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非常脆弱的生物。
人類沒有尖牙、沒有利爪,甚至沒有幫助自己逃脫的羽翼。
所以,人類用智慧保護自己。
以技術、以策略,或是其他手段自保。
不過,無論是人類或動物,都同樣有一種保護自己的方法。
那就是形成族群。
如果聚集了好幾千隻——就算是單獨時力量單薄的羊群,也不用害怕來無影去無蹤的狼襲。
群體就像一頭巨獸,若能形成群體,那不僅可以留下後代,也能保護個體的性命安全。
因此,人類也會聚集在一起,過着群體生活,而這個群體不久後會發展成的村子裏、發展成城鎮、發展成都市,最後人們終於戰勝可怕的黑暗森林。
然而,為了保護自我安全而聚集在一起的群體本身,總有一天也會開始互相鬥爭。
因為保護自我安全而群聚,就代表着把群體以外的存在視為敵人。
群體是一頭巨獸,而無力的個體想要接受巨獸的利爪和尖牙所帶來的恩惠,就必須將群體的利益放在自身利益之前。
巨獸向右走,個體就必須隨後便向右走;巨獸向左跑,個體就必須隨後便向左跑;巨獸做出要吃小鳥的判斷,個體就必須捕捉小鳥。
即使小鳥的鳴叫聲惹人憐愛,也必須執行巨獸的命令。
人類是非常脆弱的生物。
在這個神明老是躲在雲朵背後,許久不曾露臉的世上,人們絕對無法單獨存活下去。
所以,人們為了不讓住在黑暗森林裏的猛獸傷害自己,必須用土石建蓋圍牆,讓自己也變成圍牆中的一頭猛獸。
就算知道借了一次巨獸的力量,就永遠無法掙脫其枷鎖,人們還是會這麼做。
巨獸絕不允許個體背叛,而唯有跟隨巨獸,才能在暴風疾雨的世上存活下去。
這是血脈相連的羈絆。
「快逃!」羅利簡短地說道。
「快逃離這裏!越快越好!」
他大步跨越房門,直直走進房內。
在寇洋解開貨幣之謎后,謎底依舊攤在桌上。
羅利像堆沙子般堆起貨幣,並將這些貨幣全都掃進荷包。
行商生活必須丟棄所有不必要的物品。
所有的必需品全放在房間角落的麻袋裏,遇到危險時,只要用繩子綁起袋口,扛着麻袋逃跑就好。
畢竟,行腳商人對於睡夢中受襲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了。
「你這傢伙啊……」
聽到聲音傳來,羅利抬起了頭。眼前是一臉驚訝的同伴——莉莉薇。
「這是什麼?」
莉莉薇手上拿着一封羊皮紙信,羊皮紙上沒有任何修辭文藻點綴,只記載着不帶感情的冷漠文章。
信的右下角,還蓋了宛如凝固血塊般的鮮紅色蠟印。
收件者不是別人,正是羅利!
而寄件者則寫着萊恩商業公會。
對於身為行腳商人、生意不穩定的羅利來說。
萊恩商業公會是以其同鄉為中心、比任何存在都可靠的商人集團。
無論到了哪一個城鎮,公會印永遠是堅固的盾牌,也是強力的武器。
他如此倚重的公會,此時捎來信件給投宿在北蘆葦城旅館的羅利,而信上這麼寫着:
「公會正在尋求勇氣過人、不畏懼魔女,也不害怕鍊金術師的商人。為了公會的利益,更為了公會的未來,請閣下務必考慮一下……海爾。」
莉莉薇流利地朗誦出信件內容后,歪著頭望向羅利。
另一名少年同伴——寇洋在莉莉薇身旁探出頭,看着莉莉薇手上的羊皮紙。
海爾是個貿易商,負責掌管萊恩商業公會設置於蘆葦城的洋行分行,其信上表明的意思很清楚,無疑是要羅利照着洛芙所說的內容去做。
海爾想要把一角鯨交給洛芙,並以北蘆葦城的土地權狀為交換條件,好讓蘆葦城的勢力關係徹底逆轉。
而這個一角鯨,也確實是就像此價值的昂貴生物。
然而,海爾與洛芙都無法信任對方。兩人都太優秀,以至於無法握手締結合約。
這個時候候需要有個人來當兩人的售賣。而且,這個人最好是個能乖乖聽從指示的對象。
過於深重的權謀心計跟石臼沒什麼兩樣,一旦被夾在其中,一介行腳商人的存在便如一顆麥粒般卑賤。
羅利聽見骨頭髮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寇洋與莉莉薇毫無緊張感的反應,正刺激著羅利的神經。
「你懂了吧?這是我的族群發給我的召喚令。」
羅利一邊回答,一邊把麻袋口牢牢綁住。
「族群?」
聽到莉莉薇反問,羅利甩了甩頭,然後站起身子說:
「上面寫的海爾,是公會在蘆葦城設置的洋行分行負責人。雖然,我沒欠過海爾個人人情,但託管給海爾的洋行,也就是三角洲上的萊恩商業公會對我情深義重。你應該明白我想表達什麼吧?海爾打算利用情義綁住我,把我拖到可怕的深淵!」
像行腳商人這樣無力的商人,之所以能安然無事地在各地行走,正是因為隸屬於公會。位於各城鎮的公會為了爭取自家的權利和特權,在各自的城鎮與對手激烈競爭。因此,受公會恩惠的行腳商人無論到了哪個城鎮,都能安心地做起生意。
這麼一來,憑藉公會的利爪和尖牙享受到果實和果汁的無力個體,若是聽到公會要求自己提供協助,當然就無法拒絕了。
因為自己享用至今的各種特權,肯定是某個同伴流血流汗換來的成果。所以就算是再不合理的要求,也必須接受。
不過,再怎麼重情重義,總也該有個限度。
海爾是為了讓自己一步登天,才訂定了這個策略,並打算把羅利牽扯進來。
想必海爾一定表現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準備好「一切都是為了公會着想」的正當說辭。
等到海爾做好一切佈局后,羅利要是拒絕提供協助,立刻會被視為公會的背叛者,壓根不會有人過問孰對孰錯。
而且,讓羅利打從心底感到害怕的,不只是海爾,還有不久前在別棟建築物里交談過的對象。
如果說海爾是無數商人合為一體的巨人,這個對象就是能與巨人抗衡的巨狼。
而這隻巨狼竟然提議要羅利背叛公會。
當然了,對方已經準備好龐大的利益,正等著羅利點頭。
而提出要羅利背叛公會以及提議這個舉動的本身,應該也都是對方早已擬定好的戰略。
賭桌的上空交錯著誇張的金額,戰況劇烈無比。一介行腳商人要是被卷進如此龐大的漩渦,恐怕很容易就會被權力形成的暴風撕成碎片。
當權力交錯而成的巨大齒輪開始運轉,就算是人們的鮮血,也往往被視為草芥。
「現在就離開城鎮。在事情發展到無法挽回前離開,越快越好。」
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羅利像是祈禱般,將這句話吞下肚裏。就在他準備說出「你們也動作快點」的瞬間——
「你這傢伙啊,可不可以冷靜一點?」
冰冷的話語滑進了羅利如滾水般沸騰的思緒。
這樣的舉動就像在熱油里灌水一樣。
羅利忍不住大吼:「我很冷靜!」
寇洋在莉莉薇身邊抱着裝有葡萄酒的小桶子,羅利覺得都快聽見他縮起身子的聲音。
一旁的莉莉薇只是不停動着耳朵上的白色絨毛。
任誰看了都知道,現場誰最不冷靜。
「唔……」
羅利鬆開自己的行李,抬頭看向天花板,然後閉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
他記起自己瀕臨破產危機時,也曾順着怒意拂開莉莉薇伸出的手。
還說什麼自己成長許多,可笑極了。
羅利在心中這麼怒罵自己。
「哎,有些雄性能表現得超然脫俗,像嫩枝一樣柔軟地接受凡事也是不錯,但這些傢伙難以信任。所以,愚蠢的雄性比較容易掌握,還算好一些嘛。」
莉莉薇甩動尾巴發出「啪」的一聲。寇洋在她身邊縮著脖子察言觀色,此時莉莉薇粗魯地抓了抓他的頭髮。
「大部分生物都有兩隻眼睛,卻只看得見一樣東西。你這傢伙知道這廣大世上,為什麼雄性和雌性要特地配成一對嗎?」
莉莉薇從寇洋手中接過桶子,然後用嘴巴咬起栓子。
她輕輕抬高下巴,示意寇洋拿住它。
寇洋動作熟練地從莉莉薇口中接過它。
在這般互動之間,莉莉薇的視線一直停留在羅利身上。
「你這傢伙一定照着你這傢伙的常識,在心中做出結論了嘛。不過……」
雖然莉莉薇說到一半停了下來,但羅利當然明白她打算說什麼。
莉莉薇與寇洋兩人一同凝視着羅利。
看見外表柔弱的兩人這麼做,讓羅利下意識地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個壞人。
「呵。本大人在村子裏時,也經常從麥穗縫隙看見像這樣的光景。」
羅利也明白莉莉薇這句話的意思。
雖然慢了一步,但寇洋似乎也明白了莉莉薇的意思。當他一臉尷尬地別過頭去時,側腰被莉莉薇頂了一下。
莉莉薇的意思是要寇洋說出來。
「我父親有時候也會這樣。」
「你這傢伙聽到了嘛。」
誰對誰錯的答案很明顯,羅利壓根沒有爭辯的餘地。
「是我不對。不過……」
「你這傢伙不用急着道歉,而且本大人也不想聽借口。本大人想聽的是說明。本大人跟寇洋小鬼不是你這傢伙的手下,我們應該不是那種你這傢伙說什麼本大人就怎麼做的關係。不是嗎?」
莉莉薇沒有生氣,反而是像在開導他,這卻讓羅利覺得比挨罵更加難受。
他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對莉莉薇兩人做出的舉動,造成了反作用。
莉莉薇兩人並非如外表那般柔弱又純真。
他們是懂得自己思考怎麼行動、能獨當一面的人。
在兩人面前擅自決定事情,等同是背叛他們。
「你這傢伙啊,發生什麼事了?」莉莉薇微微露出笑容說道。
雖然,譴責羅利的視野太狹窄,但莉莉薇似乎願意相信羅利做出這樣的行為有其理由。
商人不會意氣用事!
羅利搖了搖頭,他這樣的舉動不是在否定莉莉薇的話語,而是為了先整理一下思緒。
羅利在腦中反思起不久前與洛芙的互動。
「洛芙問我要不要當密探。」
「喲?」莉莉薇簡短地答腔后,把酒桶湊近嘴邊。
莉莉薇的意思,應該是要羅利不用在意她的反應,繼續說下去。
「然後,送來這封信的海爾,也一樣在問我要不要當密探。」
「雙面夾攻吶。」
羅利點了點頭,並準備說明事態會演變至此的最大起因。
「會造成這次騷動,是因為北蘆葦城的漁船被南蘆葦城擄走了。貧困的北蘆葦城與富裕的南蘆葦城兩地本來就互相對立,光是這樣的原因就足以造成紛爭。更何況,南蘆葦城這麼做還是為了得到北蘆葦城漁船抓到的寶物。這個時候洛芙接到指示,要她非把這個寶物帶回北邊不可。但,下這個命令的人物並不是為了北蘆葦城的發展,而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最後洛芙告訴我,她要裝成遵從命令的樣子,然後,背叛北蘆葦城,還問我願不願意幫她。」
這不是幾百枚鳳凰金幣就能完成的交易。
儘管面對金額可能高達千枚金幣的交易,洛芙還是能冷靜地執行這種吃裏扒外的點子。
「真是學不乖的雌性。」莉莉薇雖然笑着回應,卻流露出有些懊惱的神情。
寇洋麵向別處,沒有看着莉莉薇,他似乎認為,要是這個時候做出反應,可能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洛芙都敢大聲說自己要背叛北蘆葦城,這表示她可能也會背叛其他人,對吧?」
理論上,一個議題反論的反論,那就是事實。
而敵人的敵人,就是同伴!
感覺上只要連續背叛兩次,就能逆轉局勢,但逆轉局勢時,能不能為自己帶來利益。
這個答案,只有洛芙一人知曉。
「原來如此,這簡直是盈滿猜忌的泥沼吶。那麼,現在就連你這傢伙族群里的強勢傢伙,也想要利用你這傢伙為自己爭取利益啊?哎,也難怪無力的你這傢伙聽了,會臉色一片蒼白吶。」莉莉薇喝下酒桶里的葡萄酒,然後打了一聲嗝。
看見莉莉薇談論著這種事情,還一臉享受地喝酒。
羅利要不是選擇生氣,就只能選擇苦笑。
據說,在戰場上存活下來的士兵,臉上無論何時都掛着笑容。
商人之所以總是笑容滿面,應該也是因為這樣。
「有沒有可能,來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洛芙不是為了北蘆葦城而行動,應該不會在意從哪裏獲得利益。所以,只要萊恩商業公會願意分利益給她,就沒問題。公會和洛芙的利益應該有辦法做到兩全其美。重點是,只要洛芙不因為想要獨佔利益,而背叛我跟公會就好。」
「嗯。」
「另一個方法則是我為了公會利益而行動,然後贏過洛芙,最後讓公會順利得到利益。」
「嗯……意思是說,一方是期待惡人表現善意,另一方是樂觀地展望嗎?」
莉莉薇做出這般結論的根據是——如果不是因為只能有這兩種可能性,羅利就不會做出剛才那樣的行為。
羅利點了點頭,然後倚著桌面說:「不過,這些是照我目前得到的情報所導出的結論。在如此龐大的構造中,有太多我不知道的情報,以及不可能知道的情報。要是我參與了這件事,勢必會變成一顆棋子,被地位比我高的那些傢伙操縱。」
當某人有所企圖時,只要謹慎地針對他真正的目的展開攻擊,就有可能為自己帶來利益。
然而,想要攻擊對方的真正目的,必須先掌握到真正目的是什麼。
「你這傢伙的意思是『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嘍?」
「嗯。」
說着,羅利從莉莉薇手中接過蓋着公會印的信件。
為了經商而獨自行時,蓋着公會印的紙張不知為羅利解危多少次。
公會印是具有巫術的紋飾、是強力的武器,也是盾牌。
羅利從來沒有懷疑過它的威力。
正因如此,當發現這個充滿威力的武器被人刻意拿來指向自己時,除了逃跑,羅利想不出其他的方法。
「對了,那隻母狐狸跟你這傢伙族群里的那些笨驢,是為了同一樣東西在爭鬥嘛?那是什麼東西?」
「咦?哦,就是那個啊,你說在南蘆葦城看到的東西。」
「不會那麼剛好是咱們在追查的骨頭嘛?」
羅利三人的行目的地明明是莉莉薇的故鄉雪龍城,卻來到這個與雪龍城方向相反、位於沿海地區的港口城鎮蘆葦城,正是為了某個目的。
也就是為了追查在名為風雲山的群山裏,受到崇拜的萬狼公主腳骨。
莉莉薇因為得知官方打算進行褻瀆狼骨的儀式,而寇洋則是想要確認故鄉的神明是否真的存在,所以決定追查這件事情。
雖然莉莉薇詢問時臉上掛着惡作劇的表情,眼裏卻不帶什麼笑意。
然後,以商品價值來說,這樣東西與狼骨沒有太大差別。
正因為如此,擁有巨大權力的傢伙們,才會不顧一切想要得到它。
「算是類似的東西吧。那東西來自北海,是一種頭上長了角、擁有巫術的生物。據說只要生吃它的肉,就能長生不老;拿它的角熬湯來喝,還能治萬病。它的名字是一角鯨,聽說北蘆葦城的船隻就是捕獲了一角鯨。」
莉莉薇原本一副像在聆聽酒席上的助興話題的模樣,但聽到羅利這麼說后,耳朵用力擺動了一下。
「怎麼了?」
「沒事。」
聽見莉莉薇說謊說得這麼明顯,羅利想笑都笑不出來。
莉莉薇似乎也察覺到自己扯謊扯得太牽強,所以而後抬起頭說道:「不過,你這傢伙啊……」
「嗯,怎麼……?」
「現在能確定的是,整件事情是以這樣東西為中心在運作,是嘛?」
「嗯。」
「既然這樣,你這傢伙應該還有其他選擇,不是嗎?嗯?」
說着,莉莉薇一臉開心地把話題丟給寇洋。
若莉莉薇是客觀地看待羅利提及的內容,那麼寇洋就是站在外圍眺望莉莉薇與羅利的互動。
像寇洋這種立場的人,會比較容易找出第三種選擇。
「咦?啊、呃……」
「喏,抬頭挺胸!」
這個時候,莉莉薇拍了他的背。
於是,寇洋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開了口:「那……那個,請莉莉薇姑娘去把那隻一角鯨搶過來就好了,不是……嗎?」
「咦?」聽到寇洋的話,羅利驚訝得啞口無言,只能這麼反問。
羅利的腦袋,壓根想不出這樣的點子。
「為了爭奪某樣東西而引起的紛爭,前提是這樣東西確實存在。憑莉莉薇姑娘的能力,應該隨便一跳,就能跳過河川,也能輕輕鬆鬆把一角鯨搶過來,不是嗎?」
如果要歸類,寇洋算是住在深山裏的人。
聽到寇洋說出像在拍馬屁的真心話,莉莉薇樂得微微晃着耳朵。
如果只是針對偷出一角鯨這件事情,或許確實很簡單。
雖說,有護衛層層防守一角鯨,但莉莉薇若是露出真實模樣,表現出她銳利的狼牙。
這些護衛,就跟穿着紙制鎧甲的孩子,沒什麼兩樣。
就算是名為海爾或洛芙的怪物們,為了爭奪一角鯨而勾心鬥角,莉莉薇一定也能輕而易舉地把它搶走。
然而,如果考慮到事後處理,這個方法就完全失去了現實性。
羅利撓了撓頭,然後開口說道:「我說啊,這麼做只會讓我們為了善後傷腦筋而已。就算能輕易地奪走一角鯨,肯定也會出現看見你的目擊者。到時候如果還想把一角鯨賣給別人,那就太蠢了。這麼點道理……」
「本大人當然知道。不過吶……」
莉莉薇打斷羅利的話語,然後看似開心地眯起眼睛,微微傾著頭說:「現在你這傢伙應該明白,這件事情壓根就沒什麼大不了嘛?」
「啊?」
「你這傢伙還不明白嗎?這件讓你這傢伙鐵青著臉準備逃跑的事,不過是只要本大人露出爪子和尖牙,就能輕鬆解決的小事罷了。你這傢伙身為本大人的夥伴,竟然表現得慌張失措,這樣本大人會很困擾。這可是關係到本大人的名譽吶,誰叫本大人選了你這傢伙作為同伴呢!」
「呃……」啞口無言的羅利回望着莉莉薇。
事態確實就如莉莉薇所言,即使充斥着權謀心計,就算是善於欺騙他人藉此獲益的城鎮商人,都無法冷靜做出判斷的大規模交易。
對莉莉薇而言,也不過是這點程度的小事罷了。
突然間,羅利覺得自己恐懼的事情變得渺小多了。
羅利不久前,還是鐵青的臉色,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恢復了血色。
「咯咯咯。寇洋小鬼,這就是所謂被杯中的暴風雨玩弄吶。」
因為,顧慮到了羅利的感受,寇洋當然露出了尷尬的神情。
但與其如此,羅利倒希望寇洋乾脆地笑出來,這樣他還比較好受。
寇洋像個少女似的抬高視線,將目光射向羅利。
在羅利報以苦笑后,這位率直的少年,才鬆了口氣似的笑了出來。
羅利感覺到,衝上腦門的血液已經完全退去,狹窄的視野也變寬了。
他想起師父說過一句話——隨時確認自己手上有什麼武器。在自己身邊的,那可是雪龍城森林的萬狼公主莉莉薇啊。
想到這裏,羅利險些覺得,一邊不停甩動尾巴。一邊喝酒的莉莉薇,還真散發着一股威嚴。
「而且,要是你這傢伙能順利度過這次事件,想要收集骨頭的情報,也會變得容易,不是嗎?」
「洛芙也提過這點。她說,如果我肯為了她的利益而行動,她願意提供狼骨的相關情報給我。也就是說,她願意向似乎已掌握到狼骨情報的海倫商行老闆——雷霞,打聽關於狼骨的事。」
莉莉薇揚起一邊眉毛,露出像在生氣也像在笑的奇妙表情對着羅利說:「哼。那隻母狐狸比你這傢伙冷靜多了。你這傢伙聽好啊,基本上,咱們在追查的骨頭事件壓根不下於你這傢伙現在被捲入的事件,同樣是重大的事件,不是嗎?」
聽到莉莉薇的指責,羅利壓根無從辯駁。
莉莉薇當然不會就此罷休!
「咱們決定追查骨頭時,你這傢伙自己不是還警告過本大人這件事?明明懂得警告別人,當自己碰到同樣規模的事件時,卻像個膽小鬼似的。看見你這傢伙這樣的表現……」
莉莉薇慢慢放鬆臉上的憤怒表情,然後猛地別開視線。
「本大人以後要怎麼相信你這傢伙說的話。」莉莉薇最後,露出了悲傷的表情說道。
然後,抬起視線瞥了羅利一眼。
羅利當然知道,這話是一種挑釁。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莉莉薇以她的方式在鼓舞人。
「當個讓本大人能說你這傢伙不是光說不練的雄性,好嗎?」這回莉莉薇露出像在捉弄人似的表情傾著頭說道。
看見羅利板起了臉,莉莉薇而後露出滿臉的笑容。
做生意時,最怕的就是太執著於面子問題。
但,也不可能因為不顧面子,就能讓每次行動都以最合理的方法解決。
羅利低下頭輕哼著。
一陣輕哼后,他抬起頭說:「就撤回逃走這個選項吧。」
「嗯。哎,你這傢伙就放輕鬆一些嘛。」
「因為碰到緊要關頭時有你在,是嗎?」
一旦順利查出狼骨時,莉莉薇應該是只想要以自己的尖牙和利爪解決事情,壓根不想採取其他手段。
然而,這樣的方法和羅利心中的最佳方法相差甚遠。
羅利為了確認莉莉薇是否明白他的想法,所以這麼詢問。
結果莉莉薇搖了搖頭,然後露出沉穩的笑容,緩緩回答說:「本大人並不打算把叼在嘴裏的海獸賣給什麼人。就像寇洋小鬼說的一樣,小毛頭們為了爭一塊肉而爭執不休時,索性把那塊肉吃掉,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雖然,我沒想到有這種方法,但應該不能怪我吧?」
「可見你這傢伙,壓根沒有考慮到本大人的存在。」
面對莉莉薇與羅利的互動,夾在中間的寇洋,只能讓視線不停游來游去。
「那當然。」
聽到羅利正言厲色地這麼說,寇洋臉上浮現了些許不安。
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兩人的對話或許確實會讓人有這種反應。
不過,過沒多久,寇洋似乎也察覺到並不是那麼回事。
因為莉莉薇雖然面有怒意,尾巴卻不停甩來甩去。
「哼。你這傢伙老是說些有的沒的理由,結果還不是跑來求了本大人好幾次。求三次跟求四次,有什麼太大差別嗎?」
羅利希望盡量不要依賴莉莉薇的力量。
雖然說得這麼好聽,羅利還是靠莉莉薇幫他度過了好幾次危機。
不過,羅利最近開始會想:雖然這世上好像什麼事情都是看結果決定一切,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正因為如此,儘管依賴過好幾次莉莉薇的力量,在面對莉莉薇能識破人類謊言的耳朵時。
羅利還是能這麼說:「我又不是因為你是雪龍城的萬狼公主,才選你當同伴。」
莉莉薇一副撓癢難耐的模樣,縮起脖子笑了笑。
雖然,寇洋裝作沒認真在聽,但在他面前,羅利是不可能說出更露骨的話了。
不過,就算是與莉莉薇獨處時,羅利也不確定自己說不說得出口。
「既然這樣,就看你這傢伙怎麼動腦思考,讓本大人見識見識萬狼公主也感到佩服的智慧嘛。」
「那當然。」羅利簡短地答道。
如果只有自己一人,羅利早就逃跑了,或者早就隨便任人擺佈了。
然而,羅利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揚。這是有原因的。
因為,他會忍不住在心中這麼嘀咕:真的嗎?面對如此巨大的組織,真的可以不用逃跑嗎?
羅利三人本來就投宿在洛芙介紹的旅館,而這個落腳處也被海爾查了出來。
所以,既然決定不逃出蘆葦城,只能下定決心等待對方主動聯絡。
如果擅自收集情報,萬一受到監視,無論監視者是洛芙還是海爾,都只會在對方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而且,不管在情報方面還是權力方面,對方都壓倒性地勝過己方,所以羅利也只能採取后發先制的策略。
也就是在弄清楚對方會採取什麼行動后,設法搶先對方一步。
羅利不但明白這樣的道理,當然也很清楚。
既然,只能採取后發先制的策略,與其坐在椅子上抖個不停,不如像莉莉薇那樣躺在床上。
悠哉地甩著尾巴打瞌睡,才是上上之選。
然而,他還是坐在擺設於窗邊的椅子上,不鎮靜地望着窗外。
看着這個季節的灰色天空,就是開朗的心情,也會蒙上一層陰影。
如果心情本來就很鬱悶,那更是雪上加霜。
面對洛芙的企圖、海爾的企圖以及兩人莫大的慾望,讓羅利痛切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多麼渺小。
為此苦惱不已的他,除了嘆息,還是嘆息。
在受到莉莉薇的鼓舞后,雖然羅利為了顧及面子,決定放棄逃跑轉而選擇留在蘆葦城,但仍無法揮去心頭的不安。
這次的對手並非只會一對一地進行商業洽談,他們是擅於多對多商戰的優秀商人。
羅利的師父教過他一個鐵則——「千萬不要去碰自己不懂的生意」。
而這次的決定,很明顯和這個鐵則背道而馳。
羅利再次嘆了口氣,並將視線拉回房內。
原本在懸崖邊與睡魔玩耍的莉莉薇,終於還是一頭栽進了地獄深淵。
寇洋坐在莉莉薇床邊的地板上。他正將腰帶解開,不知道在忙着什麼。
寇洋不久前才向旅館老闆借了針,羅利猜他應該是在縫補腰帶上的綻縫,卻發現似乎恰好相反。
寇洋用手指鬆開腰帶前端的綻線,並抽出一根根的細線。
他細心地把兩、三根細線從腰帶抽出來。
緊接着,他把這些看似易斷的細線搓在一起,並穿過針頭。
看着寇洋急急忙忙地拿出他那件破爛的外套,羅利當然很清楚他的用意何在。
羅利站起身子,走近寇洋說:「你這麼做,哪天就沒腰帶可以用了。」
這個時候,寇洋已經用着拼湊出來的裁縫用品補起外套的綻縫。
他像是已經縫補過好幾次似的,動作熟練且輕快地一針一針縫補著外套。
寇洋聽到羅利的話后抬起頭,露出難為情的表情笑了笑,手上的動作卻未曾停歇。
由此可見,動作之熟練。
而因為縫補用的線很短,寇洋轉眼間就結束了工作。
不過,以商人的眼光來鑒定,這樣的縫補能帶來的效果,想必就跟向神明祈禱一樣微弱。
「如果只是要買捆線,我可以買給你啊。」
「咦?不用啦……沒問題的。您看!」
寇洋用牙齒咬斷線后,得意地攤開外套現給羅利看。
要是莉莉薇看到了,說不定會一邊甩著尾巴,一邊輕頂寇洋的頭。
不過,羅利不是莉莉薇。
所以,他露出苦笑,摸了摸寇洋蓬亂的頭髮,開口說道:「剛剛你解開銅幣謎題,這等於是幫我上了一堂課,但我還沒有付你學費。你在上法學課時,不是也要繳學費嗎?」
寇洋而後張開嘴,看來是想說些什麼。
但他把對方的好意與自己的謙虛,放上天平秤了秤,似乎做出了接受對方好意的判斷。
寇洋有些難為情地笑着,問道:「真的可以嗎?」
「我們去裁縫店挑選適合的線吧。反正你以後,也用得着吧?」
其實用來買線的錢,說不定就夠買件好一點的外套,但羅利沒有這麼提議。
寇洋是個下定決心離鄉背井的少年。
離開家門踏上旅途時,親人給他的餞別禮除了少許的盤纏,應該也包括這件外套。
他若是聽到自己充滿故鄉回憶的外套,居然比縫補線還要便宜,心情一定會很低落。
「那就麻煩您了!」寇洋開心地說道,然後急忙套上破爛的外套。
羅利本以為莉莉薇會想隨後便出門,雖然她才剛入睡,但就連羅利捏她鼻子也沒辦法把她叫醒。
所以,羅利決定與寇洋兩人單獨外出。
而且,萬一海爾或洛芙前來聯絡,有人留在房間也比較好。
「你想買哪種線?」
向旅館老闆問出裁縫店的位置后,羅利兩人很順利地來到了目的地。
對於在蘆葦城發生的一角鯨事件,似乎只有一部分的人在拚命。
正因為只有部分人士能擁有權力,權力才會顯得有價值。
絕大多數的人,壓根就不在意爭奪大規模土地權的紛爭,或自己在鎮上的名聲高低。
再一個,權力宛如高掛天上的明月般遙不可及,就算很在意也沒用。
在遇上莉莉薇之前,羅利正是眺望這般明月的存在。
雖說在莉莉薇多方面的鼓舞下,羅利已抱定決心,但他熟悉的,畢竟還是像這樣的日常生活。
兩人所抵達的裁縫店門口,有用繩子將百葉窗吊起,臨時搭成的枱子。
枱子上除了衣服之外,還陳列著線以及補破洞用的碎布。
一名少年百無聊賴地顧著店。他托著腮的手因為碰觸染料,有一半被染成了黑色。
少年一看見羅利兩人出現,立刻挺直脊梁骨並展露笑顏。
看見少年的模樣,羅利下意識地也露出了笑容。
這裏散發的氣息,是羅利所熟悉的世界所有的味道。
「依顏色不同,有很多種價格,你想要什麼顏色?」
「呃……因為外套是這種顏色……」
就在寇洋這麼說,而羅利隨之把視線移向他身上的外套時……
「如果用暗黃色,剛好不會太顯眼哦。」
聽到看店少年的話,寇洋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染成黃色的商品,代表着高級品!
至於高級的程度,只要看看店的少年臉上,那貪婪的笑容就一目了然。
以年紀來說,少年看起來比寇洋小了一、兩歲左右,但以氣勢來說,寇洋恐怕壓根無法與其相比。
這些當工匠學徒的小夥子,他們的工作就是被師父毆打踹踢,膽量跟一般少年可不同。
「呃,可是,黃色很……」
寇洋似乎也知道價格會依顏色而所不同。
他慌張地看向羅利,但看店的少年當然不可能讓寇洋把話說完。
「不得了了,不知道是哪一家大老闆前來光顧?」少年打斷寇洋的話語,從枱子探出上半身說道。
依販賣出去的商品價格不同,少年拿到的零用錢應該也會不同。
「哎呀,糟糕了。我今天沒有打扮得很體面耶。」念在少年熱衷於拉生意的份上,羅利配合著少年的話語這麼答腔。
羅利伸手重新豎起衣領,挺直胸膛,只有寇洋臉上一片愕然。
「是啊是啊,這我當然明白!這東西品質很好哦。來,請您瞧瞧。」
說着,少年遞出了黃線的樣本。
雖然,樣本只有差不多放在手掌心上的長度,但萬一被風吹走了,少年未來三天肯定沒飯吃,也沒薪水可拿。
據說在橫越七大海洋才能抵達的地方,有一條通往地上樂園的河川。
這條河水,會漂來一種叫作天仙花的植物,而把衣服染成黃色的染料,就是以天仙花當作原料。
黃色是會讓人聯想到黃金的高貴顏色。
一是因為黃色染料本身就很昂貴,二是因為所謂的優質服裝,就是為了充門面而生的服裝。
所以,有錢人無不爭先恐後地採購黃色的衣服。
也因為這樣,價格也變得越來越高。
不管怎樣,寇洋似乎察覺到話題的走向,慢慢超出他的掌控。
於是,他慌張地拉住羅利的衣袖:「羅……羅利先生。」
「嗯?」
羅利展露笑顏看向寇洋時,少年為了不讓客人溜走,立刻揚聲說:
「老闆!來!請您看仔細哦,您看看這色澤有多麼鮮艷。這黃色真的很鮮艷吧?要是擺在黃金旁邊,連黃金都會遜色三分呢。這是我們家師父的最佳傑作。您意下如何呢?」
羅利一邊聆聽少年的推銷,一邊不停發出「嗯、嗯」的聲音給予回應。
少年後方的裁縫店,最裏面有一名看似師父的男子。
男子停下正在裁剪布料的手,觀察著櫃枱的動靜。
男子的樣子,不像在關心線能不能賣出去,而像在觀察小夥子的舉動。
羅利看向那位似乎是師父的男子時,對方也察覺到羅利的目光,兩人的視線隨之在空中交會。
男子沒出聲地笑笑,並抬了一下手掌。
羅利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把視線拉回少年身上說:「這黃色確實很漂亮。它的亮度真的是連黃金都比不上。」
「我說的沒錯吧!那麼,我幫您包……」
「不過,色澤這麼光亮的線要是縫在外套上,會怎樣呢?這線就連黃金都遜色三分了,用它縫出來的縫線一定會很明顯吧?」
少年為了推銷而拚命堆起的笑臉,在此刻瞬間凍結。
後方看似師父的男子,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
「所以,為了不讓縫線太明顯,你還是給我最便宜的灰線吧。」
或許是滿腦子都在想若是賣掉黃線,就可以拿到大筆零用錢的緣故,受到打擊的看店的少年全身僵硬,連話都說不出來。
這個時候,看似師父的男子從後方走來,代替少年問羅利道:「您需要多長呢?」
男子舉起符合工匠形象的粗壯手臂,用力敲了少年的頭一下。
如果不能應付狡猾的商人,就算成為優秀的工匠,做出好的商品也無法高價賣出。
這名看似師父的男子,似乎就是要讓看店的少年明白這一點。
「三銀幣可以買到多長?」
「這個嘛……以那件外套的磨損程度來說,大概可以把整件外套縫補五遍吧。對了,要不要順便買個藍線?前陣子剛好有載滿大青的船隻入港,所以藍線的價格變便宜了。」
「那麼,您可以先不要賣掉藍線,然後再多採購一些當庫存,等到價格上揚時再賣掉,利潤會比較好哦。」
男子似乎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推銷成功,他笑着說:「三枚銀幣的長度,對吧?」
然後取出纏上灰線的小圓筒。
難得出了門,買完東西就回旅館太無趣。
所以,羅利與寇洋決定散散步,順便瞧一瞧河川沿岸的市場和北蘆葦城的街景。
寇洋保持兩步的距離,跟在羅利後頭走着。
他抱着裝了灰線圓筒的小麻袋邁著步伐,看起來似乎有些疲倦。
「怎麼了?」
一聽到羅利這麼詢問,寇洋就露出像是小狗遭到戲弄般的眼神。
寇洋這麼聰明,他一定察覺到自己被捉弄了。
不過,寇洋的反應似乎比羅利預期的還要大。
「你真的那麼驚訝啊?」
「是……沒有……」寇洋慌張地游移著視線。
羅利下意識地認為,自己或許太習慣與莉莉薇那種壞心眼的狼結伴同行了。
「至少比莉莉薇的惡作劇好一點吧?」羅利不由得開口為自己辯解。
聽到羅利這麼說,寇洋似乎心有所悟,一臉難為情地點頭回答:「是的。」
「而且,我記得我說過,你的臉皮得更厚一點。我是商人,不是神,所以如果你不求我,我就不會展露我的慈悲。」
羅利還沒有支付寇洋軟膏的費用,而寇洋解開的銅幣箱之謎,事實上也是值得支付報酬的情報。
只不過,商人收下商品時,如果對方忘了收錢,十個人當中有六個人會保持沉默。
而剩下的四個人會為了賣人情,而提醒對方收錢。
思考了自己屬於哪一種人後,羅利這麼補上一句:「當然了,如果有人聽到我這麼說,就立刻表現得厚顏無恥,我就不會帶這種人結伴同行了。」
寇洋沒有露出困惑的模樣,而是露出苦笑。
他的反應,讓羅利也深深明白莉莉薇會喜歡他的理由。
「不過,雖然我不是神,但也不是那麼討厭別人求我。」
「咦?」
「如果我真的打從心底討厭別人跟我要東要西,應該就不會跟某個長了尖牙的貪婪鬼結伴同行了。」
聽到羅利的話語,寇洋緊抱麻袋難為情地笑了。
「不過,你畢竟是未來的聖職者。既然你不向我祈禱,那我想在這裏告解一下。」
「呃……告解什麼……」
羅利將視線從寇洋身上移開,說道:「我想坦承,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其實有着不值得讚揚的動機。」
寇洋只愣了幾秒鐘,他立刻跟上了羅利的思緒,然後露出連真正的聖職者都自嘆不如的真摯表情反問:
「什麼意思呢?」
「就是我說的意思啊。我有一半是在遷怒他人。」
「遷怒?」
寇洋有個壞習慣,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會集中在思考上面。
寇洋仰望羅利反問道,而他下一秒鐘就絆倒了。
「你不是也看到了我在旅館的失態嗎?」羅利一邊伸手扶起寇洋,一邊問道。
羅利沒有取笑寇洋跌倒,是因為,他正誠心誠意地自白。
從一個人摔跤後會做出什麼清理動作,就能看出那個人的身份。
貴族會遣走身邊的人,貴族會假裝咳嗽,而平民會拍打膝蓋清理灰塵。
至於寇洋,他什麼清理動作都沒做。
羅利相信他一定能成為優秀的聖職者。
「是的。」
不過,聽到寇洋立刻這麼回答,羅利還是下意識地露出苦笑。
寇洋也慌張地想要挽回失言,但羅利笑着阻止他說:「沒關係。不過,如果你是我的徒弟,為了保持威嚴,我可能會呼你一巴掌就是了。」
寇洋有些難為情似的笑了笑,然後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
「也就是說,因為我讓人看見了那樣的醜態,所以很想找個人來報復。」
「您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會跟工匠師父使眼色,是嗎?」
寇洋不愧是個聰明的少年,觀察得非常仔細。
「沒錯。在背後決定事情,然後玩弄被夾在中間的人。我故意讓你期待能買到高級品,也是為了看你的反應,讓自己沉浸在優越感之中。真是的……這樣做真的很幼稚。」
羅利撓了撓脖子,然後把視線移向河川。
正在岸邊裝卸貨的船隻附近,聚集了一群商人。
從隨風傳來的隻字片語,以及商人們比手划腳的動作看來,他們似乎正在交涉能否搭上運送貨物的船隻,然後橫越河川前往南蘆葦城。
根據蘆葦城的規定,當城鎮出事時,便會嚴格監控渡河事宜。
而且,渡河的重要性關係到河川所有權,最後甚至關係到領主權。
船夫不可能為了藏在袖子底下的區區小錢而違規。
而那些商人們明知如此,仍然想要搭船到南蘆葦城。
可見對他們而言,這次在蘆葦城發生的問題有多麼重大。
就這點來說,海爾能克服萬難把信件送到旅館,讓羅利再次體認到其組織力量之強,而下意識地感到恐懼。
「我確實聽見您的告解了。神會原諒您的。」
寇洋不只安靜地聆聽羅利告解,還像真正的聖職者般回應羅利。
羅利懷着心中的感激,對他說道:「謝謝。」
「不過,羅利先生……」
「嗯?」
當羅利專註於眺望街景時,寇洋忽然開了口:「您那麼做的另一個原因,是為了別的事情吧?」
他直直注視着羅利,寇洋的眼神別無他意。
正因如此,所以,這股目光更像一根筆直的長槍射向羅利。
「羅利先生是想要回應莉莉薇姑娘的期待,對嗎?」
寇洋就像一個聆聽英雄故事的孩子般,眼裏散發出期待的光芒。
那充滿期待的目光,甚至讓人感到刺眼。
由於有點難為情,羅利下意識地別開視線。
然後,好不容易才做出回應:
「確實是有……這方面的考量,不過……」
羅利會確認自己的交涉能力,其實是出於不安的反作用力,壓根沒有寇洋想的那麼勇敢。
「雖然,我幾乎沒有能力幫助羅利先生,但請您加油!」
「哦、嗯。」
儘管寇洋身子瘦弱,此刻卻用渾身的力氣為羅利打氣。
由此看來,他的確打從心底支持羅利。
就羅利的想法來說,如果自己看見年紀比自己大了一輪的男子露出那般醜態,對那個人的評價多少會降低一點。
羅利之所以會想買線給寇洋、買線時之所以會玩弄看店的少年,都是為了讓自己恢復少許威嚴。
說明白一點,羅利幾乎是因為面子才這麼做。
在這樣的狀況下,寇洋不但沒有侮辱羅利,還如此地支持羅利。
或許可以用「本性使然」來解釋寇洋的反應,但羅利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而且,商人的好奇心比貓還要旺盛。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傢伙,看見一個窩囊的商人露出那般醜態,還做出遷怒他人的行徑,你竟然不會對這個商人失去信心。」
聽到羅利這麼說,寇洋果然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可見他不是在巴結羅利,而是說出了真心話。
「咦……?因為……那個,羅利先生不是與莉莉薇姑娘結伴同行嗎?我聽莉莉薇姑娘說是尋找故鄉之旅。」
「是這樣沒錯。」
「既然這樣,我怎麼會對您失去信心……您會表現得那麼慌張,是因為眼前的事態足以讓人慌張,不是嗎?」
羅利不是很明白寇洋的意思。
的確,羅利目前面臨了行腳商人難以應付的事態,就算被莉莉薇推了一把,到現在也還是無法完全下定決心。
但,羅利覺得寇洋的話語代表着其他意思。
莉莉薇那麼了不起,所以能與她結伴同行的羅利肯定是個大人物,這個大人物會表現得那麼慌張,肯定是遇到事態嚴重的大問題——寇洋的意思是這樣嗎?還是另有含意呢?
想到這裏,羅利察覺到了寇洋的真意。
「因為,這趟旅程會變成被莉莉薇姑娘一直傳述下去的傳說,不是嗎?既然這樣,阻擋在前方的應該也會是艱巨的困難或問題才對。而且,我真的很感謝您願意讓我加入這趟旅程!」寇洋露出純真的笑容說道。
羅利也曾在城鎮或路旁的旅館,聆聽着世上的傳說或英雄事迹。
他也曾經抱着「真希望自己能參與其中一則故事」的急切心情。
但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寇洋的頭腦聰明,並且能做出連商人都甘拜下風的合理思考。
這樣的他或許也跟羅利一樣,嚮往成為傳說中的人物。
羅利下意識地認為,或許找不到比寇洋更討人喜歡的少年了。
「那傢伙確實發下豪語說過,會讓這趟旅程故事永遠流傳下去。不過,既然這樣,我更應該在你面前表現得慷慨一些才行。」
聽到羅利他開玩笑,寇洋轉動了一下圓滾滾的大眼睛,然後笑着回答說:
「我也不想被傳述成是兩位的負擔。」
這樣的對話,是不太能在莉莉薇面前開的玩笑。
羅利輕輕搖了搖頭,輕聲嘆了口氣,仰望起天空說:「總之,不管怎樣,在這趟旅程故事會永遠流傳下去的大前提下,似乎能確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們倆都必須避免惹那傢伙生氣。」
聰明如寇洋,他當然不會照字面上的意思來解讀。
寇洋之所以露出欣喜的表情,應該是因為他已察覺到羅利想表達的真意。
「我有時候會表現出像上次那樣的醜態。所以,我經常會需要他人的協助。」
「是。」
寇洋應了一聲后,介面說道:「只要幫得上忙,我隨時願意幫忙。」
羅利接下來要挑戰的對象,是習慣多對多商戰的強敵。
對他而言,同伴當然是越多越好。
莉莉薇曾經告訴過羅利要懂得用人。
這段指責也可以說成「要懂得相信他人」。
為了贏得多對多的戰役,這會是必要,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羅利與寇洋輕輕握了手,心情也隨之平穩下來。
想重新確認自己的交涉技術——比起為此而窩囊地捉弄負責顧店的工匠徒弟,與寇洋握手的效果好上數百倍。
或許莉莉薇現在正躺在床上,露出壞心眼的笑容,在笑羅利。
「那……我們回去吧。」
說着,羅利朝旅館的方向踏出步伐。
「好的。」
寇洋隨後也跟着便踏出步伐,但沒有走在羅利的斜後方。
雖然,依舊是多雲的陰天,但感覺好像沒那麼討人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