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有兩人一遠一近回到了營地。
暖黃的火光打在東方雁的臉上,卻依舊是眉頭輕皺,多年來睡覺的習慣倒是沒變,總是睡不踏實。
孟旋無奈的低頭,坐在她身旁輕輕伸出手指,點在眉心,意圖撫平蹙起的秀眉。
卻被一隻纖弱的手驀然捉住,對上的是一雙警惕的雙眸。倒映着火光,帶着水汽的雙眸亮得懾人。
孟旋歉然笑了笑,「吵醒你了?」
少年走近了身影,近看才看得出他姿勢彆扭,一瘸一拐,形貌有些狼狽,背着光看得不甚清楚。此時不經意一抬頭,看到東方雁握著孟旋的手,赫然長大了嘴,似乎要驚叫出聲?!他趕緊出手掩住。
遠遠有輕笑聲幾不可聞的傳來……
背對着營地守夜的幾人低低的忍笑,卻也在互相擠眉弄眼,好不樂乎。
東方雁剛醒,聽到異樣的聲音又蹙了蹙眉。她半撐起身子,看了看站在一邊一臉震驚的少年,順着他目光看過來才發現……
原來自己無意識中抓住的——
是孟旋的手?
她看了看,卻渾然不在意輕輕丟開,頗有些蠻不講理的開口,「看什麼看?你睡不着?」
少年一臉獃滯,看着東方雁臉上絲毫沒有不好意思的神色也是半晌回不過神來……
她眼光一凜,少年才終於回神!趕緊擺擺手:「不不不,我困了,早點睡吧雁……」
話音未落,被孟旋眼風輕輕地一掃,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咽了口口水,訕訕笑道:「額……嗯……雁……雁兒小姐……」
說完一溜煙跑到萬叔身側去,盡量縮小自己暴露的面積,生怕再被『龍精虎猛』的少門主眼光掃到……
孟旋看着東方雁疲倦的神色也是蹙眉,抽出手,給她將搭在身上勉強充作棉被的冬衣往上拉了拉,柔聲問:「冷不冷?」
東方雁搖搖頭,孟旋還是走到火堆旁丟了兩根柴,把火挑的旺一點,又走回原地,一看東方雁還沒睡,不由笑笑:「睡不着?」
東方雁打個哈欠,扯了扯孟旋衣角,「你睡哪?」
他指指一旁的大樹,意思是要靠着那邊去睡,她卻不鬆手,嘟嘟囔囔,「就睡這。」
孟旋蹙眉,一頓,「算了吧,我睡那邊就好。」
「就睡這。」東方雁語聲模模糊糊的重複,卻意外的堅持。
他拗不過,無奈坐下來,「難道你害怕?」
「那邊冷……」她神智已經有些迷迷糊糊,近乎呢喃。
孟旋失笑,拍了拍她,「沒多冷,你怕冷我可不怕。」
東方雁卻沒鬆手,他無奈坐在原地也不再言語,眼看東方雁半天不語,只道是睡熟了。
他無奈嘆一聲,她卻突然開口。
「你睡地上,我睡床上,怕什麼?」東方雁鬆開他衣袍,指了指墊在身下的棉衣。
孟旋失笑,「你那個不是床。」
你來我往一番對話,她卻似乎有些清醒了,睜開眼睛看着他,「也不是沒睡過,你不好意思?」她挑眉輕嘲,眼中的神色用她的話翻譯過來卻像是:你怕我吃了你?
「咳咳咳……」
他似乎沒想到東方雁語出驚人,猝不及防之下孟旋也嗆了一嗆,遠遠似乎有人輕咳,也不知道是夜太寒涼還是……
孟旋無語瞪視,微嗔,「女兒家怎麼說這種話?感覺倒是久經花場的風流公子。」
東方雁低低的笑,輕嘲,「那你就是那朵解語花?行了,睡吧,我沒把你當男人的。」
『噗嗤……』有人終於沒忍住,低聲笑開了來,又急忙掩口。
孟旋眼風一橫,卻有人一顫,只感覺今晚的夜風又重了少許,即使冬天快要結束,夜晚的寒涼卻是依舊不減……
她說完似乎自己也覺得好笑,低低笑開。
孟旋卻不依不饒,低聲俯首到她耳邊輕語,「不把我當男人?」
東方雁無辜訕訕的笑,大眼眨眨,怯怯的看向孟旋,縮了縮脖子,「我說錯了,我是說把你當表哥來的。」
孟旋無語瞪視,半晌卻是無奈,輕輕拍了拍她頭,低聲嘆了口氣,「好了,睡吧。」
他今天連着趕了一路擔心了一路,心情大起大落,此時也有些疲累,於是也不再糾結,倒頭睡下。迷迷糊糊間似乎有誰輕輕地遞過一角溫暖,他恍惚間下意識的抓住,連同遞過溫暖的手一起輕扯,卻被誰帶入了溫暖的溫軟。
他沒有醒來,腦子裏卻在模糊的想——
今夜……似乎比想像中的暖很多啊……
有人悄悄換班,看着這一幕卻各自擠眉弄眼的輕笑,眼中是不言而喻的……
夜色,悄悄流淌。
……
天光大亮,有人伸展着身體,嘿喲嘿喲的做着伸展運動,有人忙忙碌碌來來去去,半晌,才有人發出疑問,「雁兒小姐呢?」
孟旋坐在墊在身下的厚厚冬衣上猶自發愣,聽見疑問,卻頭也不抬,抬手指了指頭頂。
高大的泡桐樹在輕寒的晚冬也倔強殘留着少許稀稀拉拉的葉片,更多的卻是光禿粗大的枝幹,此時往上望去,除了陽光半遮半掩的灑下,他什麼都沒能看到。
少年仰頭,疑惑的喃喃:「少門主,你沒說錯吧,什麼都沒看到啊?」
聽到樹下的聲響,有人探頭出來,手中還捧著一小把鮮紅的果實,口中似乎還咀嚼着什麼,聲音微微有些模糊,「什麼?你們找我?」
孟旋也仰頭,少女背着陽光面容有些模糊,卻能意外的能看清她身側一枝帶葉的枝梢——竟然有一朵不合時宜的泡桐花苞,輕輕點綴。
少女伸出指尖,輕柔的點了點淡紫色的花苞,歪歪頭看了看,此時才把雙腿垂下側坐在樹榦上,慢慢的把手中一把野果咀嚼完。
天光微亮下,這樣一幕彷彿定格,恍惚間這樣平靜的空氣緩緩流淌,便能叫做平淡?或是——
幸福?
吃完,她拍拍手,縱身一躍而下,少年愕然驚呼!
「哇!雁兒……妹妹!你……」小心……兩個字來不及出口……
有人聽見驚呼側目,只見少女一身男裝,身姿飛揚,下落也不顯沉重。仿若一隻輕靈的春燕輕柔的滑翔,東方雁單足點地,隨着衣擺垂落的還有一枝淡紫色的泡桐花,落在地面,微微的彈了彈。
一如此刻男裝的少女,輕柔舒緩的點地,輕輕地頓了頓。
她抬頭,輕笑,「少年人,道行不夠啊,我就在那兒你都看不見?」
少年卻撓撓頭,眼光閃了閃,避而不答轉開了話題,「我可比你大,按理你得叫我聲哥!」
孟旋輕輕起身,淡淡的拍拍衣袍,似乎不經意的說了一句:「她的哥哥夠多了,不缺你一個。」
……
少年啞口,看着少門主漫不經心的神情似乎全身都疼了疼,此時卻訕訕一笑不敢多說。
萬叔走過來,拍拍他腦袋,「傻小子還沒受夠?」
少年更是訕訕,看向萬叔更是不敢言語。
也有人發問:「雁兒小姐,大早的你跑那上面去幹嘛?」
東方雁回身明媚一笑,「啊?我以為你們看見我會不好意思解決生理問題。」
「噗……」
一群爺們兒黑了臉色,見鬼似得看了看語出驚人的少女,終於失去了開口的勇氣。
孟旋嘴角也抽了抽,卻涵養很好的遏制住表情失控的去勢。
東方雁渾然不覺,從懷裏掏出絹帕,上前——雪白的絹帕里赫然是一捧鮮紅的野果,如同晶瑩剔透的紅寶石,在少女掌心的絹帕上熠熠生輝。
她笑了笑,那般純粹,獻寶似的雙手遞上,「吃嗎?表哥,我在那邊找到的。」
孟旋看着眼前鮮紅的野果,再看看少女清秀的臉龐,心中一暖。
他近乎貪戀的看了看她的嬌艷,又看了看四周幾乎不能忽視的曖昧的眼光,唇角卻抽了抽……
一路上他想了又想,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臨出了森林前還是下了狠手!一把將清秀的臉龐塗得黢黑……
而出了森林——
一路上只剩下三人兩騎,卻赫然是東方雁,孟旋和名為剪翼的少年。
東方雁對少年的留下表示疑問,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樹梢,遠遠,有誰隱匿了行蹤?
孟旋理解她的意思,無奈聳了聳肩,開口:「照顧傷員。」
此時疑惑的目光便投向了『傷員』,『傷員』訕訕的看着自家馬背上的少門主,貌似有寒氣從四面八方逼近,此時也縮了縮脖子,只笑,「上午扭了腳,見諒見諒。」
東方雁卻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掃向他,不再言語。
少年欲哭無淚,卻無從解釋,只能在東方雁刻骨鄙視的眼神下度過了痛苦的一天……
兩人一路不停,卻因為背負了個傷員,依舊比預計的時間晚了半天才到了芙蓉鎮——
他們遠遠看着冬日蕭索的芙蓉鎮,不復以往那般芙蓉遍地的嬌艷景象,一如此刻心情,也覆了晚冬的清寒。
而鎮口,鸝兒似乎早早的在這等著,她拉着青扇。
兩個人挎著個竹籃,卻是在仔細的編製綉品,似乎——在打發時間?
「鸝兒!」東方雁歡快的遠遠叫喊,當即一拍馬沖了上去。
「公子!」鸝兒興奮地丟下手中的綉品,也快步迎了上來。
青扇許久不見也越發成熟,帶着少女應有的嬌俏風韻,看着比自己矮半頭的宴方,也是溫和的笑,「小宴公子許久不見還是如此纖細單薄,現在都還沒有我高呢。」
東方雁此時又是宴方的打扮,不得不說,易了容的少女穿起男裝來真帶了三分風流倜儻的氣度,此時也不在意少女的調侃,只是溫和一笑,「若是我成長的太快,青扇姐姐不是也老了嗎?這樣不是剛好?」
青扇卻是無奈搖頭,「我倒覺得你油嘴滑舌的功夫一點沒差。」
宴方笑了笑,也不過多言語,直接招呼了鸝兒,「去收拾收拾行李吧,直接上路了。」
鸝兒一愣,卻是吶吶,「這麼着急嗎?」
「快過年了,還是早些回去吧,都被催煩了啊。」宴方說完,似乎想到什麼。一笑,笑得殊不溫柔,「大哥成親了,我還想趕回去看看我表嫂。」
看着宴方溫柔的笑容,孟旋似乎想起了某次兩人的對話,微微的惆悵——
「你什麼時候走?看樣子我再留你,你們門主就要親自上門了啊。」她神情戲謔的調侃,眼中沒遮掩住一閃而過的落寞。
他看到她這樣的神情心裏也是一抽,本來就要脫口而出的『馬上』——在咽喉間一轉變為了:「等你回家我再走。」
東方雁也笑,「為了將就我?」
依稀記得自己搖頭,「為了回次家。」
兩人含笑不語,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此時聽到她若無其事的話語,一路上卻是盡量的在追趕行程,此時說不出是失落還是別的,口中微微的發澀。
轉眼,兩騎四人絕塵而去,青扇遙遙的望着孟旋的背影,只道一別遙遙,再無期……
皚皚冬雪倒映入了眼帘,氤氳了誰雙眸的水光。
恍惚有清脆聲音響起,卻不知道是離別之苦還是相思之斷,如斷了線的珠玉,琳琅落地。
第一卷——始於榮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