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吹來的風有一股能吹跑人的思緒的奇妙力量，吳奇原本固守着心神，但到最後仍是忍不住回頭遠遠地望了一眼。

他回頭回晚了，地面上蕾妮等人的身影已經變得很小，幾乎看不清了。

「蕾妮，對不起。」吳奇默默心道。如何他有的選擇的話，他想等蕾妮醒了親口告訴她。

吳奇重新擺正目光的朝向，再也沒有回頭。那雙黑曜石般的深邃眼睛，彷彿越過數千公里的荒原山川，看到了此行的終點。

......

時間流逝，旭日從天穹的頂點滑落，漸變為橘黃色的夕陽。醉酒般的霞光浸透了天的帷幕，將雲海的西邊和東邊分隔成了紅與紫的兩個世界。

夕陽的光灑在茫茫無際的荒原大地上。臉朝地趴倒的蕾妮在無意識中努了努眉頭，她睫毛微顫一會兒，然後慢慢睜開了眼。

蕾妮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一醒來下意識地想要動彈，但右半身即刻爆發出了尖銳的痛楚，痛的蕾妮喪失了剛調動起的力氣。

「咳咳。」蕾妮吐出一個積聚在口腔里的血，拿左手擦了擦嘴巴。她用返祖化的力量暫時封印了右半身的痛覺，很小心地撐起身來，才看到了右肩膀上觸目驚心的傷害。

蕾妮的右肩膀被劈出一道深長的「一線天」傷口，傷口一直延伸到她的腰部，切開了作戰服，更把她上半身分成了兩半。在她昏迷的時候，身體的再生恢復力不斷運作，使傷口兩側長出了大量的「縫合絲」以拉緊分裂的上半身。

現在她的右肩傷口已經被「縫合絲」拉得幾乎閉合，斷裂的骨骼、肌肉、神經再生重連，破裂的內臟由體內的備用器官代替其發揮生理機能，維持昏迷中的蕾妮的生命體征，本身還沒有恢復。

蕾妮看見自己的手部皮膚還是白皙的，並不是「屍生人」的暗紅色，后怕地呼出了一口氣。

沒死總歸是好的，只是，若是自己真的死了，大概就不會昏迷這麼長的時間，而是當場就蘇醒了。

「吳奇......」

蕾妮抬頭搜尋了一遍四周的荒原，並沒有看到吳奇的身影。她現在回憶起意識完全昏迷前的記憶，滿眼都是吳奇突然反水、還有最後在她背後給她一刀的畫面。

腦海深處里還藏着一段沒有畫面，只有模糊聲音的記憶。那段記憶中，有吳奇，還有另一個沙啞邪惡的聲音。只可惜他們具體的說話內容她有點想不起來，因為大腦還昏昏沉沉的。

蕾妮爬起身來，邁著一瘸一拐的步伐走到士兵們倒下的地方。大地上有一片一片蔓延開來且已凝固的血泊。士兵們的屍體被搬成一具具隔一段距離排列的樣子，他們都閉上了眼睛，如果不看他們身上觸目驚心的致命傷口只看他們的臉，看上去就像是安靜地睡著了。

蕾妮的目光沿着排列的士兵屍體延伸向盡頭。那裏坐着一個背朝他的男人，背影是身材高大健壯稍微偏纖細的類型，蕾妮想那不會是別人了，肯定是涅羅。

「涅羅隊長。」蕾妮三步並作兩步地小跑到那背影的面前，當她轉頭一看，碧藍色的眼睛裏瞳孔忽的收縮。

盤坐在這的人的確是涅羅，可他那猶如雕塑般雪白的皮膚已經完全變了，變成了陰沉邪惡的暗紅色。可怕的血線攀上涅羅的脖頸和臉，和暗紅色的色素一起將他稜角分明、五官立體的英俊臉龐繪成了魔鬼般的樣貌。

直到走到涅羅面前，蕾妮才看到宋吒正頭朝涅羅、躺在涅羅的腿前方。他安詳地合上了雙目，再往下看，左胸口有一個觸目驚心的血洞。

「涅羅隊長，你還活着，太好了。」

蕾妮垂在兩腿邊的雙手握緊了拳頭又鬆開，她不知道用什麼話安慰涅羅，只能笨拙地說自己能想到的。

「好嗎......或許吧。如果我沒有變成這副樣子，也不能在綠蝕禿鷲的嘴下守護他們的屍體。」涅羅輕聲地道。

涅羅的口氣和石膏雕塑般臉常給他人一種淡漠的感覺，引得不熟知涅羅的人以為他是個很難靠近的男人。而今他的話語中卻不經意流露出脆弱的感情，如同玻璃瓷瓶一般，一砸便碎。

死而復生后淪為「屍生人」，以此獲得的第二條生命既是幸運，亦是一種不幸。

蕾妮佇立在原地，他凝望着涅羅的「屍生人臉龐」，不自覺地想到了吳奇。

吳奇也經歷了這樣的過程，可他表現的更多是一種對無可改變的過去的淡漠，沒有因此變得脆弱，變得思緒萬千。從這方面來看，吳奇的心理承受能力要比涅羅高許多。這強悍的心理承受能力背後，必然是無數次摧殘磨鍊意志的試煉。

雖然吳奇已經消失不見，可他和蕾妮相處時透露出的點點滴滴的細節，被蕾妮仔細回想起來並整合到一起，自然而然就合成了蕾妮對他的敬佩。

蕾妮打心底的敬佩吳奇，正因如此，她才因為吳奇殺死了除她以外的所有士兵而感到加倍的痛苦。

「蕾妮，你沒和我一樣轉換為『屍生人』，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涅羅輕聲開口，「其實只要我把我的血注入所有犧牲的士兵體內，他們就會和我一樣變成『屍生人』然後復活，對吧？」

蕾妮總感覺冥冥之中有一層厚厚的陰雲在盤旋凝聚，如有實質的低氣壓壓得她呼吸不暢。

下一秒，涅羅說的話聽在蕾妮耳中如平地驚雷。他說：「蕾妮，我把選擇權交給你。是讓死去的士兵就此入土，還是給他們屍生病毒，幫他們死而復生。」

蕾妮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那還用說，肯定是......」

涅羅抬頭望了蕾妮一眼，那從所未見的眼神堵住了蕾妮理所當然說出口的話。蕾妮的話戛然而止，碧藍色眼睛裏涌如潮水的感情亦被強行壓了下來。

那是一種宛如珍貴的古玩瓷瓶摔在地上，破了一個缺口不再完美的眼神。蕾妮驀然醒悟了，原來她在和吳奇一起行動的時候，根本沒有理解活着的人和屍生人的心理差異。

被屍生病毒復活后的人，美曰其名是獲得了第二條生命。這句話有一個重大的錯誤，那就是這所謂的第二條生命，是掌握在敵人手中、隨時都有可能失去的「生命」。

被複活的人怎麼可能那麼單純地開心和慶辛！當患得患失的對象是自己的生命，覺悟再強的人也會恐懼，也會變得脆弱。

「你覺得就地復活所有士兵，包括宋吒，對他們是一件好事嗎？」涅羅把他的想法緩緩道來，「漆無，或者說應該叫他『吳奇』吧。吳奇那傢伙雖然和我們陣營敵對，但他對血袍人的殺意是說不了謊的。他不可能反水，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被血袍人控制了。」

蕾妮腦中靈光一閃：「控制？」

「對，我現在理解了吳奇之前對見到幕後黑手的顧慮。屍生病毒是血袍人的異能病毒，被屍生病毒復活后的生命能被血袍人控制的可能性很高。回想一下當初在北境戰場上死而復生的灰皇后，她難道不是在大獲全勝、離攻破北境戰線只差臨門一腳的關鍵時刻毫無理由地撤退了嗎？我猜當初灰皇后的撤退就是血袍人的命令。」涅羅道。

蕾妮點了點頭：「應該沒錯，這樣也能解釋為什麼血袍人會出現在灰皇後身邊，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雖然現在證明吳奇不是真正反水也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但蕾妮心裏還是鬆了一口氣。

「所以，如果我、宋吒，死去的士兵全部變成『屍生人』復活，若有朝一日血袍人要攻打北境邊關，我們就有極大概率和吳奇一樣被血袍人控制，淪為血袍人裏應外合摧毀北境邊關的工具。我們是活了，但卻變成了有害於北境邊關的不確定因子。」涅羅說着，目光逐漸偏移到了東南方。

涅羅不知道方向對的準不準，他只是想找到遙遠的北境邊關所在的方向，找到「家」的方向。

蕾妮緊咬下唇，旋即揮舞拳頭道：「即便如此你們也要復活，跟我回北境邊關去！涅羅隊長，你和宋吒前輩對我、對卧虎，乃至對整個北境軍團都是很重要的人物，難道就因為未來可能被敵人的能力控制，就甘願在淪陷區自我了結了？戰地研究所不行，中央研究院總可以了吧！只要活下去未來總會有變數！」

「涅羅隊長，我敞開了說吧，我現在還是和最初的想法一樣，覺得復不復活根本就不是一件能有爭議的事！必須復活！」蕾妮擲地有聲地道。

「哪怕會變成吳奇那樣被血袍人奴役的傀儡，未來甚至可能在違背自己意識的情況下淪為幫助瘟疫種侵略人類的千古罪人，你仍覺得復活是必須的嗎？」涅羅突然吼道，太陽穴上一下子爆出了青筋。

蕾妮話語一頓。她默默地施展開返祖化，接着冷靜到冷血地說了一句：「對！哪怕和吳奇一樣變成敵人的奴隸，你們也要活下去！你們如果不相信復活后的自己，那就由我來管理你們。你們出了事一切由我擔責，你們『反水』了，就由我處決！」

「涅羅，我的實力強大到超乎你的想像，所以請相信我，把所有犧牲的士兵一個不剩的復活吧。淪陷區的大地太冰冷，被擱在這裏，軍人的靈魂也會寂寞的。」

蕾妮話畢向涅羅伸出了手，涅羅則長久地仰視着蕾妮沉靜得彷彿遙遠寰宇的眼睛，身如石雕般久久未動。

涅羅眼裏逐漸亮起了原本失去的光彩，唇動喃喃道：「蕾妮，你覺醒了......」

「對，因為我全都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