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樹欲靜
張子重鄭重地道：「正是，非你莫屬。」
那年輕漢子忽道：「區區幾十個死士，至於如此嗎？」說話間，一臉輕蔑。
張子重道：「少俠你所不知，方竹煙武功極高，早在三十載前便已名震江湖，端的了得。況且，正義堂雖然瓦解，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方竹煙又是威望極高，若是他登高一呼，必能重建鬼堡，到那時武林……」
鐵誠截口道：「可為什麼是我呢？我武功低微，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何況，我心已死，已無意於江湖！」
張子重吁了口氣，道：「鐵大俠過謙了，如今這江湖中，武功能出鐵大俠之右的還有何人？再說，鐵大俠的愛妻唐詩姑娘……難道鐵大俠真能眼見鬼堡重生而心不見嗎？」
鐵誠聞聽「唐詩」二字，直是心神劇震，眸中已泛起淚花。
那年輕漢子介面道：「張香主，你怎知方竹煙就一定會重建鬼堡呢？若是他無意於此，閣下豈非杞人憂天？再者，方竹煙已經雙目失明，他的武功再高，還能怎樣？」言下之意，對張子重的用心很是懷疑。
張子重呵呵一笑，道：「在下若非已看出兇險，又怎能前來麻煩鐵大俠？方竹煙雖已雙目失明，但他正在偷偷地修習一種邪惡的武功。若是他將此功練成，眼睛能否看見已經不重要了。」
那年輕漢子皺眉道：「哦？」
張子重淡然道：「聽聞，這套邪功叫做意念劫音。」
此言一出，眾人俱是啊地一聲。
這「意念劫音」乃是數百年前的一套極為陰毒霸道的邪術，修習者只需動用意念，便可發出極強的氣流，穿透對方的心肺，殺人於無形。而且，要想練成此功，須得生飲一百個幼兒的鮮血，邪惡不已，泯滅人性的功法！只是，此功早已失傳經年，這套邪功也成了江湖上的一個傳說，沒想會再次聽到，眾人豈能不驚？
定逸師太雖是女流之輩，但性烈如火，聞言叫道：「方竹煙果真在修鍊這套邪術？」
張子重拱手道：「千真萬確。」
定逸師太怒道：「貧尼縱是粉身碎骨，也絕不會坐視不理，至多大夥兒同歸於盡！」
那年輕漢子撇撇嘴，閉口不言。
心證大師雙手合什，宣了一聲佛號，面色凄然。
鐵誠濃眉緊蹙，似在思索什麼。張子重走上幾步，一抱拳，說道：「請鐵大俠務必以天下蒼生為念！」
鐵誠嘆一口氣，道：「鐵某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呀，我武功平平，實是難克大任，張香主……」
「鐵大俠！」張子重道，「如今這江湖，鐵大俠已是中流砥柱，還望閣下萬勿推辭！」
張子重此言不虛。如今，江湖上的成名高手已是損失殆盡，兩代神刀江頌揚和任問仇也已不知去向。鐵誠雖不至是絕頂高手，但也是鳳毛麟角了。
鐵誠還在猶豫，張子重默默地撿起地上的承影神劍，遞過去，道：「鐵大俠請收下，此物或許能助閣下一臂之力！」
「這……」
鐵誠剛說出一個字，便聽心證大師道：「鐵施主，收下吧，盼閣下用不到才好。若是方竹煙執迷不悟，我少林派絕不會袖手旁觀！」
定逸師太也道：「沒錯，也算我峨眉派一個！」她饒有深意地看了如意夫人一眼，又道：「不管是誰，若要為禍江湖，貧尼都會誓死與之周旋！」
如意夫人聞言苦苦一笑，說道：「鐵少俠，若是用得着奴身，請儘管開口。即便身在千里無里，奴身也必會趕到，助你一臂之力！」
鐵誠點點頭，接過了承影神劍。張子重抬起頭，臉上突然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
如意夫人忽道：「大師，師太，就此告別，後會有期。小童，咱們走！」
那年輕漢子小童應了一聲，便上前攙住如意夫人，轉身朝那頂黑色軟轎走去。
不多時，心證大師和定逸師太也率領門下弟子離開了。
夜色深深，一鈎殘月向西流。
張子重拱手道：「夜已深，我們先下山找家客棧住下，明日再趕往正義堂總壇如何？」
鐵誠點點頭，道：「一切聽張香主安排。」說罷，他無意識地望了望那藍袍漢子的人影消失處，嘆了口氣。
此時，那藍袍漢子早已走下這黑風崖。他停住腳步，眼望殘月，眉峰緊蹙，陷入沉思。他在思索什麼？是煩惱，還是往事？有時候，煩惱的也正是往事。往事隨風，但不會就此消失，因為還會時常不經意地襲上心頭。
他喟然一聲長嘆，眸中忽然有了淚光。這藍袍漢子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神刀」風睿。
他怎會死而復生呢？
二十年前，風睿在黃山蓮花峰頂，神刀一現，技懾群雄。從此，在江湖人心中，他才是真正的神刀。雖然旋龍刀法是其父風天涯所創，但風天涯並未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不過是個傳說。
風睿大戰望天堡，一戰揚名，且俱是一招敗敵，武功驚世駭俗，自是當之無愧的神刀。從此，只要提到神刀，江湖中人自然而然地便會想起他。
然，他曾喝下了其師雷千鈞配製的一葫蘆藥酒，亦是毒酒。他並不在意，因為芷嫣已死，他活着不過是一具行屍。幾年後，終於毒發，一代大俠就此殞命。他的紅顏知己衣小鳳親手將他安葬，葬在了怡人谷，葬在芷嫣身旁。
不知為何，風睿死後沒多久，他體內突然發散出一道藍光。這藍光慢慢凝結，成了一顆湛藍色的晶瑩剔透的珠子，很快消失於風睿體內。
沒過多久，風睿便即醒來，死而復生。其實，風睿本人也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破冢而出，擔心衣小鳳察覺出來，便又將墳冢修葺完好。
他雖然死過一次，但還是無法忘記芷嫣，更怕負擔不起衣小鳳的深情，所以悄然離去。忽忽十幾載，他遊歷了大江南北，更多是駐足於名山大澤，景物依舊，但已物是人非。離去越久，思念越深。
忽有一日，他聽江湖上傳聞，正義堂東方紅日大開殺戒，滅掉了許多門派，欲要一統江湖。於是，這日他匆匆趕來黑風崖，卻遇到了奄奄一息的鐵誠，便將之救活，從而探聽到了關於東方紅日的惡跡。
然，當他見到東方紅日的屍身時，腦中竟是一陣眩暈，直覺此人極是熟稔，倒似在哪裏見過。可，他從未見過東方紅日，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怎會有這種感覺呢？
也許他又想過此事吧，他嘴角邊掛着淡淡的笑意，有些苦澀的味道。殘月已消失於天際，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但東方的天幕隱隱現出了一絲酡紅的色彩。
風睿忽然心中一慟，怔怔地流下了兩行清淚，淚眼迷濛，喃喃道：「芷嫣，芷嫣，你到底在哪裏？你可知道我很想你？！」
良久良久，風睿抬手拭去淚痕，大踏步朝前走去。
世間再無留戀，還是回怡人谷吧。
此時，那頂黑色軟轎已回到了黑風崖的如意宮。此刻，如意夫人譚心柔就坐在大廳中的一把鋪着貂絨毛毯的太師椅上，柳眉緊蹙，面有憂色。
突然「吱呀」一聲，房門推開，走進來一名年輕漢子，正是小童。他雙手捧著一個青花瓷的大碗，還冒着熱氣。
譚心柔聞聲抬頭看了一眼，道：「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呀！」
小童道：「睡不着。我剛熬了一碗桂圓蓮子八寶粥，姐，您趁熱喝下吧，暖暖身子。」
譚心柔雙手接過，嫣然一笑，道：「還是你知道疼姐。」她淺啜一口，便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小童柔聲道：「姐，冷一下，燙。姐，我……你，你還在想九哥？」
譚心柔聞言臉上的歡喜色彩一下便消失了，但也不是生氣，柳眉緊鎖。過得半晌，她長吁了口氣，幽幽的道：「九哥也已離我而去了，喜歡過我的人都不在了，我……我真是個不祥的人啊！」
「姐，快別這麼說！」小童說着扶住了譚心柔的香肩，「姐，你沒有做錯什麼，世事無常啊！小弟……兩年前，小弟在那天悅酒樓無意間見到姐姐，就被姐姐的風采所吸引了，夜不能寐，心下焦慮，所以……所以才來到了這裏，我……」
「小弟，」譚心柔忽道，「其實，姐最在意的人是蕭少飛，可他卻傷我最深，但我還是忘不了他！三年前，在那野獸山的總壇，他死在我的面前，可我卻無半點兒歡喜之情！那次，我……我的確是要去殺他的，可我……」
任誰都能聽得出譚心柔話里的情意，小童自然也聽得出，他介面道：「姐，我明白。」
譚心柔抬起頭，柔聲道：「你真的明白？」
小童點點頭，道：「愛之切，才能恨之深。」
譚心柔苦澀的一笑，道：「蕭少飛已經死了，往事已矣，都過去了。」說罷，她從懷中摸出了一個雞蛋般大小的銀白色的珠子，幽幽的道，「只是……只是九哥對我那麼好，而我卻……」
這珠子正是昔年令人聞風喪膽的「魔珠」，而譚心柔口中所說的「九哥」自然便是當年傅家莊的莊主魔珠傅九。幾日前的大戰中，他身中數刀，已然殞命。
小童嘆了口氣，道：「有一種感情叫做感激。一個人再愛你，若是你不愛他，他也就永遠無法走進你的內心。但是，你也會很在意他，在意他的生活，在意他的近況，但這叫做感激，而非愛情。」
譚心柔又是苦澀的一笑，道：「看來你是真的懂。」
小童面色凄然，道：「我當然懂，因為我是你的小弟。」譚心柔點點頭，說道：「小童，你永遠都是我的小弟，我會永遠記着你。」
小童淡淡一笑，道：「我明白。只是……有些事情就該忘卻，或是深埋於心底。鞋子不合適，還要勉強穿着，久而久之，只會讓腳血肉模糊，鞋子也會破損。日子還得過下去，我……我願陪着姐姐……」說到這裏，他扶著譚心柔的香肩的一雙手忽然變得青筋暴跳。
譚心柔抿嘴一笑，輕輕拂開小童的手，輕聲道：「可是，女人覺得最合適的鞋子，永遠是在自家的櫥櫃里。小弟，謝啦，感謝你會留下來！」
小童嘆一口氣，勉強一笑，道：「姐，不需對小弟說謝這個字，你懂的，我當然會永遠留下來。姐，你……你還有櫥櫃嗎？」
譚心柔聞言一怔，定定地望着小童，一時無言以對。很快，她又緊蹙了柳眉。
小童又道：「姐，你已有了身孕，別生小弟的氣，小弟……我……你早些休息吧，我明早來看你。」
譚心柔抿嘴點點頭，微笑道：「小弟，我沒生你的氣，只是我忽然感到內心有種不祥的預兆，好像有什麼事會發生，我心裏忽然很忐忑。」
小童柔聲道：「姐，不用擔心，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我永遠都會留在你身邊。」
譚心柔聞言猛地轉過頭，一眨不眨地凝視着小童，不知不覺，那雙很好看的秀眸中便蓄滿了淚水。
此際，心證大師和定逸師太等人還未走下這黑風崖，幾十個人默默前行。那一鈎殘月已然完全消失，夜幕更加黑了，曙色還未出現。
崖頂早已血流成河，斷臂殘肢散於四周，兵刃丟棄了一地。夜風絲溜溜的吹過，不遠處的小樹發出刷刷的聲響，刺鼻的血腥氣瀰漫開來。
除此之外，四下里便是一派死寂。
誰也不會想到，就在此刻，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從死人堆里緩緩爬了起來。微風吹來，吹得他那滿頭亂髮絲絲飄揚，一臉的血污，面目猙獰。
他晃了一晃，便又站直了身軀，環視一遭，踉蹌走出幾步，忽然「哇」地一聲，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此人拭去嘴角的鮮血，旋即出手如風，點了后腰幾處大穴，以阻鮮血外溢。他咳嗽幾聲，剛站直身子，便從他的亂髮間升起一團煙霧，黑色的煙霧。在這充滿死亡氣息的境地，發生這等怪事，委實詭異陰森。
須臾，那團黑霧散去，凝結成一顆黑色的珠子，眨眼間，黑光一閃，便消失於此人的頭顱之中。
這人悶哼一聲，踉蹌撲出幾步，跪倒在地。然，等他抬起頭時，他的雙目已是血赤，很快便金光四射。不多時，雙眼已變成了完全的金黃色，甚是詭譎。
他抱着腦袋，不住哀哼。只一瞬，他便緩緩站起身來，定了定神，隨即放聲大笑，聲震數里。近處的石頭應聲碎裂，遠處的小樹拚命搖晃，風裏更響起了虎嘯龍吟般的聲音，宛似半空中驟然響起的一道驚雷。
少頃，此人咧咧嘴，一臉的猙獰可怖，無聲的笑了笑，隨即飄身朝遠處的黑暗中掠去。
那聲大笑如此霸道，氣勢如此之威，夜風也似忽然冷了幾分。心證大師忽然駐了足，顯然他聽到了什麼。他身旁的定逸師太甚感詫異，皺眉道：「大師，出了何事？」
心證大師口唇微動，正欲說些什麼，驀見眼前黑影一閃，宛如一陣風飄過，緊接着，一人如鬼魅般到了近前。
眾人不虞有此，俱是「啊」地一聲驚叫。
定逸師太聞聲轉頭，一眼望去，登時聳然動容，面色大變，像是瞧見了什麼惡鬼，失聲道：「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