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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門貴子 - 第561章 人間多苦楚字體大小: A+
     

    安休遠抵達廣陵城已經是午後,口乾舌燥,風塵僕僕,加上驚嚇過度,命也去了半條。

    「開門,殿下回來了。」

    「快開城門!」

    過了片刻,廣陵郡守周徽出現在城頭,道:「爾等何人?殿下領軍討賊,煌煌萬眾,怎麼只有你們幾百人回來?可是誆我么?」

    出征時的威武雄壯,真是恍如夢境,安休遠這一生從未如此狼狽過,真是又恨又悔,又羞又惱,甩開左丘守白攙扶的手,沖著城頭大罵道:「周老革,速速開門!再聒噪,我殺你全家!」

    「啊?殿下?真的是殿下?」周徽慌張的吩咐道:「開門!開門!老臣這就去迎接殿下得勝歸來!」

    安休遠頓時起了殺意,就是再蠢也看的出這是大敗而歸,你可是當面譏諷我嗎?心裡憋著的火再也按捺不住,打定主意等回城安頓好,立刻殺了周徽以泄恨。

    城門洞開,安休遠等不及周徽來迎接,率部曲徑自入城,等城門關上,忽然覺得不對勁,周徽不見影子,更沒有其他人來迎接,城裡視野所及連個民眾都沒有。正在這時,兩側的房舍上出現數十名悍卒,手裡的弩弓裝滿了箭矢,彷彿毒蛇的眼睛瞄準了他們。

    前後也湧出密麻麻的伏兵,銳刀成陣,寒芒逼人。葉珉穿著明光鎧,施施然走了出來,在他身邊跟著的赫然是周徽。安休遠臉色灰白,唇角不受控制的抖動,連說出口的話都透著數九寒天的冰冷,道:「周徽,你為何要謀逆……」

    周徽苦笑道:「老臣的全家被這位葉將軍拿住,不從命就是死。殿下,若是為先帝盡忠,老臣全家死不足惜,可為了你和那弒父的暴君,請恕老臣只能選擇歸順!」

    安休遠血氣上涌,怒道:「陳難當,殺了他,殺了他們,殺了這些賊子!」他身邊突的竄出一個人影,疾如烈馬,勢若崩雪,劍尖微顫著直取葉珉。

    擒賊擒王,這是唯一反轉的機會!

    小宗師!

    三十步,轉瞬即至,敵人應該被這突發變故震住了,並沒有放弩。眼看就要近身,以陳難當的修為,在這個距離抓住葉珉不過舉手之勞。

    「呔!」

    陳難當驟停,劍刃被葉珉身邊的一個侍衛用兩個手指夾住,竟無法再進半寸。那侍衛抬起頭,寶相圓滿,照徹清虛,正是竺無塵。

    和尚們託庇在徐佑門下,自然不能只吃乾飯不幹活。這次出征,關乎江東未來百年大勢,只能成不能敗,必須調動所有可以利用的力量,竺無塵入五品山門多年,隨行護衛,再合適不過。

    徐佑算無遺策,先讓虎耳都封住徐州軍的退路,料定重裝步兵只能擊潰敵人,卻無法及時追擊留下安休遠,然後命葉珉前來廣陵奪城,靜等他自投羅網。

    安休遠身邊有個小宗師,這不是什麼秘密,竺無塵跟在葉珉身側,以防萬一!

    陳難當大喝一聲,長劍斷裂,半截劍身順勢刺在竺無塵的咽喉。還沒來得及歡喜,感覺如同刺到了巍峨連綿的群山,心知不好,剛要撒手退卻,竺無塵金剛怒目,雙手平推而出。

    滔滔山洪,自山頂噴涌而落,千鈞之力,摧枯拉朽!

    陳難當胸腔內陷,胸骨從後背凸出,頓時斃命。竺無塵收回雙手,滿臉慈悲,道:「阿彌陀佛!」

    任誰也想不到竺無塵竟把金剛不壞之身練到了咽喉要害,加上實力確實差距不小,陳難當死的不虧。

    安休遠失去了最後的希望,癱軟如泥,萎靡於地,其他人不等他發號施令就乖乖的扔掉武器,全部跪地投降。兵刃砸在青石板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安休遠晃過神來,瘋子般喊道:「我要見六兄,我要見臨川王!六兄最是仁義,他對不會殺我的!你們這些狗才,若敢對我不敬,我讓六兄治你們的罪!」

    葉珉淡淡的道:「請十殿下到郡守府安歇,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見他。」

    董大海剛準備上前,跪在安休遠身旁的左丘守白突然從袖裡滑出一把短匕,狠狠的刺入了安休遠的心臟,然後拔出再刺入,短短三息之內,竟刺了他足足十七刀。

    刀刀致命!

    安休遠驚愕的表情大過了被利刃刺心的痛楚,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在左丘守白的手裡——這個日夜在床榻間承歡的可人兒,向來最合他的心意,深知他的癖好,往往能做出別人做不出的花樣來,如果說世間有人肯為他肝腦塗地,那定是左丘守白無疑。

    可,可是……

    安休遠被巨大的恐懼籠罩著,胯下屎尿齊流,眼前逐漸的黑暗,頭一歪死去。到死他也不明白,左丘守白為什麼要這樣做?

    董大海急忙踹翻左丘守白,兩把銳刀架在脖子上,他並不反抗,扔掉短匕,冷靜的像是剛剛捕食了獵物的鬣狗,望著葉珉森森笑道:「我幫你們解決了個小麻煩,徐佑是不是該賞我呢?」

    葉珉的心裡其實明白,安休遠死了比活著好,留著必定是個麻煩。徐佑若要殺他,會招來後患,安休遠再該死,那也是皇子,得江夏王和臨川王來處置,僭越之罪,為上者最是忌憚。而且,安休遠說的不錯,以臨川王的性格,不會殺弟,最大的可能是把他囚禁某處,說不定哪天念及兄弟之情就赦免了放出來。

    所以由左丘守白動手,何止是解決了小麻煩,根本就是為所有人去了心頭刺。這人面臨將死之局,想都不想賣主求生,夠狠夠果斷夠決絕。至於賣主之後能不能活命,那要看徐佑的意思,但是至少比束手就擒活命的機會大一點。

    當然,這是葉珉的想法,畢竟敵人不知道翠羽軍優待俘虜的政策,以為兵敗被俘難逃一死,鋌而走險搏上一搏,倒也在情理之中。

    左丘守白卻不是葉珉想的那樣只求活命,這些年他忍辱負重,隱姓埋名,為了報仇雪恨,受盡了安休遠的凌虐和折磨,自殺了安子道后,一方面因為六天還需要他留在安休遠身邊,另一方面則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動手,陳難當和安休遠形影不離,連他們在床上顛倒時都候在屏風外。

    直到陳難當死在竺無塵的手裡,苦苦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而且身陷絕境,自身不保,也不用再對六天負什麼責,他就算死,也得殺了安休遠再死!

    其實,在左丘守白決定離開袁青杞的羽翼庇護,投身安休遠的帷幕之內時,那個驕傲又冷峻的白衣少年就已經徹底死去了!

    到了入夜時分,翠羽軍進駐廣陵,戰場善後,救治傷員,論功行賞等事自有各司處理。徐佑稍作休息,命人把左丘守白帶到房內,道:「當初在荊州時只聞聽左丘兄代天出使,苦恨緣鏘一面,沒想到今日會在廣陵城裡重逢。」

    左丘守白看淡了生死,無欲無求,譏嘲道:「徐兄不必惺惺作態,我們早在晉陵袁府就見過了,不過那時我只是小小的書童棲墨,而你也是喪家之犬。如今各憑際遇,你為將軍,我為死囚,那也沒什麼好說的。」

    「痛快!」

    徐佑擊掌笑道:「既然是故人,能不能問你幾句話?」

    「你問,答不答看我心情!」

    「金陵之變時,你跟在安休遠的身邊,那,安子道到底怎麼死的?」

    左丘守白眼角微微發緊,沉默了一會,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里分外的快意,道:「我殺的!天子又怎樣?當我的刀割破他的肌膚,感受著心口的跳動,然後……」他做了個刺入的手勢,「就那麼輕輕一送,濺出的血還是熱的,可他的眼睛卻瞬間沒有了光……那種滋味,徐兄,這輩子你嘗不到了!」

    那倒也未必!

    徐佑心思電轉,沒想到竟然抓到了真正弒君的兇手,若是把他交給江夏王,那可是天大的功勞,甚至比平定青、徐還要大。

    然而徐佑不屑做這樣的事,安子道的死,跟他也有莫大的干係,就算左丘守白不動手,他早晚也要動手弒君。

    說起來,兩人雖然路數不同,但這份心機和毅力,徐佑很是佩服。讓清明解了手腳束縛,搬了椅子讓左丘守白落座,又給上了茶,徐佑再問道:「你和安子道有仇?」

    左丘守白喝了口茶,潤了潤乾燥開裂的嘴唇,道:「有仇!」

    「何仇?」

    「和你一樣,滅族之仇!」

    「怪不得……」

    徐佑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問道:「左丘兄,你究竟是誰?」

    「家父彭城王內史陸希仲,我的原名,叫陸秀群。」

    徐佑對之前的朝廷舊事所知不深,這會何濡也不在身邊,只好裝作瞭然的樣子,道:「原來如此!」

    左丘守白放下杯子,整了整衣冠,端坐如松,道:「徐兄,我幫你殺了安休遠,雖是疥癩之患,可怎麼也算幫了一點小忙。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算是配合。可否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請說,若能辦到,自當儘力!」

    「等我死後,請將我的屍骨埋在江州潘陽縣的葛溪之畔。那裡有一座沒有碑銘的荒墳,是先父母的埋身之處,葉落歸根,二十多年了,我也該去陪他們了!」

    徐佑嘆了口氣,道:「其實不管看在袁青杞的情面,還是左丘司錦和你姊弟相稱,我都未必非殺你不可,你又何苦一心求死呢?」

    「看來你已經知道袁大祭酒詐死脫身的事了……」左丘守白笑了起來,仰著頭,眸子里透著幾分溫柔,道:「袁女郎對我恩重如山,司錦阿姊更是我最敬重和親近的家人,沒有她們,我可能早就化成了荒郊野外的白骨……可正是如此,我才不能連累了她們,和一個親手殺了皇帝和皇子的人扯上干係,對她們有害無益。」

    徐佑默然。

    「況且只有我死了,你才可以免得被人事後非議,也可取一份不大不小的功勞,如此兩便,何樂不為?」左丘守白的唇角悄然溢出血跡,身子搖搖晃晃,道:「我知道徐兄或許不是好人,卻言出必行,請你務必把我葬到葛溪畔……」

    清明出手疾點,卻無法阻止毒性蔓延,左丘守白撲通摔倒地上,眼看著活不成了。清明冷聲道:「六天的毒!」

    徐佑終於色變,蹲下身子,扶起左丘守白,道心玄微的無上真氣輸入心脈,護他片刻清醒,道:「你為何藏著六天的毒藥?你是六天的人?」

    左丘守白清秀的臉龐久違的露出潔凈無瑕的光,道:「六天……六天原來是場迷夢……該醒了,該醒了……」

    他劇烈的咳嗽著,鮮血從口裡不斷的湧出,徐佑知道這樣只會加重他臨死前的痛苦,卻並不能挽救他的性命,無奈撤走了真氣。左丘守白彷彿迴光返照似的,猛的抓住了徐佑的手,道「徐兄,你日後遇到我阿姊,若無太大的仇怨,且饒了她吧……她是這天底下最可憐的可憐人……」

    初月凌空,月華灑在窗楹,

    繁星璀璨,點點墜落塵煙。

    「徐兄,你瞧,這人間景緻太美,可若是真有下輩子,我卻不願來了……」

    伴隨著窗外的蟲鳥低鳴,左丘守白在徐佑的懷中死去,死狀安詳且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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