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靜靜地逐漸加深,船隻往來頻繁。
昨天才剛長途跋涉駛進港口,只悄悄做了修補及補給工作后,明天就急着出航,可見其往來之頻繁。
不僅如此,能為船員及船隻祈禱安全的聖職者人數也相當有限。
如果沒趕上這班船,下次必須隔一個月以上才能再做生意;像這類的情形,似乎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
與陳香竹討論完事情只隔了一天,洛芙便在今天正午剛過的時間,與陳香竹一同坐在無窮無盡商行的書桌前。
不過,代表商行簽約的基克爾並不在現場。
透過基克爾與商行簽約之前,洛芙與陳香竹之間必須先簽訂另一份合約。
「你看一下這個。」
那是事前請萊瑞拉檢查過,謹慎地連文章語法也做了修改的合約。
除非陳香竹是跑腿的小夥子,否則應該一眼就能看出是什麼。
貴族之間如果簽訂合約,不是被解讀成不信任對方,就可能被解讀成在侮辱對方。
洛芙不禁覺得心臟揪了一下,而她知道一定不是自己多心。
陳香竹接過洛芙遞出的紙張后,忽然抬起頭看向洛芙。洛芙縮起肩膀,腦中閃過陳香竹生氣的模樣。
然而,別說是生氣,陳香竹甚至露出感到安心的表情笑了出來。
「這樣我就能安心了。」
因為,掌握不到陳香竹的意思,洛芙竟然少根筋地反問說:「安……心?」
「是的。我本來在想,你該不會真的只打算做口頭上的約定……我當然不是不信任你。因為,是你要把比性命更重要的資金借給我。這麼重要的錢如果只是靠着口頭上的約定借給我……」
陳香竹拍了一下插在腰上的短劍,以開玩笑的口吻繼續說:「我就必須像士兵一樣拚命。」
聽到陳香竹的話語后,洛芙才忽然明白陳香竹的心態。
有別於貴族與士兵之間的關係,做生意時必須把彼此的責任明確化,再討論利益與損失。
即使這邊兒給予對方無限信任,對方也可能只會帶來極少利益給這邊兒。
那利益少得甚至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所謂的生意,並非是因為,給予很大的信任,就一定能得到與其相稱的回禮。
如果是士兵,能拼了命去做。
商人就不行了。
「不過,我當然也會覺得很開心。沒有一個商人被人信任,還會不開心。而且,看到這個數字……我又得不顧一切地拚命了。」
陳香竹明明不過是說出交易上的數字,洛芙卻不禁臉頰微微泛紅。
信任對方的程度就算被直接解讀成好感,也沒什麼好奇怪。
不過,這裏是商行的一間小房間。
洛芙挑選字眼開口說:「我聽上過戰場好幾次的老士兵說過,當戰場上沒有一絲不安時,就能發揮所有力量。」
「而且,信賴也能消除不安。」
陳香竹只讓目光掃過紙張一遍后,便在紙張最後簽了名。
這份合約的條件雖好,但視狀況而定,陳香竹也可能負債。
「那麼,接下來應該換我來幫你消除不安。我會卯足勁地賣東西。」
洛芙曾聽過前夫在房間里怒吼時說出這樣的字眼。
給我卯足勁地賣東西!卯足勁地買東西!
洛芙現在不再覺得這樣的字眼顯得低俗。
這字眼聽起來就像戰場上轟隆響起的馬蹄聲。
「那麼,開始採買的工作吧。」
洛芙在陳香竹之後簽了名后,敲響書桌上的小鈴鐺,把基克爾叫回了房間。
「浩軒無雙生產的各色薄毛織物,所有款式共二十二件。由藍森林的工匠公會編織染色,並且蓋了印的麻織物縫製出來的各色衣服共二十件。還有,四件周小福的銀制飾品……」
基克爾一項一項緩緩讀出由陳香竹列出、洛芙寫在紙上的商品目錄。
因為,基克爾依舊是面無表情,所以完全看不出他對這份商品目錄抱有什麼樣的感想。
但不知為何,洛芙就是覺得基克爾應該抱有好感。
不過,不管基克爾的感想如何,洛芙兩人純粹是透過基克爾服務的商行採買商品而已,就算商品再怎麼離奇,也不會有問題。
基克爾重新看過一遍寫在目錄上的商品與數量,以及顏色或價格等細節后。
先揉了揉眉頭,再看向陳香竹說:「我不確定能不能湊到二十件浩軒無雙生產的商品。浩軒無雙生產的毛織物現在非常受歡迎。產能上是沒有什麼問題,但工匠們抓住我們的弱點,正打算漲價。應該只能入手十到十五件吧。如果兩位不惜成本也要搜購到的話,我就照着這個數量下單。」
當然了,購買金額越大,基克爾他們這些負責售賣的商行就能得到越大的利益。
而且,商品來源是在無法立刻確認狀況的對岸,所以壓根無法得知基克爾的發言是真是假。
然而,陳香竹毫不遲疑地當場回答說:「價格不能改。請在這個價格買得到的範圍內,儘可能地搜購商品。」
「我明白了。」
基克爾直接在紙上寫下注意事項后,緊接着討論下一種商品。
「關於藍森林的商品,如果是這個顏色應該沒問題吧。就算加上公會的蓋印費,我想這價格也採買得到。至於周小福的銀制飾品……任何一家工作坊做的飾品都可以嗎?」
「無所謂。不過,我要鑲上珍珠和珊瑚的東西。」
聽到陳香竹的回答,基克爾第一次露出揚起一邊眉毛的表情。
「原來如此……那地方的琥珀已經不流行了啊。」
「我沒這麼說。」
兩人別有含意的互動看起來像在互斗,又像是很要好的樣子。
洛芙不禁有種近似疏遠感的感覺,與其說是因為,她的交涉技術不足,這種感覺更像小時候男孩們在她面前低聲說着男孩才懂的秘密。
「我明白了。我們會盡最大努力採買這些商品回來。那麼,請兩位在這裏簽名。」
基克爾發出「咚」的一聲把商品目錄放在書桌上,並指向紙張下方的位置。
這動作的意思是要以商品目錄取代合約書。
看見陳香竹看向自己,洛芙輕輕點了點頭。
陳香竹接過羽毛筆先簽上名字后,起身讓座給洛芙。
「請再確認一次商品名稱。」
基克爾一邊在書桌旁等候,一邊簡短地說道。
畢竟,是採買來自對岸的商品,發現內容有誤時想要挽救並非那麼容易。
尤其是描述顏色有很多的辭彙,萬一寫錯了,那可是大事一樁。
所以,在記載了商品及注意事項的紙張上簽名,能為洛芙兩人形成一道守衛線,也能為基克爾他們形成一道守衛線。
沒有什麼事情比跟人爭論個沒完沒了更丟臉了。
一直以來,洛芙只是讓自己記住萊瑞拉這句話。
而現在,她能慢慢體會出這句話的意思。
「這樣就可以了嗎?」
洛芙花了一會兒時間不知確認過幾遍后,簽下了洛芙之名。
基克爾看了洛芙簽下的名字后,瞥了洛芙一眼。
雖然在基克爾面無表情的假面具下看見少許驚訝神色,但洛芙也裝出不知情的樣子。
「可以。那麼,最後由我來簽名。在神之名下……」
雖然陳香竹和洛芙也很習慣使用羽毛筆,但基克爾使用羽毛筆的熟練程度與兩人有着明顯區隔。
基克爾明明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着在書桌上的紙張簽名,其筆鋒字體卻比現場任何人都來得穩健且優雅。為了證明是三人簽訂的證書,基克爾在名字下方寫下向神明宣誓的固定句型。
而且,基克爾簽名時的筆鋒顯得優雅,但寫下向神明宣誓的宣言時,筆鋒卻變得莊嚴。
或許基克爾懂得寫出多種筆跡也說不定。
商人們的多才多藝程度實在令人驚訝。
「那麼,這樣本商行就與兩位完成了代替兩位採買這些商品的簽約動作。願神庇佑我們!」
一直以來,洛芙都是在萊瑞拉的幫助下做生意,而這是她第一次像這樣與人簽訂書面合約。
基克爾說出這番話后,洛芙與陳香竹籤下名字的紙張,將決定兩人的命運。這讓洛芙不禁有種彷彿不小心走入回不了頭的道路、近似後悔的感覺。
即便如此,洛芙還是緩緩地吸氣,再吐氣。
此刻的緊張感讓洛芙覺得舒服。
「拜託您了。」
陳香竹伸出手與基克爾握手。
然後,基克爾朝向洛芙伸出了手。洛芙雖然感到驚訝,但也坦率地感到高興。她有種輕飄飄的感覺,覺得自己總算成為能獨當一面的商人。
「採買動作差不多要花上兩個星期左右的時間吧。」
「這麼快?」
洛芙這麼詢問后,基克爾一邊輕輕笑笑,一邊點了點頭說:「如果必須去到每個城鎮一項一項採買這些商品,確實要花上好幾年才能採買齊全。不過,這上面列出來的商品之所以這麼受歡迎,是因為,也很容易採買。以這些商品的容易採買程度來說,只要找出聚集來自各地的大量商品、被視為貿易要塞的城鎮,就一定找得到。所以,我才會說兩個星期。當然了,如果船隻延遲,就沒辦法這麼快了。」
等待墨水幹了后,基克爾小心翼翼地捲起簽了名的紙張,並收進書桌的抽屜里。
雖然感到訝異,但洛芙認為,或許透過商行交易就是這麼回事吧。
重要的是,列在紙上的內容沒有任何會被人利用之處。商行只要照着紙張所記載的商品採買就好了,而且如果沒有採買,也能提出抗議。
這麼改變想法后,洛芙看向排列在牆壁上的架子,以掩飾自己的注意目光。
想到放在房間架子上的無數紙張,一定也是像這樣把某人與某人的交易化為文字,洛芙不禁感慨萬千。
洛芙只是讓目光稍微掃過架子,就看得出紙張數量驚人。
思考着不知道世上到底有多少交易被進行,她不禁有種暈眩的感覺。
「但願一切能進行得順利。」
聽到基克爾看似無意說出的話語,洛芙與陳香竹不約而同地以笑臉點了點頭。
洛芙來到在基克爾介紹下,第一次與陳香竹見面的立食酒吧。
與陳香竹舉杯預祝生意成功!
早上時間,港口為了將貨物經由陸路往城外運送而忙成一團。
過了中午,就變成忙着從船上卸貨到港口。
來到黃昏時分后,則忙於把集中到港口的大量貨物裝上船。
然後,船隻會在第二天一大早駛出港口。
幾十年來,港口一直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般作業。
洛芙今天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能融入在這股巨流之中,喝下啤酒後,不禁覺得胸口一陣沁涼。
雖然洛芙的話變少,但陳香竹沒有詢問她怎麼了。
陳香竹只是在對面靜靜地微笑着。
採買服裝來銷售。只要銷售服裝的利益夠多,就算利益對分,也能分到兩成採買金額的利益。這金額有多大,只要寫下數字計算一下就知道。第一次賺得兩成利益。下一次能賺得的利益,是採買金額加上這兩成利益的兩成金額。只要這麼反覆下去,第四次就能賺得兩倍,第九次就能賺得五倍的利益。假設採買作業能在兩個星期完成,再花上一星期銷售,一年能進行約十七次交易。
想到做了十七次交易后賺到的利益,洛芙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為,她想起自己像個小孩子熱衷於遊戲一樣,不停寫出計算利益的數字。
一年後,利益會變成本錢的二十二倍。
現在洛芙能理解商人們,怎麼有辦法賺到壓根不把貴族放在眼裏的利益。商人們肯定每年都賺得到這麼多的利益。要是她說出「做生意真是太容易了」這種話,萊瑞拉肯定又會憤怒地瞪大眼睛。
不過,這筆生意的展望極佳,讓洛芙忍不住想要說出這樣的話。她認為,世上真的存在着美好的相遇。
洛芙以比平常快上些許的速度喝光了第一杯酒。雖然洛芙的酒量不是那麼好,但現在要她喝多少,她都喝得下。
「小心興奮過了頭,會不小心掉進別人設下的陷阱哦。」
陳香竹好不容易開口說話,卻是說出這般話語,可見洛芙有多麼興奮。陳香竹說出這句話時,洛芙正好剛剛加點了第二杯酒,她顯得難為情地放下朝向店老闆舉高的手。
如果這句話是從萊瑞拉口中說出,洛芙肯定會不高興,但現在她臉上浮現了靦腆笑容。
「不過,雖然我這麼說,昨晚我自己也是在半夜醒來,然後賴著燭光在思考利潤。」
「你是說第一次賺兩成,第四次就變成兩倍?」
聽到洛芙的話語后,陳香竹露出驚訝的表情。
然後,陳香竹笑了笑,並立刻喝了口酒來掩飾驚訝。
「這當然也算過,但我沒去想過事情會發展得這麼順利。」
「你的意思是……無窮無盡商行會使壞心眼?還是負債的部分讓你掛心?」
陳香竹先眺望在港口不停忙碌勞動着的工人們,然後看向洛芙說:「也有可能得不到你的信任。」
「那,我會把這點也加上。」
洛芙認為,如果不是在這般喧囂之中,感覺一定會更好。
然而,正因為,洛芙與陳香竹兩人一同墮落到這種地方,才有今天的互動。
「或許是我自己單方面的想法,我總覺得商行是更卑鄙的地方。」
這次與上回不同,桌上不再只有豆子,還多了烤羊肉。陳香竹帶着自嘲意味地笑笑后,用刀子刺起羊肉。
「經常有人會批評……說商行那些人只要能賺到錢,似乎怎樣都好。」
「有時候他們也會讓人覺得不爽。」
上次見面時,陳香竹為了掩飾苦笑而咬了豆子。
而羊肉似乎沒有這樣的功效。
「我也有過這樣的想法。我以為他們會提出更麻煩的條件,像是酌收貴得驚人的手續費,或故意在合約上挑毛病之類的。沒想到他們會這麼乾脆。像無窮無盡商行規模這麼大的商行,或許不得不注重體面吧。」
「如果是這樣,生意做起來就會更輕鬆,是這意思嗎?」
聽到洛芙的話語后,陳香竹微微傾著頭。
他的舉動不是在否定,也不是感到疑問。
而是不討厭聽到這種發言。
「當然了,你給我的條件更是好到讓人無法相信。」
聽到陳香竹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洛芙做作地別過臉去。
兩人互相沉默了好一會兒后,一副忍不住的模樣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然後,如漣漪般笑過一陣又一陣后,總能讓人覺得心靈受到洗滌。
「以後請多多指教。」
說着,陳香竹伸出了手。
洛芙當然知道陳香竹口中的「以後」,並非只指這次的交易。
雖然聽見萊瑞拉的忠告在耳邊響起,洛芙還是認為正因為,這是一場美好的相遇,所以更應該好好珍惜。努力賺錢,越賺越多,最後……
而且,想要知道商人們所追求,並期待看見的盡頭到底有什麼存在,比起獨自尋求,不如兩人一同尋求肯定會愉快得多。以一同尋求的伴侶來說,陳香竹算是不錯的人選。
雖然洛芙壓根不記得了,但她與陳香竹真正第一次見面是在晚餐會上。這次跟在晚餐會上不同,洛芙牢牢握住了陳香竹伸出的手。
以前,雖然洛芙只是輕輕觸碰對方的手而已,回到家時卻握得手都疼了。
不過,現在她不會再隨隨便便與人握手了。
洛芙只與能信任的對象,以及能讓她賺錢的對象握手。既然如此,她當然要牢牢用力握緊陳香竹的手。
離開宅邸后第一次靠自己的雙腳走路時,洛芙驚訝地發現地面竟是如此堅硬,而這次也一樣。第一次用力與人握手后,她才發現對方的手有種難以形容的硬實感。
陳香竹臉上一直掛着淡淡的微笑,直直凝視着洛芙。雖然洛芙也凝視着陳香竹,但這裏並非鋪上白布的餐桌。花了足夠時間握手后,洛芙咧嘴一笑,並把視線移向酒杯。
「商人一定會這麼做。」
聽到洛芙的話語后,陳香竹沒忘記裝出感到可惜的模樣。
洛芙認為,他一定會是個好搭檔。
看見他舉高酒杯,洛芙也舉起酒杯敲響對方的酒杯。
這天晚上,洛芙趁著用餐時向萊瑞拉報告簽約過程。
洛芙說明了大約需要花費多久的採買時間、基克爾提示的手續費,也沒忘記補充說明基克爾無意說出的感想。
萊瑞拉一直閉着眼睛聆聽,最後睜開眼睛,並緩緩展露笑臉說:「但願一切能進行得順利。」
聽到萊瑞拉說出與基克爾一模一樣的發言,令洛芙忍不住笑了出來。洛芙認為,似乎累積了某程度經驗的商人都很喜歡這句台詞。或許是這句台詞充滿期待,又不會太樂觀,才這麼討喜也說不定。
目前還只是下訂單做了採買動作而已,等貨物送達后,還有銷售工作必須做。
但,這天晚上洛芙用餐用得愉快,也許久不曾感覺如此心胸開懷。
事後回想起來,洛芙才發現這天是她的命運分歧點。
向萊瑞拉說明簽約狀況時,如果也說出那件事情就好了。
現在後悔也無濟於事。
商人絕非聖人。兩個星期後,洛芙切身體會到了這個事實!
這兩個星期的時間,洛芙忙着做一些不需要本金的幫手工作。
只要擁有某程度的可信度以及方向感,城鎮及深山裏多的是希望僱用人幫忙搬運貨物的僱主。
洛芙有時會把毛織物送到遠方的水車小屋進行氈縮處理,回程則是幫忙傳送村民們寫給城鎮商人的聯絡書信。
雖然這些都是不會失敗且穩定的工作,但只能賺得到與勞力相符的利益。
洛芙滿腦子都想着採買服裝的事情。
因為,她一直有種想法。
她想着如果服裝生意進行得順利,就不需要再做這種當人幫手的細碎工作。
至於陳香竹,則是為了查出貴族們的荷包飽滿程度和流行趨勢,忙着逮住時而來到城鎮的傭人們以收集情報。
下來城鎮居住后,洛芙才知道原來遠離城鎮的宅邸內部情報本身,就具有價值。洛芙也得知來到城鎮採買物品的傭人們,會四處說出宅邸內部的狀況或謠言,並以現金收取代價的事實。
洛芙向貝貝確認這個事實時,貝貝一副尷尬模樣別開了臉。
她似乎也做過不止一次這樣的行為。
洛芙抱着「該不會也是吧」的想法詢問萊瑞拉后,才知道當初就是傭人把洛芙家陷入窘境的情報告訴萊瑞拉服務過的商行,也就是洛芙前夫所掌管的商行。聽說那名傭人得到了一大筆錢。
洛芙的前夫來到宅邸提出結婚請求的幾天前,有名女僕離開了宅邸,應該就是那名女僕提供了情報。
事到如今洛芙並不怨恨那名女僕,反而還佩服起女僕的精明表現。
她認為,原來眼力好的人處處可見。
「姑娘。」
洛芙正吃着放了大量乳酪的燉肉料理當午餐時,原本忙着接應來訪者的貝貝一回來,立刻這麼呼喚。
她手上拿着一封信。
洛芙看向萊瑞拉后,看見萊瑞拉點了點頭。
「謝謝。」
從貝貝手中接過信后,洛芙拆開只上了少許紅色蠟封的信封。
信上寫着基克爾的簽名,以及告知裝了貨物的船隻已平安抵達的內容。
洛芙立刻合上了信紙並收進懷裏,然後站起身子。
萊瑞拉總是百般叮嚀洛芙絕對要吃完飯,但這時候也表示了默認。
向貝貝道歉后,洛芙抓起外套和頭巾說:「我去賺大錢了。」
雖然,看見貝貝瞪大了眼睛,萊瑞拉則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
但洛芙沒有多理會地披上外套,並纏上頭巾走出家門。
她準備前往,出租一間房間給陳香竹的工匠工作坊。
聽說陳香竹還不太懂得家世和身份之差時,與他感情要好的傭人以工匠身份在該工作坊工作,那名傭人知道陳香竹沒地方住后,便介紹陳香竹住進該工作坊。
世上有許多事物都是靠着人際關係在運作。
這也是萊瑞拉語錄之一。現在洛芙也能慢慢體會出這句話的意思。
「抱歉。請問陳香竹先生在嗎?」
洛芙自覺最近壓低音調學男生說話,也學得越來越像樣了。
一名工匠趴在細長型工作桌上,敲打着延展開來的皮革,他一臉呆然地看着洛芙。
洛芙又詢問了一次后,工匠似乎總算明白了她想找的人是陳香竹。
「哦,陳香竹先生正好回來吃午飯。他在四樓,從那邊的樓梯爬上去。」
「謝謝。」
道謝時要說得清晰,但簡短。
年輕工匠立刻咧嘴露出親切的笑容。
洛芙是在經常進出負責氈縮處理的水車小屋時,學會讓工匠喜歡自己的方法。
因為,採取利用水位落差而轉動水車的構造,所以工作坊的階梯又窄又陡。洛芙一下子就習慣如何衝上階梯。
開始做生意的這短短期間賺的錢雖少,但洛芙學會了很多東西。
她衝上階梯,一鼓作氣地爬到四樓。
爬上四樓后,不禁感到有些訝異。因為,洛芙以為爬完階梯后,會看見走廊和房門,可以讓她先喘口氣。
如果興奮地衝上階梯,還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未免太丟人了。
明明害怕丟人,洛芙卻在爬完階梯並準備繞過扶手的那個瞬間,看見陳香竹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吃着麵包。
「……你好。」
陳香竹吞下麵包后,依舊面帶驚訝表情地這麼說。
洛芙試圖立刻做出回應,但就是說不出話來。
她急忙從懷裏拿出信件。
「這個。」
然後,洛芙總算說出這麼簡短一句。
不過,真正重要的事情不需要太多言語,也能溝通。
陳香竹從椅子上站起來,沖向洛芙說:「船到了?」
洛芙點了點頭后,陳香竹也慌慌張張地抓起了外套。
兩人穿過被人群與馬匹擠得水泄不通的港口,飛奔進入無窮無盡商行。
這是洛芙生來第一次真的覺得自己的動作能用「飛奔」來形容。
就連看見商行職員停下手邊工作,然後睜大眼睛看向這邊兒,洛芙也不在意。
「基克爾先生在嗎?」
聽到陳香竹的詢問后,正忙着與人商談或忙着盤點庫存的商行職員,一起指向商行最裏面。
稍微點點頭示意后,洛芙與陳香竹兩人朝向最裏面衝去。
因為,踏上富豪之路的第一步,就在那裏等著兩人。
「基克爾先生!」
儘管壓抑著興奮心情,陳香竹還是放大嗓門喊了基克爾的名字。因為,他看見基克爾正好帶着人從房間裏面走出來。
基克爾一邊看着手邊的羊皮紙束,一邊走出房間,朝向這邊兒一瞥后,而後把紙束交給隨從,並交代了一些事情。
或許是在進行大交易,洛芙感覺得到前方散發出緊張氣氛,但這與洛芙無關。
基克爾目送隨從,壓低身子朝向走廊另一端小跑步而去后。
總算回頭看向這邊兒說:「貨物是吧?已經送到了。」
基克爾露出顯得再刻意不過的生意人笑臉,並動作明顯地在身體前方握住雙手。
洛芙猜想這應該是商行人員特有的開玩笑方式,於是朝向陳香竹露出顯得不自然的笑容,結果看見陳香竹也露出相似笑容。
洛芙認為,原來不只有我一人覺得緊張。
「兩位訂購的商品已經平安無事地完成了卸貨動作。雖然差點因為,風向的關係延遲,但或許是本商行的名聲鼎沸,所以度過了難關。」
看見基克爾面帶笑容說出吹噓話語,洛芙雖然回以笑臉,內心卻不禁有些焦躁。
或許是察覺到洛芙的心情,也可能是同樣感到焦躁。
陳香竹先說了聲「那個」,然後單刀直入地詢問說:「今天有可能拿到我們採買的商品嗎?」
做生意講求的是速度。
基克爾一副彷彿在說「我能了解兩位的心情」似的模樣,從容不迫地點了點頭后。
指向最裏面說:「商品放在後面的卸貨場保管。我剛剛已經吩咐屬下去拿訂單,還要請兩位確認現貨是否與訂購商品相符。」
基克爾方才似乎就是交代了這件事情給隨從,其應對相當有效率。
萊瑞拉一直反覆叮嚀,取貨前一定要先確認。
因為,如果在取貨后才抱怨,只會是在放馬後炮。
在基克爾的帶路下,先是陳香竹,緊接着是洛芙跟在後頭在走廊前進。
走廊上張貼了以華麗刺繡做成的巨型海圖以及人物畫,可窺見無窮無盡商行的光榮軌跡。
途中穿過的其他走廊上,以及房門敞開的房間里,可以看見桶子、木箱以及大型陶壺等容器,清清楚楚說出無窮無盡商行是海洋與陸地的結合點。
通往後門的狹窄走廊上擠滿了人,忙上忙下地到處走動,就連在無窮無盡商行地位不算低的基克爾,也必須側着身走路。
走廊上,可看見小夥子、年輕商人,或是全身肌肉發達的壯男穿梭其中。
穿出狹窄走廊,來到卸貨場后,首先感受到小麥香味撲鼻而來。
小麥香味或許是來自利用春天融雪水磨成的小麥粉,整個卸貨場變得白茫茫一片。
卸貨場上,卸貨工人們抱着能輕鬆裝進一個大人的麻袋,上半身沾滿汗水和麥粉工作著。
洛芙兩人被帶到卸貨場的一個角落,那裏排列著尚未覆蓋上一層白粉的木箱和桶子,說出這些貨物剛剛搬來沒多久。
方才那位隨從已經在貨物前方守候,看見基克爾出現后,隨從迅速遞出夾在其腋下被捲起的羊皮紙。
或許是準備用來打開木箱,隨從身旁立着帶鈎的鐵棍。
「全放在同個箱子裏?」
基克爾詢問了隨從。隨從是一名目光犀利、動作敏捷的年輕人,感覺就像正在體驗基克爾曾經分享過的辛苦談。
年輕隨從沉默地點點頭后,立刻拿起立在身旁的鐵棍。
「那麼,我們現在要打開木箱,有問題嗎?」
基克爾的話語是在確認打開木箱的動作沒有違法。
對洛芙與陳香竹這兩個前貴族來說,這是他們曾經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聽到的話語。
陳香竹代表點了點頭后,基克爾而後發出指示。
鈎住放在最前方的木箱蓋子,年輕隨從輕輕使力后,箱蓋隨之彎曲變形並打開一小縫。這時,年輕隨從先拿開鐵棍,緊接着拿起掛在腰上、形狀與鐵棍相同的小一號工具拔起釘子。
「畢竟這箱蓋和釘子都還可以使用。有時候我們想要表現生意好的一面,也會反過來破壞箱蓋和釘子。」
聽到基克爾的話語后,洛芙兩人只是點了點頭。商行人員看似無意的行動似乎都有着其用意。
年輕隨從有技巧地拔出釘子,並拿起完好如初的箱蓋后,便退到一旁,動作誇張地表示自己沒有觸摸過箱內的物品。
基克爾咳了一聲后,以奉上贈品似的動作遞出捲起的訂單。洛芙接過訂單后,陳香竹以眼神表示贊同,並往前踏出一步。這是大交易的第一步。
為了加入讓商人們拚命前進的競爭遊戲,這是第一筆交易。
陳香竹看向箱內。
「咦?」發出如此簡短一聲的,不是陳香竹,而是洛芙。
看向箱內后,陳香竹一副彷彿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似的模樣挺起身子,然後轉身看向洛芙。
他的臉色一片鐵青。
然而,陳香竹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再看了一眼箱內。緊接着轉身看向洛芙時,抽走了洛芙手中的訂單。
「這是怎麼回事?」陳香竹的聲音像發自地底深處般低沉。
看見陳香竹這般露骨的憤怒表現,洛芙不禁縮起身子。
如果陳香竹的視線前方是看着洛芙,她或許會嚇得當場癱倒在地。
「什麼怎麼回事呢?」
「少在那邊裝蒜!」
陳香竹氣勢洶洶地說道,感覺散落在地板上的小麥粉塵就快飛了起來。
卸貨工人們個個動作粗魯,商人們個個着急不已。
就算有人發出輕微的怒吼聲,也壓根不會有人注意,但陳香竹的怒吼聲還是立刻吸引了卸貨場上所有人的目光和耳朵。
「我怎麼會裝蒜呢……」
即使在這般氣氛之中,基克爾還是沒有保持不變表情。不僅如此,基克爾甚至以有些瞧不起人的態度在安撫陳香竹。
「我……我怎麼可能下這麼離譜的訂單!」
因為,太過憤怒,使得陳香竹說不出話來。他緊握在手中的羊皮紙發出吱吱聲響。
「離譜的訂單?不,我在此向神明發誓,我們沒有犯任何錯誤。我們確實依照您訂購的數量,採買了您訂購的商品。」
聽到基克爾獻殷勤的回答,全身血液衝上腦門的陳香竹似乎也察覺到事有蹊蹺。
陳香竹似乎想起手中握著訂單,他張開因為,用力過度而變得僵硬的手,然後確認起訂單上記載的內容。
在這之間,洛芙向前踏出兩步,探頭看向陳香竹確認過的木箱。
木箱裏只看見一片黑暗。
不是一片黑暗。
木箱裏裝了凈是以黑色為基礎色調的服裝。
就像在暗示洛芙兩人的未來一樣。
「這……太離譜了……」
「我們完全照着訂購內容採買了商品。」
「說什麼蠢話!」
怒吼聲因為,喉嚨縮緊而變得沙啞。
陳香竹掉落手中的訂單,然後轉動視線看向基克爾。基克爾完全沒有退縮。就在陳香竹忽然踏出一步的瞬間,方才那名年輕隨從架起短劍擋在兩人之間。
「貴族大人們似乎一下子就會吵著要決鬥……但很遺憾地,我們是商人。紙上寫的約定代表了一切。對於這點,您不是也有充分的理解嗎?」
基克爾的目光冷漠,嘴角甚至浮現淡淡笑意。
洛芙把視線看向掉落在陳香竹腳邊的訂單。
訂單上有洛芙兩人的簽名,還有兩人列出的各種訂購商品。
兩人挑選的每一種商品都是亮麗的顏色和花樣,肯定非常適合在風和日麗的春天穿着。
怎麼現在會變成一堆黑衣?
洛芙屈膝撿起紙張,重新看了一次訂單。洛芙感覺到一陣暈眩而揉了揉眼睛,但暈眩並非偶然。因為,洛芙看見寫在紙上指定顏色的文字,變成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文字。
在幾個字母上加上短短一條橫線。只要這麼做,相同顏色的訂購商品就會全部變成黑色的訂購商品。
有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嗎?
不僅如此,寫上四件銀制飾品的拼寫當中,有兩個字母被加上線條和點,還有一個字母因為,墨水暈開而變得模糊。
這怎麼看都像是琥珀的拼寫。
洛芙的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不禁用手按住額頭。
商人們的技藝超群超乎人們想像,就是踐踏倫理,他們也不以為意。
萊瑞拉之所以那麼留意與陳香竹的合約書每個細節,原來是為了避免發生這般事態。
原來,合約要刻意使用平常不會使用的辭彙。
不過,洛芙不單單是因為,基克爾大膽竄改內容的行為,而感到驚嘆不已。更讓她恐懼的是,基克爾動腦筋的速度之快。
基克爾看見這張訂單的瞬間,應該已發覺能竄改內容,所以他臨時決定讓洛芙兩人直接在訂單上簽名,就這麼當成合約書。
如果,真要求安全起見,洛芙兩人應該要求另外製作一張複本,但基克爾沒有讓兩人注意到這點的機會。
那時基克爾一副這麼做非常理所當然的模樣,很自然地讓兩人簽名,並收進書桌里。洛芙想起基克爾在最後露出的笑臉。
洛芙甚至失去想哭的氣力。
怪物。
商人都是怪物。
「合約簽了就算數。」
基克爾簡短地說道,並舉高手搭著擋在陳香竹前方的年輕隨從肩膀。
「那麼,請支付貨款。」
忠實的僕人為主人遞出了厚重賬簿以及羽毛筆。
蠟燭即將熄滅前的瞬間最耀眼燦爛。
彷彿應驗了這句話似的,原本慷慨激昂的陳香竹變得意氣消沉,從卸貨場搬出貨物的這段時間,一句話也沒說。
雖然不願意求助於無窮無盡商行的人,但洛芙一人要搬出貨物實在太浪費時間。
洛芙請一名卸貨工人幫忙搬運,最後好不容易地把所有貨物裝上一頭騾馬背上。
不過,洛芙沒有說出道謝話語,而是給了卸貨工人幾枚銅幣。
「謝謝。」
儘管簡短,對方還是說出道謝話語。
洛芙不禁覺得自己似乎也變成了凡事以金錢解決的卑劣商人,一股苦澀滋味在她口中蔓延開來。
然而,如果洛芙真是個卑劣商人,就不會遭到這般手法設計,而把幾乎所有財產變成一堆廢物。
沒錯,陳香竹之所以會一直發愣,是因為,取到的貨物幾乎是廢物。如果覺得以廢物來形容不好,也可以改口說這些貨物能以適當價格賣出,但與洛芙支付的金額相比,壓根是一堆只能以毫無價值可言的價格賣出的商品。
相對地,無窮無盡商行以高價賣出銷路不好,色澤黯淡的服裝,當然賺了一大筆錢。
現在只剩下彷彿暗示著未來的黯淡服裝,以及魂不附體的陳香竹。
還有,洛芙與陳香竹籤訂的合約書而已。
「衣服。」
在路上,洛芙受不了沉默氣氛而說出這個辭彙。
雖然陳香竹沒有看向洛芙,但洛芙知道他的身體變得僵硬。
「不全是黯淡顏色……不是嗎?」
儘管知道這只是一時的安慰話語,但洛芙覺得事態還不至於到絕望的地步。
洛芙是打算這麼告訴陳香竹,才會說出方才的話語,陳香竹卻回頭先看向在後方緩緩前進的騾馬。
再看向洛芙,然後揚起嘴角露出疲憊笑容說:「如同銀制飾品變成了琥珀,希望也變成了廢物。」
「沒……」
沒那麼回事。
洛芙打算這麼說,卻變得吞吐。
陳香竹臉上浮現笑容。他像在生氣似地笑笑后,搖了搖頭。
或許擅長銷售服裝給貴族們的陳香竹,太了解這些貨物有多麼不值錢吧。
洛芙是因為,不了解現實,所以還能表現出堅強的態度。
「可以賣到多少?」
洛芙認為,總不可能是零吧。
差不多七成,不然就是……
陳香竹沉默地張開手,他比出四根手指,四根手指應該是代表四成的意思。
「有幾件商品或許還有價值,但其餘的真的如同廢物一般……就算品質不會太差,那顏色這麼黯淡,除非要舉辦葬禮,否則壓根賣不出去。」
陳香竹保持臉上掛着自暴自棄的笑容說道,其顫抖不停的嘴角顯得醜陋。
洛芙覺得彷彿看見臨終前的前夫。
不過,與當時不同之處是,洛芙並不怨恨眼前這個男人。
「不過,能賣到四成已經很不錯了,不是嗎?只要做四趟交易四次就能賺到雙倍利益的生意,就會回本。」
聽到洛芙的話語后,陳香竹一臉愕然表情。
然後,他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又閉上嘴巴。
最後,一副無法忍受下去的模樣說:「太蠢了。」
陳香竹的臉因焦躁而變得扭曲,那模樣看起來像是無法以言語表達自己的心情。
身為聽者的洛芙,也無法理解這麼簡短一句代表了什麼意思。
陳香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放棄了。
洛芙還來不及搭腔,陳香竹已別過臉往路邊走去。
「陳香竹……」
洛芙就快被城鎮喧囂掩沒的聲音,當然無法叫住陳香竹,其身影轉眼間便消失不見。
留下了洛芙一人,以及被宣告只有採買價格四成價值的貨物。
還有,背着這些貨物的騾馬一頭。
比起造成一大筆損失,還有被基克爾騙得團團轉的事實,被陳香竹丟下的事實更讓洛芙難過。
洛芙牽起騾馬的韁繩,步伐蹣跚地踏上回家的路。
回到家時萊瑞拉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洛芙已經不太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