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風還是輕寒,湖面上吹來寒涼的風,東方雁不免……
打了個冷戰。
司馬玄看着,暗惱自己沒思慮周全,竟然也只顧著給她換成女裝,卻是實在沒注意溫飽這樣簡單的問題……
不過東方雁卻在想他身在此位……能思慮如此周全才是見鬼!
此時司馬玄從馬車上取下冬天備在車上的披風給她,心裏在想她會不會熱?
殊不知東方雁畏冷,看到這件披風倒是眼睛都亮了一亮,滿心歡喜。
步步輕緩,兩人沿着湖畔緩緩漫步,卻是一時無言。
迎面吹拂著輕緩散漫的春風,司馬玄卻是滿肚子話不知道從何說起,此時也陷入了無聲的糾結。
「你……」
異口同聲的兩聲響起,卻赫然是司馬玄和東方雁同時開口。
兩人無語對視,她卻聳聳肩,「其實我沒什麼要說的,你說好了。」
司馬玄也苦於找不到話題,竟然莫名其妙問了一句:「你多久沒穿女裝了?」問完自己都覺得無語……聽起來十足像是沒話找話說。
她也不在意,認真的想了想,「八九年了吧。」
司馬玄聽到這樣的答案卻是驚愕,「八九年?我們分別一共才十年?難道自那以後?」
她撇撇嘴,「我是說八九年沒穿這樣輕飄飄的女裝。」說着從披風下伸出手,露出鵝黃色的紗袖,她嫌棄的扯了扯袖子,着重重複說道:「這樣——輕飄飄的女裝。」
他一愣,卻是失笑。
打心底里不認為除開這樣輕飄飄的衣服,那些簡裝的衣袍也能算是女裝?想來這妮子確實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穿過女裝了吧。
此時卻是有些酸酸的問了一句:「那……那這幾年……孟旋也沒見過?」說完神色一僵,自己都察覺到不好!
這話聽着,怎麼……不大對味兒?
「八九年都沒穿過他怎麼會見過?」她卻始終是遲鈍,然而,再遲鈍也發現了些許端倪,「不對,我怎麼覺得你這語氣怪怪的?」
他打了個哈哈,趕緊忙着轉移話題!
「你這些年過得好嗎?」他看着東方雁,眼神莫名的複雜。
她想了想,歪歪頭,嘀嘀咕咕,「沒什麼好不好的,就是那樣吧。」
「那……來說說吧,你這些年怎麼過的?從來沒機會聽你說過,不過也沒見你想說就是了。」
司馬玄自嘲的笑笑,她總是保持着不近不遠的態度,稍微靠近一點就會退後三丈,像她身邊那隻那隻警惕的狐狸,似乎從凝華閣遇見她到現在,除了那次意外的失控,想來卻全然也是平平淡淡不遠不近毫無波瀾的……
不過那樣的波瀾……還是不要再有的好,那時候他倒是覺得抱歉,卻被她輕輕一筆帶過,反而有些說不上的滋味。
他引着她走到湖邊小亭中,春風斜斜浮動了垂絲的細柳,夾雜着細微的冷雨,空氣一時變得清爽,隨風有草木欣榮的淡香,也聞得到身旁少女身上的淡香。
幾不可聞,卻令人神往。
他臉紅了紅,隨手拍了拍,她,未曾注意。
東方雁似乎很久沒說過很多話,往日裏最多不冷不熱的搭搭腔,此時說起長篇大論來也有些生澀,她想了想……才開口道:「倒是沒什麼,和你分開之後直接就跟師傅去了千水谷,然後就是練武,沒日沒夜的練武。」少女這樣說着,表情卻像是麻木,「練武的時間過得很快,五年一晃就過去了。」
司馬玄靜靜地聽着,大概也能理解她這樣的感覺,點了點頭。
此時看她頓了頓,他才問:「之後呢?又去了哪?」
「然後?」東方雁似乎想了想,終於綻開一絲狡黠的笑意,「我攛掇孟旋把師傅關上幾天,我們逃出谷去玩一玩,結果居然成功了。」
說到這裏卻是露出了孩子般得意的神情,司馬玄大概想得到,能把武狂司徒烈關上幾天不得不說也是本事,此時卻皺眉,「你知道司徒狂是武狂嗎?」
……
冷風吹來,絲絲縷縷卻潤了東方雁累贅的裙擺,她低頭看了看裙擺,卻是嘴角一撇,顯然是不滿。
司馬玄失笑,幫她把披風攏了攏搭在腿上,乍一看捂的嚴嚴實實活像是過冬。東方雁卻毫不在意,只是微微裹緊了披風,淺淺的回答。
「那時候還不知道,但是知道了也沒什麼,我只覺得居然那個糟老頭也能當上武狂,真是玄幻。」說着赫然是一副嫌棄的樣子。
司馬玄驚愕,卻不知若是文武雙殊兩個人本尊在這看着這副神情也是見怪不怪,作為江湖上聲名遠播的文武雙殊,唯一承認的徒弟對師傅竟然是這般嫌棄……實在是……諷刺。
東方雁也不管司馬玄怎麼想,淡淡的繼續敘述,「然後我跟表哥就跑出來了,他行醫我摘葯,鸝兒負責熬,也沒用子良給我存的錢,有時候有點清苦,不過現在想起來還是感覺蠻好玩兒的,起碼平平淡淡不受拘束,倒是好過回到這個籠子裏來。」
司馬玄來不及思考子良是誰,一時也忘了當年回到曜日,她隨手撿了回來,如今擔當曜日頭號酒樓掌柜的常子良……
此時卻看着少女恬靜的神情一時恍惚,看得出來她對那段日子的回憶中赫然也是滿足和幸福?即使那般清簡,她卻似乎樂在其中,反而對現在的錦衣玉食棄如敝履?他心裏複雜的想——
這究竟是容易滿足呢還是要求太低?
春雨無聲,一時靜謐,此時春風一吹也是一陣神清氣爽。
他看着少女略帶稚嫩的臉龐,展露出平日大家的小姐們都少有的沉靜。此時都不說話,默默看向遠遠的湖的那方,似乎一時間覺得如果時間能就這樣停止於此多好,無聲的沉默,卻是十年分別來心與心最近的時刻。
凝華院日日相對,卻終究見不到她的真心,就連真容都窺不見一分,只能說是總好過對待陌生人,好歹還能討口酒喝……
而他,金遵貴胄的榮錦二皇子,什麼時候需要期盼著誰……
賞口酒喝???
湖面吹得輕皺,陽光被陰雲遮沒,卻讓此時的風景一時的柔和。習慣了紛紛擾擾,似乎反而難得享受此刻寧靜如廝,好過那絲竹繞耳聲聲不絕,此時雖靜,卻也靜出了別一番滋味。
「那……你呢?」
司馬玄似乎一時反應不來,東方雁的問話倒讓他無所適從,怎麼說?久經花場放浪形骸?怎麼說?心驚膽戰步步為營?怎麼說?日日思歸他鄉為質?
怎麼說,怎麼說,怎麼說?
如此簡單的問題,明明可以對孟旋輕描淡寫的回答,此時看着她似乎有所期待的神情反而啞口無言,明明是把她當做朋友,怎麼反而……
說不出口?
怕她擔心怕她難過?怕她可憐同情的目光?還是怕她知道真相對他失望?或是怕她知道之後輕描淡寫一臉冷靜與淡然?
人世凡塵幾多紛擾,司馬玄卻覺得面對赫連皇室的百般試探千般算計都沒有此刻那麼複雜揪心,一時間的心情竟然比積澱了十年的郁澀還要複雜糾結。
東方雁等了半晌等不到答案,看着司馬玄卻是一副糾結不已不知如何開口的神情,似乎心裏也有了三分底,不再緊抓不放。
「看你這樣子想來過的不算是好了,若是你不想說便不說吧。」
司馬玄似是詫異她如此識大體,又突然想起她慣來都是如此識大體,甚至有時候懂禮到令人咬牙切齒,比如對他。然而,無論如何,此時卻是鬆了一口氣。
繞開了難以開口的話題,接下來的一切都是那麼平和而隨意。
「你回來那麼久,都沒出來玩玩?」
東方雁搖搖頭,卻是一臉沒回過味兒的神情,有些獃滯有些懵懂。
「孟旋呢?去哪了?回來之後就沒見他……」和你在一起……
最後幾個字,他沒出口,因——
他和他大抵也算是見過的,又或許——他下意識不想被她用來和孟旋拿來比較。
「他走了。」
司馬玄略微詫異,吶吶重複道:「走了?」
「嗯,走了。」
「他走了,你的病……」話沒說完,也不知是說不下去還是心中苦澀,看着東方雁的神情反而帶了一絲幾不可覺的憐惜。
東方雁大概是了解了意思,不過卻誤把他憐惜的神情看做了同情,卻是皺皺眉:「不是只有他才行,還有狂老頭兒,別把我想得那麼脆弱。」她嘟嘟囔囔,「小毛病罷了。」
小毛病……她當真這麼認為?
而東方雁似乎覺得對他言辭太過犀利,想了想,又頓了頓,呢喃道:「是那夜?他告訴你的?」
司馬玄沒回答,只模糊的『唔……』了一聲。
她似乎並不希望他說他知道,那在她面前……便算做不知道吧。
東方雁卻是大概有底,也只想着孟旋大抵也不會亂說,誰又知道,孟旋有心糊弄,司馬玄又豈是那麼好糊弄的人???
她沒多想,此時也只是皺皺眉,「我說過不要告訴別人,現在你知道了我也不多說什麼,只是最好你也能管住你的嘴,我身上流言蜚語已經夠多了。」
當然,她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只當是他知道她身子不好罷了。
卻不知道司馬玄素來精明,孟旋有心隱瞞,卻也瞞不住他……
他心裏苦澀,似乎開口也是苦澀的——
「雁兒,你就這麼不信我?」
東方雁蹙眉,「沒什麼信不信的,若是你和孟旋的位置對換,如今我也會對他說一樣的話。」
司馬玄卻是帶着自嘲的笑,「我倒覺得若是我陪了你十年,你大概還是這副不冷不熱的樣子。」
因為他和她的身份,她素來不在意身份,卻總是避開高官貴胄的人。
又或許她素來不在意身份,卻唯獨在意他的。
是以,方才她行禮那一刻,他多想冷冷問她一句到底把他當做朋友了嗎?又覺得這話問出口似乎也只不對的。
在她面前都是錯,只有她,能讓他那般無所適從。
話題似乎走到了盡頭,一時間的沉默失去了靜謐,反而帶着如水凝滯的氣氛。似乎和煦的春雨也不再和煦,帶着刻骨的寒意一波波隨風撲撒而來……
東方雁皺皺眉,看看司馬玄也不準備離開的樣子,也不多言語……
心裏卻是知道,大概真是如司馬玄說的那般,若是他陪她十年……她當真能像對孟旋那般對他?
卻不知道自己對孟旋難道和對司馬玄不同?即使是重,可能……也沒重多少?這話說着自己都有些猶疑,卻終究也是自嘲的笑。
人家是二皇子,怎麼會在意你看不看重他?
殊不知,她不知道他在不在意,他卻也十足是在意的……
面對着面,心,卻不對心。
還是司馬玄打開了新的話題,卻還是關於他。
「那他去了哪?你也不知道嗎?」
他暗嘆自己的情報怎麼還是那麼不及時?明明叫他們盯緊點兩人?怎麼此時連去向都不明了來?此時才訝異,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做?貌似也是無意中的命令,此時卻連自己都不解,心裏冒出一個詭異的想法,而那想法似乎太過於驚悚,以至於他自己都打了個寒戰,終究不語。
半晌,她搖搖頭,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麼樣的複雜神情,她近乎呢喃的開口……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詫異的看着東方雁懵懂的神情,卻是裝也裝不來的,此時他都是震驚?!
「你也不知道?他連你也不告訴嗎?你可曾問過他?」
東方雁卻是苦笑,說出來連自己都不太相信,「你我三人總角之交,什麼脾氣莫非互相沒個了解?他豈是多言的人?我又何嘗是多問之人?只怕你倒是再清楚不過了。」她苦笑一聲,莫名無奈,搖了搖頭,補上一句——
「連你都沒調查到,又何況我呢?」
司馬玄卻是不打算否認——畢竟身為一名皇子,又在盛英為質那許多年,若說沒有這般手段探查暗訪,只怕也是沒人信的。只不過此時孟旋的身份行蹤連如此親近的東方雁都不知道,也確實不能怪他的暗衛調查不到,眼看是怪不了誰。
只是……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表哥究竟是何方神聖?只怕只有等到以後——才有機會細細徹查了。
這年寒風不舍離去,春亭湖畔,何種因緣匆匆醞釀成型?
彼此遠遠分離又如此接近的三人此時不知,今年水星照命,註定——
不能平凡,也不能——
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