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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宋 - 第三十七章 杏林字體大小: A+
     

    自從議和風波再起以後,趙官家難得公開露了一次面,卻反而加劇了東京城內氣氛的凝重感與緊張感,甚至將之延續到了地方之上。

    須知道,那日景福宮大宴,在場人士雖然不多,卻有許多剛剛返回東京的太上道君皇帝妃嬪,而她們當晚便按照官家口諭得以與各自孃家人相見,所以席中故事根本就是沒法遮掩的。

    而趙官家那句‘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也幾乎是隨着蠟燭、一百隻羊什麼的立即傳遍了整個東京。

    這些人中,如無子嗣伴身、且與韋太后爲結拜姐妹的喬貴太妃當晚見到自己侄子一家後,釋然下來,卻又感慨言道,說是官家應該是‘以邢皇后之死歸怨於二聖與諸姐妹’。

    至於鄭太后當日在延福宮召見了女兒與假侄子鄭億年、真侄子鄭藻後,也‘喟然嘆之’,只說官家竟然視二聖爲仇寇。

    當然,鄭太后和喬貴太妃都沒有成年存活的子嗣,而且都有身份所恃,說話還能講點道理,至於其餘那些太上道君皇帝有名號的妃嬪,就表現不一了……她們有的沒子女,有的女兒已經回來,有的卻有兒子尚在北面……前兩者還能淡然點,可那些有兒子在北面的,明顯情緒不對路,生怕官家順道把她們兒子怎麼怎麼着了。而憂心之下,卻是反應過度,有的是一句話不敢說,只是哭哭啼啼不停,有的卻是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說什麼二聖與諸位親王回來,怕是活不過三五日云云。

    種種言語,再經傳播,自然更加變得離奇荒誕……而這其中,自然免不了有趙官家厭惡這些母妃失節,所以刻意羞辱的惡俗言論與自我傳播的類似於蕩婦羞辱之類的段子。

    而再往後幾日,隨着現實矛盾爆發,事情卻變得更加荒悖起來。

    話說,太上道君皇帝的妃嬪太多了,當日靖康之變中被抓走的有名號的就有一百四五,中間流落、死亡的大半,依然回來了好幾十,可與此同時,整個宮中的太監、宮女也不過區區數百,多數都在揚州,而這幾十位有名號的‘母妃’回來,除了兩位太后、三位貴妃外,哪裏還有人手伺候?

    雖說都是五國城回來,再簡樸也能忍,但畢竟回來了不是,畢竟是‘母妃’不是,怎麼可能讓她們自己動手打掃房間、擔水做飯呢?

    於是乎,未過兩日,趙官家便正式下旨,讓兩位太后做主,許諸位太妃嬪各自歸孃家安居,當然,願居京城宮內者可居京城,願往揚州、南陽養老者則往揚州、南陽行宮處居住,有兒子未歸的,也可以等到兒子回來再做他論。

    這個處置,咋一看來跟之前那些公主的處置並無二樣,而且似乎也挑不出毛病來。但實際上,稍有常識的人稍微一想便能明白其中一個巨大的問題,那就是這些太妃嬪個個都是有丈夫的!有丈夫的人,肯定跟丈夫一起居住……你讓她們各回各家,然後分別往三個地方養老是怎麼一回事?

    當太上道君皇帝是死人嗎?!

    當日便有人上奏說不妥當。

    非只如此,事情傳揚開來,很快就有南方豪富家庭出身的官員,主動上書要捐出家資數萬貫存錢,乃是說曾隨官家左右,知道官家那裏簡樸,確實沒錢,願意捐錢讓天子盡孝。

    而且此舉很快引來仿效,短短數日內,東京內外,連着周邊地方上捐的錢就有幾十萬貫……只能說,戰亂沒有過淮河,對於淮河以南的大家豪門而言,上百年的積攢還是很可觀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不只是錢的事情,恐怕還有勸諫官家那句‘每與操反’的意思,所以,宮中只是沉默,並未應答。

    但很快,都省,或者說祕閣那邊不知爲何,卻主動攬過了此事,乃是以都省名義,一面發出堂令呵斥指責這些官員擅自干涉天家事,一面卻又主動分劃財政,留下了一筆專門的款子,給諸位太妃安置、遷徙、置辦使用。

    按照都省的意思,官家這種處置居然沒有問題的,只不過是稍微小氣了一點?!

    而接下來,更讓人感到摸不着頭腦的事情出現了,祕閣內部,也很快爆發了一次激烈的衝突,原因是趙鼎和張浚這兩個最大的實權宰執,居然要在祕閣中合議,然後主動上書官家,請鄭太后往南陽居住!

    鄭太后是太上道君皇帝的正宮,政治地位毋庸置疑,居然也要往南陽居住,其中的政治語言太過驚人,當即引起很多儒臣反彈,不止是預想中的御史中丞李光,素來對趙鼎言無不從的吏部尚書劉大中、判少府監張戒,被張浚提拔的大理寺卿王縉、禮部侍郎何常也都反對。

    趙張二人其實也是無奈,兩位太后的歸來,外加那句‘每與操反’,幾乎是讓二人進一步認定了某種危險性,他們此舉根本就是爲了規避這種危險,偏偏又不可能將理由說破,這才引起爭執。

    最後,二人徹底無奈,便乾脆拿出宰執威勢,拋開祕閣,直接上奏。不僅如此,他們二人更是親自請求往後宮謁見天子與鄭太后,以圖當面勸說。

    事情傳開,朝野一時震動,民間各自傳言再度喧囂其上。

    “怎麼說?”

    可能是那日露面破了金身的緣故,趙玖這次沒有再拒絕請見,兩位宰執一起見到了官家,不過這一次,會面的地點改成武學,也就是延福宮的最西側區域。

    不過很顯然,君臣相見,趙官家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在兩位宰執身上。

    “臣……”

    趙鼎當仁不讓,便要說出早已經想好的言語,但不知爲何,他也好、一旁的張浚也罷,二人目光始終無法脫離趙官家身前的那套佔地面積龐大的玩意。

    那是一套木刻的立體地圖,雖然還很粗陋,但基本的大河大江、主要城市、山脈還是有的,兩位宰執學富五車,自然知道這明顯是按照《禹貢圖》來的。

    “兩位相公也覺得有意思吧?”

    趙玖難得展示出了得意之態。“這是朕之前補《禹貢圖》時想到的……朕補地圖時才知道,原來宮中之前正經用到的大地圖都是木刻的,平日拆分收藏,用時拼湊起來,而朕當日在關西就曾想着按照馬援堆米成山的套路,做個類似的玩意,只是當時關中、河南都很殘破,未及尋得合適工匠,卻不料近日閒下來,卻反而成了。朕叫它沙盤!”

    趙官家當然會得意,因爲按照一些高端網絡小說的說法,這玩意一出來,配合着軍醫制度的推行,整個大宋朝的軍隊立即就能得到組織度加五的超高buff,便是滅西夏也不在話下了。

    當然了,未免有些木匠皇帝的感覺。

    不過,趙鼎和張浚二人看了半晌,只覺得這官家又在暗示北伐,所以,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不叫圖盤或者米盤又或者木盤,卻也只能頷首,不好勸諫的。

    “還有一個好東西。”

    趙玖見狀愈發得意,卻是帶着兩位宰相來到這殿上一側。

    這裏只有一個簡單的大木桌,桌面四面包邊,看起來似乎正是用來盛放那些木刻圖的專用木桌,但桌上卻沒有木刻,只有幾根木杆和一堆磨圓了的顏色不一的石球……

    “官家,臣……臣等無知。”趙鼎看了半晌,與張浚面面相對,卻無論如何都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的了。

    “這是桌球!”趙官家幾乎眉飛色舞起來,儼然是連番的發明創造給他帶來了海量的快樂。“乃是做沙盤地圖中得到的主意,兩人輪番以白球擊打黑球,落袋爲分!若是覺得簡單,還可以多弄些五顏六色的球,或者乾脆在球上標分……”

    “官家,還請不要玩物喪志!”趙鼎終於忍不下去了。“沙盤是沙盤,到底是軍國器物,此物算什麼?”

    趙玖當即負手大笑,卻又直接出了這偏殿,然後方纔在殿門處立身笑言:“相公何必發怒,朕這一個多月不做事情,你們不是將朝政處置的妥妥當當嗎?”

    言罷,復又負手而行,往殿外繼續行去。

    趙張二人看到官家只是在開玩笑,各自鬆了一口氣之餘,也趕緊追出殿外。

    且說,武學所佔的這處偏殿側後乃是一座小山,山上整齊劃一,滿是移植過來的成年杏樹,連一處雜木都無。時值夏日,杏樹果實累累,光影之下,風吹葉搖,帶起紅橙色的果實連串晃動,又引來果實天然香氣瀰漫清涼林間。

    當此之時,趙官家一身素白便服之前,兩位宰執紫袍在後,順着石階登山,至山巔後,遙看四周樓臺亭閣,半爲杏樹遮掩,半露輪廓顯現……說實話,若非楊沂中帶御前班直在側,而小山另一側的靶場中尚有武學子弟在練習射箭,此處幾乎不似人間。

    實際上,饒是趙鼎久歷宦海,張浚蜀中富豪,又何曾到過這般地方,一時間也是看的呆了。

    “好看嗎?”隔了許久,做到小山頂上亭中的趙玖方纔出言。

    “臣等慚愧。”張浚回過神來,趕緊俯首相對,趙鼎也恍惚回神。“一時失態。”

    “兩位相公且坐。”趙玖指着身前凳子道,這本是他平日裏找御前班直或者武學子弟談心時的地方。“剛剛說到哪兒了?”

    “官家說臣等這月餘做的還不錯。”趙鼎落座後中尷尬以對。“但恕臣直言,臣等這月餘其實多有處置不當之處,還引來了內外紛爭波折,臣竊以爲,官家若能出面視事,纔是正道。”

    “朕只是不想摻和議和的事情,並不是就不管事了。”趙玖失笑以對。“畢竟堂堂大國嘛,肯定要有個元首來處置紛爭、制定大的決策。但朕剛纔也不是敷衍,而是覺得庶務這種東西,你讓朕幹,朕肯定是不如你們十分之一的……所以這些時日,你們幾位相公也好,祕閣那裏也罷,朕覺得,確實做的還是不錯的……要朕來說,國家之重,終究還是要你們一起幫朕擔着的。”

    張趙二人聞得此言,儘管心中還有事,但還是忍不住各自放鬆下來三分。

    當然了,誇獎歸誇獎,但問題還是要說的,猶豫了一下後,還是趙鼎拱手以對,繼續說出了此番來意:“官家,臣此番請見,乃是要請寧德太后移駕南陽行宮。”

    “請寧德太后(鄭太后)去南陽?”趙玖若有所思。

    “是。”

    “朕覺得不必。”趙玖搖頭以對,卻是指着身側杏樹而嘆。“你們看到這些杏樹了嗎?”

    “這是……”

    “這是當年太上道君皇帝覺得宮城狹小,便將宮城北面到內城之間的地方盡數圈起來,做了延福宮;後來還覺得小,就把內城再往北的地方佔了,做了景苑;再後來還是覺得小,就又往東,圈了地方做艮嶽、景華苑,還修了小曲江將這四塊地方包起來,盡數納入大內……”

    張趙二人齊齊嘆氣……若非如此,哪來的宋江方臘,哪來的靖康之變。

    而趙玖也繼續緩緩說了下去:“再後來,艮嶽被淵聖給細細砸了,靖康後景華苑、景苑荒廢,延福宮也一度被空置,但延福宮其中建築因爲挨着宮城卻是得以妥善保留的,景華苑、景苑中的樹木山林更是得以存留……你們去過清風樓喝過他們家的杏酒嗎?”

    官家話題轉的突然,但二人對視一眼,還是老老實實承認:

    “喝過。”

    “去過兩次。”

    “他家的杏子都是此處發賣的。”趙玖笑道。“若非是春日時看到這邊滿山杏花,我幾乎想不到宮中還有這個出息……”

    “官家。”

    “陛下。”

    二人只覺如坐鍼氈。

    “朕不是在訴苦。”趙玖擺手以對。“朕是想說,延福宮兩個大殿、七個偏殿、好幾十個閣樓,雖說被武學佔據了三成,剩下的卻也足以安置兩位太后和三位貴太妃了,而城北景苑、景華苑那兩個地方,景苑挨着宮城,稍作開發,建些雅緻地產,一面給你們這些人做賞賜,一面發賣出去,足以發一筆橫財;景華苑位於鬧市中心,平了做商棧、酒樓、貨倉,光收租金也夠養活幾位太后、貴太妃的,還能資助之前的公主、父兄死於北狩途中的忠臣子弟,哪裏就要這麼苛刻……朕之前言語,說來說去,只是一個來去自由的意思,並沒有驅趕她們,無視她們的意思。”

    張浚趙鼎各自對視一眼,只覺得腦中如漿糊一般,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官家之前那般姿態,如今又是這般姿態,前後矛盾,惹人不安。

    但無論如何,官家自己準備盡孝悌之道,他們只有說好的道理,沒有說壞的理由。

    “還有什麼嗎?”趙玖見狀主動催促。

    “沒有。”

    趙鼎看了張浚一眼,卻是點頭相對官家。

    畢竟,這二人本就是爲了太后移駕之事過來的,誰料官家主動有了主意,而思來想去,也確實想不到他事,便也只能這般坦誠而對了。

    “你二人無事,朕這裏倒有件事情說給你們。”趙玖一邊說一邊伸手示意。

    而楊沂中也很快上前遞上一份文書。

    “金國萬戶訛魯補率三千輕騎過河,直入濟南府宮城,兵不血刃擒下了原本準備有異動的劉豫,僞齊文武俱被納入金國朝內。”趙玖將文書遞上。“濟南靈鷲寺暗樁傳來的情報……本該下午送到樞密院的,你們現在拿去好了。”

    二人心下一驚,卻又覺得反而是情理之中,所以面上變都不變,便由張浚上前接過這份文書。

    就這樣,君臣復又說了一番閒話,非但毫無之前‘每與操反’的那種虎狼之詞,反而顯得閒適隨意……直到二人轉出延福宮武學,回到宮城,將往崇文院準備開今日祕閣會議時,方纔在路上漸漸醒悟。

    “官家這是要善待諸太后、太妃、公主、功臣,以塞天下人口,然後針對二聖!”捏着濟南情報的張浚性急,脫口而出。“咱們好不容易見了官家一會,又被敷衍出來了!”

    趙鼎也是恍惚,卻又覺得滿身無力。

    下午祕閣相會,鴻臚寺卿翟汝文主動相告——金使有言,當日燕京得訊後便着手去迎二聖,故此,大約半月之後,六月下旬,二聖便得南歸,若是慢些,斷不會晚過入秋,若是快些,怕是十日便能到。

    祕閣上下一時慌亂,趕緊討論迎駕事宜。

    三日後,趙官家接受了親自往河畔迎駕的祕閣聯名呈請。

    七日後,二聖與諸親王儀架尚未有訊息,韓世忠、吳玠卻先率三千騎自關中至於嶽臺大營,與御營騎軍、中軍相會。

    當日,祕閣再度聯名上奏,以和談期間,不宜勞師動衆爲由,請官家務必少帶兵馬相隨。

    趙官家從善如流,正式下旨,在京文武百官盡數隨他去迎,延安郡王韓世忠以下諸帥臣,限各領兩百騎以作護衛,統制官限領五十騎相隨……合計,不得過兩千騎。

    又過三日,二聖儀駕至於大名府,祕閣三度聯名上奏,趙玖正式引衆北上出迎。

    廿六日上午,御營水軍都統張榮引一艘剛下水、足以乘坐八百人的三十輪大輪船向北,在烏林答贊謨的引導下,正式從金國大名府行軍司都統高景山軍中接過了二聖與諸親王。中午時分,事先在船上換成大紅袍的太上道君皇帝趙佶、淵聖皇帝趙桓與十幾名親王戰戰兢兢登上了白馬津,回到了闊別五年的河南之地。

    未及哭泣,百餘步外,同樣一身大紅袍卻端坐龍纛之下許久的趙玖,忽然扭頭認真相詢身側禮部尚書朱勝非:

    “朱卿,朕要下跪嗎?”

    這是一個簡單至極的問題,然而,四日前無奈隨大部隊前來迎駕的朱勝非,在官家身後數千騎的矚目下卻又汗流浹背,一時張口結舌,惶然不知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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