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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皇帝——雕弓天狼 - 第四十六回 憂烹狗將軍生異心 驚謎札欽差遭毒手字體大小: A+
     

    隆科多家被抄,很快就傳到了年羹堯軍中。對這個雖然資歷深卻沒有實際戰功和功績的上書房大臣,年羹堯歷來打心裏不服。初接任大將軍一職時還曾遞過一個密折,說:「隆科多乃一極平常人。」就此,雍正整整寫了三千字的硃批給他,解說隆科多的好處,過去「不但卿,即朕亦不深知,實為聖祖為朕留一砥柱之臣,與爾並為社稷干城」。皇帝這樣屈心降志,年羹堯不能不買賬,於是進京呈送貢物,時不時地也給隆帶些禮物,兩個人漸漸才有了交往。今春,年羹堯的二兒子年熙病重,雍正又要了年熙的生庚八字,讓高其倬看了,說年羹堯命中不該有這個兒子。恰隆科多膝下無子,雍正靈機一動,命年熙過繼給隆科多衝克此劫,「隆科多無子而有子,年羹堯有子而無子」,二人竟成了乾親家。外邊看二人是「將相和」了,但年羹堯自知,這是強捏就的,因此,前頭雍正硃批「舅舅今辭去九門提督一職,朕並未露一點,連風也不曾吹,是他自己的主意」,年羹堯便知隆科多已失寵,盡自如此,他毫不關痛癢,只是想,如能把上書房大臣名義加在「大將軍」號上,也許並非辦不到的吧?

    然而這畢竟是雍正登極以來處分最大的機樞之臣,按隆科多的寵眷,其實還在自己之上,說抄就抄了,他不能沒有兔死狐悲之感,同時,也隱隱覺得風頭不對,究竟哪裏不對,一時自己也想不清楚。接到邸報怔了半晌,叫過桑成鼎,蹙著眉說道:「連日沒睡好,頭疼。今兒不要衙參了。你去前頭叫將軍們散了,派人請汪先生和九爺過來說說話兒。」

    「是,老奴才這就辦。」桑成鼎蒼蒼白髮絲絲顫動,略帶艱難地躬了一下身子,說道:「不過劉墨林參議今兒去了岳將軍大營,說過還要過來拜見,他來了見不見?」年羹堯笑道:「這帖膏藥可真夠粘的。岳東美大營離這裏幾十里,要來也是黃昏時了。等來了再說罷!」說着,便聽外頭腳步橐橐,汪景祺呵呵笑着進來,說道:「大將軍哪裏不爽?晚生略通醫道,可為您看看脈,一味貼膏藥可不濟事。」一邊說,一邊把當日從蘭州轉過來的文書放在年羹堯的案頭。

    汪景祺調來書辦已年余,不但文牘極熟、辦事迅速,而且腹笥盈庫,應答如響,雖然年事已高,卻精神矍鑠,閑時常陪年羹堯,幫辦軍務之餘闊談古今,已成年羹堯一日不可或缺的智囊。見他進來,年羹堯忙命軍士沏茶讓座說道:「心裏悶極,身上也不爽,正要請先生過來談談。」因將邸報遞過來讓汪景祺看,自己便去拆閱北京轉過來的奏摺批複。這個邸報汪景祺在允禟處已經看過,已是胸有成竹,他接過來,一邊把玩,一邊突兀說道:

    「下一個就是大將軍。」

    「什麼?!」年羹堯手一顫,密封匣子也沒打開便停住了。

    「我說,」汪景祺飽經風霜的臉上皺紋一動不動,已是沒了笑容,不經意地將邸報甩在案上,「皇上疑大將軍疑得重了。原準備先拿八爺開刀的,現已掉轉了刀,要取大將軍的首級了!」

    年羹堯全身一震,彷彿不認識似的,下死眼盯着汪景祺,喑啞著嗓子道:「我與皇上骨肉親情,生死君臣,又剛立功,皇上有什麼疑我處?」汪景祺毫無懼色,盯着年羹堯凶光四射的目光,良久,撲哧一笑道:「虧大將軍以儒將自許,天家父子兄弟之間尚無骨肉親情,何況將軍?隆科多與皇上骨肉情分如何,及不及您呢?當先帝晏駕之時,內有諸王虎視眈眈覬覦帝位,外有強敵重兵壓境,隆科多一念之異,皇帝便不是當今,這託孤之重,擁主之功比大將軍的『勛名』如何?將軍自思,有沒有岳飛之忠?有沒有韓信之功?有沒有永樂叔侄的骨肉情分呢?古謠所謂『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且不容』,您沒有讀過么?」年羹堯頰上肌肉迅速抽動了幾下,口氣中帶着極大的威壓,問道:「誰指使你來說這個話的?你是什麼人?!」

    「這個么,是我。」門外允禟的聲氣說道,說着一挑簾進來,撩起袍角便坐了年羹堯對面,眯縫着眼,略帶挑釁地望着驚異的年羹堯:「大將軍危在旦夕,勢如累卵之急。我不能不請汪先生把話挑明了。一句話,救你,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堯目光游移不定,看看允禟,再看看汪景祺,突然縱聲狂笑,倏地收住,獰聲道:「九貝勒,你忠於皇上,我敬你是『九爺』;你不忠皇上,我視你是允禟!莫忘了,我不是尋常提督將軍,乃是持黃鉞節秉天子劍的專閫大將軍!」

    「唯其如此,越發令人可慮。」允禟不動聲色徐徐說道,「你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唇亡齒寒之虞繼之即來。不救你亡,我也難以圖存。所以,有今日一席談。」

    年羹堯哼了一聲,「噌」地從靴頁子裏抽出一份黃綾封面的摺子甩了過去:「你們看花了眼,吃錯了葯!這是幾天前才接到的硃批諭旨,不妨看看皇上與我何等情分。即死,我讓你們沒有怨尤。」允禟接過看了看,轉手遞給汪景祺,無所謂地一笑,說道:「原來你不會讀文章!雍正如此響的一個耳光,竟認作是親近!」汪景祺看着也笑了,說道:「大將軍當局者迷。這篇批語粗看去親,仔細看去疏,推敲起來令人不寒而慄!」「是么?」年羹堯被二人的鎮定懾住了,略為遲疑地接過了摺子,反覆審視。

    「聽九爺教給你,你跟了四爺幾十年,仍不懂你的四爺!」允禟嘿然一笑,「嘩」地打開了摺扇,又一折一折折攏來,挑着眉頭說道:「這個硃批三重意思,西海大捷是皇上『福大』;西海大捷是『自你以下』將士用命之功;西海大捷之功你『好就將奇勛自己認起來』?因此,你不可動『貪』念,你的『不合朕意』處,少不得要一一告訴你——將軍自細想想,未去北京前,硃批里有這些露頭藏尾的話么?」

    年羹堯目光熠然一閃,隨即冷笑道:「幸虧你沒福當皇上。不然,天下臣子死無噍類了!這些話有的是調侃,有的是慰勉,有的是至情親愛隨筆戲語,拿這份摺子危言聳聽,九爺未免異想天開。」說罷又是一哂。

    「把剛接到的那份硃批拿給年大將軍!」允禟突兀說道。「什麼?」年羹堯不禁一怔,詫異間,汪景祺又遞過一份請安摺子,年羹堯展開看時,兩行血淋淋的朱紅草字赫然在目:

    年羹堯果系純臣乎?「純」之一字朕未許也!爾有何見談,據實奏來密勿六月下浣。

    這是再熟悉不過的筆體了,沒有一筆有矯飾痕迹,斷然不是假造!年羹堯心中不禁一陣狂跳,見摺子上姓名糊了,便用手去摳,允禟一把搶了回來,嘿嘿笑道:「——使不得!別人也有身家性命!要還不信實——把王景灝的那份抄本給大將軍!」

    年羹堯此時已經呆了,傻子一樣接過一張素箋,看了看,失神地丟落在地下:王景灝與雲貴總督蔡珽密相往來,書信里說自己許多壞話,因此才密奏雍正王景灝在任草菅人命,請著胡期恆來代,這事除了在鄭州露風聲胡期恆要調任外,出於一人之手入於一人之目。憑誰假造不出這樣的密諭!他的臉色又青又白,夢遊人一樣在書房地下轉來轉去,喃喃訥訥說着:「這不會……這怎麼會呢?這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汪景祺咬着牙笑道,「和隆科多被抄一樣真!您犯了皇上三大忌,不速自為大禍頃刻即到!」

    年羹堯目光迷惘,還沒有從震驚和恐懼中清醒過來,只是自語:「三大忌?三大忌……」允禟在旁大聲道:「年亮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身為大將乃作此態!你打起精神來聽!」年羹堯這才回過神來,頹然落座,苦笑道:「這比晴天霹靂還要驚人!我是失態了,願先生有以教我——這裏先謝罪了。」他到底是年羹堯,瞬間,雷霆擊蒙了他,旋即又恢復了鎮靜和威嚴。

    「挾不賞之高功,這是一忌。雍正即位內外憂患危機四伏,你這一戰為他穩住了大局穩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量去壓服八爺和群臣不滿之心,所以不能不賞你,舉酬勛之典,受殊爵之榮,位極人臣,威擬王侯,他再拿不出可賞你的東西了。

    「但你挾震主之威,不懂韜略。不但不遜功讓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氣洋洋。郭子儀是何等功臣?以酒色自晦,謹保首領以死;徐達退隱中山王府一政不參,難免蒸鵝之賜!你呢?黃韁紫騮凱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數十里,你居然受之不疑!皇帝在丰台令將軍解甲,不得你一將令,無一人從命,換了你是皇帝,你容得么?

    「猜忌之主,性本庸怯。他要整頓吏治,你卻處處插手,亮工將軍,你掣了皇上的肘!這是第三忌。平心想想,你選了多少官?外省的事你干預了多少?本來你不幹政,他也要拿你,何況你處處插手?皇帝原意是借你的力壓制廉親王,處置八爺黨后再解你的兵權。但現在看來,他覺得你比八爺更可怕,恐懼你與八爺黨聯手造亂,所以要先清除你了!」汪景祺滔滔不絕,句句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到此戛然收住,書房裏一片寂靜!年羹堯用顫抖的手,托著滲出汗珠的腦門,許久才吃力地說道:「我有些處是不檢點,興許是弄錯了什麼事,但我沒有二心。必是這樣的,不知哪裏錯了,惹了聖怒……」「你算了吧,痴迷大將軍!」允禟揶揄地一笑,「你有我領教我四哥的多?自打大捷之後,先是寶親王弘曆,后是潦倒書生劉墨林,你這大營里有一天少了朝廷監視你的人?就是原來的侍衛,也是在這裏盯着你,不過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堯獃獃地望着外邊,七月的青海天氣已經很涼,胡楊葉子開始凋落,空曠的大校場上西風卷著砂石,時而掠空而過,時而盤起一個個旋風互相追逐、合併,偶然一陣風挾著砂撲上來,打得大玻璃窗一片細碎的聲響。門前一株柳樹,是他來青海駐節頭一天親手栽的,已有茶杯粗細,彷彿不堪蹂躪似的擺動着腰肢婆娑起舞。年羹堯的心境像這天氣一樣荒寒。和一個時辰前相比,如同猛地墮進狂濤無邊的海水裏,只是漫漫無際的海天,見不到岸,連個歇力的礁島也尋覓不得……收回目光,眼前這兩個人既熟悉又陌生,他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又似恍若隔世。許久,他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臂間,發出像**又像嘆息的嗚咽……「我該怎麼辦?……」

    「八爺很知道你的苦楚。」允禟一舉收伏了驕橫不可一世的年羹堯,心中喜不自勝,卻是臉帶憂容,溫聲說道,「時勢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時勢,你不必作出此英雄氣短之嘆。我來軍中已經二年,仔細審量,十四爺人心尚在,部舊尚在,十四爺無辜蒙冤,三軍不服!若能迎十四爺回營主持,擁主而立,將軍以得勝之師高張義幟,天下敢不景然而從。朝內八爺執掌旗務,會議諸王廢無道而迎有道,示古事正可以不血刃而取。造此局面,你大將軍才真的是龍驤虎嘯震鑠古今的偉男子、大丈夫!」年羹堯憂心如煎,低頭思忖良久,搖頭道:「皇上是我恩主,無論怎樣,現在,沒指我叛臣,我這樣作逆,天下人視我亂臣賊子,這怎麼使得?」允禟哂道:「世人但以成敗論英雄,亮工未免膠柱鼓瑟。」

    汪景祺見年羹堯只是搖頭不語,知道沒有擊中要害,因不言聲起身,至案前援筆寫了幾個字,道:「大將軍,你抬頭看!這是大行皇帝遺詔原文!」

    傳位十四子

    正發怔時,汪景祺執筆在「十」字上添了兩筆,成了:

    傳位於四子

    「這就是真諦所在!」汪景祺口氣咬金斷玉,「隆科多的『功』,隆科多的『罪』皆在於此!」他咯咯一笑撕掉了紙條:「他是什麼『皇上』?欺天欺地欺祖宗,地地道道的篡位奸雄!十四爺,才是真正的大清之主!這樣的人,上天怎麼會助他?群臣怎麼會擁他?你也是熟讀史籍的,前代年號帶『正』字的,金海陵王的『正隆』,金哀宗的『正大』,元順帝的『至正』,明武宗的『正德』,哪一個是好東西?就『正』字而言,是『王心亂』之象,又可拆為『一止』之象。你此舉正為順天應人,挽救大清,這是天底下最光明最堂皇的偉業,又何慮身後之名?」

    這番話義正詞嚴天衣無縫,加上靈機一動編出的篡詔謊言,從汪景祺這張如簧之舌直述而出,真有洞穿七札之效,年羹堯臉色由紅到白,轉而鐵青,忽然兩腿一軟,頹然落座,雙手掩面,喃喃自語:「這些話我不信……這事太大,讓我想想,想想……」

    劉墨林從岳鍾麒大營回西寧城時天已黃昏,他是「西征參議道」,專為協調駐青海各軍關係,籌調各地餉銀糧秣分發各軍,因是奉旨專辦軍務的欽差,並不受年羹堯和岳鍾麒的節制,所以在西寧自設有參議道衙。剛到衙門口,尚未下馬,門上人便稟說:「年大將軍中午送過帖子,請劉大人過去赴宴。」劉墨林在岳鍾麒那裏議了大半天大軍越冬軍需事宜,又走老遠的路,原已疲累不堪。猛地想起昨日接的硃批「年羹堯營務三日一報,無細無巨」的話頭,便下馬換轎直奔大將軍行轅,也不待通報,徑自青袍布靴進了中軍大帳。果見七八桌酒筵坐滿了人,都是年羹堯的部將,個個喝得滿面紅光。年羹堯坐在頭一桌,他的三大都統汝福、王允吉、魏之躍,還有副將馬勛,涼州總兵宋司進都陪在身邊,觥籌交錯酒興正酣,見他進來,年羹堯便笑着招手:「來來!大參議,我們這邊說酒令呢!你來遲了,要罰酒!」

    「大將軍好興緻!」劉墨林笑嘻嘻入座,「方才廊下還見有戲子,口福眼福耳福一齊飽么?說什麼酒令,我今兒又累又乏,在東美將軍那又先吃了酒,恐怕敷衍不來了!」年羹堯笑道:「我還不知道你!坐吧你——呃,是這樣,皇上賞給我一套琺琅大花瓶,又專從田文鏡那裏調了幾車西瓜,一人獨樂與眾人樂,孰樂?所以請來坐坐——你先吃了罰酒再說。」說着連傾三杯。親自捧過,劉墨林只得飲了。卻聽魏之躍笑道:「年大將軍成心難為我魏大炮,我懂的什麼酒令?何如叫戲子們演戲,你們該說酒令說你們的,不是兩好湊一好?」

    年羹堯笑道:「也是的,一多半都是炮灰丘八,我竟忘了。只管開戲——我們還說酒令!我接着說。」因以箸擊盤曼聲道:

    我有一座房,送與漢劉邦,漢劉邦不要。為甚的不要?春色惱人眠不得。

    劉墨林一聽便知,這個令先說一物件,再用一個古人名,后句用一句古詩,正尋思間,隔座王允吉笑道:

    我有一把扇,送給曹子建,曹子建不要。為甚的不要,剪剪輕風陣陣涼。

    宋司進見輪到自己,忙也道:

    我有一把弓,送給老逢蒙,老逢蒙不要。為甚的不要,一行白鷺上青天。

    劉墨林含笑聽着,心裏卻咯噔一下:怎麼比出鳥盡弓藏來了?未及深思,年羹堯挨身的都統汝福介面道:

    我有一公雞,送給郭子儀,郭子儀不要。為甚的不要?雄雞一唱天下白。

    於是一座哄然,都說「不通」,魏之躍便按著要罰酒,年羹堯看一眼劉墨林,笑道:「老魏省得什麼!這用得正合適,天亮了,要公雞做什麼?」劉墨林陡起驚覺,便有心轉令,因道:

    我有一月輪,送與劉伯倫,劉伯倫不要。為甚的不要?錯認白玉盤。

    年羹堯笑着搖頭道:「這是想當然的,『錯認白玉盤』,出於何典?大約在東美那裏吃多了,你這樣的大才子也會馬失前蹄。」其時廊下鑼鼓笙簫聲已起,演的是「草船借箭」,大廳上眾將軍都停了相戰,都笑着看首席幾個人亂鬨哄罰劉墨林酒。

    「不要亂,聽我說。」劉墨林雙手遮著幾杯遞過的罰酒,笑嘻嘻道,「李青蓮詩云:『小時不識月,錯認白玉盤』,大將軍沒有讀過?我在京和王文韶他們還用這作過令,我說『小時不識風,只當天哼哼;小時不識雨,只當天痾痢;小時不識雷,只當天放屁。』惹得他們大笑一場呢!大將軍,該罰的是你,」年羹堯呵呵大笑,豪爽地舉杯一飲道:「今晚笑得暢,本將軍認罰!」說着便命開戲。

    年羹堯看了一眼正在念白的「魯肅」,側轉身問劉墨林:「你從鍾麒處來,他那裏越冬的事準備得怎麼樣了?」劉墨林漫不經心地看着戲文,說道:「和大將軍這邊差不多,只是盤火炕地龍還缺些磚。我說這事不大,你留在青海的人不足一萬,能用多少?從大將軍這裏勻一點也就夠了。我最怕糧食供不上,甘陝的庫糧都用了賑災,要從李衛那裏調撥二十萬石,李衛給我回話,只能一萬石一萬石調運,我就想,萬一遇上大雪封路,運不上來可怎麼好?就和岳將軍商議,叫四川自川北多運點米,互相調劑著興許差不離。」年羹堯問道:「東美沒說什麼?」

    「都是皇上的差使,有什麼說的?」劉墨林道,「他一口就答應了。」

    年羹堯最擔心的便是糧食。聽劉墨林的口氣,李衛那頭指望靠不著,現放着四川天府之國,可惜那是岳鍾麒控制……他無聲嘆息了一下,深悔當初為了爭功,得罪了多年的知交岳鍾麒,思量著,說道:「請你催李衛。越冬的糧,我不能指望四川,岳鍾麒自己幾萬人馬也要吃!」劉墨林欠身答應一聲「是」。見年羹堯無話,便問道:「汪先生和桑軍門怎麼沒來?還有九爺呢?」年羹堯笑了笑,說道:「他們有事——哦,我聽說徐駿壞事了,被大理寺拿問。都說是你參的,卻沒有拜讀參本。他是八爺心腹,又是出了名的才士,多少人蔘都沒有參動。你可真能耐,一本就參倒了,必定是生花妙筆,何妨讓我拜讀一下呢?」

    「沒有的事。我沒有參他。」劉墨林心裏像被針扎了一下,他猛地想到了蘇舜卿。因冷冷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自作孽者未必定要有人蔘他才倒。」但本章確是他寫的,徐駿的罪名是「誹謗聖朝,追懷前明」,他為報蘇舜卿之仇,精讀徐駿詩集,抓住「明日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這一句,作了一篇花團錦簇文章。即是這罪名,那是憑誰也保不住了。雖然出了胸中這口鳥氣,自覺不甚光明正大。所以矢口否認。正發怔間,扮諸葛亮的老先生大聲道:「吩咐船工,將船頭掉轉來受箭!」

    劉墨林忙收神看戲,魏之躍在旁嘆道:「孔明真是奇人!只有孔子這樣的人才得有這樣後代,可見天道不虛,善有善報。」年羹堯聽得不禁一笑,正要插話,劉墨林也一本正經說道:「那是!秦始皇之後又有秦檜,魏武帝之後又有魏忠賢,可見惡有惡報!」年羹堯忍俊不禁「撲」地一口酒全噴了出來,道:「說得好!比得妙!」將軍們附和慣了,也都忙道:「那是,劉先生是大才子么!」

    劉墨林、年羹堯和同桌几個將軍,除了魏之躍都捧腹大笑,笑得眾人都陪着乾笑。劉墨林想到今晚還要趕寫密折,因起身道:「大將軍盛情筵,原不該早辭。但我今日實在累得受不了,恐怕失儀,更對不起年軍門。」說罷一揖。年羹堯卻也不強留,含笑點頭算是答應。劉墨林回到下處,掏出雍正賜的懷錶看看,恰正亥末時分,自覺宿醒未盡,恐怕文筆有誤。釅釅地喝了兩杯普洱茶,方覺耳目清爽。劉墨林凝神聚意正待打腹稿,一眼瞥見案頭鎮紙壓着一件東西,取過來看時,卻是折好了的一張紙鶴,展開了看,上面胡塗亂畫得古怪:

    劉墨林反覆展玩,突然一個激凌寒戰,渾身毛髮森豎,他已破譯了這個字條:「山高路遠意遲遲,莫道驚風送魚雁,夜半三更掩門逃!」劉墨林抖着手將紙條在燭上燃著了,看看身邊,都是大將軍府派過來侍候的人,強自鎮定着笑道:「這是誰放在這裏的?純是放屁!」

    「回劉大人。」管門的老劉頭笑道,「大將軍行轅今兒後晌派了個戈什哈來請您赴宴,您沒回來,他在這坐了一會兒,是不是他畫的我們沒瞧見。」

    「笑話笑話!哈哈哈哈……」劉墨林何等機警,立刻意識到事態嚴重,裝着笑不可遏的樣子呵呵大笑,「說我劉墨林文筆不通,還用了隱語!真不知這狗才吃了什麼葯——明兒告訴年大將軍,尋出這個王八蛋,我倒真想見識見識他的『才學』呢!」說完伸欠了一下,說道:「叫小猴子進來侍候,天好早晚的了,你們都歇著吧。」

    人們一退出去,劉墨林一刻也不停,立刻將自己奏案底稿全部收到一處,用桑皮紙裹封了,想了想在封皮上寫了四個字:

    貼身小廝小猴子已經推門進來,見他神色有異,詫異地問道:「劉相公,出了什麼事么?」他是原來跟蘇舜卿的小奚奴。一直到蘇舜卿死都沒有離開,劉墨林看他忠心機伶,便收了過來,所有侍候筆墨的事都由他來照料,十分得用。因為事體不明,劉墨林只含糊說道:「這包文書是給岳軍門的,今晚就得送去,你怕不怕?」

    「不怕。」小猴子笑嘻嘻道,「統共不到八十里地,我能騎馬會射箭,還怕狼吃了我不成?」劉墨林嗯了一聲:「好,你這就走一遭!」小猴子接過文書正要走,劉墨林卻壓低了嗓子,幾乎是耳語道:「方才的話是叫牆外聽的,你不要出城,明兒我沒事,你還回來;我出事,你想法子把這包東西交給岳軍門——可聽仔細了,嗯?」小猴子滿臉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看着劉墨林深沉又意味深長的眼神,愣了半日才點點頭,低聲道:「我在城內認了個乾娘,今晚我住她那——省得了!明早我帶岳軍門的回執來!」他突然提高了嗓門,說着便退出去,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切又歸於寂靜。

    見文件安全轉移,劉墨林鬆了一口氣。此刻他要走,大約無人攔阻。但他奉旨的職守頭一條便是「制約年羹堯」,逃得了年羹堯的毒手,逃不掉雍正的誅戮。一樣是死,就不如死於國事。況且從他觀察,年羹堯只是有些牢騷,並沒有造反實跡,自己出走說不定弄假成真。反覆思忖,劉墨林決定不走。躺在炕上,聽着外邊飛砂走石,打得屋瓦像驟雨襲荷塘般響成一片,許久許久才矇矓欲睡……

    突然,外間「砰」地一聲爆響,接着裏間房門也嘩然洞開。劉墨林矍然而起,棱着眼看時,卻是汪景祺帶着幾個戈什哈沖了進來,一股寒風卷著沙土撲面而來,滿屋帳幔簌簌顫抖著飄動。劉墨林穿好鞋子坐在炕沿上,笑道:「汪師爺,是年大將軍派你來取我的首級?」

    「不,是崇禎爺!」汪景祺陰森笑道,「我知道你是才子,也很憐你死於我手。你太礙事了。為樹年大將軍光復大明偉業之志,你犧牲得值。」

    「年大將軍——光復大明?好大志向!」

    「已經去請十四爺了。」汪景祺咯咯笑道,「十四爺一到,這邊就能大動。動起來必亂,亂起來——嗬嗬……呂宋國避難的朱家子孫就可回來收拾局面了!」說着頭一揮,身後一個人從瓶中傾出一碗酒端了過來。

    劉墨林死死盯着汪景祺,彷彿要把這個人的影子一同帶到地獄中去。許久才道:「我等着你!」說罷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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