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說什麼！人從來沒有什麼註定的天命，任何人都是！」

仇無衣無力地咆哮道，嗓音與身體都在顫，明知道這正是自己不惜生命也要堅持的東西，而今卻沒有足夠的膽量與底氣喊出來。

命運，何等諷刺的東西，難道真的無法逃離么？

「荒謬，也許人類的命運在某種境況下能夠被自己改變，而你卻不行，因為創造你的人本身就帶有自己的目的，何等可悲而又何等可笑，明明是天衣聖門失敗的試驗品，卻以為自己能夠踏上拯救一切的道路，這就是你應當面對的現實，在你心中隱藏的不是什麼自以為是的正義，而是天生就要依靠吃人為生的黑暗啊！」

透明石柱一席否定的話語，惡狠狠地砸在仇無衣的心臟上，解開了最後一環死鎖在內心深處的記憶。

「我……我竟然是……不……不是這樣……我不是被拋棄的試驗品……該死……爸爸……媽媽……你們……大哥……還有你……不要過來！」

撕心裂肺的劇痛如同無數條鑽進大腦啃噬腦髓的毒蛇，不僅將仇無衣的記憶撕開，更直接將他的理智化為了碎片。

最後蘇醒的記憶，也是最為痛苦的一次。

天地激斗大會最終的一幕終於回到了記憶之海，毫無懸念地落敗，親眼看到夜無明捕食整個鬥技場中所有無辜的民眾，以及聖子步九重那無可抵禦的強大力量，還有各種黑暗中覺醒的敵意，一股腦湧上心頭。

還是幼兒的時候就經歷了極其嚴苛的人體改造，把全身的血肉一點點剔除，並以紡命之線代替失去的部分，整日浸泡在培養皿之中沒有任何自由，只能木然地看着一個個身着白大褂的人在面前走來走去。

母親是天衣聖門的聖尊步無極，父親仇鶴鳴則是天衣聖門創立之始的元老研究員之一，然而在他們的臉上只能看到面對研究物的冰冷神情，看不到任何溫暖。

結果實驗還是失敗了，怒氣衝天的步無極準備將這個失敗的試驗品徹底處理掉，父親則終於忍不住心中的壓抑而與她爭執起來，再往後，自己就離開了天衣聖門，來到了一個偏遠的角落，開始新的生活。

木然地接受着這些湧出的記憶，仇無衣是多麼希望自己像一般的孩童一樣記不住幼年之時的經歷，然而紡命之線所改造過的大腦卻盡職盡責地發揮出了自己的功用，將所有東西都記得清清楚楚，一點都不曾忘掉。

失敗的試驗品。

一度曾經被當做夜無明的飼料。

被垃圾一樣拋棄。

背負着如此可悲宿命的人，難道還妄想拯救誰么？

隨着記憶逐漸編織成型，仇無衣心中的消沉已經化作了無邊無際的大海。

「假如你對自己的命運不滿，那就與我等合作吧，連跟隨你的人也一起。這個世界需要進化，需要更快的進化，只有當一切脫胎換骨之後，星球才能夠真正從始魔的威脅當中逃脫。你身為紡命之線所製造的生物，體內有很多我等無法理解的關鍵，如果掌握了這種製造方式，說不定能夠將你身邊的人全部進化到相當的層次，你一定會很高興。」

白色石柱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飄入了仇無衣的耳朵，帶着無限誘惑的字字句句在短暫之間令仇無衣已經幾乎完全擴散的瞳孔恢復了一些清明。

「這種事情……」

仇無衣機械地張了張嘴，沒有繼續。

心中雖然知道這肯定是不對的，然而卻提不起反駁的勇氣。

「即使沒有我等的介入，星球上的萬事萬物也同樣會在進化中不斷前行，正可謂是真正的命運。世間沒有永恆不滅的東西，陳舊的必將被新生的所取代，即使是人類，放着不管，也會在數萬年，數十萬年後隨着進化而滅絕，我等所做的只是將這個時間提前而已，沒有違背任何道義，並且還能切實地拯救這顆星球。」

聽似極有道理的話語進一步敲擊著仇無衣心中的防線，在某種意義上，他的說辭並無不妥之處，每一個字都是誠實的，沒有摻雜半點謊言，然而卻又處處佈滿了甜蜜的陷阱，一旦踩了進去，或許就永遠沒有爬出的可能。

「命運……就是這樣的嗎……」

明知這不應該是自己的選擇，仇無衣卻已經覺得開始厭倦了，至今為止，自己所做過的這些事情究竟意義何在？既然找不到意義，難道還不能放棄？

雖然還保持着一點點矜持，但仇無衣的精神卻已經開始向著陷阱偏移。

「看清楚自己吧，看清楚自己的身體，千瘡百孔而永遠不可能復原的身體，摸摸自己的胸口，這裏面難道跳動的還是人類的心臟？既然已經放棄了人類的身體，又為什麼要堅守過去的時代？難道你沒有絲毫上進之心？沒有絲毫對進化的追求？」

「我……」

仇無衣身體的動作已經與白色石柱的話語同步，手指從敞開的衣襟處慢慢滑過，凹凸不平的傷疤遍佈全身，那不是戰鬥之後所留下的光榮，而是不再有資格成為人類的烙印。

反正早晚會毀滅的東西，不如……

忽然間，仇無衣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冰冰涼的東西，小小的稜角從指尖的皮膚上滑過之後，精力十足的聲音也隨之回蕩在無盡的深淵當中。

那是分成兩半的吊墜，也是能夠儲存物品的空間裝備，另一半，就掛在范鈴雨的身上。

不大的聲音轉瞬即逝，仇無衣卻在黑暗中尋覓到了一絲光芒，情不自禁地向著光芒伸出了手。

聲音響起的方向卻滴下一滴晶瑩的淚水。

仇無衣知道，那是龍魔心中的淚。

即使身為異類，獵食過無數人類，也同樣要以一己之力拯救一切。

所以，淚水只能流向心中。

無邊無際的黑暗在淚水的清晰之下轟然散去，光明重新回到了仇無衣的心中。

「對方的情緒產生反應。」

紅色石柱響起了聲音。

「情緒波動範圍極大，傾向於正數區間，有一定的危險性。」

黑色石柱瞬間得出了分析的結果，將其告知其他的石柱。

一度消散的力量重新從仇無衣的體內噴發，將他頸上的圍巾吹得舞向頭頂。

「抱歉，雖然道理上你們可能是正確的，但我不能選擇加入。」

仇無衣渾濁的雙眼濁氣盡消，熊熊燃起的火光注視着四枚石柱，毫不動搖地說道，也再也不會被石柱的言辭所迷惑。

「有趣，明知道自己已經是一隻怪物，卻依然選擇對自己最為不利的選擇，果然你只是一個殘次品，你要過着理所當然的吃人日子嗎？」

透明石柱毫不留情地譏諷道，充滿毒辣言辭的聲音接連襲來。

沉默片刻，仇無衣豎起右手的拇指，指向自己的前胸。

「他們在這裏，被我無意中吸收的人們，他們的靈魂全部在這裏，在我的胸口，我的後背上！從今往後，我依然會繼續吸收刀神金之中的力量，吸收他們無法安寧的靈魂，以我的身軀承載一切罪孽，一直到生命的盡頭為止！與我生命同化的靈魂們會與我一併同行，一併拯救世間的一切，這就是我的誓言！」

瘋狂飛舞的圍巾剎那間化作纏身烈焰，照亮了整個血跡斑斑的大廳，火光照耀當中彷彿出現無數大步前行的虛影，一同向仇無衣展露出讚許的笑容。

「既然你做出了這種選擇……」

白色石柱的聲音當中也沒有多少驚訝，似乎一切都在它們的算計當中。

「不是我，是我們，就算脆弱得如同枯草，就算連改變自己人生的力量都沒有，只要匯聚起來，就足夠顛覆世界的命運！」

仇無衣將周身的火焰盡數釋放出來，不出片刻，整個密室已經全部被烈焰之海所覆蓋。

「那你就消失吧。」

所有石柱同時在光芒中消失，閉鎖的密室忽然變得開闊之極，因為牆壁碎裂了，一塊塊碎裂的牆壁之後湧入一股及其龐大的力量，真正令仇無衣完全無法抵擋的力量。

湧入的力量就像一隻大手，將仇無衣罩得嚴嚴實實，仇無衣嘗試着以體內的力量抵抗，剛一接觸，巨大的差異就令仇無衣立刻明白絕對不能強行突破。

力量的包圍圈越縮越緊，仇無衣置身於完整的包圍之中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性。

「大家！把你們的靈魂託付給我！」

仇無衣向天空舉起了伸開的右手，高聲呼喚道。

散落在各處的刀神金彷彿聽到了他的呼喚，一同化作細弱髮絲的線，潮水般湧入仇無衣的身體。

五倍，十倍，繼續增加……數百枚刀神金所提供的力量已經超出了仇無衣身體容納的極限，一口氣釋放了出來。

仇無衣的眼前頓時一黑，失去了對力量的控制。

「哥！」

范鈴雨帶着哭腔的喊聲在黑暗中響起，仇無衣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的正是一張梨花帶雨的臉。

「謝謝……你……救了我……一次……」

仇無衣緊緊抓住范鈴雨冰涼的手，百感交集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