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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贅婿 - 第一〇六四章 城中初記(上)字體大小: A+
     

    月亮從東邊的天際漸漸移到西面,朝視野盡頭黑暗的地平線沉落下去。

    隨着夜色的前行,點點滴滴的霧氣在江岸邊的城池裡聚集起來。

    夜霧溼寒,水路邊的橋洞下,總是要生起一小堆火,才能將這溼氣稍稍驅散。每日臨睡之前,薛進都得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在周圍撿拾木頭、柴枝,江寧城內林木不多,如今三教九流聚集,內外貿易、物流混亂,這件事情,已變得愈發辛苦和艱難。

    睡下之後,總是擔心火焰會漸漸的滅掉,起來加了一次柴。再後來終究是太過疲累了,迷迷糊糊的進入夢鄉,在夢中見到了許許多多仍舊活着的家人,他的正房妻子、幾名妾室,家裡的孩子,月娘也在,他那時候將她贖出青樓還不算久……

    他在夢裡見到她們,他們聚在桌子邊、房子裡,準備吃飯,孩子騎着竹馬搖晃。。。他笑着想跟她們說話,但心裡隱隱的又覺得有些不對,他總在擔心些什麼。

    回過頭去,黑壓壓的人羣,涌上來了,石頭打在他的頭上,嗡嗡作響,女人和孩子被打翻在血泊之中,她們是活生生的被打死的……他趴在角落裡,然後跪在地上磕頭、大喊:“我是打過心魔腦袋的、我打過心魔……”好奇的人們將他留了下來。

    此後是……

    ……他從寒意之中醒了過來。天灰白灰白的,不遠處的水路上晨霧縈繞。

    薛進怔怔地出了會兒神,他在回憶着夢中她們的面貌、孩子的面貌。這些時日以來,每一次這樣的回憶,都像是將他的心從身體裡往外剮了一遍般的痛,每一次都讓他捂着腦袋,想要嚎啕大哭,但顧慮到躺在一旁的月娘,他只是露出了慟哭的神色,按住腦袋,沒有讓它發出聲音。

    那些回憶,其實也越來越模糊了,更多的時候,他只能感覺到腦海裡翻涌的疼痛,似乎是那疼痛,已逐漸變成具體的形象,而取代了他腦海中的所有人……

    抹掉眼角溼潤的東西,他回過身來,開始小心翼翼地往火堆的餘燼里加柴。月娘就躺在一邊,昏昏沉沉地睡。

    那打着“閻羅王”旗號的衆人衝上臺的那一天,月娘因爲長得年輕貌美,被人拖進附近的巷子裡,卻也因此,在受盡凌辱後僥倖留下一條性命來,薛進找到她時……這些事情,這種活着,誰也無法說出是好事還是壞事,她的精神已經失常,身體也極度虛弱,薛進每次看她,內心之中都會感到煎熬。

    但每次還是得仔細地看上她一眼,他看見她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嘴脣張開,吐出微弱的氣——這些痕跡要非常仔細才能看得清楚,但卻能夠告訴他,她還是活着的。

    每活一日,便要受一日的煎熬,可除卻這樣活着,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知道月娘的煎熬尤甚於他,可她若去了,這世上於他而言就真的再沒有任何東西了。

    他生着火,用眼睛的餘光確認了月娘仍舊活着的這個事實,於是今天,仍舊沒有太多的改變……他想起昨夜,昨夜是八月十五,曾有過煙火,那麼今天早上,或許能夠乞討到稍微好一點的食物——他也並不確定這點,但往日裡,天下還算太平時,乞丐們似乎是這個樣子的……

    如此朝火中放了幾根柴,薛進的目光越過了月娘的身體,他怔怔地看到,月娘身體那邊的地方,似乎放了一些什麼東西。

    他緩緩地朝那邊爬過去,然後終於發現,那是用紙張包着的一些藥,這些藥材一共有十包,上頭寫了一日的次數,這是用來給月娘喝了調理身體的。

    昨天夜裡,似乎有人過來這橋洞下,看過了月娘的狀況,然後留下了這些東西。

    薛進從地上爬起來,在橋洞下一瘸一拐、茫然無措地轉了片刻,然後從裡頭走出來,他身體顫抖着,朝不同的方向看,然而哪一邊都是迷茫的霧氣。他“啊、啊”的低聲叫了兩句,想要說話,然而被打過的腦袋令他無法順利地組織起恰當的言語,一時間,他在霧氣中的橋洞邊茫然地轉圈,許久許久,竟是什麼話都沒能說出來……

    ……

    清晨時分,寧忌已經問清楚了道路。

    他從蘇家的老宅出發,一路朝着秦淮河的方向小跑過去。

    這是父親當年做過的事情,如此重複幾次,或許就能找到當年秦爺爺擺棋攤的地方,能夠找到竹姨和錦姨當初住着的河邊小樓。

    他這等年紀,對於父母當年生活雖有好奇,實際上自然也有限度。但如今抵達江寧,畢竟還沒有太多具體的目的,眼下也無非是做做這樣的事情,順便串聯起一切而已,在這個過程裡,或許自然而然地也就能找到下一步的目標。

    乳白的晨霧如山巒、如迷障,在這座城池之中隨微風悠然遊動。沒有了難堪的遠景,霧中的江寧似乎又短暫地回到了過往。

    時間還太早,路上並沒有多少的行人,奔跑到秦淮河岸邊時,只見那霧氣流淌在平靜的水面上,朝前方奔跑過去時,房屋的屋檐、輪廓就從霧氣之中逐漸的“行駛”出來,猶如漂浮在水面上的大船。

    這種祥和的景象只是短暫的,奔跑得一陣,便能感覺到城市之中的違和之處:沒有雞犬之聲,城市之中的這類活物已然絕跡了,道路兩旁,原本栽種在河邊的樹木大多都被砍掉,有的只留下太過難挖的樹樁,不少帳篷支起在道路邊,有時候能夠聽到霧氣中的咳嗽聲,有人在清晨的帳篷邊升起了火堆,抵禦着這濃重的溼氣。

    他沿着河邊破舊的道路奔行了一陣,差點踩進泥濘的水坑裡,耳中倒是聽得有古怪的音樂傳過來了。

    又前行一陣,霧氣中古古怪怪的人與幡旗從前頭迎面而出,有人吹着喇叭,有人吹着笛子,隊伍之中不少人穿得奇奇怪怪,猶如天上神明或是地府中的陰差——這是一隊“轉輪王”旗幟下的朝聖者,大清早的便已經開始了他們的遊行。林惡禪抵達江寧之後,這些信衆便愈發的多了,寧忌知道他們眼下氣焰囂張,正在跟其它四家搶地盤。

    他跑到一邊站着,掂量這些人的成色,隊伍當中的衆人嗡嗡啊啊地念什麼《明王降世經》之類亂七八糟的經書,有扮做怒目金剛的傢伙在唱唱跳跳地走過去時,瞪着眼睛看他。寧忌撇了撇嘴,你們打出狗腦子纔好呢。不跟傻子一般計較。

    這隊伍大概有百多人的規模,一路前行應該還會一路收集信衆,寧忌看着他們從這邊過去,再行得一陣,霧中隱隱約約的傳來聲音。

    “哇啊……”

    “這裡有坑……”

    “哪裡……”

    “當心……”

    噗——

    “不要踩我……”

    “你娘……”

    一片混亂的聲音後,才又漸漸恢復到吹喇叭、吹笛子的音樂聲當中。

    寧忌笑出豬叫聲。

    復又前行,對於哪裡可能擺了棋攤,哪裡可能有棟小樓,倒是一直沒有心得,或許父親每天早上是朝另外一邊跑的吧,但那當然也不是大問題。他又奔行了一陣,河邊漸漸的能夠看到一片被火燒過的廢屋——這大概是城破後的兵禍肆虐相對嚴重的一片區域,前方河邊的路上,有幾道人影正在烤火,有人在河邊用長棍子捅來捅去,撈着什麼。

    見到寧忌緩緩地奔跑過來,有人起身伸手,攔在了前頭。

    “哪……座山的……”

    這人一口蛀牙,將“哪”字拉得特別長,很有韻味。寧忌知道這是對方跟他說江湖切口,正軌的切口一般是一句詩,眼前這人似乎見他面目和善,便隨口問了。

    “這裡不讓過?”寧忌朝前方看了看,河邊的道路一片荒涼,有幾個帳篷紮在那邊,他反正也不想再過去了。

    有人過來,從後方攔着他。

    “這小哥,穿得挺好啊,哪家的公子哥,找不着北了吧。”

    “這也叫穿得好?”

    寧忌瞪着眼睛,扯了扯身上帶着補丁的衣服。

    “我看你這鞋就挺好……”前方那人笑了笑,“你小子多半……”

    轟——的一聲巨響,攔路的這人身體猶如炮彈般的朝後方飛出,他的身體在路上滾動,隨後撞入那一堆燃燒着的篝火裡,霧氣之中,滿天的柴枝暴濺開來,火光砰然飛射。

    這一刻,寧忌幾乎是全力的一腳,狠狠地踢在了他的肚子上。

    前方的道路上,“閻羅王”麾下“七殺”之一,“阿鼻元屠”的旗幟微微飄揚。

    寧忌的目光冷漠,腳步落地,偏了偏頭。

    在後方攔住他的那人微微一怔,隨後猛地拔刀,“哇啊——”一聲響徹晨霧。

    他前衝一步,這邊寧忌退後一步,一個轉身,刀奪在手上,鑄鐵的刀背已經砰的揮在這人的腦門上,這人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倒地,前方,其餘的人已經衝鋒過來,衝在最前方的那人也是嘭的一聲變作滾地葫蘆,衝散了附近的霧。

    這截河道旁,霧氣變得狂亂起來。有人被打進旁邊的火場廢墟里,有人衝進秦淮河,水霧裡一陣撲騰,有人撞開了帳篷,慘叫聲與嘶喊聲在附近響起來,一道身影在地上往後爬。

    “你是什麼人……有種留下姓名!有種留下姓名……我‘閻羅王’門下,饒不了你!尋遍天涯海角,也會殺了你,殺你全家啊——”

    寧忌提着刀往前走,看見前方帳篷裡有衣衫襤褸的女人和小孩子爬出來,女人手上也拿了刀,似乎要與衆人一道共御強敵。寧忌用冰冷的目光看着這一切,腳步倒是就此停下來了。

    他的目光掃過周圍,看着有人從廢墟中爬出來,有人猶然在地上打滾、哀嚎,他走向一邊,從地上撿起一根還在燃燒的木棍,走到那“阿鼻元屠”的旗杆下,一刀劈倒了旗杆,然後伸出木棍開始點起火來。

    周圍的人眼見這一幕,又在哀嚎。他們真要拿到能在江寧城裡光明正大打出來的這面旗,其實也不算容易,只是沒想到地盤還沒有壯大,便遭遇了眼前這等煞星魔頭而已。

    “回去告訴你們的爸爸,從今往後,再讓我見到你們這些作惡的,我見一個!就殺一個!”

    “小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做——龍!傲!天!”

    火焰燒上了旗幟,隨後熊熊燃燒。

    ……

    更多的“閻羅王”人馬趕過來時,寧忌已經回頭跑掉了。

    他口中“龍傲天”的氣勢說的氣勢還不夠強,最主要是一開始不該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這句話說了之後,突然就有些心虛,於是回過頭來反省了好幾遍,以後不能再一本正經地說這句話,就報龍傲天便是。

    但無論如何,自己這帥氣的大名,終於還是要在江湖上殺出來了!

    這就是他“武林盟主”龍傲天在江湖上橫行霸道的第一天!

    沒錯,他已經想好了外號,就叫“武林盟主”,如果別人有意見,他就說自己的門派叫做“武林盟”,作爲武林盟的老大,叫做武林盟主,豈不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到時候誰也無法反駁這一點,想一想就覺得很有意思。

    當然,先前之所以非常暴戾地出手,最主要的原因自然不是爲了出名,而是在昨天晚上,看過那薛進以及他身邊女人之後積蓄的一些戾氣需要發作。

    在來到江寧之前,他首先便想過要做掉何文這個大傻叉,當然,這個屬於一個階段的人生理想,能不能殺掉,並不強求。而在這一路上,他也跟“寶丰號”的屎寶寶結了樑子,又想過要幹掉跟大光明教有千絲萬縷關係的“猴王”李賤鋒,但到得這一刻,卻是“閻羅王”周商麾下的這一批人,尤其激起了他的憤怒。

    有機會的話,做掉周商,或者把他麾下的所謂“七殺”幹掉幾個,總歸不會有人是無辜的。

    而在此之外,才屬於龍傲天揚名立萬的範疇。

    他想了想在城外遇上的小和尚。

    再過一段時間,小和尚在城裡聽到了“武林盟主”龍傲天的名頭,一定會格外震驚,因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有武功的,嘿嘿嘿,待到有一日再見,一定要讓他磕頭叫自己大哥……

    等到再再過一段時間,父親在西南聽說了龍傲天的名字,便能夠知道自己出來跑江湖,已經做出了怎樣的一番功績。當然,他也有可能聽到“孫悟空”的名字,會叫人將他抓回去,卻不小心抓錯了……

    哈哈哈哈哈哈——

    插着腰,寧忌在晨霧之中的道路上,無聲地大笑了一陣子。由於霧氣外的不遠處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路邊睡着,因此他也不敢真的笑出聲來。

    大魔頭的肆虐即將開始,江湖,從此多事了……(龍傲天在心裡注)

    ……

    晨光消解着濃霧,風推開波浪,使得城市變得更亮堂了一些。城市的西門那邊,託着飯鉢的小和尚趕在最早的時候入了城,站在一家一家早餐店的門口開始化緣。

    他的兜裡其實還有一些銀兩,乃是師父跟他分開之際留給他應急的,銀兩並不多,小和尚很是吝嗇地攢着,只有在真正餓肚子的時候,纔會花銷上一點點。胖師傅其實並不在乎他用什麼樣的方法去獲得銀錢,他可以殺人、搶掠,又或是化緣、甚至乞討,但重要的是,這些事情,必須得他自己解決。

    這一刻,他確實非常懷念前天見到的那位龍小哥,若是還有人能請他吃烤鴨,那該多好啊……

    另外,也不知道師父在城裡眼下怎麼樣了。

    不過,過得一陣,當他在一家“轉輪王”的善臺前化到半碗稀粥時,便也聽到了有關於師父的訊息……

    ……

    城南,東昇客棧。

    “找陳三。”

    女扮男裝的身影走進客棧裡,跟店裡的小二報出了來意。

    過得一陣,遊鴻卓從樓上下來,看見了下方廳堂之中的樑思乙。

    樑思乙看見他,轉身離開,遊鴻卓在後頭一路跟着。如此轉過了幾條街,在一處宅子當中,他見到了那位深受王巨雲倚重的副手安惜福。

    “安將軍……”

    “遊大俠,久仰了。”兩人互相拱手,安惜福笑道,“思乙說她在城中見到你,因爲一些原因不能向你透露太多訊息,但我與史大俠他們有過往來,史大俠曾說起過你,說你雖未入軍旅,卻是值得信任的人。”

    遊鴻卓點了點頭,在晉地時,八臂龍王對他有過指點的恩德,許多事情說得也多,此時倒不必矯情。

    “此次江寧之會,聽說情況複雜,我本以爲晉地與這邊相距遙遠,因此不會派人過來,所以想要過來打探一番,回去再與樓相、史大俠她們細說,卻想不到,安將軍竟然親自來了。莫非咱們晉地與公平黨這邊,也能有這麼大的牽扯?”

    遊鴻卓雖然行走江湖,但思維敏捷,見的事情也多。這次公平黨的大會說起來很重要,但按照他們往日裡的行爲模式,這一片地方卻是封閉而混亂的,與其接壤的各方派人來,那都有重要的理由,唯獨晉地那邊,與這裡相隔老遠,即便搭上線,恐怕也沒什麼很強的關係可以發生,因此他確實沒想到,這次過來的,竟然會是安惜福這樣的重要人物。

    安惜福倒是笑了笑:“女相與鄒旭有了聯繫,如今在做軍火生意,這一次汴梁大戰,若是鄒旭能勝,咱們晉地與江南能不能有條商路,倒也說不定。”

    “哦。”遊鴻卓想起中原局勢,這才點了點頭。

    雙方隨後坐下,就江寧城中的複雜狀況,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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