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會請你當輔助祭司,是因為……主教大人現在這個狀況,必須有人代替他做這件事。我當然也問過,為什麼不要由我們城鎮的人來交涉。可是,主教大人比我們還清楚亞里士多的狀況。」說完之後,鐘有艷嘆了口氣。
她的模樣顯得精疲力盡,我相信絕非我多心才這麼覺得,而是她真的已經精疲力盡了。
我回想起,方才一個接一個走出房間的各種不同領域的人物,並陷入思考。
方才那些人肯定與鐘有艷一樣,是在亞里士多各自擔任重要職務的人物。
然後,其中一定也有與鐘有艷同樣是原本不應該在那職位上的人。
像是早就已經退休的老人,或像鐘有艷這樣過於年輕的少女,就是最好的例子。
重點就是,在亞里士多已經找不到替代的人。
「而且,愛迪斯那邊應該也會猜到我們八成會拿官方當盾牌才對,所以更不能派出我們鎮上的人。要是對方說「你不是官方的人吧?」那就慘了。氣死人了,真正可恨的明明是愛迪斯那些傢伙。你應該也聽說過吧?他們是一群野蠻的邪教徒,脖子上還戴着醜陋的箭頭項鏈。」
鐘有艷一副不屑模樣說出的話語,彷彿一記拳頭打在我頭上。
在那瞬間,腦中不知道有多少記憶全串在了一起。
因為,傳染病發揮可怕威力,而不再有人敢通行的道路旁,出現不知為何攻擊行腳商人的邪教徒盜賊,而受到這些盜賊攻擊的,正是勇敢的主教一行人。
然後,亞里士多的人們見到我們抵達城鎮,表現出異常歡迎的態度。
一路來,亞里士多肯定想盡各種方法,拚命想要閃避愛迪斯提出的交易。在這樣的狀況下,終於等到王美順的欣然承諾,沒想到王美順卻差點丟了性命。
雖然主人對這類謀算他人的事情反應遲鈍,但似乎也察覺到是怎麼回事。
主人睜大眼睛想要說些什麼時,突然看向王美順。
從鐘有艷的態度看來,王美順並沒有說出是什麼人攻擊了他。
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會知道王美順是顧慮到了什麼,才沒有說出來。
邪教徒們為了自我利益而攻擊王美順的事實,如果被亞里士多的人們知道了,就算他們是一群受傷又疲弊的人們,也可能手拿武器站起來。因為,被逼得無路可逃的老鼠,才會勇敢對抗貓。
然後,萬一引發了戰爭,亞里士多百分之百會打輸。
王美順就是顧慮到了這件事情,才沒有說出事實。
「所以,基於必須找一個是行腳商人,又是一個能以官方人士身份表現得體的人物,才會選了你。」
說完之後,鐘有艷瞥了主人一眼。
「原來是這樣啊……」
儘管被稱為官方都市,藍海城卻從事一些凈是比其他城鎮更傷風敗俗的事情,而主人好不容易從那裏逃了出來。才以為好不容易逃了出來,沒想到每一個城鎮似乎都做着類似的事情。
對這般事實感到失望之中,主人忽然一副察覺到了什麼似的模樣抬起頭。
可能的話,這時我真想學人類那樣用手遮住臉。
「那……那個……」
「嗯?」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那個,為什麼……你會因為,這樣而在說這些話之前,就要我放棄當裁縫師呢?」
主人果然還是捨棄不了當裁縫師的夢想。
雖然難得主人會這樣不肯罷休地發問,但就跟我想要用手遮住臉的心情一樣,鐘有艷也感到不忍心。鐘有艷應該不是一個真的個性那麼差勁的少女,才會在抓不到重點下,滔滔不絕地迅速說出不願說出的話語。
鐘有艷只是笨拙了一些,其實是個善良的少女。
「我們會說你是亞里士多的輔助祭司,然後負責交涉,不是嗎?」
「是的。」
「在那之後……如果你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模樣在裁縫店工作……」
鐘有艷一副彷彿在說「你還不懂嗎?」似的模樣,顯得尷尬地抬高視線看向主人。
主人在莉莉薇面就像羊群一樣笨到不行。
發愣了好一會兒后,主人的思緒似乎串連了起來。
「啊!」
這才總算髮出簡短一聲。
「對吧?這樣會很奇怪吧?所以……」
所以,王美順要求鐘有艷告訴主人這件事情。
主人因為,想成為裁縫師,而不顧危險地來到亞里士多。
王美順肯定也非常不忍心。
然而,就跟為了守護更多的羊群,有些時候必須犧牲一隻小羊的道理一樣,此刻正面臨讓王美順不得不做出這般決定的狀況。
王美順應該是覺得至少應該由裁縫師的公會會長傳達這件事情,才會請來鐘有艷。
沉重的沉默氣氛橫跨兩個少女之間。
這件事情沒有誰對誰錯。
只是命運在捉弄人。
「那……那個啊。」鐘有艷先打破了沉默。
「昨天很抱歉。」聽到鐘有艷突然這麼說,主人肯定也覺得不知所措。
主人無意義地不停揮手,然後好不容易才回答說:「啊,不會,呃……我才應該要道歉,只顧着想自己的事情……」
主人一副過意不去的模樣微微低着頭,而鐘有艷看見主人這般模樣,似乎還是感到不忍心。
「錢少蓮也痛罵了我一頓……老實說,當時我有種自己受到譴責的感覺。」
「咦?」
「沒有啦,該怎麼說呢……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但你不是因為,想要成為裁縫師,才會冒死來到我們城鎮嗎?看見你這樣,讓我覺得好刺眼。看見你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冒死來到亞里士多,那時我總算察覺到了一件事情。我問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在大家因為傳染病而一個接一個死去之中,我只知道哭喊個不停……」
雖然有些笨拙,但正因如此.
所以,才能清楚感受到鐘有艷是打從心底說出來這些話。
看見這樣的鐘有艷,會讓人覺得她也是個心地善良的普通少女。
鐘有艷之所以會露出感到可疑的眼神,或許純粹是因為,太過憂心使然。
「所以,那個,我也覺得自己不能繼續這樣下去。」
鐘有艷深深吸了口氣后,抬起頭並伸直背脊。
然後,鐘有艷直直看向主人。
其臉上浮現非常符合裁縫師公會會長這個職位,顯得氣勢非凡的表情。
「所以,我想再次鄭重拜託你。我非常清楚這樣會粉碎你的夢想,但請你當輔助祭司,這次就好,不需要一直當下去。你願意幫亞里士多解救危機嗎?」
鐘有艷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后,雙腳整齊地併攏在一起。
然後,向主人行禮。
在藍海城,當城鎮商人奉承官方人士時會看見他們擺出這種姿勢。
鐘有艷的姿勢充滿了敬意,讓我甚至不禁感動地認為「原來這種動作是用在這種時候啊」。
另一方的主人會有什麼反應呢?
我帶着有些擔心的心情仰望就在身旁的主人,但下一秒鐘,立刻自我反省了起來。主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儘管以為就快實現的夢想在這一刻從手中溜走,主人依舊伸直背脊,但臉上浮現表情柔和的笑容。
「我想這也是神明的指引。」
「呃,那你是答應啰?」
「是的,如果我幫得上忙。」
在這世上,爛好人一個只會吃虧而已。
不過,我一點也不想效命於只對自我利益敏感的主人。
不知道是因為,感動,還是安心,鐘有艷眼角滲出淚水,並要求與主人握手。主人一直保持着笑容面對這般模樣的鐘有艷。
主人那彷彿幫助他人能帶給她無上喜悅似的模樣,簡直就跟真正的聖女沒什麼兩樣。
雖然我只是一隻狗,卻因為,主人這般崇高模樣而深深感動時,主人一邊輕輕抱住抽噎不停的鐘有艷,一邊忽然朝向我露出苦笑。
我又忍不住答應人家了,主人的表情這麼說着。
我大大地甩動尾巴,因為,我最喜歡這樣的主人。
知易行難。非常理所當然地,知易行難當然包含了「成為輔助祭司」這件事情,不知道主人有沒有想過這樣的事實?
主人到了很晚的時間,才總算回到旅館。
燭光照亮下,我差點以為主人變成了曬乾的鯡魚。
「嗚……好累哦。」
留下這句話后,主人不管我悠哉地躺在床上,就直接往床鋪倒下。
雖然我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過了直擊,但主人疲累時,個性就會變差。
如果覺得這樣的形容不好,也可以說主人會變得像幼兒一樣。
反正呢,我束手無策地被主人伸長的雙手抓了個正著。
「戰神,我好累哦……」
主人用着甚至會讓人以為她想要剝下我的皮去鞣製似的力道,粗魯地揉着我的頭,然後緊緊抱住我,壓根不管我怎麼想。
老實說,我都快沒辦法呼吸了。不過,主人把臉埋進我脖子上的蓬鬆毛髮時,一股墨水味道撲鼻而來。
雖然主人以「在藍海城是在官方負責雜務」的說法掩飾了身份,但主人只知道一些形式化的禱告詞。主人老實地說出這點后,鐘有艷以及負責看護王美順兩人的女子們互看彼此,然後點了點頭。
關於在那之後的發展,我只知道片斷而已。
城鎮的工匠或商人公會似乎各自有其敬仰的聖人,而日常的祈禱儀式是由各公會自己進行,並由公會會長取代祭司的職務。
因為,這樣的緣故,在王美順醒來之前先請來這些公會會長,然後說一些有的沒的,嚴厲教育過主人一遍如何說禱告詞,以及儀式的進行方式。
還有一點,那就是主人的識字能力。
主人雖然識字,但不太會寫字。我當然看不懂文字什麼的,所以不能說什麼大話,但主人寫的字就是要拍她馬屁,也難以誇獎字體好看。看見主人試寫的字后,前來加油打氣的萊恩商業公會的葛春光行長也忍不住露出苦笑。
雖然主人時而會利用牧羊人的拐杖前端在地面上練習寫字,但練習的程度似乎相當不足。真的很遺憾,其實主人畫羊群或狗畫得很好呢。
為了能成為臨時的輔助祭司,主人就在鐘樓徹底接受文字、禱告動作之類的嚴格教育。
雖然我一直陪伴在主人身邊,但途中因為,看見我在旁邊,主人就會忍不住求助於我而分心,老早就被趕了出來。說到主人當時的表情,實在沒出息極了。雖然丟下主人一人讓我感到不安,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於是我狠下心,就這麼讓人家抱着我回旅館。
然後,時間到了現在。
主人好不容易才從我的脖子上抬起頭后,一轉身仰卧在床上,然後大大伸了一個懶腰。
宛如踩在枯樹上的清脆聲音傳來。
我把鼻子往主人手邊一湊,立即聞到一股淡淡的甜味。那應該是塗在文字盤上的蠟香。
「你真好命,這麼輕鬆。」
我嗅了嗅味道后,輕輕舔著主人的手,卻聽到主人這麼挖苦。
主人疲累時總是這麼壞心眼。
「他們說明天要學交涉合約的重點,還要背一些應對話語來應付人家問我是否真是官方人士的時候……我真的行嗎?我連今天學的東西都不確定記起來了沒有……」
雖然方才聽到主人的壞心眼話語,所以不禁垂下尾巴,但看見主人說話時一副顯得不安的茫然模樣,讓我怎能繼續沮喪下去?
既然我是個士兵,就更應該在這種時候成為支持的力量。
「嗯……呵呵。也對,一定沒問題哦。」
雖然主人身上沾滿墨水和蠟的味道,但把鼻子鑽進頭髮之中時,還是聞到了熟悉的主人氣味。
我刻意用鼻子發出聲音逗著主人後,主人也閉上眼睛像個小孩子一樣反過來逗着我。
我們經常這樣玩耍。
逗着我玩了一陣后,主人突然停下手來,而這也是每次都會有的情節。
主人臉上浮現豁然開朗的表情,彷彿已經把各種雜念全攪和一起,然後丟出了窗外。
「雖然夢想又從我身邊溜走了,但如果能幫助這裏的人,就要好好努力才行。」
說完之後,主人睜大眼睛凝視着我。
這種時候主人會露出溫柔又堅強,屬於牧羊人的眼神。
「而且,大家一直向我道歉,也一直向我道謝。甚至讓我壓根沒有多餘時間感到悲傷或沮喪。」
主人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笑了笑,然後輕輕抓住我的右前腳腳趾。
她只是用手指把弄着我的腳趾,沒有特別做什麼動作。
「葛春光先生還好心地問我要不要在他們公會工作。他說他們跟很多城鎮都有關係,問我要不要在他們那裏工作。結果其他人聽了,也都說願意協助我找工作……」
主人一邊說話,一邊緩緩閉上眼睛,臉上浮現彷彿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在撓弄其臉頰似的表情。
那表情就像在炎炎夏日裏,刻意讓陣雨打在臉上時的表情。
主人的弱點就是,遇到有人需要她時就會心軟。尤其是人家拜託她時,更是拒絕不了。
就我所見,無論在任何時候或任何地方,主人都不是人家會有求於她的身份。雖說主人是個金錢也好,讓養或權力也好,什麼都沒有的普通少女,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但就是在以牧羊人身份累積十足實力后,還是沒有改變。
所以,不知多久前遇到行腳商人和狼的交易時,主人也是很快就心軟。
雖然主人充分理解自己參與了多麼危險的交易,但主人非常在意那個行腳商人有多麼需要她的事實。
如果只是為了自我利益,主人不可能那麼毅然決然。
不過,途中主人曾經因為,大筆金錢而鬼迷心竅就是了。看見主人這樣,與其說感到失望,我甚至有些稍微安了心的感覺。
「還有人說如果一切進行得順利,要我乾脆就直接當個正式的輔助祭司。」
我原本低頭看着主人用手抓住我的腳,聽到這句不容忽視的話語后,忽然抬起頭。
「雖然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直接就當輔助祭司……但好像有過這樣的前例……只是啊……」
說完之後,主人朝向我露出苦笑。
就我看來,主人順從於官方甚至到了痛苦的程度。儘管如此,主人對官方仍抱有如白紙般純真的想法嗎?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主人露出彷彿在說自己開玩笑開過了頭似的表情,然後把我的前腳拉近她嘴邊說:「可以的話,我還是想當裁縫師。這樣會太貪心嗎?」
我把前腳用力往前推,被我覆蓋白毛的前腳一壓,主人的嘴角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那模樣像在生氣,又像在笑,也像在鬧彆扭。
主人閉上了眼睛,下一秒,主人露出惡作劇的表情。
張大嘴巴並打算咬住我態度狂妄的前腳。
看見我縮回前腳,主人挺起身子不讓我逃跑。
就在我與主人的位置上下對調時……有人輕輕敲了門。
「來……來了!」主人答道,然後不知道怎麼搞的輕輕頂了一下我的頭。
好像我才是愛惡作劇的小毛頭一樣。
最後,主人整理一下服裝,並從床上站起來。
門後傳來鐘有艷的聲音:「抱歉,這麼晚來。」
「不會……」主人一邊回答,一邊從頭到腳看了站在門后的鐘有艷一遍。
鐘有艷在這麼晚的時間到訪,樣子還有些怪怪的。
「我知道你應該很困了,但請借一些時間給我。我可以進去嗎?」
主人點點頭回應鐘有艷的話語,並讓開身子讓她走進房間。
鐘有艷保持兩手抱着一大堆物品的姿勢走進房間后,主人背着身子關上房門,且仍然發愣地望着她。
我也走下床鋪,在鐘有艷四周走來走去。
鐘有艷打算做什麼呢?
燭光籠罩下,鐘有艷的臉上雖然蒙上深深陰影,卻完全不見白天那般的懷疑眼神。不僅如此,她的全身充滿活力,連我也不禁感到驚訝。
「我剛剛去了卡瑞卡大人的宅邸,搜括了東西回來。」
「搜括東西?」
「沒錯。搜括這個。」
說着,鐘有艷攤開一大塊布料,然後高舉給主人看。
那是一塊純白色的美麗布料。
「我要用這個做祭司服。這塊布料很高級哦。照理說,應該是師父才能用這種布料……啊,現在我就是師父啊。反正,這塊布料有這麼高級就對了。」
說完之後,鐘有艷眯起眼睛一副慈愛模樣俯視布料。
雖然只是一塊布料,但在其美麗色澤加分下,不過是攤開來而已,看起來已經像一件餘韻十足的祭司服,真是不可思議極了。
「其實啊,這是鋪在卡瑞卡大人宅邸里的桌布。」
主人顯得有些驚訝,我也試着用鼻子嗅了嗅味道。原來如此,確實有一股淡淡的魚味和黃芥末籽味。
「因為,沒什麼時間裁縫,所以今天要先量好尺寸。」
鐘有艷動作熟練地折起大塊布料后,從抱來的物品當中,取出好幾處打了結的細繩。
她似乎打算用細繩替主人量身材尺寸。原來量尺寸有這麼多種方法啊。
「時間充裕的話,應該要一點一點仔細量才行,但這次會來不及……當然了,你真的要變成輔助祭司大人的時候,不會用這種卡瑞卡大人宅邸里的桌布,我會拿真正做衣服的布料來做。」
鐘有艷讓主人站直身子,然後動作俐落地量着手腳長度以及身體尺寸。她這麼說完后,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或許一方面是因為,正被人量著尺寸,但主人本身就很怕癢,所以發出了竊笑聲。幾天前主人壓根無法想像會有人打算使用鋪在貴族家的桌布為她縫製祭司服,而現在有人這麼做,主人肯定覺得很開心吧。
世上的際遇真是不可思議。
在那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
鐘有艷忽然開口說話:「你為什麼會想當裁縫師?」
雖然,鐘有艷的問題來得很直接,但主人也以不輸人的直接態度。
正面對鐘有艷回答說:「因為,我似乎很難有機會穿漂亮的衣服,所以就在想希望至少能做漂亮的衣服。」
鐘有艷原本一邊讓主人不停轉圈子,一邊量尺寸,聽到主人的回答后,鐘有艷之所以會讓主人面向她,或許是抱着有些惡作劇的心態。
「呵呵。要縫製漂亮的衣服很難哦,剛開始要先從老頭子穿的髒兮兮工作服做起。」
聽到鐘有艷的壞心眼話語后,主人正直地表現出驚訝。
「不只這樣,學徒期間壓根沒什麼機會碰到針。以我們公會的規定來說,當裁縫師的學徒差不多要六年的時間。第一年要負責打掃工作場地。第二年負責維護道具。到了第三年,就算第一次有機會碰到針和剪刀,也還不能拿布來縫,頂多只能拿碎布來練習。第四年總算能開始縫製像樣一點的衣服。第五年能從零開始做起比較正式的服裝。第六年就算通過了學徒畢業考,也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師父……前任師父聽說是在拜師為徒過了十二年後,才有機會縫製城鎮少女的結婚禮服。」
鐘有艷在最後用力拉緊細繩,測量了讓主人很在意的前胸部位尺寸。
不過,我可沒漏看鐘有艷在數打結數量時,稍微多算了一些。
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祭司服本來就是這樣量尺寸,還是鐘有艷預估還有成長空間,或是憐憫主人的表現就是了。
「十二年……」主人一邊嘀咕,一邊屈指計算。
十二年的時間比主人遇到我到現在,還要長得多。
無庸置疑地,十二年後我肯定已經不在這世上。
「不過,我也沒有當學徒當那麼久,現在就在做祭司服了。所以也是要看運氣。」
然後,因為,主人莉莉薇面的運氣沒那麼好,所以必須放棄在亞里士多成為裁縫師的夢想。
鐘有艷在老舊紙張上記下一大堆內容后,抬起頭一副過意不去的模樣笑了笑。
「雖說只是臨時的,但你一樣是要成為祭司大人,所以未來一定會受到神明庇佑。」
如果主人是那種會說「這只是暫時的任務」而能輕易拋下的人,應該早就能幹地當上了裁縫師。
主人點點頭,然後展露笑顏回答說:「嗯。」
「你有時間的話,來一趟工作坊吧,我可以讓你一些技巧。」
「咦?」
「那衣服是你自己縫的吧?縫得很醜。」鐘有艷指著主人的衣服說道。
就算慌慌張張地遮掩,也擋不住無數的縫補痕迹,主人卻一副像在揮去塵埃似的模樣拍了拍衣服,然後紅著臉低下了頭。
雖然,主人對裁縫抱着難得有的自信,但世間總是如此不順人意。
「我可以讓你一些基本技巧。雖然我自己都還有很多技巧想向前任師父學習。」
鐘有艷在桌上揮動羽毛筆的模樣看起來,已是個十足的裁縫師。
或許一方面是因為,沒能好好吃飯,才會如此纖瘦,但鐘有艷的纖細曲線散發出禁慾感,動不動就像在懷疑人的目光,也像是為了準確看布料而有的獨特眼神。
鐘有艷的模樣很適合以「年輕女師傅」來形容。
「請務必讓我基本技巧。」
聽到主人的話語后,鐘有艷顯得難為情地眯起眼睛,並回答了聲:「嗯。」
「還有,我也可以讓你那個吧。」
「那個?」
「沒錯。」
鐘有艷一邊說道,一邊收拾起東西。
時間已經很晚了。
連我這條不貪睡的狗也因為,太困,而忍不住張大嘴巴打哈欠。
所以,鐘有艷緊接着說出的話語,就這麼直接丟進了我的大嘴巴里。
「我聽旅館的老闆娘說你在唱走了調的裁縫師之歌。」
我不小心從喉嚨發出奇怪的叫聲。
如果我是人類,肯定會捧腹大笑。
鐘有艷也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只有主人一人在橙色燭光籠罩下,仍看得出滿臉通紅,並且僵著身子。
「那、那、那個是……」
「哈哈哈,現在已經晚了,所以不太方便,但我會找時間好好讓你怎麼唱。我第一年當學徒的時候,就已經唱到都不想唱了。我還被迫站在城鎮的廣場中央唱呢。」
鐘有艷一把抱起布料和其他物品,然後一副懷念的模樣說道。
主人因為,太過難為情而甚至眼角泛著淚光,但那表情也摻雜了開心情緒。
「不過,相對呢。」
看見我不停地甩動尾巴,鐘有艷用腳尖頂了一下我的側腰后,繼續說:「你要讓我唱牧羊人之歌。」
站起身子之前,我的視線已經移向主人。
主人的臉部像結了冰似的僵住不動,然後把視線移向一直立在牆上的那把具有特徵的拐杖。
主人當然能堅稱那是行上所需的拐杖。
即便如此,主人還是把視線移回鐘有艷身上,並試圖張開顫抖的雙唇。
這時,保持淡淡笑容的鐘有艷先開了口:「錢少蓮跟我說過了。畢竟那傢伙繼承了先祖流傳下來的遭人唾棄血統,只能當個放高利貸的人。那傢伙很擔心你呢。啊!不用這麼嚴肅啦。」
鐘有艷踏出一步、兩步地走近主人,然後在主人耳邊低聲說:「因為,我也打算找放高利貸的人當老公。」
「咦!」
主人的表情一變再變,甚至讓人佩服起她怎麼有辦法說變就變。
鐘有艷一副享受看主人這般反應的模樣眯起眼睛,然後一邊說:「我走了。」一邊朝向房門走去。
「小狗狗也是,昨天抱歉哦。」
我叫戰神,不叫小狗狗!
我先吼了一聲,這麼提出主張后,才目送鐘有艷走去。
鐘有艷走出房間后,房間內只聽得見蠟燭燃燒的聲音。
我回頭看向主人後,發現主人保持着多種情緒交雜、難以形容的表情,並用手按住雙頰杵在原地。
主人想要成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會動搖的輔助祭司,似乎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磨練。
我貼近主人腳邊坐下來后,主人保持按住雙頰的姿勢,低頭望着我說:「她說要找放高利貸的人當老公耶。」
這點似乎才是主人感興趣的地方。
雖然覺得有些受不了主人這般反應,但也覺得很像人類少女會有的表現,所以算是好事吧。
旅館老闆娘端來早餐時,一起送來了長年用慣的聖經。
王美順昨晚似乎清醒過來,並且寫下吩咐事項。王美順吩咐說因為,其身體狀況不是很好,打算休息到過了中午的時間,所以要主人在那之前暗記好一些禱告詞,並且把碎布條夾在要主人暗記的幾個地方。
在城鎮里吃早餐是非常奢侈的行為,而如果說旅館願意招待早餐,是代表感謝主人救了王美順的證據,那麼今天的早餐又換回了小麥麵包,就會是感謝主人下定決心接受城鎮請求的表徵。
雖然我也享用了幾口小麥麵包,但也再次聽到主人的壞心眼話語。
沒錯,我不需要實際暗記什麼東西,但我敢自信滿滿地說自己是支撐主人暗記的力量。
支撐基本動作的士兵總會被誤解過得很輕鬆。
「此乃神之榮光……」
主人反覆嘟囔個不停,一隻腳還脫去涼鞋,一直在我的背上,來回滑動。
如果背錯了,主人就會用腳趾頭夾住我的毛髮拉扯。
總算記住內容並往下一個內容前進時,主人就會嘆口氣,並同時壞心眼地用力壓我的側腰。
湖泊想要有滿滿清澈湖水,湖底必須有足夠的深度讓泥土沉澱。
只要主人覺得能發泄,我非常樂意被蓋上一層泥。
不過,還真希望有人能誇獎一下為了不阻礙到主人用功,一直趴在桌下忍耐的我。
還有,希望主人不要一想到就把腳趾頭塞進我的耳朵里。
只有在主人這麼做時,我才會抬起頭,然後把冰冷的鼻尖貼在主人腳底。
「此乃神之榮光……所現。這是因為……這是因為……唔……」
主人因為,想不出來而發出低吼聲,陪伴羊群生產時的主人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雖不確定有沒有傳來「碰」的一聲落地聲,但主人忽然挺起身子這麼說:「這是因為,我們遵照了神之旨意!」
主人在這之後確認了答案是否正確,看那模樣似乎已經背起來了。
她粗魯地用腳撫着我的背。
既然我都承認主人的集中力和能力很好,那就壓根沒必要為她擔心。雖然我們彼此語言不通,但主人在短短期間內,已成長為那麼了不起的牧羊人。暗記文字這種單純行為與牧羊人的工作比起來,壓根是易如反掌。
「嗚……雖然我不確定有沒有記住最前面的內容,不過嗯,其實還挺容易記住的……喂,你有沒有在聽啊?戰神。」
看見主人朝向桌下探出頭,我只好挺起身子爬出桌下,然後在主人身邊坐下。
主人一邊露出難得見到的驕傲表情,一邊撫摸我的頭這麼說:「你就不能也記住個什麼辭彙嗎?」
我是一匹士兵,士兵不需要語言。
看見我別過頭去,主人像個喜歡自豪的小孩子一樣用鼻子發出嘆息聲。
然後,一副有些瞧不起我的模樣,摸了摸我的頭。
我都不知道該從何處生氣起。
很久沒看見主人這麼天真無邪的表現了。
因為,我的心胸非常寬大,所以決定大方地原諒主人。
「啊,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哦?」
雖然木窗敞開着,但在不熟悉的房間里,而且不是住慣了的羊寮,所以沒辦法從光線強弱立刻判斷出時間。
主人從桌上站起來,然後把頭探出窗外仰望天空。
主人這般模樣讓我感到新鮮。
因為,過去主人在城鎮時總是在亂七八糟地堆著麥桿,還有老鼠和雞隻隨意走來走去的羊寮內一邊像個受高燒折磨的病人躺着,一邊推算時間。
然後,主人會看向設置在高處用來採光的小小窗外,並望着天空推算時間。
這時候,主人會露出像是顯得達觀,也像是感到絕望的表情,讓人看了不禁感到心疼。
與過去這些時候相比,現在的主人看起來幸福極了。
可能是主人認識的人從底下走過,主人揮了揮手做出回應。
「差不多該出門了。戰神!」
我叫了一聲后,在房門前待命。
主人急急忙忙地做了各項準備后,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看向某位置。
取下鐘錶的拐杖就立在牆上。
主人看着拐杖,並且停下動作。
她的側臉散發出像是落寞,也像是悲傷,甚至有種罪惡感的感覺。
因為,這把拐杖,害得主人在城鎮里受到冷酷對待。儘管如此,過去主人一直緊緊抓住不放的,同樣是這把拐杖。
我有些擔心而在房門前有些想要站起來。
然而,我沒有這麼做。因為,主人回頭看向我,並且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我們必須往前進。
為了前進,必須捨棄一些東西。
這時我們應該做的不是感到悲傷,或有罪惡感,更不是要抱住老舊的東西不肯放手。
我們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也就是心懷感激。
主人摸了摸我的頭后,我叫了一聲。
為了踏出朝向未知世界的第一步,主人與我打開了旅館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