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是來自一個了無生氣村子。在超過二十年以前,在全世界掀起暴風般的大戰熱氣之中,我當過了冒牌傭兵。我就是在那時才知道伯爵的作風。伯爵是個讓人非常願意服侍他的主人。」
「您是在說從鞋匠到牧羊人,都會夢想出人頭地的戰亂時代吧。」羅利一邊邀李修齊喝酒,一邊這樣說。
李修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一副滿意模樣點了點頭。
「沒錯。我說的就是不管是再怎麼荒涼的不毛之地,大家也都會為了得到那塊土地,而手拿武器戰鬥的時代。」
李修齊以符合老人的作風,一副感到懷念又顯得有些驕傲的模樣,描述著自己的往事。
不過,羅利心裏很明白。
他知道,事實上只有極小一部分的地區發生戰爭,卻被形容成宛如全世界充滿戰亂似的故事。這是因為那場戰役實在太過壯烈,才在各地城鎮掀起話題。
羅利當然沒有要潑冷水的意思,於是保持着沉默。
不過,李修齊忽然喝了一口酒,然後看似愉快地注視着羅利說:「哈哈!你還這麼年輕,卻懂得自製。我還以為你會說你真是一位無知的老頭呢。」
李修齊的話讓羅利感到驚訝,而不禁露出苦笑。
雖然待在這種荒郊野外,但李修齊確實知道時代變了。
「明明是發生在遙遠地方的戰爭,不知不覺中卻被誤解成是在爭奪鄰近土地的例子並不罕見。那場戰亂透過人們口耳相傳而延燒了下去。不管是住在城鎮的人,還是在村裏耕作的人,都很少有機會出外行。而且,行腳商人也都像你一樣,不會做出潑村民冷水的舉動。不知不覺中,人們腦里已經認定全世界陷入了戰爭漩渦之中。」
當時應該是個平穩的時代。
雖然也曾聽說因為,謠言而實際引發很多戰爭,但似乎很多狀況是當兩軍對峙並朗誦檄文時,才發現彼此想法有出入。
世上存在着很多像這樣的笑話。
「當時就是這樣的狀況,才就連在外面也被形容是容易得意忘形的海斯伯爵,盲信了酒吧的謠言。聽到伯爵宣言要在這裏蓋城堡時,我真是像一隻嚇壞了的公雞一樣。」
說着,李修齊把撕碎的麵包丟向窗外。
「小白!」
李修齊這麼大叫后,窗外傳來近似馬蹄的腳步聲。
但傳來叫聲后,解開了是誰擁有小白如此響亮名字的疑問。
小白似乎是一隻豬。
「不過,建蓋城堡能夠讓很多人找到工作,而且海斯伯爵出手又很大方。這座城堡也就這樣被蓋好了。」
「也就是說沒有敵人攻來,是嗎?」
聽到羅利的話后,李修齊一副不想從夢裏醒來的模樣,緩緩點了點頭。
「我也記不大得了,大概在是十幾年前吧,我們在這裏幫助了很多迷路的人,也曾經聽到過下了山的盜賊想要攻擊這裏的謠言。但最後,這裏一次戰爭也沒發生過。」
面對這塊光禿禿一片,空有寬敞土地的荒野,光是展開攻擊都顯得浪費,而守護這裏也一點益處都沒有。這裏只要被包圍住,就無法補給了,轉眼間就會被淪陷。
這裏沒有攻擊的價值,也不適合防守。
才,這座被擱置的城堡,歷經十年以上的歲月,也從來沒有淪陷過。
「話說回來,伯爵過世后,也沒聽說過有任何人攻入領地。這塊土地太過荒涼,才其他傢伙也不會想要得到。這不正是官方給我們的教悔嗎?所謂不擁有才是幸福。」
或許是酒精起了作用,李修齊的笑意里夾雜了些許憤慨。
李修齊在城堡里住了十幾年。
如果沒遇過一次戰爭,或許會有些遺憾也說不定。
「不過,伯爵留下來的特權似乎也將在明年夏天期滿。不久前我才剛收到了一封信。」
「咦?」
羅利驚訝地這樣說,李修齊也在那同時站了起來。
「才,我剛剛不是說過幸好沒把你射死嗎?你是行腳商人吧?」
李修齊朝向窗外再丟了一塊麵包后,這回還夾雜了雞叫聲傳來,應該是野雞!
安靜的城堡里瞬間變得熱鬧。
「我有事情想拜託你。」
「這……好的,如果我能幫得上忙的話。」
雖說這陣子羅利在行商路線上的生意已經好不容易上了軌道,但還是迫切渴望掌握到新生意的機會。就算這座城堡的領主早已不在人世,特權也即將到期,應該還是有一些積蓄才對。如果能夠順利從中獲取利益,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當羅利在天平兩端衡量著獲救的恩情,以及自己的慾望時,一路盡忠守護城堡的老人露出了顯得爽朗的笑容。
「我希望你幫我清算這座城堡。」
羅利抬起了頭后,才自覺露出了毫無防備的表情。
以一個商人來說,這樣太沒出息了。
「我打算去行。出發前,我希望把所有東西都換成金錢。」
「這點……我是可以幫忙,只是……」
「我在這裏奉公職守了十多年,應該夠資格得到這些回報吧。最重要的是,我盡責地守護了領地的安全。」
最後一句話,李修齊是以醉漢的開玩笑口吻這樣說。
「你今天就先好好睡一覺好了。畢竟很久沒有客人到訪了,我可是在床鋪上鋪了滿滿的麥桿,你等會兒就為床鋪帶來的舒適感大吃一驚吧!」
李修齊以像個戰場上的士兵口吻誇張地這樣說,然後開心地大笑起來。
「人類所建造的建築物當中,城堡是僅次於官方,第二充滿美的地方。」李修齊一邊走下石階,一邊這樣說。
想要爬上建蓋在山丘上的城堡,一定要先穿過呈右螺旋狀的坡道。雖然這坡道陡峭,但還是足以讓馬車通行,同時也做了設計巧思,也就是敵人騎馬衝上來之際,面向城堡的右手邊會一直是沒有遮擋物的狀態。一般來說,士兵會用右手拿武器,左手拿盾牌,才在城堡上比較容易展開攻擊。
保護城堡的石牆上設有洞孔,其目的除了用來觀察敵人狀況之外,還考量到困守孤城時能夠掌握到月日,而配合太陽和曆書決定洞孔的位置。
白天的太陽高度如果會經過某個洞孔,就可以靠這些資訊推敲出大致的月份。
另外,因為,石碉不會吸水,才城堡各處挖了用來收集雨水的水路,並讓水路流向菜園附近。水路流出的位置放了瓮子,不浪費一滴水地收集水,就算水溢出瓮外,埋在地底下的石板也會接住水,才最終還是可以在水井取到水。
如果是更加氣派的城堡,據說還會將排氣口設計成繞過整座城堡,以便在爐灶冒出的熱煙排出屋外之際讓住人取暖。
羅利壓根無法想像城堡會有這樣的機能。
「一個人要維護城堡實在很辛苦。尤其是石頭坍塌時,壓根就束手無策。」
雖然李修齊這樣說,但羅利覺得李修齊好幾年來能夠獨自維護好這座石城堡,壓根可以算是一種奇迹。
吃完早餐后,李修齊帶領羅利到了地下的寶庫。寶庫當然沒有被敵人破壞過,並且還保持着完美的狀態,一點兒也沒有被濕氣和黴菌侵蝕。
「不過,雖說是比較值錢的東西,但還是以海斯伯爵來到這裏時所留下的東西為主。因此對我而言,這些都是標不出價來的寶物,但是你覺得呢?以商人的眼光來看,這裏面有能夠換錢的東西嗎?」
燭光籠罩下,羅利看見了高身份者旅行的時候所使用的帳篷和旗幟,以及長形衣箱和日常器具。帳篷和旗幟看起來確實是使用了高級布料,也沒有發霉,才應該能夠賣得不錯的價格。日常器具方面沒有高級到採用氣派的銀制餐具,都是一些錫制或鐵制的東西。當然了,這些器具只要拿去熔毀,至少會有金屬本身的價值。另外還有記載了這座城堡的權利書,以及免稅特權的羊皮紙,但這裏畢竟是十多年來連盜賊都忽視其存在的城堡。可想而知,這樣的城堡的特權證書一點價值也沒有,但如果颳去文字,就能夠再次以羊皮紙便宜賣出。說到其他挖出來的寶,頂多只有寫了士兵冒險故事的複本而已。
羅利在腦海里攤開賬簿,然後一邊加上幫忙換成現金時的手續費,一邊一件一件物品地告訴李修齊金額。
李修齊在抹了一層蠟的木板上,用短劍一一刻上價格。
「嗯,是這樣的金額啊……」
記下最後一筆金額后,李修齊一副感到佩服的模樣這樣說。
「帳篷和書本的金額都很高,或許能夠作為捐贈金讓您帶進寺廟。」
在那之後,李修齊就能夠自在地過着每天祈禱和思索的日子。
聽到羅利的話后,李修齊大笑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可是在這荒涼地方每天望着天空和地平線一路生活過來的人啊!我怎麼可能把錢花在那種事情上!」
李修齊做出像個年輕人的發言,然後深深吸入一口氣,並化為嘆息吐了出來。
「我是為了以劍得到領地,才會離開村子。事到如今不會想要安穩地死在有屋頂的地方。我是隸屬於海斯伯爵士兵團的李修齊!」
李修齊雖然是老兵,但還是有老兵的氣勢。
羅利聽到李修齊的話而心生某種感動時,李修齊忽然看向他說:「說到士兵,讓我想到了一件事。有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忘了叫你幫我估價了。」
「最重要的東西?」
羅利反問道,但李修齊沒有回答。
李修齊放下木板並把短劍插回腰上后,朝向空間不算寬敞的寶庫角落走去。
然後,李修齊挪開放了伯爵寄放帳篷和旗幟的箱子,並一鼓作氣地掀開鋪在箱子下方的深紅色布料。
羅利以為是建造地下室時的構造使然,才會有一塊凸起的地方。
結果發現,紅布底下出現了一隻足以裝得下一個大人的大木箱。
木箱裏到底裝了什麼呢?羅利的這樣的疑問很快地得到了解答。
李修齊掀開木箱的蓋子后,在燭光照亮下,羅利看見像一個人縮成一團的身影。
箱子裏裝的是款式略舊,但從頭盔到鞋子一應俱全的整套鎧甲。
「這些東西……」
說着,李修齊拿起頭盔,摸了摸有些受到擠壓的額頭部位后,帶着思念之情眯起眼睛。
或許那頂頭盔過去曾經與李修齊一同在戰場上平治,並保護了李修齊的性命。
「你願不願意幫我換成現金啊?雖然這東西很笨重,搬起來挺累人的。」
說話的同時,李修齊把頭盔輕輕丟向羅利。
頭盔表面上了足夠的油,雖然色澤變得黯淡,但沒有生鏽。
這套鎧甲只要稍微磨亮一下,就能夠再次戴上戰場。
不過,羅利在腦里浮現戰服的價格后,看向李修齊。李修齊顯得難為情地笑笑。
「年輕時保護過我性命的這套戰服估起來,值多少錢呢?」
羅利曾聽說過夢想成功的年輕人離開家園后,究竟會成為士兵還是山賊,就取決於能否湊齊一整套鎧甲。
鎧甲是如此有價值的物品,就像光是穿在身上,就能夠看出身份的城主外衣一樣。
可是,真的可以賣掉如此貴重的鎧甲嗎?
這麼想着的羅利,說道:「我想應該可以拿到把這裏所有物品加起來的價錢。」
「嗯,這樣啊。如果說比伯爵在戰場上威武飄揚的旗幟和帳篷還要高價,就表示之前穿這套鎧甲的我,也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啊。」
如果光是考慮金錢價值,或許確是如此,但從李修齊的口吻中,明顯聽得出這不是他的真心想法。大家曾經對着旗幟上的壯麗刺繡,以生命宣誓忠誠,但如今與色澤變得黯淡的鎧甲相比,旗幟卻只有幾分之一的價值。
隨着時光經過,只會剩下物品本身的價值。
羅利痛切感受到名譽或權威是多麼虛幻的東西。
「噗哈哈!如果是以前,我連想也沒想過要賣掉鎧甲,但現在面對鎧甲說不出話來的人不是我,而是商人,真是太有趣了。」
被李修齊拍了一下背後,羅利不由地咳了一下。
朦朧的燭光下,讓李修齊更顯得是在強打精神。
「說實話,就算沒有賣掉鎧甲,其他東西應該也夠湊齊盤纏。而且,您都有能力維護這座城堡了,應該要當石匠或園藝師來維生也難不倒您吧。」
「沒關係,為了讓我守護這座城堡,伯爵正式賜給了我士兵身份。既然要離開這座城堡,就不需要鎧甲了。」
不管是村子或城鎮,最讓人頭痛的生意對象就是頑固老人。頑固老人不僅態度強硬,而且一定會堅持主張到底。在李修齊身上,羅利也察覺到了這樣的氛圍,但羅利是因為,看見李修齊顯得落寞的側臉,才放棄說服。
事實上,李修齊不想賣掉鎧甲。
可是,一整套鎧甲要作為陳年回憶帶着走,未免太沉重了。
李修齊的這樣的心聲顯而易見。
「好了,上來去喝點酒吧。既然決定要離開這裏,有些酒我想先開來喝。」
李修齊用着惡作劇的口吻這樣說,刻意做出「現在還是上午,就提議要喝酒」的表現,好讓羅利知道他過往的生活有多麼快活。
把頭盔收進木箱后,羅利兩人爬上階梯離開了寶庫。
「我參加過幾次大規模的戰爭。其中也包括了就算過了一千年後,編年史作家還是會記得的戰役。我的頭盔不知道被箭射中而彈開過多少次。鎧甲被敵人的斧頭打到彈開來的時候,我簡直是頭暈得眼冒金星。後來拿去鐵匠那裏修理時,鐵匠還說我的鎧甲沒有裂開來,肯定是受到了神明庇佑。」
李修齊從食物儲藏室拿來了透明葡萄酒,倒進杯中后出現薄薄一層沉澱物。與因為,葡萄渣或為了掩飾味道而放入生薑等品質低的葡萄酒截然不同,杯底那層沉澱物,是羅利只耳聞過其存在的高級葡萄酒特有的東西。
這種酒絕不是適合坐在屋檐下,一邊讓雞隻啄著鞋子上的毛球,還讓豬只在旁邊吵著要吃東西,然後一邊喝的酒。
羅利猶豫着該不該喝葡萄酒時,李修齊一臉開心得不得了的表情。
「這一定是神明的指引!居然來了一個識貨的年輕人!」
李修齊說完后,硬是邀羅利乾杯,並一鼓作氣地喝光了酒。
這麼一來,羅利就不得不喝了。
可以的話,羅利還真希望喝下后能夠吐出來裝在酒桶里,再拿去城裏賣。
「其實我是很想跟伯爵再喝一次,但沒辦法啰。」
說着,李修齊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不屬於比羅利多走過好幾倍歲月的老人笑容,而是與羅利同年……不,應該是比羅利更年輕的少年笑容。
羅利喝光酒後,看見杯子裏又被倒進貴得讓人昏眩的高級酒。
於是,他開口問道:「離開這裏后,您打算去哪裏呢?」
聽到羅利的詢問后,李修齊抬高視線地看着羅利,並看似愉快地在自己的杯子裏倒酒。
明明是貴族用晚餐時會喝的高級酒,李修齊卻貪心地倒了太多,結果灑了一些酒出來,剛好被經過的羊群舔去。
「我想去找以前的夥伴。夥伴偶爾會寄信來。不過,當然是透過重情又重義,到現在還會送生活品過來的寺廟寄來。」
就是喝劣質的啤酒時,也沒有人這麼粗魯。
李修齊一口喝下將近半杯的酒,再咬了一口豬肉香腸。
「昔日威武的夥伴,也差不多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這恐怕是跟羅利聊往事的最後機會。還有,我想去看看以前守護過的城鎮變成什麼樣,也想去以前因為,我們而遭到淪陷的城鎮官方贖罪。雖然我這樣子,但還是想上天堂。」
李修齊沒出聲地笑笑,那模樣顯得迷人,會讓人感覺到李修齊過往真的在戰場上訓練過。想到自己老了后恐怕沒辦法變得像李修齊這樣,羅利不禁有些不甘心。
「然後,最後如果能夠躺在某處的溫暖草原上死去,那就好了。你好像是過着行商生活的行腳商人吧。」李修齊的話題轉向了羅利。
「是的,沒錯……」
「那這樣,你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嗎?當你餓著肚子一邊想着自己搞不好會死掉,一邊呈大字型地躺在好天氣的草原上時,會有一種莫名的爽快感。」
李修齊一邊仰望天空,一邊這樣說。
被李修齊這麼一說,羅利有些嘔氣地喝了口酒。
羅利身為商人自立門戶以來,只知道盯着地面看有沒有錢掉在地上。肚子餓的時候,羅利會幻想不知道能不能把鞣皮汆燙來吃,或是一直注視着圓渾有肉的馬兒屁股看。
呈大字型地躺在地上,仰望天空準備接受死亡;羅利出生以來從不曾擁有過像這樣的覺悟,甚至想像不出那種感覺。
這樣的事實讓羅利感到很不甘心,而面向著前方。
「可能的話,我是很想這樣子死去。但事實上……」
在這之後李修齊似乎嘀咕了什麼,但羅利沒能夠聽到內容。
羅利反問后,李修齊卻說他壓根沒說話。
李修齊似乎是動了嘴巴卻說不出口,才喝酒想要把話吞回去。
「已經打開寶庫讓商人看的士兵大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隱藏的呢?」
這句話對特別注重名譽的士兵,似乎很有效果。
李修齊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大笑,然後丟了一塊搭配料理的麵包給一直虎視眈眈的小白。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唉呀,我只是一邊說話的時候,忽然驚覺到自己到了這把年紀,終於也會開始想這些事情。」
小白還想要討東西吃而靠過來,但李修齊推開它的鼻子。
然後,把盤子推到屋檐下最裏面的位置說:「呈大字型躺在草原上仰望天空,這其實是我初次上陣時的經驗。」
羅利完全無法想像那會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但李修齊一副彷彿昨天才發生似的模樣,開始描述起來:「那時我穿着笨重的鎧甲,騎着不熟悉的馬兒,心情急得不得了。我和敵人對上並交手兩三次后,我以為自己打倒了敵人,結果發現自己已經呈大字型,躺在地上仰望天空。
鎧甲這東西真的很笨重,雖然很堅固,但一旦倒下來,就沒辦法獨自站起來。再一個,就只能等著被人刺死,不然就是等夥伴來解救。」
羅利想像了士兵像一隻烏龜翻過來的畫面,差點笑了出來。
「我當然已經做好一死的心理準備。而且因為,受到倒下的衝擊,我什麼也聽不見。只看見一片晴朗的初夏天空在眼前延伸開來。戰亂之中,我真的以為自己看到了天堂。」
然後,李修齊在最後壓低聲音說:「其實,我是在以為自己打倒了敵人的那一瞬間,太過興奮而落馬。」
就算沒有穿着笨重鎧甲,光是從高大的馬兒背上掉下來,也很容易致死。
李修齊落馬後不僅只是暈厥過去而已,也沒有被長槍刺死並被奪走身上所有東西,看來應該原本就是一位受到神明庇佑的人物。
不過,李修齊只說了這段往事,並沒有把說到「事實上」就停頓下來的話繼續說下去。
李修齊似乎也知道自己沒能成功敷衍過去,他一副不肯死心的模樣一會兒搔搔鼻子,一會兒喝酒。
直到喝光第三杯葡萄酒後,李修齊才總算開口說:「我有事想拜託你。」
「是。」
李修齊隔了這麼久才開口,才羅利也已經猜出大概會是什麼事情。
在寶庫里看着鎧甲時,李修齊露出了那麼落寞的表情。
羅利藏不住笑意地露出笑容回答。
臉頰已經泛紅的李修齊,用着顯得獃滯的眼神看向羅利說:「你願意見證我的最後一場戰役嗎?」
出發前,他希望再一次沉醉於過往回憶之中。
以一個對於一切事物都能夠不抱一絲憐憫心換成金錢的商人來說,羅利自知還不能夠獨當一面。對羅利而言,這是會讓人心神寧靜下來的請求。
「我很樂意幫忙。」
李修齊猛然站起身子,然後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樣看向太陽。
雖說一整套鎧甲的狀態不差,但繩子和皮革的部位畢竟還是已經腐爛或生了銹,才必須先換新。
幸虧,李修齊擁有連工匠都會臉色鐵青的精巧手藝,才轉眼間就利用鞣皮做好繩子並進行修補。
李修齊進行修補的這段時間,羅利用麻布沾了大量油脂,然後擦著鎧甲以及手套。
鎧甲上,到處可見刀刮傷以及凹痕。
尤其是鎧甲上,還看見了會讓人覺得就算穿着鎧甲也可能是致命一擊的大凹痕。
李修齊本人則是大笑着說,他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怎麼自己沒死。
很多時候都是因為這樣的狀況,而在世上存活下來。
聽說該死的時候,就是遇到村子的孩童亂揮木槍也會死。
「好了,差不多是這樣吧。」
李修齊在最後綁上皮繩時,早已經過了中午時刻。
此刻羊群和小白感情要好地在寮舍旁吃草,小黃不知道在城堡後方做什麼,時而傳來雄赳赳的叫聲。
看着擦得閃閃發亮,同時刻滿百戰傷痕的鎧甲,就是一路身為商人走來的羅利看來,也覺得帥氣得讓人胸口發熱。
怎麼能夠賣掉這鎧甲呢?
羅利腦中甚至浮現了這樣的想法。
「這些不知道穿不穿得上去。」
李修齊一邊與羅利一起望着鎧甲,一邊這樣說,其聲音明顯上揚。
李修齊應該想穿上鎧甲想得不得了,但在羅利面前,難免有些難為情。
「呃……還差武器呢。寶庫里有長槍和長劍,我去幫您拿過來吧。您要哪一種呢?」羅利問道。
李修齊沉思了一會兒后,這樣說:「幫我各拿一把長劍和長槍來。」
「各一把?」
「嗯。我來拿長劍,你可以拿長槍嗎?」
據說穿着鎧甲騎在馬背上揮舞長劍的動作,就連全身肌肉發達的年輕士兵做起來都很吃力。
騎在馬背上時多是使用長槍,然後只要握住長槍向前沖就好。
不過,羅利按照李修齊所說,跑了一趟寶庫,拿來長劍和長槍。
長劍和長槍的狀況比鎧甲差,長槍的矛頭更是變得搖搖欲墜。
如果也不修理好這些武器,恐怕很難進行模擬戰;羅利一邊這麼心想,一邊走出中間大廳后,看見了一名小個子士兵。
羅利不禁看傻了眼。原因不僅是李修齊獨自就穿上笨重的鎧甲,還有李修齊的模樣。
李修齊上半身被泛黑的銀色鎧甲裹起,跨在其腳下的不是高大馬兒,而是悠哉吃着草的羊。
「這是我的愛羊,龍傲天!」
龍傲天一臉無奈地發出「咩~」的一聲。
李修齊應該也明白,自己無論在體力上或技術性上,都難以騎上馬背。
不過,李修齊騎在羊身上的模樣,實在太滑稽了。
羅利忍不住笑了出來后,李修齊也大笑起來並大聲說:「拿長劍來!」
「我乃海斯伯爵麾下,向深紅禿鷲效忠的李修齊!」
李修齊用右手握住長劍,然後把劍柄抵在胸口……把刀刃部位抵在額頭上大喊。他的動作毫不含糊,而且氣勢十足。
李修齊揮動長劍的動作也十分俐落,看來似乎沒有忘記穿着笨重鎧甲時,應如何使用沉甸甸的長劍。
「拿起長槍吧,年輕人!」
然後,李修齊大喊道。
羅利急忙拿起矛頭搖搖欲墜的長槍,那模樣顯得有些糗。
下一秒鐘,李修齊不知道用左手拍打還是捏了龍傲天的屁股。
羅利才聽到如哀嚎般的聲音,便看見龍傲天化為一陣狂風跑了出去。
羅利驚訝地站在原地不動時,李修齊穿過其身旁,並巧妙地揮動長劍打中長槍槍柄。
「年輕人,怎麼着?嚇到了啊?」
李修齊一手抓住陷入混亂的龍傲天脖子,硬是讓龍傲天轉向面對羅利。
身穿鎧甲的老士兵騎在毛茸茸的羊身上。
那模樣帥氣得讓人甚至想笑。
「我的長劍和你的長槍,哪一剛才受到勝利女神的庇佑呢?現在就來見真章吧!」
龍傲天試圖甩開背上的包袱逃跑。
然而,龍傲天畢竟是一隻羊。
龍傲天的腳步很快就慢了下來,並緩緩跑了過來。
李修齊大動作地揮舞長劍,並一直注視着羅利的眼睛。
其臉上沒有浮現興奮表情,也沒有因為,懷念而哭泣,而是露出沉穩的表情。
羅利朝向滿是防守漏洞的軀體刺出長槍。李修齊撥開長槍,並準備以完全想像不出是老人的順暢動作揮舞長劍。
在那瞬間,龍傲天似乎已經超出忍耐極限,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它低下了頭,猛然快跑出去。
李修齊因為,速度突然加快而失去平衡,再加上受到鎧甲和長劍的重量影響下,整個人往後傾。羅利刺出的長槍矛頭碰觸到李修齊,感受到輕微反彈力的同時,矛頭也從根部斷成兩截。
李修齊就這麼倒向後方,並攤開雙手地從龍傲天背上摔落。
這一切動作在瞬間結束。
羅利聽到「喀鏘」一聲而回過神來,然後急忙丟開槍柄,跑向李修齊。
「李修齊先生!」
羅利跑近一看,發現李修齊直直望着天空。
看見李修齊手上還握著長劍,羅利感到驚訝不已。
他之才不起身,可能是背部受了傷的關係,也可能就像他講述的回憶一樣,穿着鎧甲的士兵無法獨自起身。
李修齊一邊望着天空,一邊以充滿戲劇性的口吻說:「老……老天爺也終於放棄我了啊……」
李修齊緩緩移動視線看向羅利。
「不過,如果你夠慈悲的話……」
然後,李修齊用左手在腰部摸索一陣,最後取出之前使用的短劍。
「可不可以刺一刀,讓我痛快一些?」
雖然,羅利平常用餐或從事一些作業時,也會使用短劍。
但這把短劍,明顯散發出戰場的氣息。
李修齊手持短劍的刀刃部位,讓劍柄朝向羅利。
如果以商人來說,這樣的舉動是交出空白的合約意思。
士兵非常清高,輸了時也必須表現得很乾脆。
既然全身裹了銀色鎧甲,無論是以長劍砍頭或以長槍刺胸口都不對。
以短劍用力朝向頭盔和鎧甲間的縫隙刺去,才是最具合理性的動作。
李修齊的眼神真摯,看不出一絲在開玩笑的意思。
儘管感到遲疑,在李修齊的氣勢下,羅利還是接過了短劍。
看着比平常用的短劍更厚實的長刃,羅利緊張地咽下口水。
李修齊到底希望羅利怎麼做?
該不會是要羅利在這裏親手送他走上永恆之旅吧?
現在領主已不在世上,也被盜賊忽視。
為了遵守特權而送來生活物資的寺廟人士,不久后,也不會再將這裏變成一座被世上所有人遺忘的城堡。
而住在城堡里的是一名騎在羊身上,還讓商人看見寶庫的年邁士兵。
自殺太失面子了。
不過,如果是藉由他人之手就不會。
羅利俯視着李修齊。
羅利用力握住短劍以掩飾顫抖的手,然後深深吸入一口氣。
這時,羅利發現短劍的刀刃上刻着文字。
神恩。
羅利像是被吸引了過去似的,盯着刻在刀刃上的文字。
儘管必須很乾脆地認輸,但士兵並非想死。
既然不能說出求饒話,只要在會給自己致命一擊的武器上寫出來就好了。
這或許是一種在名譽與真心之間所產生的文化。
羅利忽然緩和表情,然後把短劍插在腰帶上。
看見羅利的舉動后,李修齊忽然放鬆頸部的力量,並隨着發出「叩」的一聲看向天空。
李修齊的表情有別於鬆了口氣,而是顯得爽快的表情。
「我被人憐憫了啊。」
「是的,您被商人憐憫了。」
李修齊扭曲著嘴角,然後嘆了口氣說:「那這樣,我就不能再自稱是士兵了。真是經歷了一場激烈又漫長的愉快戰鬥。」
就這樣,老兵李修齊完成了離開城堡的準備。
羅利說完故事後,不知不覺中雨已經停了。
莉莉薇在羅利懷裏,保持着從身後被抱住的姿勢,躺在羅利身上動也不動。
一陣輕柔的風兒,帶着雨剛停的水氣吹來。
莉莉薇身上的香甜氣味以及長發隨之刺激著羅利的鼻子。
莉莉薇是不是睡著了?
羅利才剛這麼想,懷裏的莉莉薇身體就小幅度地抖動了一下。
莉莉薇似乎是打了噴嚏,羅利一看后,發現火堆里的火勢已轉弱許多。
「唔。」
羅利心想:莉莉薇不知道嘀咕了什麼,後來才發現好像是打了一個大呵欠。
莉莉薇的身軀,在羅利懷裏膨脹起來。
緊接着,這位萬狼公主朝向天空張開嘴巴。
以符合森林王者的作風張大嘴打了呵欠后,莉莉薇睡眼惺忪地趴着朝向木柴堆伸出手。這時,一直被夾在羅利與莉莉薇之間的尾巴,顯得刻意地拍了一下羅利的臉。
羅利心想,或許莉莉薇是以打呵欠來掩飾淚水也說不定。
莉莉薇本身也是受人之託而在麥田裏待了好幾百年,但拜託她的人早已死去,周遭的人們也逐漸忘了她的存在。
「在那之後……這裏就一直沒有人住么?」
因有好一會兒時間沒出聲說話,莉莉薇說到一半時咳了一聲。
「應該是吧。不過,李修齊先生似乎也有所遺憾,才說過要把城堡的所有權和特權全部整理給他想到的對象。看來李修齊先生最後沒能夠順利如願。」
領主們之才會為了得到領地而爭奪不休,是因為,不毛之地永遠是不毛之地,而土地肥沃的地方有限。
明明是這麼簡單的道理,但一旦清清楚楚呈現在眼前時,還是會感到落寞。
莉莉薇漫不經心地把木柴丟進火堆里,火花隨之高高揚起。
「或許世上就是會這樣變化嘛。」
莉莉薇用着特別爽快的口吻這樣說,然後一站起身子,便看向天空。
「世上沒有不會改變的東西。才本大人們能夠做的頂多是好好珍惜眼前的事物︱頂多就只是這樣而已嘛?」
走過好幾百年歲月的莉莉薇都這樣說了,只活了二十幾年的夥伴當然不可能說些什麼。
不過,雪龍城萬狼公主莉莉薇說出這番話后,才開始覺得有些難為情的樣子。
莉莉薇回頭看向羅利,然後有些緬靦地笑着說:「肚子有點餓了。」
羅利一邊感到疲憊地笑笑,一邊拿出麵包和豬肉香腸。雖然在半夜裏吃東西比吃早餐更奢侈,但羅利自己也因為,說故事說得累了,而有些肚子餓。
羅利拿出短劍準備切香腸時,忽然感覺到有視線傳來而抬起頭。
莉莉薇俯視着羅利,露出了壞心眼的笑容這樣說:「你這個傢伙給的憐憫,到什麼程度啊?」
羅利一時之間沒能夠會意過來,但把視線移向手邊后,立刻察覺到了莉莉薇的意思。
貪婪的莉莉薇,以及吝嗇得連零錢也不放過的小氣商人羅利。切香腸的厚度有多厚,代表着彼此利害關係的妥協點。
莉莉薇乞求羅利切厚一點兒,來憐憫她。
羅利則是乞求莉莉薇,少吃一點來憐憫他。
羅利保持用短劍按住香腸的姿勢,沒看向莉莉薇地開口說:「你的意思是要我別當商人嗎?」
羅利用短劍按住香腸,準備切薄一點。
就在香腸的薄皮快要被割破了時,莉莉薇看似愉快地說:「到那時本大人會刺一刀,讓你這個傢伙痛快一些。」
羅利以為莉莉薇蹲了下來,結果看見莉莉薇緩緩抓起短劍刀刃,然後把刀刃移到厚度超過一半以上的位置。
發出愛惡作劇目光的琥珀色大眼,就近在眼前。
換成是士兵李修齊,肯定也會投降。
羅利加重了握住短劍的力道。
「啊~願神憐憫!」
莉莉薇露出滿面笑容。
建築物如果沒有人維護,很快就會損壞。人類的笑容也一樣,如果沒有吃到好吃的飯,肯定很快就會黯然失色。就這點來說,這隻萬狼公主可以說是特別棘手。
羅利一邊為自己找到這樣的借口感到難以置信,一邊抓起厚厚一片香腸送到莉莉薇面前。
李修齊的故事並沒有什麼特別,只是充斥於世上的故事之一。
凡事都有結束和分離的一天。
既然無法避免這點,至少在那瞬間到來之前,能夠讓莉莉薇一直保有笑容就好。
願神憐憫這個愚蠢的行腳商人。
羅利這麼嘀咕后,短劍在月光反射下發出了朦朧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