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九重,天光未明。
正殿朝堂,有華貴馬車齊整停在宮門之前,大廣場上,一派錦華氣派,一派權貴繁華。
她站在淺紫曼陀羅馬車車架前,俯瞰全景,嘴角淺嘲。
角落裏,有一輛,她坐過。
也僅僅坐過一次,那是——
東方府的馬車。
此刻,百無聊奈,不由想起昨天?
他沒讓她睡太久,不到中午,便輕輕喚醒了她——含笑吩咐。
「行了,白天別睡太久,晚上早些睡便是。」
床前,多了一張小几案,上面摞著厚厚的書籍,那是十六年前的資料,歷史戰事水利工程,沒有共同點。
只有她知道,那本書你細細翻完,必定能出現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是——
孟婉柔。
他閑閑散散坐在床邊太師椅上,手邊一盞香茶,滋味分外清淺,他眼眉被淡淡霧氣繚繞,朦朧幾分,卻自那茶香氤氳中透出了柔和的意味。
他悠悠閑閑看她,眼神平淡如水,就像只是在欣賞一處美景?更像在自己家一般自在懶散。
……
確實是他自己家。
也確實是美景。
床上人兒外衣除去,只剩輕薄絹絲裏衣,蓋上輕柔溫暖的錦被,此時隨着她起身漸漸滑落至腰際,衣裳微散,鎖骨瑩潤曲線流暢,順着鎖骨往下?
是一片玉色的膚光。
穿着男裝,她直接去了肚兜,只余裹胸。
於是那領口微敞,露出了白絹一抹,將那底下飽滿細膩的景緻完全遮沒,只剩淺淺旖旎神思,思想中,畫面似乎自行腦補清晰,越發鮮明炙熱。
他卻不敢仔細欣賞,低下頭,只看茶盞中自己倒影——
想藉著清茶水光澆滅心底火焰,無果,便不再去引火燒身,不如不看。
她看了看自己衣裳,淺藍衣袍被隨意搭在屏風上,腰帶還散散趴在地上,那人似乎也無意撿起?一派輕狂奢亂,他似乎樂在其中,那場景——
活像是發生了什麼……
然而兩人都知道?其實——
什麼也沒發生。
她哭笑不得,從什麼時候起,他剝她衣服分外自然?
這可不好。
她此時無心糾結這樣細節,伸手就要去撈取几案上書籍,他淡淡開口——
「你有辦法?」
她僵了僵,卻不為所動,繼續取書——
她沒有,沒有辦法。
十六年前的事情,無人見證無人知曉,甚至連孟婉柔本人都不屑解釋。
甚至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指證她是東方柏的女兒?
可是她不信,那般明快熾烈的女子,會懷着別人的孩子,住在丈夫家中?她不知道為什麼,可她就是知道,那女子和她性格多麼相像,若是她那般遭遇必定早已遠走高飛,何必受辱?
於是,她不信。
因她太過了解太過信任,因她性格太過契合太過無奈,明知解釋是最簡單直接的途徑,孟婉柔不屑。
她,也是不屑的。
若無心,則無意。
若心有懷疑,便是疑根深重,又何必解釋?
若有心,則放縱。
只願花解語,不願徒勞強求,又何必?強留。
她觸摸到書本的一刻,他並不看她,淡淡開口——
「若是找不見頭緒,不如去前朝找一找?比你在這翻書,來得直接。」
她眼光亮了亮,孟婉柔當年征戰沙場,舊部繁多,分佈全朝上下,若有機緣,自然比光看十六年前模糊的記載簡單得多,她看向他,眼光複雜。
他感受着她的目光,唇角一勾,語氣譏諷——
「被自家姐妹害成這樣,太蠢,不像你。」
她垂睫不語,那幾日她與他分歧嚴重,一場病重,一時疏忽神智恍惚,沒注意全府上下氣流風向變動?以至於不過病了一場,醒來已經天地翻覆,挽回不及。
他又淡淡開口,似乎說着別人的事兒,語聲淡淡。
「你失了身份,婚約會易主。」
他說的,自然是司馬家和東方家的婚事。
她頓了頓,手指蜷了蜷——
不語。
他低低近乎得意的笑,略帶審視的看向她,又似乎不過是單單的憐惜?他啟唇,似有期待——
「你好像,不在乎?」
她在乎的只是她母親的清白,甚至他覺得只要證明了她母親的清白她會毫不猶疑拋去這個身份遠走高飛,這是個醞釀已久的陰謀。
她本就不喜深宮大院王都禮儀繁瑣,她適合翱翔天際浪蕩江湖——
無奈身份束縛,動彈不得,早早醞釀着契機擺脫身份,如今當真擺脫?她高興,卻似乎不是她喜歡的方式,所以,掙扎著,要回去。
這人,打定主意做什麼便當真一點不馬虎,他看出來,她並不看重身為東方家小姐的一切,其中……似乎也包括了那一紙婚約。
他有些惶恐,僅靠這一紙婚約才能將她握在掌中,觸手可及,而如今,若當真失去束縛,她便會高飛?
他不認為他抓不住,卻知道強留的鳥兒,不自由。
她,不喜歡。
而他,要她歡喜,歡喜愉悅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
她不答,淡淡翻開書卷,捧在膝上,埋首不語,眼光停留在書上,卻看不清書上那富有年代感的筆跡?神思在外。
他輕嘆一聲,化在茶杯里,不讓她聽見,不願讓她知道——他的不安。
沉默半晌,她終於開口。
「我說過,是我的誰也搶不走,」她抬首看向他,輕喃,「你……是我的嗎?」
他指尖一顫,茶水盪了盪,漣漪不休,在茶杯內來回滌盪,盪碎了杯中他的神色,他不知道此時自己做出了什麼樣的表情?只嘆——
「不是。」
她神色淡淡,似乎並不失望,眼底卻有一絲黑暗悄然席捲而上,分外哀默。
再埋首?不再言語。
他看着她神色平淡無波,有些氣惱,終究,氣不過開口?
「你怎麼不說,你是我的?」
她翻書的動作頓了頓,繼續。
他分外不滿,嘰嘰咕咕——
「你見過誰說自家男人是自己的,一般不是女人是男人的?到你這,怎麼就翻了個個兒?」
她不抬頭,語氣有些清傲,靜靜闡述——
「我喜歡掌控的感覺,包括男人,」這話分外狂妄,他喜歡,又不喜歡,然而不管他喜不喜歡,她繼續開口,「你我誰都不是誰的,這是一場自由的追逐,你情,我願。」
他眸光暗了暗,有危險的氣息無聲浮上——
「你願?」
她察覺到他目光的炙熱,不敢抬頭,她蹙蹙眉,補充道——
「但若是你抽身,我會走得比你利落。」
他蹙眉,他是什麼人?
叱吒朝堂冷麵冷心掌高握權的政客,心高氣傲的二皇子,這樣的人,同樣喜歡掌握,此時分外不喜,這種掌握不住的感覺,有些危險——
危險中,有些刺激。
刺激中,有些快感有些欣喜。
那種東西那種感覺,被人稱作——愛情。
他眉心微皺,冷哼。
「你不知道挽留?」
她神色淡淡,從善如流,混不擔心。
「若留不住,何必?」
他從前分外贊同,好聚好散一向是風月場上的原則,她卻早已超出了那些膚淺情愛的範疇,不知何時,是以這條原則對她?早早打破,他卻開口——
「若有那樣一天,我會留你。」
沉默片刻,她語氣堅定。
「你怎麼不想想,不要抽身離去?」她抬眸,迎上他,執著尋找一個答案,「別留下我一人?」
語氣分外怨怪,他震驚。
猛然想起沔南落水被救,一路相互扶持相互照顧?那般感覺分外溫馨甜膩,令人懷念,而最後是他,抽身而去,不給她解釋的機會……
心中微痛,似乎有心解釋——
「雁兒……我……」
她抬手止住,隨手一揮,像是拋開天邊的浮雲——
「過去的事,便過去,我沒空追究。」
他無語愕然,她素來放手乾淨利落,不在乎任何過去,無論黑暗骯髒或光明萬丈,他欣喜,又不喜。
對她?總是矛盾而糾結。
他欣喜她的那句『誰沒有風流過往』?瀟灑利落,一筆帶過。
又不喜她的瀟灑利落,沔南回京,她抽身離去那般決絕,留着他看着她背影分外蕭瑟落寞,當時不願承認,現在卻是怨怪的,又被她一筆帶過?是情債。
他無語苦笑,和她吵架,似乎是件分外沒有意思的事兒。
你還在氣頭上,她早已高高掛起,一陣爆發?爆發完便是沉寂,早已拋之腦後——
等你想要解釋?
人家不想聽了,剩你一個人憋悶,令人無語。
如今,她要走,他竟然留不住。
於是,搬出了十餘年來搜集的歷史等各色陳年雜書,才能吊住她,暫住時日?
他無奈他挫敗,堂堂洛王,自己留不住人,還不如一堆破書?
什麼邏輯!
卻暗暗慶幸——
他去了盛英,養成了十年前和她在雁園一般的習慣。
她愛看雜書愛看古書,書中沒有顏如玉沒有黃金屋,卻有各色消息各色風向,自己揣測,便是地圖一張,比現下流傳的地圖更為清晰,局勢動蕩人心所向更加清晰明了,他懂的時候——
她?卻早已遠去。
記得那日他挽留她,她說——
「那把你書借我,看完我就走。」
如今那書閣她想看的書大抵不剩太多,她一晚上就看完了他四五天看的書,自然他看的細,她卻只找她想看的部分,快了許多——
是以留在這府邸的時間,也不知不覺,逐漸消磨了許多?
如今,他只能再拋出新的砝碼,才能引誘她上鈎留下?
分外無奈。
除此之外,他竟別無他法?
他不知道,她向來不看重名聲,怎麼會突然拿閨譽來脅迫?
她說,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有什麼理由,可以住在一起?
卻不知——
她怕,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總有一天會發生些什麼難以控制的事兒?
一如那夜,險險……
她怕這心離得越近越不受控制,自己抓握不住,早早飛去了他那裏,或許未來某日分道揚鑣,她可不願意少個零件上路,是以分外惶恐不安。
她怕他站在面前,即使他不想,她怕她自己想。
經過現代開放文化的熏陶,貞潔似乎不如這個時代的人那般重要,她不輕易交付,卻也不是抵死要留到洞房,興許無緣,但願意奉獻給一生摯愛——無悔。
於是,她着急逃離,怕的不是別人,是她自己,一顆心,早有躁動,按耐不住。
此時涼風拂面,吹散臉頰些許燥熱。
身體嚮往冰寒,卻奈何經受不住?卻又在溫暖燥熱的地方瑟瑟發冷。
這樣古怪的感覺在身體中並存,冰火兩重分外煎熬,她無謂,或許有些人註定沒有那麼長的時間蹉跎一生——
所以,她要快些,做些她想做的事。
時至今日,初到皇宮,她不打算到處亂跑,起碼要留些時間熟悉環境?熟悉熟悉哪些人對十六年前的事有所了解。
急於求成往往欲速則不達,她性格急躁,卻遇事沉穩,如此,甚好。
散朝,有人從大殿步出,有人容光煥發?有人神色惴惴心有餘悸?
有人滿面憂愁,有人分外得意?
有人面無表情孑然一身,有人四處拉幫結夥去哪消遣?
與她無關。
憂愁的人,是孟家人,孟雲飛孟凡林同朝為官,許久的焦慮,頗有些憔悴,她腳步動了動,終於忍住,站定。
現在不行,她沒找到這件事背後那個人,她不想輕舉妄動,打草驚蛇。
孑然一身,一臉正氣,朝服穩重隱貴?
據說那是當朝首輔宰相,魚宰相,往往宰相是朝內動向的風向標,動一發則牽全身,孑然一身,是正道。
面無表情,是東方柏。
似乎家中發生了大事於他毫無瓜葛毫無牽連,此時若有所思,眼神對向這邊,她作為洛王府的幕僚,不能與之直視,淡淡低下頭去。
卻不是屈服,那是不屑。
那視線不過一晃而過,東方柏似乎對她興趣不大,那人大步流星上了馬車——
廣場上,有馬車零星駛出,頓時空蕩。
她站立的馬車遲遲等不到主人,她百無聊奈坐在門前,托腮凝望遠方?
皇宮地勢高峻,此處可俯瞰王都大半景色,此刻的她彷彿什麼都看在眼中?又什麼都沒入眼。
在出神。
有人從大殿步出,日頭高起,照亮他淺紫蟒服,一身正裝宮廷樣式,華貴有餘丰神俊朗,可迷倒萬千少女少婦——
有人入眼而平淡無波,只淡淡啟唇,看向他,輕笑。
「今天,好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