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羅利來到路過村子想要討一些水。
於是,他向在附近田裏工作的人搭腔后,得到了這樣的回應。
對方一看見羅利出現,便驚訝得像是看見出征后就音訊全無的兒子回來了一樣。
立刻露出滿臉笑容,用沾滿泥巴的手抓住羅利的手。
那是一名年紀頗大的男子,臉曬得黝黑髮亮。
笑起來就像用泥巴捏成的人偶。
而且,男子的眼神如小孩子般閃閃發光。
受歡迎當然是令人高興的事情,但過去的經驗告訴羅利,有可能會難以脫身。
「那什麼,我想要一點兒水……」
「不急不急。」男子以笑臉閃過了羅利的詢問。
然後,男子以強大的力道打算把羅利拉進家中。
羅利事後才得知男子是這座村子的村長,如果被這種人倒出酒來款待,就別想離開了。
這種人會反覆勸酒直到訪客喝下酒為止,然後用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氣勢,不停詢問行商的話題。
就算訪客已經筋疲力盡了,還是會被搖起來,並要求繼續說下去。
他的態度就像在說「只要聽到行商的話題,自己就能夠變成一隻擁有翅膀的小鳥飛出去走走」一樣。
每次在旅途上遇到這種人時,羅利總會說出當地的領主名字。
然後,假裝是領主的御用商人,以便順利逃過對方的糾纏。
但羅利今天沒有這麼做。
正確來說,應該是羅利沒辦法這麼做。
理應在馬車上等待的夥伴,不知不覺中已經站到了羅利身邊。
「不可以哦。」
說着,莉莉薇像在責怪似地輕輕打了一下村長的手。
雖然羅利不確定莉莉薇是不是真的在責怪,但打了村長的手后,莉莉薇以平常不會表現出來的極度認真表情,抓住羅利沒有被村長拉住的手。
雖然,這畫面很像生母和養母在互搶兒子的片段,但此刻其中一方是個男子。
莉莉薇雖是外表看起來很美麗的少女,但羅利不得不嘆息。
年長者總會語重心長地告訴羅利,要小心少女。
如這些長輩所說,莉莉薇確實藏了秘密。
「這是本大人的。」然後,莉莉薇這樣說道。
村長直直注視着莉莉薇的臉,但莉莉薇以帶有紅色的眼睛,極其嚴肅地與其對上了眼。
村長和莉莉薇互搶著羅利的手,兩人的手的粗細度和光滑度截然不同。
「還給本大人好嗎?」
莉莉薇微微傾著頭,顯得悲傷地這樣說道。
這時,村長總算像是被解開了魔咒似地回過神來。
「啊!我真是太失禮了。」
村長急忙鬆開了手。
在四周田裏工作的村民們,一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模樣看了過來,在他們的眼裏,肯定會覺得開朗又純真的村長可能又做了什麼失禮的事情,才被行修女責罵。
「謝謝。」
然而,莉莉薇說完就用不符合修女作風的動作,抱住了羅利重獲自由的手。
以一個男人來說,羅利並不討厭被這樣對待。
但莉莉薇會在人前做出這樣的舉動時,一定有所企圖。
與莉莉薇初相遇時,羅利因為無法判定莉莉薇是真心還是假意而心跳加速。
但最近,已經不會了。
就是在兩人獨處的安靜旅館房間里,羅利也能夠冷靜地分辨出莉莉薇是否出自真心。
羅利輕輕嘆了口氣,因為,他完全識破了莉莉薇的意圖。
「對了,你這個傢伙找這個人有什麼事嗎?我們來此只是想要分一點水而已,是不是這傢伙有所冒犯?」
莉莉薇話才說完,便刻意挺高身子,輕輕打了一下羅利的頭說:「不可以哦。」
「這傢伙真是不聽話。本大人不知道叮嚀過多少遍,要這傢伙凡事都要抱着誠意去面對……」
雖不知道莉莉薇去哪裏學來了這些教訓人的話,但莉莉薇以平常不會有的清澈聲音說得煞有其事。到了這年紀,還能夠聽到他人以柔和話沉靜地責罵自己,讓羅利感覺還不錯。
但羅利的心情,也變得越來越沉重。
「不不不!不是這樣子的。真的不是!」
總算掌握到眼前這兩人的權力關係后,村長慌張地插嘴這樣說道。
村長並非對着羅利,而是以彷彿就快跪拜下來似的態度,對着莉莉薇做說明。
「我們是在這種鄉下村子生活的小村民,才很希望能夠和兩位說說話。」
「唔?說說話?」
「是的!敝人雖不才,但是這座村子的村長,也負責幫助村民們增廣見聞。才希望能夠聽聽行腳商人朋友們跟我們分享在外地見到的事情。」
如果說莉莉薇是個說謊臉不紅心不驚的人,眼前這位村長就是看見有行腳商人經過村子旁,就會把對方帶進家裏,然後滿足自己好奇心的人。
羅利沒見過態度如此謙卑,卻又如此厚臉皮的村長。
羅利不用猜也知道村長平常都和哪些人說話。
無庸置疑地,應該都是一些像羅利一樣想要抄近路的商人們。
從對方的說話方式和用詞,很容易就能夠知道對方受到哪種人的影響。
「嗯,我們倆確實是行腳商人。我們走的旅途可遠了。我們從南方來到這裏,並準備前往一切彷彿結凍了似的北方。當然了,旅途上我們身陷生命燭光就快被吹熄的暴風雨之中時,因偉大光芒而獲救的經驗,已不是幾次的事情。」莉莉薇動作誇張地這樣說道,還不忘比手畫腳地加上動作。
莉莉薇肯定是把專門在城鎮聚集小孩子或好奇心旺盛的悠哉大人們,然後做表演的吟遊詩人那一招拿來現學現賣。
莉莉薇除了擁有足以被稱為萬狼公主的聰明頭腦之外,還擁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才做出這樣的舉動顯得出奇地合適,而這也是她最令人害怕的地方。
「哦哦哦,該怎麼說呢?意思是說,兩位是被傳說中的生物,或是被粗獷英勇的士兵大人搭救嗎?」
「對!我們確實也是有過屬於這一類的經驗。不過,說了你這個傢伙可能也不會相信嘛……」
「哇!」
雖然,羅利會一直提醒自己要成為一個正經的商人,但也不是從來沒有利用過他人的無知。尤其是在缺乏資訊的偏僻村子,這還算是常有的事情。
但眼前的互動,還是會羅利滿臉通紅。
只要是為了不算罪過的謊言,不管是多麼詼諧的一場戲,莉莉薇都能夠做出完美演出。
「糟糕,說太多了。對了,你這個傢伙分到水了嗎?」
莉莉薇在羅利耳邊低聲這樣說道,刻意表現出在說秘密的樣子。
莉莉薇已經演到了這樣的地步,羅利如果沒有配合演出,誰知道事後會遭到什麼樣的報復。
如果是為了商談,羅利對自己的演技非常有信心。
但如果是商談以外的事情,羅利覺得自己算是膽小又容易緊張的人。
羅利靜靜地用力吸入一大口氣,讓腹部帶有力量。
「還沒分到水。不過,動作得快一點……」
羅利儘力思考後,擠出了這些話。
這時,莉莉薇看似有所不滿地瞪着羅利。
羅利一副彷彿在說「神啊!請赦免我的罪過」似的模樣,別開臉說:
「不只沒水,就連酒也許久未沾……」
在這瞬間,一道就是在睡夢中也會察覺到的熱烈視線,從羅利別開臉的相反方向投來。
投來視線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村長。
村長的眼神幾乎就像一個看見被囚禁的公主而試圖求愛的士兵。
「什麼?如果是這樣的狀況,兩位怎麼不早點說出來呢?」
莉莉薇在兜帽底下藏着呈三角形尖起……威風凜凜的狼耳朵,村長的大嗓門讓她差點跳了起來。村長應該是為了在遼闊的田裏,確切發出指示讓村民們工作,而練出了大嗓門。憑莉莉薇那麼敏銳的聽覺,肯定嚇了一大跳。
看得出來莉莉薇在兜帽底下拚命地想要鎮靜下來。
看見這樣的模樣的莉莉薇后,羅利不禁心想「既然莉莉薇都做到這樣的地步了,就配合她吧」,而心生近似死心的情緒。
羅利越過莉莉薇向村長搭腔:「您的意思是?」
村長露出再燦爛不過的笑容,這樣說道:「請兩位務必到我家裏坐坐!我會為兩位準備最上等的酒!」
害怕大音量的莉莉薇,露出拚命在忍耐耳鳴的表情。而莉莉薇就這麼帶着痛苦表情抬頭看向羅利這樣說道:
「這真是……多麼慷慨的提議啊……」
然後,莉莉薇一副要博命演出的模樣,做了一次短短的深呼吸后,回過頭看向村長。
此刻的莉莉薇一心一意地想着要喝酒。
「本大人們肯定是受到了神明的庇佑。」
莉莉薇本身就是像神明的存在,她壓根不把官方所說的神明看在眼裏。
雖然覺得莉莉薇真是個令人頭痛的傢伙,但羅利告訴自己或許應該學習莉莉薇那為了達到目的,徹底勇往直前的態度。
總而言之,羅利兩人以行商的話題成功換得了一場在村子的酒席。
話說回來,本來就不該在半路上多收集不必要的資訊。
當初為了抄近路,才向擦身而過的石匠打聽了途中會經過村子狀況。
那位石匠似乎是在這一帶村子巡迴,並專門修理小型石橋的橋架或石臼,偶爾也會去城鎮負責重新鋪砌石板路,才分享了各式各樣的詳細資訊。
對方感覺是個好好先生的工匠,而且應該是出於親切心吧。
雖然有些裝模作樣,但石匠還是熱心地分享了一個資訊。這個資訊就是,聽說村子附近有一股清澈的泉水,而在那裏釀出來的酒非常好喝。
工匠還說,因為,領主不可能放着領民釀造出來的好酒不管,才無論是釀造技術還是被釀造出來的酒,都很少有機會在世面出現。
工匠說自己有一次被當地的領主叫去,並接下針對已經半倒塌的水井,整齊地重新砌上石板的修理工作時,領主就拿出秘藏的酒作為報酬。
對於當時的感動,石匠形容那秘藏的酒散發出彷彿不存在這世上的芳醇香氣,而且有着會讓太陽穴陣陣發麻的濃厚味道。莉莉薇在這世上的樂趣,有九成比例都放在飯和酒上,才石匠描述這話題描述到一半時,長袍底下的尾巴就一直不停在甩動。
更何況,最近羅利的荷包袋口也放得很松,停留城鎮時總會忍不住讓莉莉薇吃當地名產,或該城鎮評價最高的料理。如果不想為了野狗而傷腦筋,不管看見野狗有多麼飢腸轆轆,都絕對不可以喂東西給野狗吃;這或許是人們會教育小孩子的第一個觀念。
然而,羅利就像個不聽話的小孩一樣,只要看見莉莉薇露出飢腸轆轆的表情,就會忍不住想要讓莉莉薇吃各種好吃的食物。到最後,如同野狗會從山上或森林來到鎮上騷擾人們一樣,吃過好吃料理的美味后,莉莉薇就會使出各種招數讓羅利傷腦筋。
一旦吃過好吃料理的美味后,就會想要吃更多一樣的美食,下次也會想要吃更多更好吃的食物。羅利明明預料得到莉莉薇一定會變成這樣,卻還是忍不住鬆開荷包。
才,羅利壓根兒就不可能駕馭得了莉莉薇。
「嗯。然後,就在那瞬間,遠處傳來了勇猛的狼叫聲。那聲音聽起來簡直就像勝利的歡呼聲吶……」
莉莉薇餘韻十足地這樣說道,最後四周充溢了感嘆的嘆息聲。
所有人聽故事聽得入神,連手上的酒都忘了喝。
「狼只成群地衝下沼澤,並蜂擁直奔山谷。結果侵入山谷的盜賊們什麼也沒搶到手,就倉皇而逃。留在原地的凈是一些住在谷底的村民。」
「那……那不就變成滿是狼群的山谷?」
「雖然是趕走了盜賊,但這下子不就……你說對不對?」
「對……對啊。就算不再有盜賊,也不知道這樣的狀況是好是壞。」
村民們異口同聲地說着。
某天盜賊襲擊了位於谷底村子,村子在得不到支援的孤立狀態中,在即將飽受摧殘之際,狼群來襲了。
雖然這故事聽起來未免太過巧合,但似乎沒有任何人起疑。
「那,後來呢?結局是……」
一名村民着急地詢問。
雖然人們經常會以「一群沒見過世面的人」來形容村民,但事實上村民只是擁有性質不同於與城鎮老百姓的知識,其實有時候村民們對於外面世界的了解,比城鎮老百姓有深度多了。
像是對於熊或狼等會直接傷害人類的動物,更是如此。
村民們知道狼絕對不會習慣於人群。
不過,正因為,如此,村民們才會更期待見到這樣的結局。
「谷底的村民們也抱着跟你這個傢夥同樣的想法。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對,一個不好的話,狼群可能比盜賊更惡劣。畢竟狼群是說話也說不通的對象。」
莉莉薇在臉上浮現殘酷的笑容這樣說道,村民們全都害怕得發抖起來。
村民們必須面對摧毀一切的殘酷狂風,或是應付只能用神明在發怒來形容的冰雹,一路來肯定走過無數辛酸日子。
如同對着狂風或冰雹禱告也不會有效果一樣,只要親眼目睹過不僅會啃噬稻穗,連家庭或人類也照樣啃噬的蝗蟲過境,就會深刻體會到向人類以外的存在求救是多麼無意義的事情,哪怕對方是同樣長了眼睛和嘴巴的存在也一樣。
那些生物眼裏看不見任何東西,哪怕對象是人類或其他什麼存在,都只會順着自己的食慾和本能去打倒對方;只要體驗過一次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就一輩子也忘不了。
所謂的狼,就是屈居這類生物頂點的存在。
所有人都緊張地屏息凝視。
莉莉薇緩緩舔了一口酒後,開口說:
「不過,一匹狼前進到了排排而站的村民面前。那是一匹夾雜着灰毛的老狼,而村長曾經看過這匹狼。」
「是被救過的那隻狼啊!」
一名興奮過頭的村民大叫后,被另一名村民打了一下頭。
不過,結局再明顯不過了,而大家也都期待見到這樣的結局。
絕對不會習慣於人群的狼竟會沒有忘記過去的恩情,而幫助村子脫離危機。
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遙遠地方就有可能發生。
村民們不是在追尋佳話,而是在追尋這樣的可能性。
「最後村民們奉上僅剩的鹽腌制肉而度過了難關。不過,村民們並沒有因此被餓死。畢竟狼群不會吃稻穗。才,村子也勉強熬過了那一年的冬天。」
「哇啊~……」
在場所有男女,當然還有小孩子們也都聽得入神。
在旅館聽人家說故事聽久了,大概就能夠分辨出什麼故事是騙人的,什麼又是真實故事。不過,在這裏就連會分享騙人故事的人都很少。
莉莉薇已經說了七……八則這類的故事。其中有幾則故事是和羅利一起被捲入的故事,也有幾則是羅利也沒聽過的故事。
這裏是一座擁有優質泉水,並一桶緊接着一桶把泉水變成美酒村子,才每次莉莉薇只要一說「已經想不到故事可以說是了」,手中的酒杯就會被倒進滿滿的酒。
才,其中有幾則或許是瞎扯出來的故事。
「再一個呢?還有嗎?還有其他這類的故事嗎?」
「不!別說這種故事了,不如說說英雄故事吧!就是跟戰爭有關的故事,這種故事不是到處都會發生嗎?」
「我比較想聽和官方有關的故事耶。我想聽聽行腳商人的故事。聽說西方地區的官方修道院裏有聖母,這是真的嗎?」
村民一個緊接着一個地提出要求。
說到村長也好不到哪裏去,比起教訓村民們的厚臉皮表現,村長似乎更忙於用削得尖細的石頭,在樹皮捲軸上刻下莉莉薇描述的故事。
「嗯~可是,真的是想不出故事了……」
莉莉薇一副感到困擾的模樣一邊笑笑,一邊這樣說道,但村民們當然不可能放過她。
「喂!酒好像喝得還不夠,還不快倒酒!」
「來!別客氣!連神明也會允許我們喝酒啊。而且,兩位難得來到這裏,就把你們知道的故事全告訴我們吧!」
姑且不論料理,這裏的酒確實如石匠所說,好喝極了。
平常莉莉薇似乎也會為羅利的荷包擔心,但現在只要肯說故事,村民就會願意拿出無止境的酒來請她,才沒有什麼好過意不去的地方。
莉莉薇毫不客氣地大口大口喝下酒後,就會變得更饒舌地再說出各種故事。
不過,莉莉薇的酒量並非沒有極限,故事的點子也沒有多得如春天的蒲公英一樣數不清。更何況如果因為,宿醉而身體不舒服,就會影響明天以後的行程。
就算沒有叮嚀,相信莉莉薇也明白這些道理,但不知道怎麼搞的,在被吵著要聽故事的村民團團包圍下,莉莉薇遲遲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而且,莉莉薇表現出雖知道差不多該離開,卻難以起身的感覺。
莉莉薇肯定已經真的沒有故事可以說是,喝下肚的酒也可能已經喝不出味道來了。
羅利在人群最外圍眺望着莉莉薇,然後有些遲疑地在思考應該怎麼做。正常來想,現在應該立刻出面阻止,並說着「請明天再一個收聽」把莉莉薇帶回窩裏。然後,等明天到了后,就不了了之地趕緊出發就好。
這或許是很自私又冷漠的意見,但身為行腳商人如果不這麼冷淡,就很難繼續走下去。
問題是,如果莉莉薇有什麼其他想法,而現在硬是拉開莉莉薇的話,就可能造成反效果。
莉莉薇並非如外表般的柔弱女子,其內在有一部分的倔強個性,足以與被寵壞的公主匹敵。
羅利這麼思考時,忽然和莉莉薇四眼相交。
莉莉薇雖不至於發出像在說「拜託救本大人」似的眼神,但也有近似的感覺。
莉莉薇似乎領悟到光憑自己的力量,已無法逃離村民圍成的圈子。
羅利感到疲憊地嘆了口氣,然後站起身子。
「真的很抱歉。」
羅利撥開就快擠扁莉莉薇的村民們走進去后,霎時破壞了氣氛。
羅利忍不住暗自抱怨起莉莉薇硬要他當壞人。
異口同聲的村民們激動地要求莉莉薇繼續說下去,但這時村長出面制止了村民。
雖然村長是個純真又好奇心旺盛得像個小孩的人,但應該盡責時還是會善盡職責。
村民們雖然顯得有所不滿,但還是閉上嘴巴,目送羅利攙著莉莉薇離開酒宴。
一名少女手持動物油的油燈,為羅利兩人帶路。
羅利兩人被帶到了位於村長家旁……用來儲存村民們一整年糧食的大倉庫。
比起村民的住處,這棟共用倉庫蓋得更加氣派且堅固。不過,在多數村子裏,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倉庫里似乎是在倉促之下做了準備,可看見一張用繩子捆綁住麥桿后,再鋪上麻布的床鋪。羅利知道或許是村民們的貼心舉動,但忍不住想問怎麼只準備一張床?
羅利面帶笑容地拿出一枚價值不算高的銀幣給少女,並道了謝。
少女收下銀幣后,便畢恭畢敬地關上大門離去。
羅利腦中不禁浮現了少女欣喜雀躍地跑回家的身影。
「你怎麼喝到了這種地步,還不打算離席呢?」
羅利讓莉莉薇躺在麥桿做成的床鋪上后,看見月光從用來讓空氣循環的天窗照射進來,並正好照在莉莉薇的上腹部位置。
羅利因此看不清楚莉莉薇的表情,但感覺得出來莉莉薇露出嫌煩的表情。
「真是的……」
羅利這樣說道。或許是說了太多話,莉莉薇乾渴地咳了一聲。
然後,從喉嚨深處輕輕發出輕哼聲:「水。」
然後,羅利等到了這樣的回應。
「乖乖等著。」
羅利心想,就算以挖苦口吻做了回應,想必也不算罪過。
就算可以喝到再多免費的酒,也不應該那麼胡鬧,這樣簡直就跟小孩子沒什麼兩樣。
羅利夾雜着嘆息聲環視倉庫一圈,但沒找到水壺。
村子平常應該很少有機會讓行腳商人過夜,才村民們似乎沒有設想得這麼周全。
「沒看到水壺啊。等一下,我去取水來。」
說完之後,羅利準備離開床鋪。
「本大人也……」
說着,莉莉薇抓住了羅利的褲子。
莉莉薇平常喝醉酒一躺上床后,除非到第二天中午絕對不可能起床,今天難得看到她會這樣。
「說太多話了……臉好燙。這附近有清澈的小河嘛?」
莉莉薇被那麼多村民推擠,又喝了酒,確實會想要洗把臉吧。
羅利讓莉莉薇搭著肩,然後走出倉庫。
「呼……」
走出倉庫后,莉莉薇一副總算喘過氣來的模樣嘆了口氣。
莉莉薇的個性,原本就是只要人們有求於她,儘管嘴上抱怨,還是會高興地忍不住卯足勁回應人們。
莉莉薇應該已經醉意很深了,但還是很慷慨地和村民們分享。
「不過,你們看起來很愉快的樣子就是了。」
雖然腳步有些搖搖晃晃,但莉莉薇似乎沒有喝得那麼醉,還能夠自己好好走路。
或許莉莉薇本來就能夠自己好好走路,只是故意假裝喝醉而已。
每次為了某件事情努力過後,莉莉薇總會顯得很難為情的樣子。
莉莉薇假裝喝醉是為了掩飾難為情的可能性很高。
「噗哈!」
兩人穿過寧靜的鄉村小道來到小河后,莉莉薇用冰冷的清水洗了臉。
在公主用水洗臉並滋潤喉嚨的這段時間,身為小和尚的夥伴一直在後方用一隻手抓住莉莉薇的頭髮,另一隻手扶著莉莉薇。
喝了相當大量的水后,莉莉薇一副彷彿在說「喝夠了」似的模樣抬起頭,於是羅利幫莉莉薇挺起身體。
然後,羅利用事先掛在腰上的毛巾幫莉莉薇擦臉,緊接着順便也幫她擦了雙手。
雖然沒有半句道謝話,但莉莉薇一站起來,就立刻牽住羅利的手。
莉莉薇表現出彷彿在說「這樣就夠了嘛?」似的態度,而羅利在被牽住手后,事實上也沒得抱怨了。
「不過吶。」
「嗯?」
從小河通往倉庫的小路直直向前延伸,其寬度正好足夠兩人並肩而行。
月光籠罩下,羅利與莉莉薇兩人一起踱步時,聽到莉莉薇緩緩開口說:
「本大人沒想到村民們會那麼纏人。不過,本大人很勉強地沒有露出馬腳就是了……」
莉莉薇停頓下來做了一次呼吸后,顯得難為情地笑笑說:
「說到一半時,本大人忍不住害怕了起來。」
羅利有些意外地心想,原來莉莉薇也有害怕的時候。
「人類比較可怕。不管是狼或熊,只要吃飽肚子就滿足了。但是,人類會一直……一直無限度地要求。尤其是對不具形體的東西,更是如此。」
雖然莉莉薇一副受不了的模樣這樣說道,但側臉看起來顯得有些開心。
莉莉薇有一部分應該是抱着自我反省的心態吧。
「如果你能夠隨時記住這點,我會很感激。」
「唔。」
莉莉薇雖然露出不開心了表情,但沒有從羅利身上離開,反而是用頭頂了一下羅利的手臂。
「不過,你這個傢伙啊。」
「嗯?」
「不知道那些傢伙是在期待本大人什麼?」
看見莉莉薇的側臉不像在開玩笑,羅利思考了一下子后,回答說:
「還能有什麼……當然是……」
「本大人當然知道那些傢伙是想聽到有趣的故事。本大人不是這個意思。」
莉莉薇的不耐煩音調中帶着刺。
酒精作用下,莉莉薇的情感起伏似乎變得很大。
「本大人不是這個意思……本大人說的故事,並不是真的有趣到能夠讓他們那麼認真聆聽嘛?還是說,本大人說的故事真的那麼有趣嗎?當中有幾則故事……壓根一聽就知道是騙人的。」
羅利略帶着苦笑心想「果然有騙人的故事」,但也大概能夠理解莉莉薇想表達的意思。
畢竟村民們纏着她的態度,簡直可以用至死方休來形容。
比起聽故事的樂趣,村民們的態度甚至有種能夠「多打聽出一些故事更重要」的感覺。
對莉莉薇來說,這肯定是會讓她嚇傻了眼的事情。
儘管已經喝醉酒也找不到話題可以說是,莉莉薇仍然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或許這是因為,村民們表現出令人無法理解的拚命態度,讓莉莉薇嚇得雙腳失去力量也說不定。
不過,羅利很快地在心中準備好了簡單的答案。
這答案單純得如果直接說出來,有可能會惹火莉莉薇。
才,羅利打算加一些點綴,讓內容更像答案一些,但卻不知道要從何開口。
羅利死心地先以一句「簡單來說」為開場白,然後繼續說:
「因為,他們是村民。」
這句話聽起來肯定很像隱居賢者會給的壞心眼答案。
莉莉薇臭著臉抬頭仰望羅利。
其實,羅利還挺喜歡看見有些生氣而露出不開心了表情的莉莉薇。
不過,親切的村民們只準備了一張麥桿床鋪。
羅利不想睡在硬邦邦的地上,才這樣說道:
「這條路。」
羅利指著兩人正在步行前進的道路。
這條平整道路從小河延伸出來,途中經過幾間家庭和村長住處,最後通往倉庫。
「應該是村子裏最平整的道路。」
莉莉薇先回頭看看後方,再看看前方,最後看向羅利,露出「那又怎樣?」的懷疑眼神。
「剛才一路走來,你沒發現什麼嗎?」
聽到羅利的詢問后,莉莉薇的表情變得更加詫異。莉莉薇深鎖著眉頭,看起來甚至像在生氣。
因為,羅利也不覺得莉莉薇會想出正確答案,才在莉莉薇當真發怒之前,趕緊說出正確答案:
「這條路的寬度正好適合兩個人牽手一起走路。」
「唔?」
「從小河一路走到終點。」
因為,莉莉薇的外表實在不像大人,加上莉莉薇是依偎在羅利身上走路,才還不至於佔滿整個路寬。
儘管如此,莉莉薇還是對羅利的發言表示贊同。
「不過,如果是兩輛馬車要交會,就會太過狹窄,事實上應該是在田裏的那條道路會比較寬敞吧。」
有時候村子正因為,位在偏僻地區,才在鋪設道路用來搬運麥桿束……農作物或家畜時,會保留寬敞的路寬。
「儘管如此,每一座村子用來串連住戶的這類道路,還是只有像這條路一樣不寬不窄的寬度。這是有原因的。」
「嗯……?」
雖然莉莉薇沒有再表現出不開心了態度,但似乎隱約透露出「你這個傢伙最好給一個有趣一點答案」的氣氛。
不過,羅利不大在意地笑笑說:
「只要走走看,就會知道答案。而這個答案也會是你那個問題的答案。」
「嗯……」
既然你這個傢伙都這樣說道了,就走走看嘛。
莉莉薇嘆了口氣表現出這樣的心情后,與羅利兩人悠哉地走在路上。
因為,此刻是寒冷冬季,才看不到青蛙,也聽不到蟲叫聲。
眼前的光景一片寧靜,並且讓人覺得接下來的路程也會如此寧靜。
感受着只存在相連手掌心之間的溫暖下,在沒有其他岔路可行的單純道路上直直前進。
這裏是一座羅利也不知道名字村子,才面積也不是那麼大。
兩人一下子就到達了道路終點。
到達終點時,莉莉薇稍微加重力道握住羅利的手。
「這就是答案。」
說着,羅利看向身旁的莉莉薇。
莉莉薇靜靜地站在原地不動,並且直直注視着道路終點。
「雖然這座村子的出發點是小河,但依村子不同,有時候可能會是水井。總之,就是從有水的地方出發,然後到達這裏。現在你知道這條道路為何會設計成不寬不窄的寬度了吧?」
雖說可看見月亮高掛天空,但這裏畢竟不是會刻意在半夜裏前來的地方。
眼前是村子的墓地,也是村民們的人生終點。
「這寬度用來扛棺材正好,是么?」
「沒錯。先在小河為出生嬰兒洗第一次澡,死後則會抵達這條道路的終點。大白天裏,從小河就可以直直看到這裏來。村民們的人生沒有轉角,也沒有岔路。他們出生和死亡的地點老早就被決定了。才,他們才會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有不有趣,壓根是次要問題。
莉莉薇輕輕撫摸圍起墓地的柵欄木樁,然後吐出一道又細又長的白色氣息。
「這樣你能理解了吧?」
莉莉薇點了點頭。
點了點頭后,莉莉薇露出感到傷腦筋的表情笑笑說:
「早知道就多說一些故事。」
莉莉薇依舊是如此地溫柔。
「不過,嗯……」
莉莉薇抬高下巴,環視了不算寬敞的墓地一圈后,微微傾著頭繼續說:
「對多數人來說,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實嘛。」
「是啊,正因為,如此,行腳商人才可能做成生意。」
聽到羅利的回應后,莉莉薇笑着說:「的確。」
「不過,世上真的有太多本大人們不懂的事情。這次本大人又多學會了一件事。」
莉莉薇刻意說得快活,然後鬆開羅利的手,併當場轉過身子。
「那麼,現在謎題解開了,該回去了嘛?本大人的醉意都快退去了。」
「我贊成。而且,明天還多的是時間……」
羅利停頓了好一會兒后,重新握緊莉莉薇一度鬆開的手,把話說了下去:
「我們的旅途還沒結束呢。」
只要旅途還沒結束,就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不管開心的……悲傷的或痛苦的事情,都有可能在旅途上遭遇。
不過,只要有一條足夠讓兩人牽手同行的道路不斷延伸,就能夠繼續往前行。
莉莉薇抬頭仰望羅利,並微微嘟起唇形美麗的嘴巴笑笑。
然後,莉莉薇抬高下巴並露出滿足笑容說:「嗯。」
蓋滿白雪的針葉樹,猶如寡默兀立的衛兵。四下安靜無聲,唯有不知何來的鳥鳴格外清晰。
若天上能有一片雲,就會有無限的想像空間,但今天天空偏偏藍得像海底。
到頭來不知該做何表情,只能盯着自己的腳尖看。
「那麼,出發吧。」
隨聲抬頭時,一切已準備就緒。
領路的祭司表情肅穆地行禮,其身後有兩名男子各抱舉一個人高的長桿,杆子頂端各有一面看似相當笨重的鐵制徽記。
他們後頭還有六名男子左右排成兩縱列,肩上扛着棺木。
「願真主與聖靈降福天下蒼生。」
祭司莊嚴地吟出禱詞,一行人緩緩起步。
沿路的針葉樹底下,走出一張張困惑的臉孔。
有人穿戴隆重,有人剛丟下手邊工作跑來。他們像鹿在林中撞見人類般不知所措,直到祭司促請才靠近棺木,接連向棺中人低聲告別。
時間雖短,但看得出每句都是經過苦思的肺腑之言。
聽着聽着,彷彿那些話都是對自己說的一樣,令人下顎稍微一縮。
不,就當是那樣也無所謂。
會改變念頭,是由於在街角拐彎時不經意瞥見來路的緣故。
彼端有一棟建築。
興建當時,還隱約有股自負,曾幾何時銳氣都已磨圓,穩重地座落在那裏。
儘管一路上受了不少人協助,真正守護那裏的人仍無非是這兩人自己,是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棺木前高舉徽記的男子們宛若聽見了他的胸懷,將吊杆舉得更高了。受冬日陽光照耀而沉光閃閃的徽記,原來是一面招牌。
刻在上頭的是一頭狼,以及——
「在神的護佑下,我們平安抵達神的家園。我們親愛手足的靈魂,將在此獲得永遠的安寧。」
由於地處深山偏鄉,教堂是臨時用倉庫改裝而成的。
眾人隨門前祭司的宣告恭敬低頭,祭司也隨後便頷首,男子們將棺木送進教堂之中。
稍候片刻,進入教堂時,棺木已置於聖壇前方,抬棺人讓路似的左右分開魚貫而出。
帶上門,是出於某種體恤。
緩緩走近棺木后,在邊緣坐下。
揭開面紗,彷彿能聽見躺在滿滿鮮花中的那張臉發出憨傻的鼻息。
「沒想到,會是由我來替你送葬。」羅利這樣說道,並以指尖輕撫棺中上了淡妝的臉龐。
「莉莉薇……」
門後傳來悲涼的鐘聲。
事情,發生在一個萬里無雲的冬日。
在聽得見來自澡堂的輕柔路德小調,午飯殘香猶然飄蕩的餐廳里。
兩人從天還沒亮就開始忙,直到下午偏晚才能坐下來好好喘口氣。
「秘湯之地玉龍府宛如天堂?就只有客人會這樣想吧?呃……」
溫泉旅館「春天時光亭」的老闆羅利,脖子扭得喀喀響。
辛勞的來源,可以說是到處都是。
比如說,來這裏泡湯的不少是高階聖職人員,他們基本上都是些任性鬼,說什麼都要作晨課向神祈禱,且沒有回絕的份。
為此,羅利得替他們準備聖經,切齊燭台蠟燭並點好火,準備地毯以免祈禱時跪痛他們的玉膝等有的沒的。
在他們不知他人辛苦而自顧自地禱告時,羅利需要打掃浴場,收拾昨晚泡到深夜的人所留下的餐具。
清理垃圾,撈取池中落葉,灑熱水融化主屋與浴場間聯絡通道的路面結冰等。
偶爾,還得驅趕偷泡湯的野獸。
忙着忙着,廚房煙囪冒起炊煙,宣告另一場戰鬥的開始——準備早餐。
別以為聖職人員早餐就會吃得樸素簡單,這些會一路吃到上床睡覺才肯罷休的客人,早餐的要求也多得可以。
在一人抵三人的料理高手宋金水身旁,羅利一個勁地不停洗碗。
現在,沒有立場計較什麼老闆不該洗碗,原先幫他打這種雜的人手一次少了兩個,只好自己多擔待一點。
再一個需要招呼吃早餐的零星散客,為泡湯客準備毛巾或衣物,如果有樂師或舞者上門還非得替他們打點不可。
由於各浴池大小不一,人潮自然有多有少,為了不讓樂師或舞者因爭地盤發生衝突,誰什麼時候在哪表演,羅利都有必要代為安排。
而且要準備帶綠葉的樹枝、鮮花,甚至刺繡天棚等小道具,以提供更花俏的表演。
如果在這部分小氣,客人的賞錢就多不起來。
賞錢少了,樂師們就會跑去其他溫泉旅館,而這世上沒有哪裏比沒歌沒舞的溫泉旅館還要冷清。
當然,不能讓舞者們在又濕又冷的石地上跳舞,必須記得鋪上前一天就用暖爐烘乾的毛織品。
然後,為最後一輪早餐客收拾碗盤的同時,又得服務提早上門吃午餐的客人。
好比拿鍋瓢接完整場滂沱大雨的工作量,經常讓羅利感到自己不曉得在忙些什麼。
然而,只要咬牙撐下來,辛苦總會結束。
再說,這波大亂流應該不會持續太久。
「您辛苦了。」
羅利在靜悄悄的餐廳角落坐下喘息時,宋金水走了進來。
這名稱作少女稍嫌失禮的女子,看起來不算身強力壯,但舉手投足仍十分有力,一點也沒有剛經歷一場大戰的疲態。
若她說自己其實一手養了十個孩子,說不定羅利真會信。
這位宋金水的手中托盤上,還盛着一大碗燉豆、厚切熏肉和葡萄酒。
油脂仍流個不停的熏肉上堆滿了大蒜和黃芥末醬,香得簡直瀆神。
羅利忽然想起,自己起床到現在沒吃過半點東西,忍不住吞吞口水。
「宋金水姑娘,今天也辛苦了。」
但他總歸是旅館主人,用餐前可不能忘了應有的禮節。
宋金水不知懂不懂羅利的用心,擺好餐具就替他斟了一杯葡萄酒。
舀一匙豆子送進嘴裏后,嗆人的鹹味讓疲憊的身體又活了起來。
「臨時少了兩個人,我是還撐得住,但要是先生您累倒了,那可就沒戲唱嘍?」
為和著葡萄酒吞下重鹹食物的奢侈行為感到痛快之餘,羅利切一塊熏肉嚼了起來。
對於「先生」這稱呼,他也相當習慣了。
「我當然會儘快僱用新員工,這種狀況應該不會持續太久。山下差不多也快入春了。」
「哎呀呀,都是這種時期啦?山上冬天太長,很容易忘記季節什麼時候會變呢。」
「宋金水姑娘,你不會期待春天到來之類的嗎?」
即使不在積雪深深的山林里,冬季仍與忍耐同義。
無論是人還是動物……樹木,全都是蜷身蟄伏,盼望着春天的解放感。
「倒也不至於那樣,只是大家待春天一到就要下山,溫泉旅館就會一直閑到夏天吧?感覺會有點悶。」
宋金水抱着胸,一手托腮遙望遠方的樣子,惹來羅利一陣苦笑。他也是個認為辛勤工作才不枉人生的人,但宋金水這想法更強。以僱主角度而言,這樣的員工當然比什麼都更可靠;只是羅利和一般人一樣期盼在春天重獲自由,渴望讓不比從前那麼耐操的身體放個春假,對那種話實在有點不敢領讓。
另一方面,對曾是行腳商人而討厭浪費的夥伴來說,過冬到避暑之間這段淡季簡直像鞋裏的小石子般令人不快。假如能在這期間多少招攬點生意,還能夠有得休息又有得賺,但客人就是不賞光。
「先別說這個了,太太還在休息嗎?」
太陽早就過了天頂,溫泉旅館的老闆娘仍不見人影。
羅利舀了幾匙燉豆送入口中,喝着進口的昂貴葡萄酒當作給自己的犒賞,在熏肉沾上大把黃芥末醬咬下一口后說:
「那傢伙就是等不及春天的那種。」
「哎呀呀。」
宋金水輕笑一聲,留下「我去準備晚餐材料了」就返回廚房。
爾後羅利繼續慢慢用餐,餐畢自個兒洗了碗盤,順手將葡萄酒倒進小酒桶,就前往旅館二樓他和莉莉薇的卧室。
客人白天幾乎都在浴場,屋內靜悄悄的。開門進房后,敞開的木窗依稀傳來浴場的喧囂。
「喂,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即使這樣說道了,床上的隆起仍一聲不吭。縮成這麼小,是表示她連下床關個窗都嫌麻煩的意思吧。
羅利頭疼地嘆息,然而將葡萄酒放在擺了羽毛筆和紙卷的桌上也沒反應,讓他有點擔心。
「莉莉薇?」
她仍沒有動靜。於是羅利走到床邊,輕輕掀起毛毯查看,底下出現一張年紀十來歲的少女睡臉。莉莉薇平時都會對髮型和穿着稍微下點功夫,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年輕,然而窩在床上卻顯得更加稚嫩。貴族般的長發與沒有一絲瑕斑的玉膚,似乎與只為飯錢的苦差事無緣。那閉着眼動也不動,靜靜躺在床上的模樣,彷彿已從一切苦痛及煩惱中解脫。或許「令人希望自己臨終時也能這麼安祥的臉」,最適合形容她現在的容顏。
羅利以指腹輕輕滑過那張臉蛋,少女的耳朵隨之抽動幾下。那是對又大又尖的三角形耳朵,且蓋滿顏色比亞麻色頭髮更深的毛,一言以蔽之就是獸耳,工整地長在她頭頂上。不僅如此,她腰間還有條毛茸茸的大尾巴。莉莉薇並不是她外貌那樣的青春少女,真面目是能輕易將人一口吞下的巨狼,寄宿於小麥中已有數百年之久的精靈一類。
對於自己不知哪來的福分有幸娶她為妻,羅利知道怎麼謝也報答不了神明的眷顧。
只是,所謂的日常生活不會像童話故事那麼美滿。
羅利看着她的耳朵不同於始終不變的睡臉,左抽右抖頗為忙碌的樣子,嘆口氣說:
「想吃飯就下床到餐廳來吃。」
這句話終於使那張臉起了變化。閉合的雙眼關得更緊,側躺的身體蜷得更小,耳朵在頭頂上抖個不停。毛毯底下,那條獸尾多半也應着耳朵動作抖來抖去吧。
「呼啊……啊呼。」
最後莉莉薇打了個傻呼呼的呵欠,微微睜開眼睛。
「本大人不想下床……」
緊接着,以深宮公主般的口吻耍賴。
「最近每天晚上……你這個傢伙都讓本大人很晚才睡……」
瞥來的目光帶着些許責怪。
然而,莉莉薇此話並不假。
「這個嗯,我是很感謝你啦。」
羅利彎下腰,臉湊近莉莉薇。
「可是,睡美人這樣也該醒了吧?」
莉莉薇為頰上一吻閉上眼,覺得很癢似的抽了幾下耳朵。
原以為在同一個屋檐下住了十年也該膩了,但她完全沒有那種感覺。
實在太幸福了。羅利感慨一笑,莉莉薇也隨後便笑了。
「真是的,你這個傢伙這隻大笨驢。」
「我知道每晚都那樣搞讓你很累,不過你是真的該起來了。還有很多東西要縫呢。」
聽羅利論起現實,莉莉薇終於死了心,打個大呵欠作結尾就蠢動着爬出棉被。說也奇怪,工作起來總是滿嘴牢騷的她就只有針線活特別對味,針工也很細心。
「唔……好冷!」
「喏,穿起來。」
羅利替冷得發抖的莉莉薇披起毛線袍,送上裝了些許葡萄酒的杯子。
「好少哦。」
並輕鬆打發這孩子般的反應。
「要喝等吃完飯再喝。老闆娘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像話嗎。」
「你這個傢伙還是一樣古板。」
莉莉薇如此嘀咕后啜飲葡萄酒。
「那麼,昨晚怎麼樣?」
畢恭畢敬地扶著纖瘦的背,帶公主出寢室后,羅利這麼問。
「你這個傢伙最近都一下就睡著了。」
莉莉薇輕輕用肩撞一下表示抗議。
羅利稍微側身並乾咳一聲。
「我不是問那個。」
並補充道:
「說到那個嘛……就是……我也很想好好表現,只是……」
「呵呵,因為,這陣子很忙嘛?」
即使為滿滿的言下之意感到背脊發涼,羅利仍承諾些什麼似的輕擁莉莉薇。
「至於巡山那邊,昨晚看來應該也沒問題。比較危險的雪堆全都打散了。」
「這樣啊,辛苦了。」
近來連日風雪,日照又隨春天將近而增強,恐有雪崩之虞。
鑒於這幾天開始有人下山,山路交通量增加,莉莉薇每晚都會變回巨狼巡視山中要地。
這完全不是羅利做得來的事,只能交託莉莉薇一個處理,讓他很過意不去。只有想到莉莉薇以原形在山林中東奔西跑能幫她解悶,以及她有點喜歡在深夜與凌晨的夾縫間回家時,能在一個人也沒有的池裏暖和涼透了的身子,可以帶來一時的寬慰。
「在客人完全回去之前,晚上都得這麼忙,難為你了。」
「哪裏。這座溫泉旅館的賣點就是讓客人笑着來笑着回去嘛。」
經營溫泉旅館與當個什麼都能自己打理的行腳商人不同,辛苦得多了;然而只要身邊有這樣的助手,再多的苦都會化為無窮的喜悅。羅利笑着點頭,莉莉薇也像個少女似的笑了。
下到一樓,莉莉薇便將腦袋擠進薄毛線帽里。儘管每個客人一天到晚都是醉醺醺的,好像無所謂,但還是不能讓他們看見莉莉薇的耳朵。在玉龍府,知道莉莉薇身份的只有自家旅館的人而已。
宋金水似乎是聽見了腳步聲,兩人一進餐廳就替莉莉薇送飯過來。量不怎麼多,只是相較於羅利,肉的比例大過豆子不少,令人不禁莞爾。雖仍有還算年輕的自覺,一早就吃這麼多肉還是令人吃不消。
羅利心裏早已明白,自己與莉莉薇這寄宿於小麥的狼之化身,壽命有極大差距,讓他深刻體會這點的機會也逐漸變多。
思想上的理解,與生活中的實際體驗完全是兩回事。
而每一次,羅利都會告誡自己更用心地過每一天。
「話說你這個傢伙啊。」
「嗯?」
注視莉莉薇以調皮少女的模樣津津有味地啃肉時,莉莉薇緩緩地開口了。
「真正忙的是你這個傢伙嘛?!現在的人手不足,你這個傢伙不都忙得團團轉嘛?」
「啊,這個嘛,還挺得住。再忙也忙不了多久了,況且我們也真的太依賴寇洋了點兒。既然,他想出去見見世面,我哪有臉面去留下他。」
十幾年前,邂逅莉莉薇而在旅途中到處受無妄之災牽連時,他們認識了一位名叫寇洋的少年。
當時他是修習法學的流浪學生,年紀比判若荳蔻少女的莉莉薇更小。
他如今也長成了與當時的自己相仿的青年啊。羅利感到時間流逝的可怕。
同時,羅利仍對於自己讓曾經有志投身聖職的寇洋長期待在溫泉旅館工作有着不小愧疚。即使那是經過一番輾轉曲折的結果。
而某天,這個寇洋聽了旅館客人說的傳聞后怎麼也按捺不住,終於下定決心請求羅利讓他下山,羅利是祝福他嘍。
「不過老實說……我很希望他能待到春天再走。」
「嗯。唔咕……唔咕嗯咕。這樣也好,反正寇洋小鬼這個人怪老實的,要是錯過那個機會,搞不好又會猶豫來猶豫去,踏不出那一步了。你這個傢伙放手讓他走的這個決定,本大人覺得是一點也沒錯哦。」
「聽你這樣說道,我就好過多了。我實在不想妨礙前途看好的年輕人啊。」
羅利也為自己的酒杯注酒,語氣活像個龍鍾老人,聽得莉莉薇咯咯笑。
「但是,本大人還真的沒想到,她會趁這個機會跟寇洋小鬼私奔呢。」
「喀鏘!」
酒杯和葡萄酒桶倒在長桌上,酒漫成一大片。
羅利急忙伸手撿拾酒杯和酒桶,以掩飾心中如葡萄酒般漫流的驚愕,然而覆水難收。宋金水已聽見聲響,抓條抹布來擦,莉莉薇則是一直笑個不停。
「咯咯咯,你這個傢伙真是只大笨驢。乾脆就准了他們嘛?」
「什……什麼意思啊?」
幫宋金水收拾的夥伴聲音僵硬,就連往他瞥一眼的宋金水臉上,也浮現近似苦笑的表情。
一會兒擦完酒後,羅利拉張椅子坐下,莉莉薇隨後便輕舞餐刀,指著羅利說:
「寇洋小鬼這雄性還不錯嘛?要是他願意繼承這裏,那可就謝天謝地嘍。」
「唔……」
羅利十分明白莉莉薇為何這樣說道,也知道的確是這樣沒錯。可是道理懂歸懂,實際面對現實的感覺仍是完全不同。羅利每一天都能深切體會到這之間的差異。
而且事情關係到女兒,他更是難以冷靜。
沒錯。這陣子羅利為溫泉旅館的事忙到不可開交,不只是老天眷顧,深受客人喜愛的緣故。主要是因為,負責打雜的年輕人一次少了兩個,他必須親自填補空缺。其中一人,就是他們口中的寇洋,而完全出乎意料的另一人,則是羅利與莉莉薇的獨生女賽繆爾。
兩人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寶貝獨生女居然會隨後便踏上旅途的寇洋棄旅館而去。
若問理由,當然是好幾個大大小小不同的理由交纏而成,然而位居其核心的是什麼想法,兩人也沒有不曉得的道理。這是個小村莊,溫泉旅館更小,誰喜歡誰這種事簡直是攤在陽光底下。
「那孩子要結婚還太早。」
儘管如此,羅利仍儘可能地理性反駁,結果不只是莉莉薇,連宋金水都笑出來了。
那是兩名女性互相確認「男人到幾歲都一樣蠢」的笑法。
「那麼到幾歲才不算早呀?」
「唔……呃……」
「先生,您就別逞強了。」
為宋金水不知是安慰還是調侃的話懊惱之餘,羅利最後選擇的是捂住耳朵。這不是能靠理性解決的事,我都知道……我真的都知道!打從女兒出生那一刻,我就知道會有這天了啊!
「呵呵。私奔對象是寇洋小鬼已經算不錯了嘛。」
「又不一定是私奔!」
可是,羅利就是忍不住想反駁,逗得莉莉薇和宋金水咯咯笑得更大聲,讓他好想找其他旅館老闆一起喝酒。
「再說啊,有心上人卻硬把話憋在心裏,又會有什麼好處呢?以本大人的女兒來說,本大人倒還覺得她動作太慢了點呢。」
看來莉莉薇也替女兒着急過。
但說到有話想說卻憋在心裏這點,莉莉薇應該也沒立場說別人才對。
羅利回想起十幾年前的旅程。
當然,他很清楚挖苦莉莉薇會有什麼後果,不會說出口。
「會不會這裏大多是官方的人,被他們影響啦?」
「官方?」
聽羅利這麼問,莉莉薇以餐刀尖畫着圓,捲來腦中思緒般解釋:
「你這個傢伙想想,他們不是都有些怪習慣,真正重大的事要等到最後關頭才會說嗎?」
「啊,你是指臨終的告解嗎?」
「嗯,就是那個。」
人臨死前會對祭司說出藏在心中的話,希望他轉達給神。而那大多是罪孽或遺言,或孤僻的頑固老人對家人說不出口的心底話……無法結果的情思等五花八門,才莉莉薇的想法也不算錯吧。
「重要的話不在需要的時候說出來就沒意義了。」
那倒是。羅利也同意她的看法,尤其是自己年歲漸增,也常有驚覺時光流逝飛快的時候,自然會認為人就該趁年輕把握時間豐富人生。
只是話雖如此,他還是懷疑賽繆爾現在談戀愛會不會太早。這時,莉莉薇冷不防冒出一句:
「好想早點抱孫子啊。」
「什麼!你……!」
羅利啞口無言,一時上氣不接下氣。孫子固然可愛,可是賽繆爾還是個孩子啊。以社會觀感來說,這年齡嫁人是沒什麼大不了,但無論如何就是太早。絕對是這樣沒錯。我家是我家,社會是社會。
羅利抵死抗拒緊逼而來的現實,莉莉薇卻悠哉地品嘗葡萄酒。
能這麼氣定神閑,不知是源自於與羅利的年齡差距,還是父母親想法本來就不同的緣故。
發現他們那個總是想到山村外開開眼界的女兒,在寇洋說要增廣見聞而準備下山之際時也是如此。
行商可不是郊遊野餐,隨時可能遭遇危險。
擔憂獨生女安危的夥伴,就連寫信要她立刻回家都等不及,跳上雪橇就想追人。
而那時拉住他的,也是莉莉薇。
船到橋頭自然直。
有句諺語是這樣說的——愛自己的孩子,就讓他去行商。
見到莉莉薇那樣子,讓羅利也不禁覺得自己或許真的該那麼做,就只是有些地方咽不下去。
莉莉薇將「唔唔唔」地咬牙切齒的夥伴擱在一邊。
泡在浴池裏似的閉着眼,感慨地說道:「不管怎樣,只要她能好好享受第一次的行商就夠了嘛。」
儘管她話說得事不關己,但絕不是完全不擔心。
見到莉莉薇簡直像獨佔了為人父母的喜悅,羅利對她投出哀怨的目光。
那模樣看得莉莉薇一陣苦笑,無奈地湊上去說:「萬物都會隨時間流轉改變的。不過啊,就只有本大人會永遠陪着你這個傢伙哦。」
比羅利矮小的莉莉薇,抬起她寶石般的星瞳注視而來。
「還有哪裏不滿意嗎?」
她都這樣說道了,自然是無話可以說是。對於活了數百年的莉莉薇而言,眼前這一切不過是旅途間的匆匆一景。
她甚至曾不堪哀愁,打算和羅利分手,認為既然遲早要天人永隔,不如在傷口加深前早點結束這段情。
而有過這種想法的她,如今不再糾結於離別的酸楚,選擇了當下的喜樂。
最後,羅利雙肩一垂,直接投降了。
「豈敢豈敢。」
「呵呵。」
莉莉薇輕笑一聲,頭倚上羅利的肩。
羅利也將手撫上這萬狼公主小小的腦袋瓜,覺得好像能捧在手心裏一樣,圓圓的挺好玩。
能留在自己手裏的幸福,恐怕就只能這麼多了吧。
而且,已經是十分足夠了。
「再來一杯?」
莉莉薇回答羅利道:「你這個傢伙也來一杯,本大人才喝。」
真有你的!
羅利只能幹笑。
緊接着,他輕吻莉莉薇的頭,將空酒桶交給傻眼的宋金水。
這天也是村裏每月一次夜間聚會的日子。
羅利帶上一壺酒一盤菜,發着抖走過月牙若隱若現的寒冷夜路。
剛來這村子時,山林深不見底的氣氛,總是讓他覺得黑夜裏躲著些什麼,但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了。
而且,在過冬客眾多的這個季節,村裏到處都是會燒到深夜的溫暖火堆,以及歡笑和音樂。那情境,夢幻得彷彿不在人間,羅利和莉莉薇時常特地出門欣賞這幅美景。
路上遇到幾個在溫泉旅館間趕場的熱門樂師,簡單寒暄兩句后又繼續走。在這土地定居了十年後,他才終於有融入當地的感覺。
只是,結果是好是壞還很難說。
「哦哦!我們親愛的夥伴老弟駕到嘍!」
一進入插滿火把的集會所,眾人的歡呼就涌了過來。
已經喝紅臉的溫泉旅館老闆們圍向錯愕的夥伴,拍拍他的肩說:「哎呀,羅利先生,我們今天就喝到天亮吧!」
「咦?啊,哦……」
這裏絕大多數的溫泉旅館,不是和他同樣歲數的人就是更老的老者。
因此,儘管已經在這村子住了十多年,羅利在這些前輩面前,仍是不得不放低姿態。
但同時,也是競爭對手,並不會太過親近。
為爭搶資源,而鬧得不愉快的時候還比較多。
不知所措時,一個手拿酒杯的大叔說:「羅利先生,我知道你心裏苦,可是那也只是暫時的啦!」
「啊……呃,您在說什麼?」
「少裝了!我們都很清楚放開女兒有多難過!」
「嗯?啊……啊啊……」
羅利這才終於聽懂這些上前勸酒的老面孔怎麼突然這麼熱情。
他們大多都是養過女兒的過來人。
「呃,等等,我又還沒答應要把女兒嫁給他……」
「好了啦好了啦,我懂你不想點頭的心情,我們都懂!」
被另一人不由分說地安撫,羅利只能曖昧陪笑。
不過心裏仍不停念著「他們沒有私奔……」。
「啊,各位!抱歉,潑一下冷水,能等到會開完之後再聊嗎?」
幾下響亮的拍掌聲后,眾人奇妙解除了似的各自回座。
想不到有人坐下之後,似乎是想起女兒出嫁當時而嗚咽起來。
羅利除了訝異之外,心裏還有一股暖意。
平時互相為生意爭破頭的商場對手,總歸是同一個村的夥伴。
「那麼,今天應該是今年冬天最後一次開會了。也就是說,下個月雪就會開始融化,客人一個個下山,而我們需要修繕客人用了一個冬天的房屋設備和準備夏天所需,又要為了爭奪物資怎麼分配吵個沒完了。」
坐到長桌邊的溫泉旅館老闆們尷尬地笑起來。
這玉龍府村的聯外道路不寬,而且物資輸入全賴白雲一個城鎮,無論如何都免不了一番爭搶。
「啊,關於這件事,最近有個不太好的傳聞。」
一人舉手插嘴道:「聽說西方那座山的另一邊,可能要開發另一條溫泉街。」
「啊啊,我也有聽說。」
「什麼,真的嗎?」
「山的另一邊,那客人會怎麼走……?」
「肅靜!」
議長遏止眾人的喧嘩,場面暫時安靜下來。
羅利也從樂師們那聽過這件事,說明沒準兒還有一個玉龍府。
「我也聽過這件事,恐怕是真的。」
剎那間,一陣躁動爬過腳邊。
商場對手增加一點好處也沒有,不過最讓人在意的是新溫泉街的物資會從哪裏來。
「而且,他們說不定也會跟白雲調物資。」
「神啊!」某人大喊。如同河川有一定的流量,能送往深山的貨物也有限量。
再者,他們若能從白雲取得物資,即表示有路可供客人從白雲走到新溫泉街。
換言之,不僅得跟他們搶物資,還得搶客人。
「假如實幾十年前,我們已經人手一棍翻過山去了。」
議長此言立刻讓躁動變成了碎浪般的笑聲。
「這裏可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溫泉鄉玉龍府。無論大小爭執,只要泡了這裏的溫泉就會煙消雲散。我們只能靠這個地方的魅力,把人潮拉過來。」
「沒錯沒錯!」贊同聲此起彼落。
「可是,實際上該怎麼做呢?」
然而如此理所當然的問題卻使大家又閉上了嘴。
議長輕笑后乾咳兩聲,突然看着羅利說:
「於是,我認為我們有必要認真考慮羅利先生以前的提議。」
即使眾人視線全聚過來令人緊張,羅利的腦筋仍很快就搭上了線。
「呃,您是指替村子想個新活動嗎?」
「正是。」
幾年前,羅利曾經提議在春秋淡季辦點小活動,多少吸引點客人。無論在哪個地區,這兩個季節都有一連串的慶典……大市集開張或宗教活動,沒什麼人會特地跑去交通不便的偏遠泉療場所。
才那陣子大家都閑得發慌,冬天僱用的員工等於是白吃白喝,解僱了又怕夏天請不回來。
隨季節變化的極端人潮波動,就是會造成這麼多的浪費。
因此,若能想出其他地方沒有的有趣活動,或許就能招攬新的客群。
「話說,上次為什麼沒下文了啊?」
「好像是因為嫌麻煩。到了春秋的季節,總是想休息一下。」
羅利當時,還嫌這些個老闆太懶惰,但最近卻開始能體會他們的心情。
不保持前進,就賺不了錢的行腳商人,和必須在同一塊土地年復一年過同樣生活的旅館生意實在大不相同。
「我們腳下這塊地,搞不好會在我們瞎混的時候塌得一點也不剩啊。就像官方一樣。」
議長面色凝重地提出警告,老闆們也紛紛叉起手咿嗚發愁。
就在山腳下的官方正面臨一大難關。羅利對內情不太清楚,只曉得他們與早在十年前就空殼化的邪教隊伍的戰鬥終於結束,以為總算重獲和平時冒出了內敵。
寇洋似乎就是從客人聽說這消息后再也待不下去,認為自己也該親身參與這時代的大事,不然會後悔終生。
「誠如各位所知,官方與邪教隊伍的戰爭已暫告結束,玉龍府正逐漸失去所謂「位處敵境卻有迷人神秘感」的魅力,得儘快想好下一步該怎麼走才行。」
據說議長是在這村子土生土長,只是年輕時曾經在南方的大商行干過幾年,偏南方人思想。
再說這句話本來就是一點也沒錯,才沒有引來任何異議,全場拍手認同。
只是,拍手聲顯得猶豫的原因也相當明顯。
「那麼,我們該做些什麼呢?」
議長大手一揮,按起長桌上的酒桶這樣說道:「這就得靠大家……集思廣益了。」
知道危機當前,卻沒有應變措施。
再加上這是全村總動員的大事,屆時實際麻煩一定不少,而提出好意見的人一定會被拱成總幹事。
羅利無法責怪議長嘴上說要大家一起想辦法,一轉眼卻跟大家喝開了。
畢竟,這時節的集會,也有在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給大家喘個氣,好再加最後一把勁的意思。
而且,羅利還要陪那些聽說了賽繆爾和寇洋「離家出走」一事的其他有女兒的父親們喝酒,到最後,這天幾乎什麼都沒做。
然而,莉莉薇下午說的話仍在羅利腦中一隅流連不去。
萬物都會隨時間流轉改變。
該做的時候不做,日後一定會後悔。
或許,賽繆爾就是為此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也不一定。
羅利這麼想的同時,將感傷和著葡萄酒吞下了肚。
第二天的日常工作,受集會豪飲與宿醉影響而岌岌可危,好不容易才撐過去。
客人一個接一個地下山,不知不覺就快走光了。
多虧了莉莉薇的努力,玉龍府整個冬天沒有發生任何雪崩事故,應能平平安安地迎接春神。
「嗯……果然泡本大人們的溫泉看日出特別過癮。」
在最後一位客人戀戀不捨地離開旅館,被前來迎接的人拖上車那天,莉莉薇等不及了似的跳進浴池。
樂師和舞者都下山到春季慶典賺錢去了,暫時可以不必顧忌外人好好放鬆。
「你這個傢伙不來泡嗎?可以消除整個冬天的疲勞哦?」
「嗯?」
羅利隨口應聲,將為了莉莉薇準備的熏肉,冰得快結凍的蒸餾酒以及她近來的最愛——旅客教的蜂蜜沾起司擺在浴池邊。
這當中,他看都不看莉莉薇,而是盯着另一樣東西。
「大笨驢!」
「哇!」
溫泉水啪刷一聲潑過來,嚇得羅利倉皇跳開,並立刻檢查手上的信是否弄濕。
結果被不知何時跳出浴池的莉莉薇一把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