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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宋 - 第七十三章 天驚字體大小: A+
     

    臘月二十九,天色將黑,因爲御營後軍安置事宜而辛苦了一日的平清盛與其他赤心隊騎士一起三三五五的踏雪歸營。

    而稍微猶豫了一下後,或者說,是在想起仁保忠一把年紀了,今日白天還以天子近臣的身份主動去党項輔兵那裡噓寒問暖,努力協調各種事宜,同時不忘勉勵這些人好生爲官家盡忠作戰,而党項輔兵中的頭目,無論有無軍職,也無不視仁保忠爲首領,恭敬如孩童後,平清盛還是決定再去探望一下自己那些傷員同胞。

    唯獨既是要去探望,而且還有那麼多傷員,想要學仁舍人那般施恩,總不好空手過去的,而此時又是從軍隨駕,金銀家底全在東京的公舍裡,也沒些太多錢財在身。

    不過,平清盛雖然年輕,卻到底是個跟着趙官家漲了些見識、懂了些東西的,哪裡能難得住他?於是其人只乾脆將當日在襄陵得了的那顆御賜波斯綠寶石拿來,與諸位同僚做了商議,乃是將石頭抵到一位富裕軍官手中,輕易便請諸位同僚湊了許多錢財絹帛在手。

    拿了硬通貨在手還不算,平清盛又老老實實去尋劉晏和仁保忠,依次說明了原委。上司劉晏是個清正認真的,斷無不允之意,而仁保忠素來也知道平清盛是個御前得用的異國人質,如何不賣他面子,更是直接幫忙開具了後勤方面的文書。

    於是,平清盛又拿着文書爲倚仗到後勤營內尋到熟人,平價買了許多藥材、肉乾、冬衣,又花幾個大錢央了幾個民夫幫忙用車子帶上,這纔去見了那些受傷的日本武士。

    且說,這些殘存的受傷武士在日本那邊是何等經歷,到了大宋又是何等經歷?乃是從上岸時便受足了恩威與尊重,稍微一點自以爲是的心態也在前幾天那一戰中被打到了西遼,如今早就扔下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一時只有畏服之態。

    而這種狀態下,平清盛前來探望,他們當然也只有感激。

    至於胳膊被骨朵砸了一下的源爲義,雖說歷來妒忌平清盛他爹,但此時兩家又沒有什麼根本上的矛盾,平素同列之誼都還是要講的,何況此時在異鄉,對平清盛就更是毫無戒備了,一時便用單手扯住對方,在自己帳中榻前與之私下交談起來。

    從大宋有多少兵馬,到金國又是何等規制,周圍國家的外交關係,一路上積攢的許多疑問全都拋出……這些問題,源爲義不是沒問過別人,但他的漢話到底是很勉強,得到的信息也很敷衍,這一次倒算是得到了真正的交流機會了。

    一番交談後,源爲義得知大宋四百軍州,此時尚有三百在手,此役實額三十萬戰兵,輔兵、防護部隊無數,同時年入數千萬貫文時,自然是一時咋舌。

    而得知金國也是萬里大國,且那般強橫的女真甲騎也有二十個萬戶,另有十萬新軍尚在組建時,也不禁感慨連連。

    最後,二人免不了談及到眼下這場戰事。

    “若是按照清盛你這般講,這大金國也是有一戰之力,這一戰豈不是還有的打?”源爲義架着胳膊,坐在榻上,於燈下用日語認真相詢。

    “肯定還是有的打。”立在榻前的平清盛倒也不否認。“萬里大國相爭,幾十個州郡得失根本不算什麼……河東這邊是太原府,河北東路那邊是大名府,然後河北西路還有個真定府,這三座城是一定要打下的,然後才能碰的着燕京城。而且城池不算,不拘何處,總還得硬碰硬來一場大合戰,幾十萬對幾十萬,最少也是十幾萬對十幾萬的那種,而且得全是重甲武士才行。”

    源爲義猶豫了一下,復又壓低聲音認真再問:“大宋果然能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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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然能贏。”平清盛毫不猶豫。

    “爲何這般肯定?”源爲義追問不及。“是因爲大宋官家打仗厲害嗎?還是大宋兵更強,將更勇?”

    “都有,尤其是官家本身是公認的天下名將,遠勝金國主帥,親王兀朮。”平清盛依然毫不猶豫。“甚至有傳言,官家乃是道祖天授的兵法,但又絕不止如此,乃是個文武雙全,通前曉後的天命聖君。”

    源爲義愈發好奇。

    而平清盛到底年輕,一時忍耐不住,便有了賣弄之心:“爲義公,我問你,你知道我們官家現在一共有幾個妃嬪嗎?”

    源爲義當然不知道,但他無論如何也曉得平清盛的大略意思,所以,隨着對方伸出兩根手指,便本能按照判斷壓低猜想,脫口而出:“只有二十個嗎?”

    “只有兩位。”平清盛冷笑以對。“一位貴妃,一位賢妃,先皇后薨了以後,便再未立中宮……而且,這也絕不是什麼裝模作樣,因爲官家登基後十年間的數個公主皇子,全是這兩位所出……”

    源爲義一時駭然。

    “這還不算。”平清盛見狀愈發冷笑不止。“官家本人的宮殿原本幾乎有半個平安京大,結果與金人開戰後,宮殿要麼賞賜給了功臣做宅子,要麼賞賜給了武士們進學兵法的武學,要麼供奉給了太后,便是官家自己居住的那片御苑,也都種了桑樹、挖了魚塘……堂堂天下最尊貴之人,這般辛苦,居然已經快十年……爲義公,你說這種官家,如何不勝?”

    源爲義欲言又止,明顯一時猶疑。

    但平清盛似乎早料到如此一般,卻又繼續笑道:“爲義公,你是不是不信?我剛來時也不信……我父親與你都是北面武士出身,不說如今法皇,只說你二人都在先白河法皇身邊時,怕是比誰都清楚法皇與待賢門院的齷齪事,見慣日本那邊的皇家、公家醜事,自然不信比法皇權勢更大、財產更多的人會這般……但我做了數年官家的北面武士,卻也同樣知道這位官家的真假。”

    源爲義愈發茫然。

    且說,雖然源爲義跟平清盛雖然不知道什麼叫平安時代末期,但無論如何,這個時候日本貴族的腐化都是毋庸多言的,比如說源爲義和平清盛親爹平忠盛伺候的兩個實權法皇之間,就有一樁天大的醜事……前白河法皇是現在的鳥羽法皇的爺爺,而前白河法皇有個養女,也就是那個待賢門院了,嫁給了他孫子,當時還是天皇的鳥羽法皇爲中宮皇后。

    爲什麼要把乾女兒嫁給孫子呢?

    因爲之前白河法皇要把乾女兒嫁給大貴族藤原家兒子的時候,被藤原家堅決拒絕了……藤原家覺得自己丟不起那個人……所以白河法皇只能委屈自己孫子,順便也是爲自己乾女兒求個好前途了。

    沒錯,前白河法皇跟自己養女兼孫媳婦一開始就有染,這幾乎是日本高層那裡公開的秘密。

    彼時,日本貴族就是腐化到了這種地步。

    那麼這種情況下,你讓在日本貴族中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源爲義如何相信趙宋官家會這般吃苦隱忍?你跟他說完顏阿骨打的簡樸他都不信好不好?

    當然了,平清盛也懶得去證明什麼,只是淡淡來講:“爲義公,事情反正就是這樣,大宋這邊雖然早年打不過金國,弄出皇家大半被俘的醜事,但就好像古書中的吳越故事一般,現在就是三千越甲可吞吳的氣勢了,何況我們這位官家有三十萬宋甲!”

    言罷,平清盛也不多說,更懶得解釋什麼叫‘吳越故事’,也不說‘三千越甲可吞吳’是剽竊誰的言語,便以宋禮拱手告辭。

    源爲義回過神來,意識到平清盛雖然年輕,卻已經是大宋官家的‘北面武士’,身份不比自己差,便也想回禮,卻不料一擡胳膊便扯動傷處,只能勉強起身點頭。

    而平清盛將要離去,走到帳門前方纔又想到一事,便又回頭笑顧:“爲義公,若說我們官家的故事,一個月都說不完,我也不想多說……只說一件他人的事情,你可記得那日親自挖坑,並給死去武士超度的那個粗衣和尚嗎?”

    “自然記得。”源爲義略微一想,立即明白過來對方所指何人。“昨日還來看過我們,幫我們上藥……他在營中,似乎極受人尊重?”

    “當然受人尊重,那和尚是臨濟宗嫡傳法座,大宋釋門裡身份最貴重的紫袍大法師,御賜大慧禪師。”平清盛依舊冷笑不停。“大宋上下,何止是官家一個人那般誠懇勤儉?今日也不說不捨得吃一隻雞的元帥了,只說連和尚都這般做派,那這一戰憑什麼不勝?”

    源爲義徹底駭然,竟然連對方走掉都不在意。

    而過了好一陣後,他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又忽然醒悟,對方那滿臉冷笑是在笑誰,復又心生惶恐之態……但也只是惶恐,並沒有半點反駁的餘地。

    夜半時分,雪花稍微給河東大地染上了一層白色後不久,便慢慢停了下來。與此同時,相隔千里的河北大名府處,卻一直沒有下雪,取而代之的是凜冽的寒風。

    數日間,寒風呼嘯不停。

    且說,岳飛是臘月十四那日虎口拔牙,吃掉王伯龍,挫敗了金軍第一次大規模進攻的。而臘月十五,是高慶裔用政治帳和軍事賬努力勸服了陷入了進退兩難的金國執政親王兀朮,請他努力再戰,不要放棄元城的。

    也是同一日,遠在河東的趙玖獲知了牛皋攻破陽涼北關,打通雀鼠谷的消息,隨即於當夜發佈全線急襲進軍的命令。並花了八日功夫,挺進到了太原城下,然後片刻不停,在太原城下進行全線攻城陣地的作業。

    而轉回大名府這裡,金國想要繼續組織攻勢,就必須要提振士氣,所以,要對之前作戰英勇者進行賞賜。

    其中,漢兒補充軍被打開了上升通道,部分格外出色者直接陣前獲得行軍謀克、行軍猛安,甚至世襲謀克、世襲猛安的身份。而原本的猛安謀克,直接被許諾恢復了許多的特權。

    當然,也肯定少不了徵發周邊的府庫,大力賞賜財貨、金銀。

    同時,還不忘在周邊各地大肆擄掠徵發籤軍……以往是一棍漢,現在是有名冊的籤軍,區別在於,一個來自於在宋國領地,一個來自於在被金國視爲自家領地的河北地區。

    這些動作,本質上跟之前的漢化改革是衝突的,甚至可以說,這麼搞下去,之前三五年的努力算是白饒了。但事到如今,經過王伯龍的身死喪師,經過高慶裔的提醒,兀朮已經敏銳意識到,雖然決戰還沒發生,可雙方的力量早就發生了根本性的扭轉,再不能顧忌什麼罈罈罐罐了。

    眼下,是要求生的。

    但是,即便是這些出格動作也需要時間,足足折騰了六七日,部隊方纔漸漸恢復了氣勢,新的物資方纔聚攏。

    然後,寒風也來了,緊接着便是寒風中更加殘酷的消耗戰——因爲凜冽的寒風給雙方都帶來了巨大的麻煩。

    對宋軍而言,在後勤補給線被大面積切斷的狀況下,物資都是封凍前輸入的儲存品,解凍之前,有一天算一天,全都是典型的坐吃山空。

    這其中,尤其是燃料和糧食的問題,隨着寒風的抵達,二者消耗量陡增,然後着實出乎了所有人意料。畢竟,岳飛和他的幕僚也不是神仙,也確實沒經歷過這種規模軍隊的長期冬營,而且還要維持作戰……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人還是那些人,甚至還戰歿了不少,結果只是冷了一點點,消耗居然就發生了劇烈的變動,這跟和平狀態下的冬營根本不是一回事。

    無奈何下,還是胡寅出面,親自做出了劃分,開始有計劃的進行糧食分配。

    作戰人員優先,他胡明仲以下的非作戰人員稍減,所有人都開始有定額,以避免萬一結冰期太長,熬不過去。

    這種情況下,宋軍稍微氣沮,而且作戰稍微乏力,也是沒奈何的事情。

    不過,金軍也沒好哪裡去。

    金軍雖然是內線作戰,人力理論上更是無窮無盡,而且也不顧民夫死活,但是有些東西不是說不受限制就會沒有問題的。

    比如宋軍在趙官家的一再要求下,先後將護耳、手套,甚至口罩納入了軍需,此次備戰,更是軍需儲備之一,跟軍糧一樣,全都是趙官家親自去檢查過的,而且這玩意相比較於其他軍械甲冑什麼的,成本又不高,基本上是以百萬計的,人人都有的那種,岳飛這裡當然也有儲備。

    而金軍呢?金軍上下雖然早就經過正常的民間流通知曉此事,也事實上在軍中開始配發,甚至金國用毛皮做的護耳和手套是公認的比大宋的麻布製品更有效……可金軍卻沒有那個統一成百萬規模儲備的意識。

    之前還不顯,現在寒流一至,有沒有那點東西就是個大問題了,而他們雖然在燕京空有金銀無數,在真定府空有無數軍械甲冑儲備,甚至在真定就存了大量用來禦寒的毛皮,卻一時間不能變出來成型的大規模手套和護耳。

    少部分儲存,只能滿足戰兵,甚至戰兵也不能全乎。

    總之,就是類似的小事情,被動迎戰的金軍這裡,因爲這裡一點小東西,那裡一點小東西,軍隊的戰鬥力開始迅速出現分化。

    精銳和戰卒都可以勉強保持戰鬥力,但下層的輔兵與籤軍卻陷入到了艱難之中……但如此規模的戰事,早已經超出原來所有人的認知,輔兵和籤軍不知不覺中早已經成爲戰事的必要組成部分,後者無法發揮有效發揮效力的時候,戰事也是要受到影響的。

    最直觀的表現在河道戰線上,無論金軍怎麼努力,這些輔兵和籤軍都不能起到有效的消耗作用,往往一場攻勢的準備工作就要消耗大半天,而如果這些籤軍和輔兵不能起到有效消耗作用,誰捨得將戰兵再次大規模投入到宋軍那滿是冰溜子的防線上去呢?

    所以,寒流抵達後,金軍驚惶發現,雖然士氣漸漸恢復,可自家組織起大規模攻勢的速度和能力卻愈發艱難。

    臘月廿六日,趙官家開始在太原城西旁截斷汾水河道的那一天,金軍第二次大規模進攻雖然沒有出王伯龍那種嚴重挫敗,可也並不出意外的被宋軍咬牙撐住了。

    不過,從大局來說,這個結果似乎反而使宋軍處於了一種更危險和尷尬的地步,也使得宋軍高層陷入到了某種不安之中。

    “嶽元帥。”

    臘月二十九的深夜時分,黑着臉的胡寅出現在了岳飛的帳中,然後直接在火盆旁伸出了幾乎已經凍僵的手,並言語直接。“我有話說。”

    岳飛不敢怠慢,即刻起身恭敬行禮,然後示意左右侍從、幕僚一起離開。

    幾人一走,胡寅當即開口:“我聽說,金國在南邊開始同時截斷兩側黃河河道,是也不是?”

    “是。”岳飛沒有任何隱瞞的意思。“好讓胡尚書知道,金軍是大前日進攻受挫的,大約昨日開始,便直接更改了計劃,在南面集中了大量民夫,嘗試以挖通黃河北道東岔與黃河東道西岔的法子,截斷咱們身側的兩個河道……因爲規模巨大,斥候也是今日一早才弄清楚對方意圖,然後回報過來。”

    “你覺得如何?”胡寅沒有質問對方爲何沒及時告訴自己,而是直接追問不及。

    “不好說。”岳飛難得喟然。“我本是河北人,曉得本地水文……單說截斷是沒問題的,關鍵是此舉耗費巨大,眼下已經快過年,不知道能不能來得及……若是化凍前他們能完成,便是他們能成,否則工程未完,河道已經開化,那便是自尋死路。”

    “所以,這便是要將成敗交給金人的意思了?”胡寅冷冷相對。

    “單以此事而論,確係如此。”岳飛坦誠以告。

    “這也是我找你的意思。”胡寅放下烤火的雙手,認真以對。“若是金軍能成,咱們後勤便要斷絕,須做長久打算……自明日起,咱們再改一改糧食配給……如何?”

    “胡尚書。”岳飛向前幾步,眯着眼睛,壓低聲音,稍帶喘息。“胡尚書,我說句實在話……我覺得你想岔了,甚至想反了。”

    胡寅微微一怔。

    而岳飛也迅速做出瞭解釋:“首先,金人受挫之後行此舉,表面上是爲了截斷咱們後勤,說不得也確實存了這點意思,但考慮到時日,其實九成都是來不及的……十之八九是另有其意。”

    胡寅先是茫然,但忽然間直接警醒,愕然去看身前的大小眼將軍,繼而緩緩相對:“你是說……他們本意更多是想毀掉黃河堤壩,待春日後水漫河北……使咱們不能妥當進軍?可河北又如何,他們不要了嗎?”

    “這便是不顧一切了。”岳飛嘆氣道。“若不能阻我等與官家兩線進軍,河北便是宋地,他們有何顧忌?”

    胡寅一時不能言語……別說此戰若敗,河北不再是金國了,說句難聽點的,三易回河那破事,不是大宋朝控制着河北時都能幹出來的嗎?

    此時去譴責金人,反而可笑。

    而且此事真的是無法防備……除非化冰前便轟走對方,再及時把大堤給堵上。但那也只是救得了一時……四五個河道,一直延伸到燕雲,隨處可挖,除非從明日起一直壓着對方,讓對方喘不過氣起來,否則想想都頭皮發麻。

    一念至此,胡寅幾乎心中冰涼。

    “還有呢?”半晌之後,胡明仲纔回過神來,強壓着心中不安咬牙追問。“元帥說首先,自然有其後吧?”

    “其後……”岳飛就在胡明仲跟前盯着對方認真言道。“越是如此,越不能爲長遠打算,而是應該放開配給,讓士卒、民伕力氣充足起來,以攻代守,將力量牽制過來,甚至用攻勢嚇到他們!”

    胡寅稍作思索,立即醒悟:“猛攻元城?”

    “元城被圍四五十日,也被攻了四五十日,之前王伯龍一戰中高景山更是將城中近半精銳遣出,早已經搖搖欲墜。”事到如今,岳飛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若要破城,我早就破了,之所以不破,不過是爲兩件事……一則爲河東牽扯金軍主力,二則,卻是與官家有約儘可能明日與官家一起嘗試破城!”

    “明日?”胡寅恍惚以對。

    “明日。”岳飛平靜拱手。“只因爲金軍昨日才動手嘗試挖河堤,不差今日這一日,纔沒有跟胡尚書多言。”

    胡寅沉默片刻,再度追問:“官家明日嘗試破什麼城?”

    岳飛難得失笑:“胡公以爲呢?”

    胡寅微微搖頭,一時難以置信。

    夜已經過半,太原城外,雪早已經停下,金國宿將完顏摺合全副披掛來到了太原城南的關城城樓上以眺望宋軍大營,卻因爲眼前的奇異景象久久沒有言語。

    原來,寒冬時節,深更半夜,雪剛剛停下不久,宋軍大營那裡忽然變得霧氣蒸騰起來,跟周圍白茫茫雪地與黑漆漆夜空形成了鮮明對比。

    “萬戶……”負責南面關城的親信猛安忍不住上前多嘴。“應該是宋軍人太多了,也可能是吳玠今日引軍過來,又要過年,軍中放開吃喝,宴飲無度。”

    “那個趙宋官家不是宴飲無度的人。”完顏摺合看着前方怪異的霧氣,言語清冷。“就是人太多了,南面本就是主營,今日又來了兩萬人,還剛剛下過雪……呼息成雲,吞吐成霧。”

    “不錯,必然如此。”這猛安重重頷首,繼而小心詢問。“那要不要末將趁機劫營?”

    “不用。”完顏摺合毫不猶豫的搖了下頭。“城防沒有危機,城下也都是宋軍名將、宿將,沒必要輕易拋撒兵力……不過,我確實有等對方疲敝,或者不得已時去劫營的準備,但卻準備親自領兵去劫永利監的意思。”

    “不錯,若是劫營,正該去劫他們後營。”下屬猛安一時恍然,然後卻又失笑。“不過,說不得做此事的會是都統他們,又或是撒離喝將軍?”

    完顏摺合看了看對方,認真相對:“撒離喝不會來了,都統也只是五五之數。”

    這猛安面色突變。

    “我不想瞞你。”摺合繼續認真以對。“撒離喝若有劫營的勇氣和能耐,便不該放任趙宋官家來的這麼快,更不該讓吳玠來的那麼快……而既讓宋軍來的那麼快,撒離喝那廝便已經廢掉了,根本沒了指望。”言至此處,摺合依然面色不變。“至於都統那裡……我親眼看過都統給我畫的大名府形勢圖,那邊要麼聚殲宋軍於城下,然後下東京轉河洛;要麼就是一籌莫展,被拴在大名府……但不管是哪一種,咱們都得靠自己來撐下去。”

    “不錯,既是守城,本該自己來撐。”猛安勉力笑對。“這城宋人能守兩百日,咱們還不能守一百日?一百日,都統早就轉進東京了,宋軍也該自己退了。”

    完顏摺合點了點頭,依然嚴肅:“攻城守城本是宋人專長,咱們是野戰爲先……這太原城雖然堅固,可我真沒準備守一百日,能守五十日便可……五十日前丟了城,是我摺合負了都統,死而有憾,五十日後,那是都統負了我,我摺合死而無憾……這是一開始接受此任後,我直接說給都統的原話。”

    旁邊這猛安終於無奈撇嘴,再不說什麼不錯了……遇上這種將軍,且不說什麼五十日一百日,關鍵是說起話來都無趣到這種地步,讓人如何能忍?

    時間輕易流轉,不過數個時辰,寒風凜冽之中,臘月三十便旋即到來,大名府元城下的巨大營盤中,一大早,岳飛便與胡寅、張榮一起召開軍議,宣佈了今日大舉攻城的決議,隨即胡寅以過年爲由,宣佈臨時中止配給,放開後勤,賞賜儲備的肉乾、酒釀。

    消息傳出,雖知今日要攻城,卻還是三軍歡呼雷動。

    而接下來,宋軍不慌不忙,先是從容用了早餐,然後一面進行攻城準備,一面卻又大起竈火,爲攻城準備加餐。

    和太原城下因爲雪花融化帶來的溼氣蒸騰不同,乾冷的元城城下,卻只能因水蒸汽升騰翻耕成雲,而隔着一條河道的金軍見到河對岸炊煙、蒸汽不停,又聞得對面動靜不斷,便知曉宋軍有動作,卻也是匆匆重新彙集部隊。

    隨即,兀朮、拔離速引諸將登上了這幾日在河西剛剛壘起的高大土山,遙遙觀望局勢,立即便意識到宋軍今日要攻城。

    然而,這些高級軍官面面相覷之餘,卻都沒有什麼過於意外的意思……他們前幾日因爲趙宋官家在河東突飛猛進的消息傳來,然後倉促攻擊不成,便決心截斷河道,當時就曉得,宋軍會做出反應。

    而宋軍最直接的反應,當然就是攻城。

    唯獨當日軍議既然做了那個決斷,其實大家也就心照不宣,有放棄高景山和元城的意思了。

    只不過,這話註定不能說出口而已,尤其是軍中還有一個杓合一個蒲速越的存在。

    就這樣,宋軍的四字帥旗和金軍的五色捧日帥旗各自飄揚在河道兩側的土山之上,雙方主帥與皆對局勢一目瞭然,除此之外,高景山應該也全副披掛登上了城牆,只是爲了避免被認出和定點清除,沒有打出旗號,也沒有穿什麼過於明顯的裝束罷了。

    當然,宋軍還多了個熱氣球,只是尚未臨戰,沒有升起。

    而就在這種狀態下,宋軍堂而皇之的準備好的各種攻城事宜,然後堂而皇之的在陣地上用了加餐,而城內金軍也早早彙集在城牆後方,準備迎戰。河西金軍主力,更是在宋軍發動正式攻擊前,果斷出擊。

    不過,這種出擊,也毫無疑問的被宋軍倚仗河堤工事給輕易壓制了下來。

    午後時分,隨着宋軍的那個熱氣球升起,戰鬥正式開始,砲車率先轟鳴,對着城牆上尚存的幾個角樓和臨時加蓋的工事進行轟擊,更多的砲石則直接落到了一些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城牆弱點處。隨即,在砲車的掩護下,三面多方的宋軍幾乎同時出動,各種旗幟之下,鎧甲與白刃的閃光宛如波光粼粼的浪花,無數持弓弩的宋軍向前推進壓制不停,而鵝車也紛紛啓動,直趨城下。

    所謂鵝車,乃是指有四個輪子,外蒙鐵皮的攻城車,下面可以安裝撞木,也可以不放撞木,直接護着人到城下薄弱處進行工事作業,比如挖坑道、掘牆,甚至直接只是在城下佈置一個安全點,方便後續攻城罷了,算是攻城的基本配置。

    轉回眼前,當此情景,一身底層軍官尋常札甲的高景山沒有選擇下城,而是在光禿禿的北面城牆上扶刀而立……自從將蒲速越送出去以後,他就脫了那套甲冑,也不再穿毛皮登城,而是一直如今日這般尋常甲冑立在第一線,以安定城中軍心。

    然而,砲石鋪天蓋地,鵝車直奔城下,但高景山的目光卻始終遊移不定……因爲他還沒找到今日宋軍的主要攻城手段。

    如果宋軍要進行飽和式攻擊,那一定是四更做飯,一大早開始攻城,而在天黑極早的冬日卻一直拖到中午進行攻擊,就一定是有一個核心的、主要的、重點的殺手鐗。

    但是砲車隆隆,卻只是籠統攻擊,並沒有集中到某個方向針對某個薄弱的城牆,鵝車也是,每個城門前都有,幾處被砸掉了工事的城牆前也有,卻沒有哪個城門或者具體某處城牆前準備了後備的鵝車,都是一艘而已……如北面這裡,七八輛鵝車一起出動,幾乎是平行朝着城下而來,根本沒有縱深續接。

    “之前四處偵聽到的地道都有動靜。”有軍官登城來報。“城北這裡東西兩條都很明顯。”

    這讓高景山愈發恍惚……金軍他早早在城內掘了內壕,地道又有什麼用?而如果這便是宋軍的殺手鐗,那說不得今日是可以撐過去的。

    但是,當日那般果決和利索吃掉王伯龍的岳飛,當日那般狠厲直接移營城下的岳飛,會把指望放在地道上?

    對方以爲自己是傻子,不懂得掘內壕?

    會不會是有內應?

    心思百轉之中,宋軍鵝車已經逼近城牆,高景山來不及多想,回頭下令,讓部屬上城防守,準備落石攻擊……石頭是很寶貴的,基本上全是宋軍這些天陸續發射進來的,而宋軍很詭詐,等到城頭上的工事被磨平後,大部分彈丸就變成了打磨曬乾的堅硬泥丸,這種彈丸對人的殺傷力依然很大,而且一旦落地就會炸開,不能被金軍反過來使用。

    而對上鵝車,泥丸也多半是沒用的,還是要靠石頭和勾索,更主要的是靠火藥和油料進行焚燒。

    “元帥,還是稍微用些力吧!”西面數裡之外,雖然看不到具體細節,但依然能看得清宋軍攻勢大起的完顏兀朮到底是沒忍住,直接在凜冽寒風之中朝身側拔離速低聲進言商議。“有些事情,還是要給幾位渤海萬戶交代的……再說了,城中必然還有儲備,若是被岳飛忽然拿下,來不及焚燒,怕是對局勢也不利的。”

    拔離速一時沉默,半晌方纔回頭相顧一名大同來的萬戶,後者會意,搖頭而去。

    話說,導致金軍終於改變了方略的,其實還真不是寒潮之下第二次總攻失利,或者說,導致了第二次總攻失利,本身就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身後斥候來報,宋軍打通雀鼠谷後,忽然急襲向北,速度驚人。

    僅僅從幾個重鎮被圍前灑出信使的時間次序,以及太行山幾個山口被堵住的時間次序來看,金軍也意識到了,宋軍主力,甚至包括趙宋官家,那個喜歡畫押成滄州趙玖的人,已經直接抵達太原城下了。

    這個消息,再加上這個行軍速度與軍隊調度規模,委實給河北這邊的金軍高層帶來了極大震動,尤其是河東路的幾個萬戶,包括元帥拔離速,都迅速轉變了立場,開始放棄了對元城的堅持。而一旦不成也可以趁勢放開河水,阻撓岳飛部北上的那個截河計劃,也是那個時候得到了拔離速支持的。

    但是,正所謂所有人都更擔心太原,少部分開始思考真定或者河間,也不是沒有人依然牽掛元城……新任萬戶蒲速越倒也罷了,杓合的態度格外堅決,金軍高層必須要考慮這個實權萬戶的態度。

    金軍在河道上陡然加強了攻勢,這讓宋軍稍微措手不及,但這並不能耽擱城下的推進作用,終於,兩個巨大的、完全跟元城城牆高度相匹配的攻城塔也啓動了。

    高景山稍微緊張了起來,注意力也更加集中在了這兩個攻城塔上,不過好消息是,他明顯能感覺到,此時太陽似乎已經開始漸漸偏西了。

    這說明時間在流失,他只需要撐住便可以。

    話說,如果講大名府那邊的高景山是絕望中的堅持的話,那麼太原府這裡的完顏摺合此時就是心情怪異了,因爲城南的趙宋官家似乎在舉行一場宴會,並進行一場明顯具有表演性質的列陣。

    場面很大,宋軍營前那剛剛夯土而成沒兩天的將臺上,桌案鋪展廣闊,無數軍官近臣幕僚分列而坐,而雖然看不清楚具體動作,但是午後陽光下,外加微微積雪反射,儼然視野清晰,關城上的完顏摺合也分明能察覺正中間那個擺在龍纛下的几案後是有人的,几案上似乎也是擺放着許多東西。

    其實,這時候舉行宴會似乎不是什麼不能理解的事情,因爲要過年了,城下舉行宴會,進行列陣閱兵,然後大加賞賜,振奮軍心,並以展示軍力和物資對城內進行威嚇。

    這麼一想的話,即便是昨晚還說趙官家不是臨陣宴飲之人完顏摺合也都覺得有些合理。

    但他依然陷入到了一種不解、警惕、懷疑和錯愕的複雜情緒裡,而且眉頭緊皺。

    因爲他還是不能接受那個打敗了完顏婁室的趙宋官家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就在同一時刻,無數的宋軍民夫們依然一如既往在城西汾水旁挖坑築堤,而數十輛剛剛打造出來的鵝車也正在從東、北、南三面挺進,繼續之前拔除鹿砦、破壞羊馬牆的作業。

    這種事情,在之前每天都在進行,按照進度來看,最少還得四五日才能徹底破壞,這還是他完顏摺合隱忍不發城內砲車的前提之下。

    而那個趙官家,就是在這麼一種情況下,當衆出來宴飲,然後宛如觀看戲劇一般來看這些稀疏平常的東西。

    與此同時,甚至數以萬計的宋軍甲士,都在營前將臺兩側的雪地中列陣而坐,他們之前當着金軍的面用過了飲食,此時披掛上了今日註定沒有用處的全副甲冑,抱着同樣今日註定沒有用處的長槍、勁弩、大斧,宛如儀仗隊一般在給中間龍纛下的人做姿態,並同樣隨那位官家騎去看那些輔兵、民夫做這般尋常之事。

    但這有什麼好看的?

    便是有鵝車遮護,也免不了傷亡的……吃着喝着看自己的士卒去死,有什麼意義嗎?

    龍纛下的那個人,真的是傳聞中在後宮種了七八年桑樹,發誓要滅掉金國,而且的確在十年間一步步從一個接近滅國的流亡之官家,依次立足南陽,奪回東京,繼而擊敗婁室,殄滅西夏,已經成爲幾乎所有金國貴人頭頂懸劍的趙宋官家?

    真正的趙宋官家不會是直接去河北了吧?耶律馬五投降了?

    但即便如此,也該將軍隊帶去吧?

    這麼多甲士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是做不了假的,那龍纛下的趙宋官家也必然是真的!

    時間一點點過去,摺合越來越錯愕,越來越不安,以至於汗流浹背,但他環顧四周,宋軍的砲車明明還沒有建成,還在視野可及的工場中躺着,而且確實在組建中。

    就連之前宋軍在雀鼠谷中使用的小型砲車都不見蹤影。

    摺合漸漸不安,城南大營前的將臺上,趙官家身側,除了幾名言談自若的帥臣外,幾乎所有列席的臣僚軍官早就不安起來了……這的確是一場宴會,酒肉俱全,所以他們更加不能接受趙官家會突然做出這種事情來,也更加有更多的猜想和警惕。

    尤其是這位官家,從頭到尾都沒有用身前的雞鴨魚肉,只是攏手坐在那裡,催促其他人吃東西,和帥臣交談,似乎只是在等待什麼一般。

    而這種不安和警惕,隨着灰頭土臉的楊沂中折返,達到了一個頂點。

    “官家有旨!”

    押班邵成章上前一步,高聲在龍纛下宣告。“今日年節宴飲到此結束,延安郡王韓世忠、中軍都統李彥仙,及所有統制官各歸本部待命!”

    旨意既下,將臺上那些全服甲冑的將官們紛紛起身,卻又恍然意識到,所謂本部,其實大部分就在將臺兩側的偌大空地上,便紛紛轉向將臺兩側,只是韓世忠和李彥仙一起往東而去,準備回城東與城北。

    一時間,將臺之上,只剩下些許近臣和依然平靜用餐的吳玠、王彥、馬擴三人……後面這三位絕對是知情人,到底位階擺在那裡。

    因爲隨即,一直沒開口的趙官家忽然直接上手,撕扯起了一隻早已經涼透的鴨子,然後放肆啃食起來……當此局勢,所有近臣俱皆駭然,唯獨吳、王、馬三人,只是一怔而已,並沒有太大反應。

    當然,城下諸多將官離開將臺,韓世忠和李彥仙帶着自己的大纛轉回各自負責方向的騷動,也讓城南關城上的完顏摺合愈發警惕起來,他同樣敏銳的意識到什麼東西要來了,所以注意力更加集中,並開始猶豫,要不要提前發動砲車,驅逐城南的這些鵝車,以絕後患。

    “回稟都統!城西地道聲響已經停下!”

    “都統,城南攻勢漸緩!”

    “都統,此面兩處地道聲響也已經停下,應該是察覺到了內壕。”

    “都統,城西攻勢也緩和了下來,宋軍多已經開始放棄鵝車回撤。”

    “都統,城西北宋軍砲車停下。”

    一個又一個回報,讓早已經疲敝不堪的高景山如釋重負,早在王伯龍那一戰後,他就對守住元城沒了根本上的指望,故此,今日宋軍退去,他根本不願意再多想,只覺得今日又熬過去罷了。

    “還有幾輛鵝車有人?”

    掃視了一下注定是主攻方向的城北面空地,高景山愈發釋然下來,因爲目視所及,因爲即便是這邊的宋軍也開始漸漸鬆懈和緩和下來……兩輛攻城塔走到一半的時候被他一直隱忍不發的幾輛砲車一起發射,給毀在了途中,這應該就是讓宋軍失去攻城慾望的戰鬥轉折點,而宋軍的砲車此時已經漸漸停止,只有區區數輛鵝車還在城下叮叮噹噹,儼然還有些許士卒依然敲擊城牆根部。

    “四輛……三輛……只有兩個了!”旁邊的猛安仔細觀察了一下,給出了一個答案。“正下面門洞裡的這個好久沒動靜了,也根本就沒有深入到城門,剛剛最西面那個也逃了……”

    “用火藥!”高景山現在只想快點結束這場戰鬥。“先扔柴火,再撒火藥,然後扔火把下去,燒掉這最後三輛車,腳底下門洞裡這個也一起燒掉!”

    旁邊的猛安同樣有些已經不堪重負,當即應聲。

    片刻之後,早有準備的元城守軍將柴草、油料、火藥等物紛紛取來,直接拋灑到了城下幾處鵝車上,而隨着這些東西的拋灑,最後幾隊有威脅的宋軍不顧一切紛紛棄車逃竄,又被金軍從城頭射殺了幾個,然後引來掩護的宋軍弩手的反撲。

    但這些都是無所謂的事情,最讓人吃驚的是高景山腳下這裡,一直毫無動靜的那個鵝車裡居然也隨着柴草的掉落逃出了幾人……也不知道之前一直在忙活什麼。

    “去看別處沒動靜的鵝車!”高景山劈手奪來身側軍官手中尚未點燃的火把,嚴厲呵斥。“說不得裡面也有人,專門等到夜間奇襲!”

    軍官不敢怠慢,轉身就走。

    而高景山也毫不猶豫,等到身側軍士扔下一袋火藥後,便將火把點燃,直接拋下。

    遠處土山上,拔離速和兀朮等人,此時也早已經隨着宋軍攻勢稍減而稍顯釋然……無論如何,他們也都希望元城能夠再支撐下去纔好。

    “元帥……”

    目光脫離了元城的兀朮叫住拔離速,以手指向宋軍營盤裡熱氣球下岳飛大纛方向,剛要說些什麼,忽然間,晴天之中,寒風之下,宛如悶雷一般,有什麼東西轟然而起,直接淹沒了他的聲音。

    與此同時,金軍諸將腳下的土山也隆隆顫抖,繼而衆將胯下戰馬嘶鳴聲紛紛而起,但不知爲何,明明就是胯下的戰馬在嘶鳴,卻宛如夏日蚊聲一般微小,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耳鳴和那股連續着的卻又很緊湊的,而且不知道來自於何方的轟隆聲。

    兀朮一時不解,努力壓着胯下戰馬的翻騰,然後回頭去看,卻見到土山上幾乎所有騎兵都是一般折騰,人人都在努力控制胯下戰馬,而很多猝不及防之人,直接被從失控受驚的戰馬上甩了下來。

    山塌了!

    兀朮終於還是從眼角余光中捕捉到了事情的‘緣由’所在——土山的一角忽然塌了一大半,已經有人連人帶馬一頭栽了下去。

    這下子傷亡肯定不少,連夯土的土山都不能做結實,一定要殺了土山的負責軍官!

    還在狼狽壓制胯下戰馬的兀朮半是憤然,半是無語,腦子不由閃過了這個念頭。

    但是,所以說但是,就在四太子捕捉到所謂真相併產生了這個想法的下一瞬間,忽然間,寒風之中,一股莫名的熱浪從正東面翻滾而來,這讓兀朮徹底愕然,同時本能往東面去看。

    然而只是一看,這位金國執政親王便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

    但隨即,滿頭滿臉是血的兀朮還是努力爬起來,就勢翻上一匹不知道是誰的戰馬,然後認真去看。

    無他,此時此刻,整個元城北面,以城門樓爲中心的近百步距離下,足足七八個白色雲朵尚在空中沒有消散,而云朵之下,之前還巍峨挺立的城牆、門樓,以及城牆與門樓上的一切,城牆與門樓前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見了。

    就好像變戲法一樣,全都不見了。

    暖風散去,聽力漸漸恢復,土山上依然混亂一團,沒有控制住的戰馬在土山下橫衝直撞,不少人帶着重甲被甩翻在地,疼痛難忍,更有不少人鼻青臉腫,乃至於跟四太子一般血流滿面,甚至有人直接一頭從坍塌的土山那裡栽了下去,然後一動不動。

    與此同時,河道中與河道後方的軍隊,早已經混亂不堪,金軍大營裡也是近乎營嘯一般亂成一鍋粥,無數人在奔跑、嘶吼,因爲他們不可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而宋軍大營內同樣沒有什麼好結果,無數的宋軍甲士和民夫如沒頭蒼蠅一般在各自的營寨區內亂撞,最離譜的是那個熱氣球,直接掙脫繩索,帶着上面的精悍軍官向北面飄去。

    但兀朮和拔離速幾名高層,或者還在馬上,或者只能站在、坐在土山那裡,卻絲毫沒有半點反應,沒人顧忌這些亂象,所有人都只是怔怔看着消失了的元城北面城牆發呆。

    隔了好一陣子,兀朮纔在深呼吸了數口氣之下回過神來,然後帶着滿臉血漬茫茫然扭頭相對坐在土山地上拔離速:“元帥……這味道是硝煙……宋人幾年前邸報上寫的是真的……他們的火藥勢比天雷!”

    滿臉是泥的拔離速在地上張口欲對,但忽然間,這位女真大帥想起一件事情來,然後抱着兀朮的馬腿,瘋了一般站起身來,並脫口而出:

    “太原!太原!元城都已經這樣了,算個屁?!我的太原沒了!!!”

    兀朮怔了一下,只覺後腦勺三度翻滾而來,差點一頭從馬上栽下,卻是用腳蹬着拔離速身體方纔防止自己二度摔下馬來。

    太原城下。

    一聲驚天的轟鳴之後,源爲義慌亂從紫袍大法師的帳中狼狽逃出,而武士的本能讓他以尚能使用的左手牢牢握住了一個棒槌……那是大慧法師剛剛在帳中幫廚房砸年糕的……軍中頗有御營左軍是南方人。

    不過,此時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源爲義拎着棒槌在前,大慧和尚空手在後,二人搖搖晃晃,如癡如醉走出營帳,只見滿營滿帳全都是四處奔跑的民夫、輔兵!

    源爲義瞥了眼大營西北方向的不明所以的超大雲朵,也不管人家大慧法師懂不懂日語,直接回頭,用日語奮力相告大慧法師:

    “法師,這不是地震就是火山,我是見過的,咱們速速去護衛官家!”

    饒是大慧和尚佛法通天,順口溜的本事更是通天之上,此時也茫茫然惶惶然,只是本能跟着前面那個好學的日本武士一起向前罷了。

    然而,走不過半刻,剛剛出營,耳鳴大約消失,神智微微回覆,忽然間,數十號角齊齊忽然自四面奏響,這是行軍進發向前的號角。聞得此聲,所有慌亂之人,包括部分嘗試往營中扎的列隊甲士,一起循聲而望,卻在慌亂之中瞥見將臺之上,龍纛陡然拔起,然後向前緩緩移去。

    繼而,無數聲響自將臺上傳來,卻是將臺上的御前班直全都在叫嚷嘶喊,一開始還顯得紛亂,但隨着龍纛向前數步,聲音卻又漸漸整齊,大慧和尚聽得清楚,將臺上的班直都在喊——“城破了!官家出陣了!”

    “城破了!官家出陣了!”

    大慧喏喏重複了數遍,同時腳下踉蹌,卻是雙手合十奔跑向前。“城破了,官家出陣了……官家出陣了!”

    非只如此,也就是同時,漫天遍地,整個太原城四面似乎都漸漸來喊——“城破了,官家出陣了!”

    而且那些在城南營前列陣的甲士,數以萬計的甲士,持長槍的甲士、持長斧的甲士、持弓弩刀盾的甲士,也都紛紛和大慧和尚一樣,隨着龍纛的運動方向轉向而去,也就是朝着太原城西側蜂擁而去。

    大慧和尚和尚在茫然的源爲義自營門內而出,迅速跑到了將臺側下,卻見到龍纛之下,果然是趙官家本人,也不着甲,只是一副戎制棉衣,雙手不知爲何,居然泛着油光,攤在兩側,也不持刀劍,也不上馬,也不拈弓,只是緩步往前,卻又堅定異常,正準備走下將臺。

    周圍無數近臣、班直簇擁在周圍,踉蹌而又急匆匆迫不及待一般向前不止。

    地位最高的,當然是黃臉的吳玠和黑臉的王彥,二人全副武裝,一人橫刀,一人撫劍,分左右而立,官家行一步,他們便向前三步,然後又調轉回兩步,只是居高臨下,朝着所有目視可及的臺下軍官、甲士傳軍令不停:

    “城破了,官家出陣了!跟上來!跟上來!”

    吳玠、王彥如此,二人以下,仁保忠以及無數近侍班直,也都仿效起來,如此作態。唯獨楊沂中、劉晏卻只是沉默不語,乃是一前一後,隨趙官家亦步亦趨,範宗尹、梅櫟、虞允文等文臣也居然在後,卻只是踉蹌步行跟隨。

    平清盛也在其中,他回頭相顧,看到源爲義在那裡,卻又不顧一切用日語失態大喊:“城破了,官家出陣了!爲義公,跟上來!”

    這下子,源爲義終於明悟,急忙向前,但此時早已經失態的他根本來不及多想,滿心滿眼都只有追上那位官家這一個念頭,居然不曉得要繞開將臺從前方跟上,反而是拎着棒槌,拽着傷着的右臂,試圖從一條直線爬上將臺,卻當場跌落。

    而大慧和尚此時似乎也犯了糊塗,非但沒有指路,反而從下面托起源爲義,將對方拖託上了將臺臺階,然後自己也跟着爬了上去。

    登上早已經光禿禿的夯土將臺,源爲義本能掃視四方,而入目所及,卻見到四面八方俱是宋軍旗幟,俱是宋軍甲士,這些宛如鐵流一般的當世精銳,不顧一切,自四面一起涌上,而甲士之後,無數身着紅衣的輔兵和民夫也如發了狂一般從營中涌出,緊隨其後。

    所有人都在重複那兩句話,所有人都在高喊着那兩句話,彷彿這兩句話有什麼魔力一般。

    營盤、城池、閃光的封凍河流,白茫茫的雪地,無數翻騰的甲士鐵流,還有鐵流之後的赤潮,以及還那面緩慢卻堅定向前的龍纛。

    再度將焦點集中到那面龍纛上後,源爲義即刻拎着棒槌向前追去,同時腦中有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激烈念頭——這纔是武士,真正的武士!這纔是戰爭,真正的戰爭!這纔是皇帝,真正的皇帝!這纔是世界,真正的世界!

    自己前半輩子,到底在做什麼?給那些只會上自己女兒和孫媳婦的貴人當狗嗎?!

    然而,呼之欲出的憤懣與激動的念頭,化爲聲音,卻只是語調怪異的那句話——“城破了!官家出陣了!”

    拎着打年糕棒槌的源爲義奔跑向前,瘋了一般追着趙官家的龍纛朝着那個巨大雲朵一般的硝煙下方,也就是城西偏南處而去,然後終於跟其他的日本武士、蒙古王子、党項輔兵、吐蕃騎兵,以及真真切切近十餘萬衆的宋軍甲士、漢兒民夫一起,化爲巨大潮流中的一部分。

    而就在源爲義迫不及待的融入時代的同一時間,頭髮都已經有半寸厚的大慧和尚卻怔怔立在將臺上,雙手合十,盯着那朵硝煙,以及硝煙下的城池還有龍纛,聞着那個味道,然後稍顯猶豫。

    聰明如他,已經結合着數年前閱兵的傳聞,當場反應了過來,然後意識到了事情的真相。

    於是,他開始本能的畏懼與猶疑……因爲這股力量太強大了,強大到他不知道該不該誕生,而龍纛下那個如此嫺熟掌握這股力量的皇帝也太強大了,強大到他不知道那個人將來會倚仗這股力量做出什麼難以描述的事情來?

    但與此同時,一個念頭卻也在躍躍欲出——這不就是佛祖讓他來看的緣法嗎?

    這種力量不是已經誕生了嗎?

    事到如今,難道要畏懼和逃避已經存在的事物嗎?

    已經存在的事物,是孽障也好,是福報也罷,身爲修行之人,難道該躲避嗎?

    帶着某種決意,大慧終於再度移動了腳步,卻也念出了戰場之上,唯一一個與衆不同的聲音。

    正所謂:

    “身口意清淨,是名佛出世。

    身口意不淨,是名佛滅度。”

    “快回內城!”

    似乎是被大慧和尚的順口溜給恢復了清醒,太原南面關城上,攀着城垛、胸口發悶的完顏摺合猛地看向了身側的猛安。

    而那名猛安面色蒼白,口唸佛號,卻狀若未聞。

    完顏摺合沒有責怪對方,也沒有強行去拽對方,他只是立即掉頭,孤身一人下了關城,來到關城下,尋得一匹驚馬,直接順着關城內門的吊橋往城內疾馳而去。

    進得城中,他便已經注意到,城西南處有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和一個黝黑的大坑,而大批的宋軍甲士早已經從那裡涌入了,此時太原城的西側的街道上,已經有成隊的長斧重步開始順序掃蕩,而城池四面此時俱皆是宋軍嘶喊呼進的聲音。

    ‘城破了,官家出陣了’那句話,震天動地。

    但摺合只是不理,只是拼命打馬,試圖搶在宋軍之前回到內城。

    然而,他剛剛打馬來到那個太原城中那個著名的丁字街口,便要轉向之時,忽然間,太原東北面,原本應該是防護最牢固的東、北兩個關城中間的東北角,復又傳來一聲霹靂巨響。

    這一聲響,遠遠比不過一刻鐘前城西南面那次來的石破天驚,但還是引得胯下戰馬再度受驚,將摺合掀翻在地。

    而完顏摺合努力爬起來以後,根本不顧身體疼痛發悶,只是迅速登上道旁的一座酒肆小樓,然後憑欄遠望,卻見到硝煙之後,韓世忠部那標誌性的赤紅銅面正自缺口處密密麻麻蜂擁而入。

    一面入城,一面還在重複那句話——“城破了,官家出陣了!”

    摺合回頭看了眼就在身前那與外城無二的太原城內城城牆,只是一眼,他便醒悟,內城去不去都無所謂了。

    隨即,其人仰天一嘆,再不往城內趕,也不折返堅固的關城,更沒有試圖逃亡,反而在心中估算了起來。

    沒有一百日,沒有五十日,甚至沒有十日,天下鎖鑰,河東心臟的太原城,竟然只守了八日?!

    一念至此,不知道是之前第一次爆炸離得太近的緣故,還是剛剛被馬匹掀翻一身重甲摔落在地所致,又或者是忽然又瞥見那面龍纛催動了難以計數的甲士自西南缺口涌入,這名女真宿將只覺得胸口一陣發悶,繼而便癱坐在這個丁字路口旁酒樓之上。

    然而,足足又過了一刻鐘,目送許多甲士入城後,耷拉着雙手立在缺口外的趙官家才終於走到了那個缺口跟前,然後卻又在登上大坑內側邊緣後忽然止步,並伸手在炸開的夯土牆面上蹭了蹭滿手的油膩。

    那是剛纔啃鴨子時弄得。

    抹去油膩之後,這位並未着甲的趙官家才帶着滿手黑灰,在缺口上回頭相顧身後大坑中的那些早已經恢復冷靜的文武近臣們,堂而皇之的宣佈:

    “諸卿,城破了!”

    聞得官家言語,吳玠第一個反應過來,乃是扶刀向前半步,脫去手套,仿着官家在地以手抹灰,然後纔在缺口裡恭敬下拜回覆:

    “回稟官家,賀喜官家,太原城確係已破!”

    周圍人紛紛仿效,一起抹灰下拜,而趙玖也不多言,只是哂笑一聲,便轉身走入了太原城中。

    千里之外,始料未及的岳飛花了許久功夫,方纔制止了部屬的混亂,然後從容下令進城,卻居然晚了趙官家半個時辰。

    詩曰:

    “薄言采芑,於彼新田,於此菑畝。

    方叔涖止,其車三千,師幹之試。

    方叔率止,乘其四騏,四騏翼翼。

    路車有奭,簟茀魚服,鉤膺鞗革。

    薄言采芑,於彼新田,於此中鄉。

    方叔涖止,其車三千,旂旐中央。

    方叔率止,約軝錯衡,八鸞瑲瑲。

    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有瑲蔥珩。

    鴥彼飛隼,其飛戾天,亦集爰止。

    方叔涖止,其車三千,師幹之試。

    方叔率止,鉦人伐鼓,陳師鞠旅。

    顯允方叔,伐鼓淵淵,振旅闐闐。

    蠢爾蠻荊,大邦爲讎。

    方叔元老,克壯其猶。

    方叔率止,執訊獲醜。

    戎車嘽嘽,嘽嘽焞焞,如霆如雷。

    顯允方叔,征伐玁狁,蠻荊來威。”

    本卷完。

    PS:繼續獻祭一本新書《回到明朝做仁君》……主角是萬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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