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川上,一艘接一艘的船隻,等待着經過關卡。
如果時間有所耽誤,士兵們會被譴責效率不佳。
所以,少年在這個時候一直干擾他們工作,使得士兵們已經忍無可忍了。
士兵用長槍頂住少年的背部不放,並抬高腳準備踢向少年的側腰。
就在這個瞬間……
「請等一下!」羅利揚聲說道,而士兵的腳幾乎在同一時刻踩下。
士兵沒能完全停住動作的腳,輕輕踩了少年一下,少年如青蛙般發出「呱」的一聲輕哼。
「這位,好像確實是我認識的人。」
雖然,士兵看了羅利一眼后,立刻慌張地從少年身上挪開腳,但似乎一下子就察覺到羅利的真意。
士兵的臉上浮現有些不悅的表情,看了看羅利,再看了看少年後,嘆了口氣從少年的背部拿開槍柄。
無論誰看了,都知道這是少年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士兵的眼神無言地訴說着:「這位行腳商人可真是個假好人」。
雖然,少年一副難以相信這齣戲碼真能成功的模樣,不停地眨着眼睛,但掌握到事態后,立刻站起了身子。
儘管他的腳步顯得不自然,少年還是一溜煙衝上了尹颯的船隻。
尹颯繳了稅金,準備綁緊荷包綁到一半時,停下動作觀望着事態演變,直到少年坐上自己的船隻后,才終於回過神來。
即便如此,原本打算開口說話的尹颯,還是閉上了嘴巴。
因為,他與羅利交會了視線。
「喂!後面已經大排長龍了,趕快開走啊!」士兵一副麻煩終於從棧橋移到船上了的模樣,對後面的船大聲喊道。
士兵應該多多少少是抱着,想要趕快攆走麻煩的心態。
不過,船隻也確實是越排越長了。
尹颯對着羅利輕輕聳了聳肩后,跳上船隻握起篙桿。
羅利認為只要支付少年的乘船費,尹颯也不會啰唆什麼。
然後,被視為麻煩的少年雖然順利坐上了船,但不知道是嚇得腳軟,還是體力已經透支。
他一走到羅利與莉莉薇坐着的船頭附近,便癱倒在地上。
莉莉薇這個時候,總算看向了羅利。
她的表情,仍然顯得有些不悅。
「到了這般地步,總不能不理吧。」
然後,聽到羅利這麼說,莉莉薇這才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莉莉薇鑽出了棉被,伸手觸摸倒在腳邊的少年。
雖然,莉莉薇平時總給人以捉弄嘲笑他人為樂的感覺,但看着她屈膝向少年搭腔的模樣,下意識地讓人覺得那模樣就如其外表般,像個心地善良的修女。
羅利看到她宛如溫柔修女般的模樣,心裏非常不是滋味。
雖然,羅利對自己的行動基準很有自信。
但不管怎麼做,與這般模樣的莉莉薇相比之下,他都顯得無情。
莉莉薇確認少年沒有受傷后,扶起少年讓他的身子倚在船緣上。
羅利伸手拿起水壺,遞給了莉莉薇。
他看見莉莉薇背後的少年,手中依然牢牢握著證書。
少年的堅決氣概,相當令人佩服。
「喏,喝點水!」莉莉薇收下水壺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說道。
這個時候,像昏厥了過去似的閉着眼睛,一副筋疲力盡模樣的少年,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看了看眼前的莉莉薇,再看了看莉莉薇身後的羅利。
然後,少年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笑了笑。
當看見少年的笑容時,一度想要捨棄少年的羅利,下意識地別開了視線。
「謝……謝。」
羅利不確定少年的道謝話語是針對水,還是針對他配合少年演戲。
不管是針對什麼,少年的道謝都使不習慣在沒有損益計算之下被人道謝的羅利,感到有些難為情。
少年不知道有多麼口渴,在這般寒天之下,依然毫不猶豫地大口喝着水。
直到有些嗆到了,少年才一臉滿足地做了深呼吸,從這般模樣看來,少年似乎不是從竹林城來到這裏。
這一帶應該有好幾座城鎮橫跨河川存在,或許少年是從北方或南方,沿路走過這些城鎮來到這裏的。
少年究竟經歷了什麼樣的旅途?
從鞋底已磨平,讓人看了都覺得冷的草鞋看來,至少能猜出不會是一趟太輕鬆的旅途。
「心情平靜下來的話,就安心睡一會兒嘛。只有這條棉被,夠嗎?」
除了羅利與莉莉薇兩人裹着的棉被之外,還有一條備用棉被。
少年收到棉被后,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樣瞪大眼睛,點了點頭說:「願神庇佑……兩位……」
少年用棉被裹住身體后,像是發出「咚」一聲似地,就這麼掉進了夢鄉。
以少年這身破爛行頭,想必露宿野外時,晚上一定無法入睡。
萬一睡著了,也很可能就這麼凍死。
雖然,莉莉薇擔心地望着少年好一會兒,但聽見少年規律地發出呼吸聲,似乎放下了心。
莉莉薇臉上浮現的溫柔表情,就連羅利也不曾看過。
她輕輕撫摸少年的劉海后,站起了身子。
「你這傢伙也希望本大人這麼對你這傢伙嗎?」莉莉薇的話語有一半是想捉弄羅利,一半是為了掩飾難為情。
「撒嬌是小孩子的特權嘛。」
聽到羅利聳了聳肩答道,莉莉薇笑着說:「在本大人眼中,你這傢伙也像個小孩子吶。」
在與莉莉薇交談之間,比先前更加快速度南下的船隻總算放慢了速度,或許也是因為已經與前方船隻拉近相當的距離。
尹颯對突來的乘船者似乎很感興趣,他放下篙桿,越過裝載貨物說:「真是的,沒事吧?」
尹颯指的當然是少年,看見莉莉薇點了點頭后,尹颯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他吐出了一道白色的氣息說:「那小傢伙,應該是被什麼人給騙了吧?雖然今年沒有,但每年到了冬天,就會有很多人從南方北上,裏頭就會混進一大批可疑的傢伙。我記得,是前年,附近來了個很會偽造證書的傢伙。不光是像那小傢伙一樣的小孩子,就算商人也經常受騙。在那之後,可能是大家都學乖了,最近,很少看見有人受騙。那小傢伙應該是最後幾個受騙的。」
羅利從少年伸出棉被外的手中拿起證書,小心翼翼地攤開。
那是一張狄春傑公爵於不死河的船舶關稅徵收權委任書。
證書內容,說好聽點兒是詞藻優美,但說穿了不過是刻意用不易看懂的辭彙,拼出的一長串有關該許可權委任的注意事項。
不過,只要曾經看過真的委任書,就一定能立刻看出這張證書是假貨。
而且,最明顯的破綻,當然是公爵的署名以及印信。
「尹颯先生,狄春傑公爵的名字怎麼拼寫?」
「嗯,拼寫是……」羅利一邊聽着尹颯回答,一邊比對證書上的拼寫。
結果,在證書上找到了一個不會影響發音的錯誤字母。
「上面的印信,我看也是假的吧?要是偽造真的印信,那可是會被判處絞刑的。」
這正是讓人覺得有趣的地方!
如果製作了真品的偽造品,就會被判處絞刑,但如果製作了相似品,就不會構成罪行。
尹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聳了聳肩。
羅利也仔細摺疊好證書,塞進了棉被裏。
「不過呢,我還是得收乘船費哦。」
「這個嗯,那當然。」
羅利認為,莉莉薇聽了或許會生氣。
不過,世上幾乎所有事情都是靠金錢擺平的。
少年說他的名字是寇洋。
寇洋小睡一覺醒來后,肚子發出與莉莉薇不相上下的咕嚕叫聲。
於是,羅利分了麵包給他。
寇洋吃麵包時的模樣,有些像是一邊有所戒心,一邊吃東西的野狗。
不過,他的表情沒有野狗來得兇狠,感覺上比較像是被棄養的流浪狗。
「所以,你花了多少錢買到這些文件?」
寇洋向行腳商人買來的證書,不只一、兩張而已,從他肩上滿是破洞的背包里,拿出所有文件稍加整理后,竟然有小冊子那麼厚。
少年寇洋用兩口吃下拳頭般大小的黑麥麵包后,簡短地回答說:
「……十枚米拉幣加上……八銀幣。」
寇洋之所以會把話含在嘴裏說話,想必不是在咀嚼麵包的緣故,以寇洋這身行頭的人能支付十枚米拉幣加八銀幣,無疑是孤注一擲地下了決定。
「你還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那個行腳商人的行頭,有那麼氣派嗎?」
尹颯回答了這個問題:「沒有。是一個身穿破衣還少了右手的商人,對不對?」
寇洋驚訝地抬高頭,然後點了點頭!
「那傢伙在一帶很有名,他會拿着這一類文件四處遊走兜售。他八成是這樣跟你說的吧——你看我的右手,我冒了這麼大的危險才得到這些證書,可是我已經活不久了。我打算回故鄉去。所以,這些證書就讓給你好了。」
從寇洋的眼睛睜得像豆子一樣圓的模樣看來,或許尹颯一字不差地說出了商人的話。
詐騙專家,通常都會帶着徒弟行動。
而詐騙的話術,也會從師父傳承給徒弟,一直延續下去。
另外,詐騙專家會失去右手,應該也是因為被逮捕過,才會被砍手。
一般來說,奪走金錢的小偷會被砍斷手指。
而奪走人們信賴的詐騙專家,會被砍斷手臂。
奪走人命的殺人犯,則是會被砍斷頭顱。
不過,聽說罪行嚴重者,必須接受比上斷頭台更痛苦的絞刑。
不管那個騙徒,是怎麼失去右手,被眾人皆知的騙徒,所欺騙的事實似乎給寇洋帶來很大的衝擊。
他無力地垂下頭,也垂下了肩膀。
「不過,你識字啊?」羅利一邊捆紙,一邊詢問后。
寇洋顯得沒自信地回答說:「一點點……」
「這紙束當中,有一半以上的文件甚至不是證書。」
「啊?!那……請問那是什麼……?」寇洋有禮貌的用字遣詞,讓羅利感到有些訝異。
他認為,寇洋以前或許服侍過作風正派的主人。
對於在剛才那般狀況下認識的寇洋,羅利下意識地感到有些意外。
如此讓人意外的寇洋,臉上浮現出已經不可能再更沮喪的死心表情。
或許是寇洋的表情實在太可憐了,坐在他身旁的莉莉薇貼心地勸他吃麵包。
「這些幾乎都是從某商行偷來的各種文件。你們看,連告知已經送出匯票的通知書都有。」
說着,羅利把文件遞給了莉莉薇,但就算莉莉薇識字,也壓根不懂什麼是匯票通知書。
莉莉薇傾了一下頭后,打算拿文件給寇洋看,結果寇洋搖搖頭拒絕了。
寇洋的心情,就像被迫看見自己的失敗一樣。
「像這類的文件,我也經常看見。雖然這文件本身並不能當成賺錢工具,但還能成為商人們喝酒時的助興話題。這類文件大多是從某處偷來,然後不停地轉手他人。」
「我的客人也說過從前被人偷過文件。」尹颯讓船首稍微移向右方后,插嘴說道。
「是誰會偷文件吶?」
「大部分都是在商行工作的小夥子們。他們在商行任憑使喚差遣,被使喚得不成人形,所以逃出商行時,總會在臨走前順便偷一些文件。如果賣給生意對手的商行,應該能拿到不錯的價格,當然也有專門收購文件,好用來詐騙的傢伙們。我看,這八成是小夥子們之間一直延續下來的智慧。如果偷走現金,商行當真會追上來,但如果是這類文件,商行為了顧及面子,反而很難去抓人。」
「唔?啥意思?」
「你想想,假設商行為了被偷走的一張賬簿草稿,猛烈的去追人。大家應該會以為那張草稿寫了什麼驚人內幕吧?這麼一來,商行會很傷腦筋的。」
莉莉薇這才聽懂了,原來人們設想的事情還真多,然後用一種佩服的表情對羅利的話點了點頭。
羅利一邊說話,一邊翻著一張張文件。
實際上,看着這些文件讓他覺得有趣。
一般人很難有機會,能得知某家商行向某城鎮的某商店到底訂購了多少數量的何種商品。
不過,雖然覺得同情寇洋,但如果要羅利買下這些文件,他頂多只願意出二十銀幣。
「所謂無知是種罪惡。我看你身上也沒錢吧?如何,要不要我跟你買下這些文件,作為乘船費和餐費?」
寇洋的眉毛抽動了一下,但直直注視着船板,遲遲不肯抬高視線。
他應該正在腦中做着各種計算,這捆紙束當中或許夾雜了真的證書,但也有可能純粹都是一些廢紙。
所以,萬一錯過這次機會,或許再也遇不到買家。
可是,這些文件畢竟是花了十枚米拉幣和八銀幣的大筆錢,才買來的
就如莉莉薇會誇口說自己能輕鬆識破羅利的心聲一樣,對於計算損益,羅利也能輕鬆識破。
不過,羅利不是像莉莉薇那樣從對方的表情或態度變化識破心聲,而單純是因為自己也有過相同經驗,所以才有辦法看穿他的心思。
「您要用多少錢買呢?」
寇洋之所以露出彷彿帶有恨意的眼神仰望羅利,是因為擔心自己如果表現出缺乏自信的模樣,價格有可能被殺到最低價。
看見寇洋的這般努力模樣,羅利勉強收起就快浮現在臉上的笑容。
咳了一下后,語氣平靜地說:「十銀幣。」
「什……」寇洋僵著表情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回答說:「太……太便宜了。」
「這樣啊,那還你吧!」羅利毫不猶豫地把紙束遞向寇洋。
寇洋勉強塗抹在臉上的薄薄一層精力,很輕易地就剝落了。
而且,比起原本什麼都沒塗抹的真實表情,偽裝剝落後的表情顯得更寒酸。
寇洋看了看遞在眼前的文件,再看了看羅利后,緊緊閉起雙唇。
如果抱着多賣一些錢也好的想法,擺出強勢態度,有可能得不到半點利潤。
可是,就算現在想要再次拜託對方抬高價錢,偽裝強勢的面具卻成了阻礙。
他此刻的心情,差不多是這樣。
只要寇洋讓心情平靜一些,再看見莉莉薇與尹颯都是一副彷彿在說「真是的」似的模樣笑看着他后,自然會發現坦承自己的弱小,能為他開出一條活路才對。
商人為了賺錢,隨時能拋棄自尊指的就是這麼回事!
當然了,寇洋不是個商人,而且年紀還小。
羅利收回紙束,用紙角撓了撓下巴說:「二十銀幣,再多就不行了。」
寇洋彷彿從水面探出頭似的睜大眼睛后,立刻垂下眼帘。
他應該是擔心,喜形於色的話會被抓到弱點。
雖然,寇洋的內心鬆了口氣的表現,再明顯也不過。
但羅利當然還是假裝沒察覺到的樣子,羅利看向莉莉薇,結果看見莉莉薇露出一邊的尖牙,警告他別太欺負寇洋。
「就這個價格成交!」
「這金額要到蘆葦城不太夠。我們是要在途中下船,不然……」羅利的視線,移向了一副在欣賞餘興節目似地一直看着事態演變的尹颯。
好心腸的船主笑答了句:「沒辦法啰。」
然後,羅利繼續對寇洋說道:「途中我們會有一些雜務要處理。要是你願意幫忙,我就付點工資。」
寇洋像只迷失方向的幼犬似的,環視四周一遍后,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