值得信賴的一個,八成一次就能找到老人想要的甘泉。因為,那個人只要一彈指就能摸清整座玉龍府山頭有些啥。
問題是,這個神一般的人物因此剛被羅利捲成一條扔到床上,正在鬧彆扭。
空着手去,只會被她酸死吧。於是羅利披上毛外套,先往劉剛的溫泉旅館走,手裏抱着莉莉薇也讚不絕口的腌羊肋。那是用來酬謝他上午的建議的話,並換些酒回去討莉莉薇開心。此外,熱愛釀酒的劉剛或許會知道能入葯的甘泉該上哪裏找。
時間已近傍晚,太陽只要一比山頭低,村裏轉眼就黑了。若是平時的玉龍府,現在是為準備夜宴而最忙碌的時候,但在這客人都離開了的時期卻像把吹不熄的蠟燭放進水裏,閑得可以。
進門時,劉剛的兒子們正在長桌邊頭捱著頭,學習以木珠和木棒組成的計算器。
茉莉的青梅竹馬劉毅也在裏面,他發現羅利來訪就立刻坐直,以僵硬的笑臉迎接。或許是一時拿不定該笑盈盈地招呼求婚對象的父親,還是該擺出男人應有的表情因此會變那樣。
羅利以微笑要他別慌,劉毅的表情因此隨後便放鬆。
「劉剛先生在嗎?」
「在……在。家父在後院劈柴。」
「謝謝。」緊接着隨口補一句:「要用心學哦。」
「是!」
劉毅中氣十足地回答,往旁邊呆看着他的弟弟腦袋戳了一下。
羅利依言來到後院,見到打赤膊的劉剛全身冒着白煙,正拄著斧頭喘口氣。
「哦,有事嗎?」
「來謝謝您白天請我喝酒。」
劉剛接過他抱在身旁的小紙包打開一看,不禁睜大了眼。
「這肉……這筆交易很不錯嘛,一點小酒就換到了這麼棒的肉。」
「除了道謝之外,還希望您能回答一個問題,還有幫一個忙。」
見他眉也不挑地這樣說道,劉剛抖著肩笑起來。
「要問啥儘管問,這是上好的下酒菜啊。」
包好肉放進堆柴場邊的廚房之後,劉剛又回來挑起斧頭。
「可以邊劈邊說嗎?」
「您請便。」
劉剛點點頭,揚起斧頭不費力地劈下,木樁在痛快聲響中分成兩半。
「我從那位老先生那問出他在找啥了。」
此時正將木樁擺上樹墩的劉剛,聞言不禁把視線轉向羅利。
「他好像來自遙遠的南方,不說話只是因為,語言不通而已。」
「那你咋跟他溝通?」
「用官方文字。我在行的時候不時需要用到。」
「要給你多少酒,才肯讓我的兒子們學?」
真的想讓他們學,請長住客讓就行了。
這是劉剛式的玩笑。
「有需要隨時都行。然後啊,那個客人說他在找甜美的水。」
「甜美的水?」
「聽說南方有用雪治病的習慣,可能就是為了這個。」
劉剛望向遠方,手上仍毫不停歇地劈著柴。
「原來如此。迷信奇迹之泉可以長壽治百病的人是還滿多的。」
「您知道哪口泉好喝到連死人都會跳起來嗎?」
「知道,你早上也喝過了吧。」
「您釀酒就是用那種泉水嗎?」
「沒錯。普通客人喝河裏打來的就行,醉鬼喝有硫磺味的融雪就打發得掉,可是要給內行客人喝的酒,就得用好水來釀因此行。用金幣付賬的貴客也是。」
「可以告訴我咋走嗎?」
羅利帶上等中的上等羊肋當伴手禮,不是沒有原因的。既然愛好釀酒,應該知道老人尋覓的甘美泉水在啥地方。
可是,如果釀出美酒的秘訣就在於泉水,恐怕不會隨便泄漏。
「你一副這樣想的表情呢。」
劉剛將羅利心裏的話全說了出來,笑道:「那不是啥秘密。從獵人取名叫灰色地帶的叉路往北走,會遇到一處很深的岩縫,勉強可以讓一個人擠過去。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方,有一口再咋冷也不會結凍的湧泉,那裏的水可是天下一絕。」
「哦哦……謝謝您告訴我。」
這麼輕易就說出來,讓羅利極其意外地道謝。
只看到劉剛聳了聳他那厚實的肩膀,對羅利說道:「這是村裏人全知道的事。」
剎那間,羅利感到眼前畫了條界線。
但若相信對方的為人,也可以這麼解釋。
羅利也已經是這村子的一員了。
「改天我一定登門道謝。」
「你已經謝過了。」
劉剛笑着回去砍柴。羅利從商的習慣使他很想再道一次謝,但還是忍住了。對於「羅利」而言,那樣反而見外。
「回去時跟劉毅說一聲,拿瓶好酒回去。你白天醉醺醺地回家,可愛的老婆一定氣死了吧。」
「差不多就是那樣。」
「還真的每家都一樣呢。」
羅利對劉剛的微笑嘆口拜服的氣。
「我先告辭了。」
「慢走。」
這次看也沒看一眼。羅利轉過身,回屋裏請了瓶酒。
遠離劉剛的溫泉旅館后回頭一望,只看到那外型優美的屋宅靜靜座落在漸暗的天色之中。
請莉莉薇喝劉剛的酒,好不容易逗她開心以後,羅利轉而向也會上山摘野菜的宋金水問水的事。而結果一樣,劉剛說的泉水就是這裏最棒的泉。
要是表現出一點點「早知道就不必找劉剛換酒了」的樣子,一定會被莉莉薇咬。既然她喝得那麼開心,也算沒白跑了。
能透過官方文字溝通的老人自稱孫岩。由於他身負主公密令,那可能不是本名,不過這一點倒是無所謂。
此刻旅館沒其他客人顯得太過安靜,羅利便邀他共進晚餐,他也爽快答應了。雖然老人還是一副難相處的臉,但他好像本來就是面噁心善,吃得開心就會誇好吃,見到莉莉薇食慾太旺盛而被羅利挑毛病,他也看孫子打鬧似的稍微笑眯了眼。既然孫岩開心,當溫泉旅館老闆的即使難為情也該讓客人繼續笑下去。
第二天,羅利自願幫孫岩打水,他卻徐徐搖頭婉謝,只求給他一個陶瓮裝水。他是認為自己的工作就該自己做吧。對工作的自尊,高得堪比士兵。
將灰色地帶的位置和入口處的顯着地貌告訴孫岩之後,羅利與宋金水在微明之時替他送行。莉莉薇嫌冷,巴著床不肯下樓。
孫岩的臉還是一樣沒笑容,可是背影的腳步似乎輕盈多了。
哎呀呀,終於又了了一樁事。羅利滿足地嘆息。
稍微睡個回籠覺,三人繼續進行每天所需的工作。
過了中午,孫岩回來了,而失落全寫在臉上。
「沒找到水嗎?」
劉剛說那口泉無論多冷都不會結凍,不過山上會出啥事沒人料得准。羅利詢問后,孫岩慢慢搖了頭。他應該沒聽懂,搖頭只是表示失望吧。
「總之先把濕衣服烘乾吧。」
羅利往地爐和暖爐添柴時,孫岩始終目不轉睛地往抱在懷裏的陶瓮裏面瞧。表情是那麼地絕望……哀傷。
「請用。」
以手勢請他烤火后,孫岩放棄了啥似的接受了。羅利謹慎地接過陶瓮,交給在一旁識相地靜靜看着的莉莉薇,並協助孫岩烘烤濕衣服。
等告一段落,羅利給他一杯熱葡萄酒,到隔壁餐廳與莉莉薇耳語。
「不是這個水嗎?」
莉莉薇往瓮里嗅了嗅,歪著頭說道:「應該是這個沒錯呀。」
她嗅覺和狼一樣強,應能分出水的優劣吧。
但既然沒錯,為何孫岩這麼失望呢。羅利想到這裏,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孫岩為何認為這不是他要的水?反言之,他要找的水究竟有怎樣的特徵呢?
「我問你,奇迹之泉真的存在嗎?」
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讓莉莉薇看着羅利發愣。
「就是青春之泉或療傷之泉那類的嘛。」
經過解釋,莉莉薇因此明白地點頭。
「本大人也聽過那種迷信。你這個傢伙也吃過鄭家村那些,用本大人一直在裏面睡午覺的小麥做的麵包嘛?」
莉莉薇為信守承諾,給了那村子數百年的豐收。羅利從前行商時,會把那裏編入路線,時常經過。
咋突然說起這個?只看到莉莉薇對錯愕的夥伴壞笑道:「你這個傢伙吃了用本大人施恩的奇迹,養大的小麥麵包,蠢病一樣沒治好啊。」
羅利不禁嘆氣,莉莉薇咯咯地笑。不過這答案倒是很淺顯易懂。
「這樣說來……」
孫岩究竟想從這水喝到啥?抑或是迷信太重,以為一喝就會見效因此大失所望?羅利對着村民們一致公認玉龍府最甘美的泉水直發愁。
這時,嘴綳得緊緊的孫岩來到他面前。
「啊,抱歉……咦,要水嗎?」
孫岩做勢取回陶瓮。羅利當然沒拒絕的道理,交到他手上。
他隨後便將嘴湊上瓮口並重重抬起,閉上眼大口喝了起來。
一會兒后睜眼時,臉上依舊是滿滿的失望。
「好喝……」
孫岩操著奇怪口音說:「好喝……」
然後搖搖頭。羅利與莉莉薇對看一眼,又望向孫岩,而他大嘆一聲,將瓮擺到桌上。
「不對。」
那是明確的否定。羅利還來不及開口,孫岩已經轉身走了。只要問他哪裏不對,或許就能直接找到解決辦法。
若求的是藥效,也許該儘快說明他期待的全是迷信。
想到這裏,孫岩的手伸向了他擺在地爐邊的濕行裝。
「斗笠?」
就是莉莉薇說的那頂以鐵做夾層的毛皮斗笠。孫岩將斗笠翻過來,解開內側繩結除去濕毛皮。見到顯現的東西,羅利像看人變魔術一樣驚訝。
「原來真的是鍋子嗎?」
孫岩隨那疑問從背包中取出幾個小袋子,裏面沙沙做響。羅利往身旁的莉莉薇看,她卻只是聳肩。
「酒。」
孫岩道。羅利聽了回過神來,急忙往廚房去,但被他制止。
「不對,酒。」
孫岩搖頭再說一次「酒」,手捧的鍋里有個麻袋。
羅利回想起莉莉薇昨天對孫岩隨身物品做的評論。
袋裏是麥谷。
「難道你……是釀酒師?」
孫岩似乎聽不懂羅利的話而皺起眉心,只是再說了一次「酒」。
鍋子是兩口相同鐵鍋疊在一起。孫岩將汲來的水倒進其中一口,架到地爐火堆上,再將麻袋裏的粗碾麥全倒進另一口鍋里。
「哦,那是這一帶的大麥吧。」
「你這個傢伙光看就知道哇?」莉莉薇問。
孫岩就這麼煮起水,不時攪拌。等到蒸氣滾滾但不至於沸騰時移出火堆,用行李中的木勺舀水倒進麥鍋里攪拌幾下,一直重複到所有熱水都移到麥鍋里。最後以手指測量溫度,調整鍋子在火堆的位置,將原本煮水的鍋子翻過來當鍋蓋蓋上。
初步手續似乎是到此為止。
緊接着孫岩轉向羅利,索取紙筆。
我是於某城主家服務的廚師。
頭一句就是如此。對於「官方」二字並不吃驚,是由於他的高額付款,以及教育程度高到可以使用流利的官方文字。一般市井釀酒師可沒這能力。
原本是城主夫人的家僕,後來陪嫁到現在這個官方。
寫到這裏,他的手忽然按上鍋子,確認啥似的閉上眼。
然後直接用手指移動地爐爐炭調節火力,不怕燙,也沒有燙傷的樣子。
看來,「好廚師手皮厚」這句話所言不假。
城主夫人大婚之際,只有過一次自私的要求。那就是泡一次聞名天下的玉龍府溫泉。說只要能了卻這樁心愿,以後吃再多苦都忍得了。
當時時局比現在動蕩多了。羅利點點頭,孫岩也慢慢闔眼,彷彿能聽見當時的喧囂。
於是,城主夫人隱瞞身份,帶上我和幾個家僕同行。她在這裏過得非常開心,恐怕是當成最後的自由而享受着每一天。
在高貴的家族之間,血統不過是種工具。羅利一句句地翻譯給莉莉薇聽,而莉莉薇也明白城主夫人的心思,表情鬱悶。
後來,城主夫人在那裏邂逅一名年輕男子。我們很快就看出他出身高貴,無法強做阻攔。於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兩人也一天比一天親密。
譯文使莉莉薇臉色愈來愈陰沉,哀傷地依偎羅利,抓起他的手,好似在祈求故事能有轉機。
雖然,城主夫人是個謹守宮廷禮儀,氣質典雅高尚的淑女,但在玉龍府就不必那麼拘泥了。她酒量甚佳,於是痛快地喝……忘情地跳舞,就連那位少爺也吃不消。
酒量好又愛跳舞的女人似乎很得莉莉薇鐘意,開始有點笑容。
可快樂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城主夫人不是意志薄弱的女人,沒有犯下一時的過錯。時辰到了以後,她便嚴謹地收拾行李,與陪她狂歡的少爺握個手就告別了。
腦海中,幾乎能看見一個身姿端正,甚至不帶一絲微笑,舉手投足都透露著威儀的堅強公主。莉莉薇緊抱着羅利的手臂,即使看不懂也凝視着孫岩所寫的字。
回程上,城主夫人一句話也沒說過,直到婚禮當天因此終於開口。
她就要在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城樓、陌生的人群中生活了。
我不知道城主夫人心中有多惶恐,可她是個堅強的人,只對我這個來自她家鄉的人說了一句話:「你應該清楚記得當時那些酒的味道吧?」
我鑽研宮廷料理,為的就是不讓官方丟臉,當然是賭上自己的名譽,告訴城主夫人我還記得。
孫岩再度側目瞥視鐵鍋,慢慢動筆。
於是,城主夫人對我說,那麼她就放心了。只要想到隨時都能喝到那種酒,她就放心了。
老人的手在此停下,盯着紙動也不動,只能聽見地爐里的炭「啪……啪」燒裂的聲響。
接下來的窸窣聲,是莉莉薇向前探身而布匹摩擦的聲音。
「結果……嫁過去以後發現一張熟悉的臉,沒有嗎?」
據說在貴族的政治聯姻中,沒見過對方長相是理所當然的事,而故事也因此有了許多想像空間。例如原本是算盤打盡而結的婚,結果兩人卻早在不問身份的地方就已相愛,小鎮姑娘都喜歡這種故事。
孫岩當然也十分明白這回事吧。儘管幾乎不懂莉莉薇的話,他仍慢慢搖了頭。
莉莉薇倒抽一口氣,羅利輕摟她細瘦的腰。
城主年紀大城主夫人一輪,英俊挺拔知書達禮,對城主夫人疼愛有加。
城主夫人很快就懷了胎,那樣笑聲不斷的宮廷應該世間少有吧。
孫岩往莉莉薇看去,微微一笑。
發現自己被擺了一道的莉莉薇竟打起羅利的手泄恨,但看得出她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而孫岩的故事也說得很有一套,八成已經對孫子之類的說了很多遍。
可是,他的筆沒有停在這裏。
故事與現實的差異只有一處,那就是現實不會在此結束。
城主夫人一次都沒再要求過當時的酒,因為沒那必要。
然而,後來城主長年病卧。
於是,城主夫人命我釀出當時的酒。
多半不是自己想喝,而是給飽受病痛之苦,恐怕來日不多的城主喝的。
舊世代的大人物,基本上他們的人生,全塗布著征戰與政略。
就算想悠哉泡個溫泉,也比貴族千金這樣的籠中鳥更遙不可及。
羅利想起孫岩悶悶不樂的臉。
廚師是一種給人帶來快樂的職業。這很可能是孫岩的職業生涯中,最後且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您無法重現那種味道嗎?」
羅利同時寫下問題,孫岩喪氣地點了頭。
我已經不知道用當地的小麥試釀了多少次。味道……材料我全都記得,但就是釀不出來。我在這喝過的啤酒都非常單純,單純到嘗過水就能大概了解最後是啥味道。因此我抱着一絲希望,一間一間地換旅館。
「怎樣的希望?」
孫岩看了看面泛疑惑的夥伴,緊接着不知為何望向莉莉薇。
雙眼慢慢眯起,仿若慈祥的笑容。
據說,釀酒的時候,當地的空氣會融進酒里。
空氣里充滿陰鬱就會有陰鬱的滋味,明朗的氣氛就會有明朗的滋味。因此我想,這裏可能很有機會。
寫下最後一字,孫岩別有用意地微笑。莉莉薇歪起頭,羅利則有點難為情地咳個兩聲。
白天被他見到兩個人窩在地爐邊睡午覺的樣子,現在莉莉薇還少女似的依偎在羅利身上。
的確,雖然羅利沒膽說自己的溫泉旅館是玉龍府第一,但其他方面可就不同了。
劉剛也因此誇過他們而已。
論夫婦感情,絕對是全村第一。
但儘管羅利也聽說釀酒師有這樣的迷信,也不曾真正相信過,而孫岩也是如此吧。
他只是千方百計尋找釀法,任何可能都願意嘗試罷了。
這裏的水很甜美,每間旅館提供的都一樣。
用這樣的水釀出的酒也肯定好喝,不過也只是好喝而已,沒有三十年前那種獨特風味。
寫完之後,孫岩從背包里取出幾個小麻袋,裏面裝滿采自這周邊的各種香草。
滿屋子的香氣,讓鼻子靈的莉莉薇打起小小噴嚏。
「風味……」
會是那個氣氛融入酒里了嗎。
孫岩仍舊面色凝重地干瞪鍋子。
而鐵鍋就只是靜靜躺在那裏而已。
莉莉薇嗅覺強,對食物滋味也相對挑剔,可是完全不會做。
宋金水也不懂釀酒,最後只好又去請教劉剛。
「三十年前啤酒的味道?」
聽了這問題,劉剛一臉的錯愕。
「我剛到這裏來的時候啊……」
劉剛沒再說下去,視線轉向羅利身旁。
看的是先一步來訪的客人。
「剛好是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吧。」
那是個頭禿得發亮,鬍鬚如泉煙般又白又長,非常醒目的老人。
他名叫賈傑,個子不高,據說年輕時有副圓滾滾的身材,在如此高齡也能依稀窺見當年的風範。在這玉龍府,他的溫泉旅館餐點是數一數二地美味,現在已經退休了。
「不過那畢竟是啤酒,我不知道詳細的釀法,總之用這裏的大麥,也用一樣的方法烘焙麥芽,釀出來的東西不會有啥差別。既然他是宮廷的老師傅,不太可能搞錯那種事。」
羅利儘可能不提及孫岩真正的目的,與劉剛和賈傑共享資訊。
「當年小麥的狀況咋樣?」
賈傑對劉剛搖了頭。兩人都熱愛釀酒,年紀差距雖有如父子,感情卻像師兄弟一樣。
「收成真得很差的話可能會有影響,不過只要麥汁變成酒之前的那個階段用小麥粉來補,應該是補得回來。他在莉莉薇面的技術比我們高明才對。」
別說劉剛,賈傑也很將這位客人放在心上。
可能是吃了他自豪的好菜好酒卻擺着臭臉,嚴重傷到他的自尊吧。
可一聽羅利說,他是宮廷廚師,賈傑又是另一種大受打擊的表情。
或許對於稍微踏進烹飪世界那麼一步的人而言,宮廷廚師的層級甚至比雲還高。
「他說,當年有種獨特的風味。」
「嗯……會是時代的味道嗎?」
「那是釀酒師的迷信嗎?」劉剛問了一嘴。
「嗯?啊,你說有啥空氣就會有啥味道的那個啊?那是真的……」
「咦!」
羅利和劉剛同時大叫,賈傑隨後便哼了一聲。
「不過,事實上不是一般人在講的那種「氣氛」。要是土地改變到連氣候都變了,用同樣材料釀出來的酒也會明顯不同。多半飄在空氣里的酒精,也會和我們一樣隨土地改變吧。那位客人肯定是因為,這個緣故,因此會千里迢迢跑來這個深山裏面。如果材料一樣就釀得出來,花錢就能搞定了,不是嗎?」
這問題是對羅利說的。曾是行腳商人的他,在這北方土地面子還算廣,不愁材料問題。
看到賈傑笑得像個惡做劇得逞的小鬼,羅利氣也不敢喘一下。
「這個,呃,也是啦……只要花點時間,是都弄得到。」
「有技術、有材料,還到了同樣的土地來,結果還是釀不出同樣的風味。這樣說來,當時摻在酒里的恐怕是當代的空氣、也就是回憶吧。」
可是,即使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專職豐富貴族餐桌的廚師會誤認那種味道嗎?
羅利和劉剛都沒敢吭聲,只用眼色互相表示如此疑問,看得賈傑拉高聲音嘆氣。
「因此,說你們還太嫩。」且怒斥:「人光是開心,飯就會變得好吃,和臭味相投的好朋友吃就更好吃!相反地,和冷戰中的老婆面對面吃飯,吃啥都沒味道!就是這麼回事!」
「呃……」
兩人不約而同低下頭后,賈傑裝模做樣地頷首,重重「嗯」了一聲。
這讓羅利不禁想到莉莉薇對賈傑頗有好感。
「只不過,我們玉龍府的確不該讓客人臭著臉回去。」賈傑不甘地這樣說道,摸摸他的大光頭。
「你來之前,劉剛跟我說過那位客人的事,也說了你的事。你說得對,我啊,還氣得大罵過哪有這麼挑嘴的人!當做是客人的錯,沒發現自己的靈魂被溫泉的煙給熏花了。真是太慚愧了。」
賈傑握起羅利的手說:「羅利先生,謝謝你讓我活到這把年紀又想起真正重要的事。」
羅利詫異得不知如何是好,但賈傑沒有揶揄或開玩笑的感覺。
於是,他也注視着賈傑那對被歲月磨得像孩子的眼睛,回握的手自然而然鼓起力氣。
「呵呵呵。你在這村子蓋旅館的時候,我還在想咋來了個不中用的呢。」
賈傑毫不避諱地笑,而劉剛不敢當着羅利的面笑,假裝咳嗽混過去。
「人做適合的事,叫做如魚得水。羅利先生就是該來這裏的魚吧。」
肩膀被拍了幾下,讓羅利感到緊繃的臉上有東西片片剝落。
恢復柔軟的臉頰,坦率展現著喜悅的笑容。
「可是我第一次喝這裏的水那時,拉了好幾天肚子呢。」
「哈哈哈哈,因為,溫泉里的硫磺吧。我打從出生就是用這裏的水洗澡,一點也不怕,不過這個劉剛當初也是完全不敢喝呢。」
「就連揉面用的水,也是河水或山上的清泉。」
這讓羅利想起自己醉酒回家時,莉莉薇給他喝的冰水滋味。借溫泉融化的雪水,會混雜溫泉的薰香。說起來,這就是玉龍府的味道吧。
因此劉剛也理所當然地緊接着這樣說道:「每個東西都染上了溫泉的味道呢。」
「咦?」三人異口同聲。
劉剛也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從老行家到菜鳥,三個溫泉旅館老闆面面相覷,臉上都寫着「不會吧?!」
羅利忍不住追溯記憶。與劉剛和孫岩的對話而後浮現腦海。
好酒的原料少不了好水,然而孫岩卻說這山中最棒的水就只是好喝而已。那麼從劉剛說的話來想,孫岩找不到答案的原因就很明顯了。
這裏是玉龍府,為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務,對豪客更是如此,無論個性乖僻與否。羅利也曾因收下金幣而打算為他安排樂師或舞者,就連給他帶在路上吃的麵包也是下了重本的小麥麵包,給予溫泉旅館所能做到最高級的款待。正因如此,孫岩不是所有東西都嘗得到。
那就是劉剛所說,專給分不出味道好壞的醉鬼之流,用到處都有的水所釀造的酒。
以溫泉融化的雪水製作的單純啤酒。
「常言道,燈下黑啊。」賈傑干啞地說。
雖不知答案是否真是如此,三人都感到「確信」幾乎能抓在手裏。
「這下應該就能守住玉龍府的名聲了。」
劉剛這樣說道。
羅利感慨地注視他們二人,結果他們一起猛然轉過頭來說:「喂,還愣在這裏幹什麼玩意兒!你那裏的客人還在愁眉苦臉耶!」
羅利有如當年還在見習時被師父罵了一樣跳了起來,倉皇轉身就往門口跑,但中途發現這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功勞又轉了回去,只看到賈傑和劉剛都淡淡地對他笑。
「我們待會兒要好好反省自己沒能讓客人笑着離開,你就快點去吧。」
賈傑做勢趕人,帶着燦爛笑容。
「回頭再跟我們報告啊。」
劉剛說完就把腳邊的木桶抱起來,擺到櫃枱上。兩人都不再多看他,不過那是熟稔的表現。會久久注視行腳商人離開,是因為,他可能不會回來的緣故,那麼反過來又是啥意思呢。
羅利懷着滿心澎湃的喜悅離開了劉剛的溫泉旅館,快步返家。對釀造結果深感興趣而守着鍋子的莉莉薇和宋金水,見到他神采飛揚的模樣都投以好奇眼神。
聽了事情原委后,宋金水半信半疑地拿來以溫泉融化的雪水。
孫岩喝下一口,閉目沉默片刻,吐盡胸中悶氣似的長嘆。
睜開眼時,有如探出雲縫的太陽,笑得好開心。
最後,孫岩用兩種水各釀一次。由於其他材料、程序和製作者都相同,會造成差異的就只有水而已。靜待幾天後,結果差異甚大。
「原來會差這麼多啊。」
眾人試喝了泡發得相當漂亮的啤酒。若沒有特別說明而單獨喝,或許喝不出哪裏不同,比較著喝可就很明顯了。孫岩能一再藉由自己三十年前的記憶分辨差異,實在令人敬佩。
這樣,我最後的工作就圓滿結束了。
兩種酒都釀好后,孫岩在紙上這麼寫。他年事已高,雖說奉主人之命而來,但宮廷廚師能離開廚房那麼久,恐怕是因為,他在廚房已經不是指揮的角色了吧。
真的萬分感謝。
卸下重擔的孫岩,完全是個和藹的可愛爺爺,目的已經達成就不該久留似的收起行囊。由於他付的是金幣,羅利想用銀幣找零,卻被拒絕了。
他堅稱當做回禮,又擺出不苟言笑的臉。
等我退休後有空再來這裏玩,就用那些付錢。
既然,一併附上了笑容,也沒啥好推辭的了。
儘管,只是口頭約定,羅利仍在紙上寫下大大的「期待您下次光臨」。
孫岩也笑呵呵地點頭。
目送孫岩背起剛釀的酒,踏着比來時更穩健的步伐回去后,一晃眼就是好幾天時間。往事似乎和酒一樣,稍微多醞釀幾天因此比較容易回憶。
「你這個傢伙老嘍。」
莉莉薇將孫岩釀的最後一點啤酒倒進杯里,不解風情地這樣說道。
「喂,多少留幾口給我嘛。」
莉莉薇裝做沒聽見,炫耀似的喝得津津有味。
真是的……羅利無奈一嘆,並發現她鼻子下多了一大條滑稽白鬍子,樣子十分開心。
她在開心啥呀?這麼想時,莉莉薇頭倚上羅利的肩說:「本大人啊,有必要好好記住這個味道呢。」
那是能使人憶起這片土地這一刻的味道。
「請適可而止。」
話里微微帶了點苦楚。羅利無法永遠陪伴莉莉薇,不希望自己死後拖住她的尾巴。
不過人生就像啤酒一樣,只有甜就不會那麼香醇了吧。
「大笨驢。」
莉莉薇無奈一笑,牽起羅利的手。死後就別抹聖油,改灌這種啤酒好了。羅利這麼想着,喝下莉莉薇讓給他的酒。
原來如此,會湧出幸福與笑聲的溫泉旅館所釀的酒,說不定有點太甜了呢。
遠處傳來的擊木聲,與載貨馬車車輪聲、騾馬嘶鳴摻在一塊兒,不時還有些人們忙碌的吆喝。若閉上眼,多半會以為自己人在城鎮的工地里吧。
這樣的喧噪,讓人紮實感到冬天真的要結束了。
在這個晴朗無風的和平日子,遠離塵囂的山村玉龍府正準備洗去累積整個冬天的塵垢而熱鬧非凡。
「鳳凰金幣?有十九枚沒錯吧。德利修斯銀幣,七十三枚。銅幣有兩堆,總共六百枚沒錯吧?都秤過了嗎?」
不斷有人進出村子集會所,瀰漫着生鏽金屬的氣味。
每個人手都提着布袋,重重擺上房中央的長桌,解開束口繩倒出來,裏面全是種類繁多的貨幣。
「那麼,雷先生的份兒都在這兒了,沒錯吧?」
「有勞了,羅利先生。」
鬍鬚比頭髮多的溫泉旅館老闆,摸着他光溜溜的頭寒暄。
坐在長桌上座,算到手指黑漆漆的夥伴笑着回禮。不過那是因為,忙到笑容綳在臉上,收不起來的緣故。現在做的,是幫一個接一個的老闆們處理冬季長住客支付的貨幣。
羅利要將平均有五到七種,多則十至二十種的貨幣分類……清點,還得視情況秤重。因為,平時沒事做的泡湯客可能會一枚枚仔細削薄貨幣,竊取那一點點的銀或銅。假如重量與數量不符,到了兌換商那可是會被刮一筆的。這樣的做業,已經持續一上午了。
溫泉鄉玉龍府是秘境中的秘境,在人手間來來去去的貨幣,也將在這裏結束旅程。因此,各家旅館每年必須將攢自客人口袋的錢拿到需要貨幣的大城鎮兩次,購買新季節所需的物資……請工匠修繕屋舍,剩下的則交給兌換商存起來。畢竟堆在被泉煙熏得發霉的箱子裏一毛也不會變多,要是讓人知道山裏有錢堆,還不知道會引來啥凶神惡煞呢。
按照慣例,每家旅館老闆都得輪流做這項工作,而今年棒子終於交到春天時光亭的主人羅利手上。在玉龍府開業了十多年,每次都是風涼地請人服務,完全沒想到做起來這麼累人。
「羅利先生,梅花村的貨送到嘍!」
清點貨幣已經夠勞神的了,工作還不僅如此。
「麻煩跟李先生通報一聲,放倉庫里!」
玉龍府是位在深山邊境的小村,而更深處還有人建立了幾個零星部落,在那裏生活。
到了這時,他們會一個個背着冬季儲存的麻繩或堆積如山的毛皮,走過終於暢通的山路到玉龍府換取只能在城鎮取得的酒、糧食或金屬製品等必需品。
玉龍府的老百姓通常會換走大半,剩下的就和貨幣一樣拿到城鎮去賣。
這時候,玉龍府就會從泉療場所搖身一變,成為深山中的大市集。
「羅利先生!我們老闆想改一下訂單!」
「羅利先生!麻繩要放哪裏?」
「羅利先生!黃瓜幾塊錢一斤?西紅柿呢?土豆咋賣的?」
「羅利先生!這個發卡咋賣?」
「羅利先生!乾果咋賣啊,幾塊錢一斤?」
當大大小小的事終於告一段落,羅利就連離開椅子的力氣都沒了。
到現在,他還在耳鳴,好像能聽見有人在喊他。
過去當行腳商人時,明明很習慣買賣的吵鬧,甚至也在站都沒地方站,就連自己的叫喊都快聽不見的市場做過生意,但那一切卻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從前的喧噪,的確勾起了他些微的鄉愁。
但現在,能為村子盡點力,也讓他高興得不得了。
這份工作還要持續幾天,得好好乾活才行。
不然的話,會讓其他老闆看笑話。
為此,還是早點回家,上床睡覺比較好。
當羅利要起身時,逗留在集會所門口聊天的旅館老闆們吵鬧起來。
「哦?這可真是稀客。」
「找羅利先生嗎?對,他在裏面。」
「話說你看起來咋還是這麼年輕啊,還以為是他女兒呢。」
半掩的門後傳來如此對話,一道人影探射進來。
屁股因此剛離開椅面的羅利,不禁輕笑。
「你這個傢伙啊。」
光是聽見這聲音,一整天下來的疲勞就全飛了。
從門縫間探出頭來的,是個外套一路蓋到腳踝,頭袋兜帽的嬌小少女。
胸前抱了個小酒桶,不認識的人見到她,多半會以為是哪家的女兒來跑腿。
事實上,兜帽下那張臉還真的有些稚氣。
而這位看似少女的人物,一來到羅利面前,就高姿態地壞笑着說道:「咋像頭割完毛的羊啊?」
一如往昔的嘲諷,搔得耳朵癢呼呼的。
面前這個人,並不是眼中所見的小丫頭。
儘管外表看起來是個十來歲的少女,卻是一頭巨狼的萬狼公主,前任麥穗之神。
同時,她也是羅利最驕傲的妻子——莉莉薇。
「喂喂喂,你沒必要特地來接我吧。」
若是前一陣子,來接人的應該會是長相和莉莉薇一個樣的獨生女茉莉。
可她不知道遺傳到誰,偷跑出去走走了。
「本大人怕丟你這個傢伙一個人,會寂寞得哭着回家嘛。」
莉莉薇說完就把酒桶推過來。羅利一拔栓,撲鼻而來的蜂蜜酒香就熏得他胃用力一縮,想起自己打從起床到現在啥也沒吃。吞進一口,甜得膩人的酒使疲憊的軀體重獲新生。
無論莉莉薇嘴上咋說,心裏總是先為羅利着想。
再說,莉莉薇才是真正寂寞的人。
冬天結束后,溫泉旅館就沒生意了。雖然,後來來了個奇特的客人能解點兒悶,不過他也在前幾天回去了。
假如,她是受不了整天獨守空蕩蕩的溫泉旅館因此跑來,那真是太可愛了。
羅利稍微用力地摟住莉莉薇,似乎靠得比平時緊的瘦小身軀。
羅利苦笑着喝口酒後,莉莉薇笑了。
「咋啦?」
「呵呵,本大人好高興呀。」
「高興啥?」
外套下的尾巴呼呼呼地搖。
羅利以為莉莉薇又惡做劇了,忍不住從頭到腳檢查一遍。
「因為,村裏的人又更認同你這個傢伙一點啦。」
莉莉薇在麥田裏住了數百年,守望一座名叫帕斯羅村子。村裏自然會有外人遷入,莉莉薇很明白他們為了融入當地需要花費多少苦心。
而這樣的莉莉薇,正為羅利高興。
「因為,我一直都很努力啊。」
即使一臉疲憊又做做得可以,還是要往臉上貼個金。莉莉薇嗤嗤而笑,伸手要扶羅利。
「是因為,有本大人助你這個傢伙一臂之力吧。」
「好像是。」
羅利牽起莉莉薇的小手站起來。
向逗留在集會所的商人們打過招呼后,兩人就離開了這裏。天空已一片殷紅,地上積雪卻沾滿了夜晚的藍。由於四面都是高峻的山,玉龍府沒有所謂的黃昏。在天空依然明亮時,村子就沒入了夜幕之中。
「話說……」羅利低語道:「除了你這隻纖纖玉手之外,我想還是得另外請個人手因此行。」
「嗯?」
今天會忙得這麼累,也是因為,沒多少年輕人能替他打雜的緣故。
即使有交情不錯的旅館老闆劉剛之子劉毅來幫忙,還是忙得不可開交。
清點眼前一大堆貨幣的途中,「有寇洋在就好了」的念頭不知有過多少次。不然假如女兒茉莉還在村裏,也能協助收取及整理鄰近部落運來村裏的貨物。
然而,這兩個人卻結伴出遊了。原本只有寇洋一個上路,結果淘氣的茉莉似乎是躲進行李中偷跟過去了。莉莉薇常笑他當爸當傻了,可是那咋能令人不擔心呢。即使寇洋是個正人君子,茉莉還是跟男人單獨外出啊!
「要是我們家兩個年輕人都在……」
這句話有很多意思,而莉莉薇很善良地往好的方面解釋。
「你這個傢伙最近懶散很多呢,偶爾做點粗活對你這個傢伙也好嘛。」
莉莉薇邊戳他腹側邊說。
雖說溫泉旅館老闆有副雙下巴和大肚腩比較有架式,可是莉莉薇不喜歡那樣,羅利平時生活飲食也很節制,頂多留了點鬍子,好讓人覺得成熟可靠罷了。
「話是沒錯,不過要是他們一去就是個把年,不請人真的會累壞啊。等到下一個旺季,只靠我一個實在撐不起整間旅館。」
緊接着,羅利補充道:「當然還要加上你的針線,還有宋金水的廚藝。」
心中常懷感謝,是維持夫妻圓滿的秘訣。
莉莉薇放他一馬般輕哼一聲說:「你這個傢伙不是最近要下去鎮上一趟嗎?在那裏隨便請兩個人就好了嘛。鎮上那麼多人。」
「是沒錯,可是寇洋那樣的人因此不好找啊。」
莉莉薇對嘆息的夥伴露出不耐表情。
「小麥不會種下去就結實。」
「嗯?」
羅利往莉莉薇看去,好一會兒因此總算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要我用心栽培一個嗎?」
「嗯。本大人也費了不少苦心啊。」
莉莉薇很刻意地使着眼色這樣說道,羅利只能苦笑。自己的確有很多因莉莉薇而成長的地方。
「不過呢,你這個傢伙也長成了一個堂堂的雄性就是了。」
莉莉薇抬起頭,得意地笑起來。
只要能見到這樣的笑容,她愛咋說都無所謂。
「可是考慮到你的問題,也不是請誰都行啊。」
這嘆息似乎讓莉莉薇縮小了點。
莉莉薇具有非人特徵且不會衰老,光是在人類村莊居住就頗費工夫了。
目前,在羅利的溫泉旅館幫傭的宋金水是個身份不明的女性,只聽說是某種鳥的化身。寇洋則是普普通通的人類,在從前的行中得知了莉莉薇的真面目,而女兒茉莉就不在話下了。
只能僱用無懼於精怪又能保守秘密的人,或是非人之人。
「找邱祥凱先生問問看好了。」
他是掌管白雲鎮經濟的地方大老,同時也是少數知道莉莉薇身份的人。
本身其實也不是人類,有莉莉薇面的事想商量時很值得信賴。
「假如還是找不到……再走遠一點或許也不錯。」
「走遠一點?」
「是啊,我們在這深山裏也窩了好多年了吧?在以前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在玉龍府建溫泉旅館那當時,還不太相信自己居然會定居下來,再也不去行。過去的人生,全是村過一村……鎮過一鎮的漂泊生涯。到處都認識了一些人,也在故鄉加入了結構鬆散的商行。然而不會在同一城鎮待超過一個月的生活,讓他一路上幾乎沒有可以稱做朋友的人。說不定一命嗚呼時,還沒有人能幫他下葬。
但是,這也換來了堪稱環遊過全世界的見識——曾幾何時,有如此自負的自己不知上哪去了,對山下的事也變得疏遠。
不過羅利並不覺得自己是困居僻壤,反而還很高興。
「以前到處跑來跑去,還被你笑說像野狗一樣呢。現在已經比搬進倉庫的麻布還乖了。」
離開集會所一小段距離后,羅利回望和緩坡道底下附設於集會所邊,周圍空蕩蕩的倉庫。
「你相信嗎?聽說在山腳下那個白雲鎮上,麻布現在賣到天價耶。只是其中一部分不會用在白雲,而是要轉賣到其他城鎮,然後經過陸運……河運,最後送到海邊。」
「海邊?」
在十多年前的旅程中,莉莉薇曾出過海,而旅程尾聲也曾順道去看看夏天的海是啥樣。儘管如此,這麼一個幾乎沒有接觸的詞仍讓莉莉薇感慨地望向遠方。
「世道安定下來,商業隨後便蓬勃發展。在陸地上一車一車慢慢載已經趕不上需求,因此現在到處都在造船。這村子的麻布,也會有一部分拿去給那些船做帆吧。然後用那些帆迎滿了風,航向我也只是聽說過的汪洋大海另一邊。」
「偶爾呼吸一下冒險的空氣或許也不錯。」
藉以養精蓄銳,回來投注在旅館生意上,如果能找到可以請回來幫忙的人就更好了。
羅利只是稍微單純那麼想,但莉莉薇聽起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羅利是在經過幾天忙碌,即將前往白雲時因此發現的。
在一個陽光刺眼的大晴天,羅利檢查要帶去鎮上的行李,並與各家旅館老闆確認採購清單內容等物,最後將馬繫上馬車準備出發時,有個人跳上了馬車。
明明該在旅館看門的莉莉薇,竟已換上一身旅裝。
「咋啦?」
語氣這麼恭敬,是因為坐在馬車上的莉莉薇表情很恐怖。
「沒事。」她冷冷地答話,居高臨下地俯視道:「本大人怕你這隻大笨驢找不到回家的路。」
羅利獃獃地望着莉莉薇,驚覺一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莉莉薇離開了故鄉雪龍城,一去就是幾百年回不了家。
這段期間,故鄉遭到時代變遷吞噬,往日夥伴一個也不剩了。
對於活了數百年的莉莉薇而言,人離開身邊可能就永遠無法相見,不是能當做什麼也沒發生的事。
想到這裏,羅利深切反省了一下自己。
不過,他也想到了另一件事。
莉莉薇比自己更贊成寇洋,尤其是茉莉的遠遊。
對自己生的女兒深有自信,認為她一定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這樣說來只是從白雲再往外走一走,莉莉薇應該沒必要過分擔心才對。
應該單純只是發現獨守旅館比想像中寂寞太多,才忍不住跟來吧。
「本大人呀……」在羅利推測莉莉薇的想法時,當事人突然這樣說:「偶爾也想到鎮上吃點大餐嘛。」
既然她都說了,那就當做是這樣好了。
羅利俏皮地對着莉莉薇說了句:「要幫我暖好位子哦。」
莉莉薇聽了「哼」地轉到一邊去,模樣令人憶起從前。
當年馬車上,載了一堆莉莉薇最愛的蘋果,吃也吃不完。
隨後,羅利跳上馬車,意氣風發地抓起韁繩出發了。
他們往白雲的方向前進,途中要過夜,便投宿在沿路的旅社或部落,大約三天的時間就能到。
羅利一想起自己從前也擔起了遍佈世界的商業網一角,就不禁有點自豪。
但要是問他,現在還想不想回到那個世界,倒也不至於。
「咋啦?」
身旁在馬車上孜孜不倦縫補衣物的莉莉薇,發現他的視線,而抬起頭來。
「啊,沒啥。只是覺得你穿得很像樣。」
莉莉薇不像以前那樣扮成巡禮修女,而是穿得非常得體,加上莉莉薇的外表年輕,坐着不說話就完全像個羞澀柔順的新娘。
既然她坐在旁邊做女紅,羅利又豈會故意破壞她的興緻。
更別說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更珍貴的寶物,值得他天涯海角地尋覓了。
「你這個傢伙也不錯。」
以好久沒掌過韁繩,馬駕得不太流暢而言,莉莉薇給的分數似乎太高了點。或許是因為,天氣好,心情也隨後便好的關係。
「再說,你這傢伙的器量有多大,要到鎮上以後因此會知道嘛?」
她眯起眼,嘴角壞笑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羅利也早料到會受到回擊。
需要將在玉龍府累積了一整個冬天的貨幣,拿到山腳下的白雲,並不是沒有原因。
每年春季在鎮子裏都會舉辦大型慶典,人潮彙集,買賣熱絡。
貨幣供給變得很吃緊,而沒有貨幣就做不了生意。
將商品拿到有需要的地方,是賣得高價的基本原則。
同時,在這個因慶典而熱鬧滾滾的鎮上,喜歡美食的莉莉薇肯定會討東西吃。
「不用怕,想吃啥就儘管說。」
「哦~想不到你這個傢伙,會說得這麼有氣魄。」
羅利又對驚訝的莉莉薇說:「因為,你不管咋樣,都會替我的口袋精打細算嘛。」
見到他商人式的微笑,莉莉薇拉下臉縮起下顎瞪視過來。
「你這個傢伙年紀大了,小聰明也變多了。」
「這都得歸功於萬狼公主大人的潛移默化。」
莉莉薇鼓起臉頰,踩了羅利一腳。
羅利踩回去,莉莉薇就用腦袋捶他的肩。
馬兒看不下去他倆秀恩愛,抱怨似的甩起了自己的尾巴。
「話說回來,我在那邊要做的事,跟山一樣多。別因沒時間陪你,你就和我鬧脾氣哦。」
「本大人又沒有茉莉那麼不懂事。」
若論愛賭氣的部分,兩人是不分上下。
這讓羅利相信茉莉的個性,是遺傳莉莉薇。
羅利對她投以那種目光,結果又被踩了一腳。
比前一腳更用力!
「哼。再說工作也沒有多少嘛?不就是把後面的東西賣一賣,把村裏人要的東西買一買再找個幫手而已嗎?」
「找幫手就已經夠頭痛了啦……而且要做的不只這樣。」
「嗯?」
莉莉薇回敬似的投出懷疑眼神。那八成是「你這個傢伙該不會又聽了啥小道消息,也想跳下去撈嘛?」的意思,要他別太衝動。十多年前的旅途上,不知道因此經歷了多少次大冒險。
「因為,籌備慶典會讓鎮上到處都亂糟糟的嘛。為了讓這裏的兌換商公會把後面的貨一次全買下來,我需要在慶典上幫點忙,這是村裏的慣例。因此慶典期間恐怕沒時間陪你。」
「唔……」
玉龍府的物資全賴白雲一條管道,早已培養成互利共生的關係。
「那麼,你這個傢伙要幫忙弄啥?」
「我沒有問這麼仔細……有很多事要忙吧。聽說從好幾年前開始,這個慶典就辦得很大了。」
「這本大人也知道,因此因此想和你這個傢伙一起來看看嘛……」
莉莉薇悶着臉回答。她有時就是會說這麼可愛的真心話,真傷腦筋。
「而且,這次我還有一件大事要做。」
沒趣地噘嘴的莉莉薇「咋還有啊」似的抬起頭。
「我需要打聽想在山另一邊開溫泉街的人有啥計劃。」
若問今年冬天玉龍府村最令人震撼的流言,當然莫過於此。
消息是行腳商人帶來的,只可惜完全沒有進一步細節。
由於這地區幾乎每條路都與白雲相連,儘管在山的另一邊,還是得爭搶客人。當然,兩邊的糧食和酒等其他必需品也都得在白雲購買,價格說不定會上揚。
有必要確認消息的真偽。
「因此,到了鎮上我真的會很忙。」
羅利說完,莉莉薇彎下腰拄起臉,嘆一口氣。
「不要跑得太急而跌跤嘍。」
「咋,你不幫我呀?這說不定是關係到旅館生意,甚至整個玉龍府的危機耶?」
聽見他略帶責備的語氣,莉莉薇投來懷疑的眼神。
「那本大人是不是應該趁他們挖溫泉的時候,用後腳撥撥土,把那些人跟洞一起埋起來呀?」
莉莉薇的話使羅利一陣錯愕。
她是狼的化身,擁有超乎人知的力量。
見到羅利這模樣,莉莉薇再度嘆息,手一伸就捏住他的鬍鬚。
「看樣子,你這個傢伙到現在都還忘不了……遊戲的樣子是吧?嗯?」
「哦哇!不……不要拉我鬍子……喂!」
莉莉薇扯起鬍鬚,一臉嫌棄地看着羅利。
「哼。無論對方是啥人,我們只要干好自己的工作,像平常一樣讓客人開心不就好了嗎?客人開心就會來這邊,嫌無聊就會去那邊,不是嗎?」
獲得自由后,羅利搓著下巴注視莉莉薇。
在他眼前的,到底是高齡數百歲的萬狼公主。
「這樣說是沒錯啦……」
「而且啊。」莉莉薇態度急轉,靠上了羅利的肩膀:「要是旅館生意少了,你這個傢伙陪我的時間就多了嘛?礙事的茉莉,都跑出去走了嘛?」
頹廢總是帶着甜美的誘惑,羅利剎那間有那麼一點點動搖,但甩個頭之後又恢復理智。
「不是只有我的問題,那關係到全村的生計啊。」
羅利要說服自己似的這樣說道,而莉莉薇知道他在硬撐,咯咯咯地笑。
「知道啦,本大人也不想眼睜睜看着別人來亂本大人們的場子,是有必要看一看。知道向本大人們挑戰的是些啥人,鬥起來也比較有意思。」
有莉莉薇撐腰,比任何人都可靠。
羅利仔細調整莉莉薇披肩的位置,鄭重地說:「拜託你了。」
花了約三天時間下到平地,融雪造成的泥濘多了不少,車輪沒事就陷入泥坑而動彈不得。在路過的行腳商人幫助下,過了中午因此好不容易抵達白雲。
「唔……全身都是泥巴。」
莉莉薇在馬車上,看着羅利被泥巴弄髒的服飾,一臉嫌棄。
可能是早料到會被泥巴弄髒,她將自己的尾巴用布袋包起來了。
她至少還能像個公主似的,擔心衣服沾染了半點兒的污泥。
可,站在她身旁的夥伴,就沒那種福氣了。
「好想趕快洗個澡……」
「本大人也好想快點梳梳尾巴哦。」
羅利不禁自問,是不是太寵莉莉薇了。
進白雲時,那副凄慘的模樣還惹來了衛兵的同情。
鎮上多少有些積雪,道路濕滑。
雖然,馬車在鎮上總歸是不會再陷入泥坑,可人多腿雜,泥水濺個不停,行人膝蓋以下全是一片泥濘。
莉莉薇沒有下馬車,抱着她最得意的尾巴在馬車上觀察周圍的景兒。
「好啦……要先去兌換商公會,希望能順利找到。」
羅利已經好幾年沒來過白雲,這個急劇發展的鎮子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成了這地區的商業重鎮!
腹地也逐漸擴張,十多年前初訪時的城牆外,不僅圍起了新的城牆,現在還在計劃搭建更高大的新城牆。鎮上到處是好屋好宅,大路邊也排滿了各式攤商。
在人群中駕駛馬車相當費神,速度像蝸牛在爬,到了公會門口已是滿身大汗。純粹坐在馬車上觀光的莉莉薇一副「你這個傢伙咋弄成那樣」的表情遞來手帕。
羅利擦了擦臉,以最簡要的方式清理衣物泥濘。兌換商是位居經濟核心的工作,無論在哪個城鎮都舉足輕重。眼前這兌換商公會會館,也是五層樓的大樓房。羅利清咳一聲,為了不被氣勢壓倒而高挺胸膛,對着門喊:「不好意思,打擾了!」
然而,並沒有反應,敲門也一樣。
出於無奈,他只好直接開門看看,結果被一涌而出的熱風撲了個滿臉。
裏面比街上的喧囂還吵,鎮上的兌換商,八成都聚集到了這裏,他們全都進行着某種奇妙儀式般,瞪着天平不斷動筆記錄。
「不好意思!」
羅利再喊一聲,附近桌邊有着濃濃黑眼圈的年邁兌換商喊了回來:「這裏不是旅館!要休息到隔壁去!」
大概是看到羅利的打扮,而認為他是來自城外的行腳商人。
「不是,我是從玉龍府來的,貨送到了!」
羅利的話使全場氣氛為之一變。
每個人都露出餓了三天因此見到食物的表情。
「玉龍府!你說玉龍府?!」
「有貨幣嗎!你帶貨幣來了嗎!」
「在哪裏!馬上交出來!有銅幣嗎!有就給我!」
「這邊要德利修斯銀幣!哦不,啥銀幣都好!我這邊快沒錢給人家兌換啦!」
就在羅利差點被前仆後繼的兌換商浪潮淹沒時,鐵鍋敲擊聲刺進了眾人耳里。
「坐回去!原本順序咋定的就咋分!」
聲音來自一樓大廳最深處的架高處一位老兌換商的口中。
「先把客人招待好,想砸了我們公會的招牌嗎!」
他是會長?
聽老兌換商一喊,面目猙獰的兌換商們,紛紛不甘不願地返回原位。
取而代之的,是腳步飄忽的打雜童僕。
他明顯有些睡眠不足,手指不知摸過多少貨幣,黑得像抓過木炭。
彷彿稍微搖搖頭,就會有數字從耳朵里掉出來一樣。
「請往這這邊走……」
不知是太久沒說話,還是說了太多而喉嚨沙啞,童僕吞吞吐吐地這樣說道。
沿着牆邊走了一小段,他來到一道鐵柵門邊,用上全部的力量才推開。
經過這條貫穿樓房一樓的通道,就可從街道直達中間大廳。
羅利在童僕的帶領下,將運貨馬車牽進中間大廳,為久未踏上的鋪石地堅實觸感鬆了一口氣。通道右側與公會大廳相連,方便卸貨。
這地區容易下雪,因此這設計應該是為了迎接貴客。
不一會兒,通往大廳的門打開了,大聲叱喝的老兌換商,帶着隨從走了出來。
童僕稱他「會長」,他果然是兌換商公會的領袖。
「哎呀,招待不周還請恕罪。大夥都通宵忙了幾天,火氣特別大啊。」
「白雲繁榮成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
從這個頭上有空中迴廊遮蓋而有點陰暗的通道,一眼就能看見路上人潮密密麻麻,一刻也不停歇。
彷彿無論撒下多少貨幣都會被他們立刻吃光一樣。
「這個鎮一年比一年大是很好,不過要忙的事卻是成倍在跳。話說你來得真是時候,實在是得救啦。沒有貨幣能用的兌換商,就像沒酵母的麵包店一樣啊。」
為了彼此和氣,「我當然是故意挑這時候來的」這種話就不必說了。
「貨幣以外的貨物,可以照慣例全部賣給我們嗎?」
「沒問題。不好意思,各位這麼忙還來添亂……」
「哈哈哈,那當然是要你在慶典上出點力補回來嘍!今年還派了一個這麼年輕的過來,真是太好了!」
會長拍了拍羅利的肩膀,那隻手粗壯得似乎能輕易折彎較薄的貨幣。長年來運籌貨幣的指尖,應該是裝滿了老練兌換商的豐富經驗吧。
「那方面的事,就等你泡個澡洗洗塵再說吧,不過,給天下聞名的溫泉鄉玉龍府來的客人泡澡,恐怕要見笑了。」
會長說完哈哈大笑,而羅利則恭敬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那就請小夥計替你拴在中間大廳後面吧。房間已經準備好了,來,快請進。」
真是面面俱到。
儘管盛情難卻,羅利用泥濘的鞋踏進會所前,還是稍有猶豫。
先往走廊一探,見到同樣泥呼呼的狗和雞也在裏面閑晃,因此放心走進去。
它們大概是進來取暖,或者來找兌換商們掉在地上的殘羹飯渣。
莉莉薇一經過,狗就驚慌地夾着尾巴趴了下來。
兩人被帶到公會二樓一個整潔美觀的房間。
擺設也相當高級,令人深感景氣有多麼好。
打開木窗往下看,人擠人的街道一覽無遺,真不知道馬車到底是咋進來的。
熱鬧混雜,朝氣蓬勃。
「看來,能住得很開心哦。」羅利如此低喃,大口吸飽鎮上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