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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宋 - 第十四章 一擲字體大小: A+
     

    下午時分,早已經被所有人適應的春日雨水依然時急時緩,落個不停,而戰事也很快進入到了第三個高潮階段。

    在得知了那名漢兒猛安提供的情報後,結合着其他零散的前線反饋,戰場總指揮吳玠立即判斷,這個情報十之八九爲真,最起碼大略的兵力分佈沒有太差,所以其人即刻做出決斷,將酈瓊部提前投入戰鬥……兩萬養精蓄銳的御營中軍立即出發,從石橋-高地下游,也就是獲鹿縣城側前方渡河出擊,然後沿着交戰力度稍弱的高地東側繞行高地側後,試圖尋找到耶律馬五與完顏斡論這一支‘後備’軍隊。

    此舉在之前還是非常危險的。

    因爲金軍大營在倉促的營建過程中還是努力營造和形成了一個人字形的姿態,宛如一個核心節點伸出了三個手臂一般。

    其中,節點位於高地南側微微偏東位置,戰地廣大,算是主寨。而三條手臂,一條從高地後方切過,連着更東南方的石邑,那是原本的大營,也是個退路所在;一條隔河指向了真定府城,那是主要的軍需物資補給通道,是一條更加穩妥的退路;最後一條則從高地東側,斜斜插過,隔着太平河指向了宋軍獲鹿縣城。

    換言之,對金軍而言,高地和他們的營寨兩臂形成了一個互助體系……實際上,一開始金軍西線重兵集團的四個萬戶裡,最南邊的紇石烈太宇部便是直接連結了營地外壕溝的。

    這種情況下,之前貿然從高地東側進軍就會非常危險,因爲很可能會陷入到高地和營寨的夾擊。

    唯獨戰鬥進行到了現在,高地上的金軍主力部隊已經完全暴露和失控,而且已經與宋軍全線交戰,那麼與提前尋找到金軍後備生力軍這一誘惑相比,些許冒險就顯得不是那麼令人難以接受了。

    故此,當趙玖得知呼延通死訊的那一刻,激戰區域已經貫穿了整個高地,以高地爲核心方圓十六七裡的戰場上,雙方累計投入的交戰兵力也已經分別達到十一個萬戶與十二萬五千之衆——酈瓊、喬仲福、張景他們找到了耶律馬五和完顏斡論。

    按照原定計劃,接下來要稍微停頓,看金軍會不會在酈瓊部的猛攻下,投入他們的最後預備力量了……畢竟,不管是那個降將所言的三個萬戶外加六個合扎猛安,還是預想中的什麼,金軍必然還有最後的後手。

    “呼延死了嗎?”

    雨水中,趙玖並沒有問出聲來,只是以手扶額,因爲這一瞬間他明顯感覺到一絲一閃而過的眩暈感……不過,在雨地裡喝了大半壺酒,有這種感覺似乎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情,而在一場近二十萬大軍的對決中,一名統制官的死亡,似乎也不應該是一個可以動搖他這個官家的訊息。

    “朕知道了。”壓住那絲眩暈之後,趙玖微微呼了一口氣,儘量平靜做答。

    “突合速、阿里二將首級已經割取,吳都統着人送來了,官家要不要稍作檢閱?”旁邊劉晏沒有注意到趙官家隱藏在半薰之下情緒,繼續認真拱手彙報,以至於雨水從他的甲冑中漓出成線。

    “不必。”趙玖搖頭以對,順便按住了身前案上的酒杯。

    劉晏當即回身,朝兩名班直揮手,後者立即帶着手中木桶退了下去。

    雜物臨時堆砌的高臺上,一時再度陷入到了令人不安的沉默之中,而沉默中,趙玖卻趁着其他人去觀望戰事時深呼吸了一口氣。

    話說,這種沉默並不是趙玖的主觀意圖,恰恰相反,此時此刻,這個趙宋官家反而有無數言語想要說出來。

    他很想告訴梅櫟這種未必知情的近臣,十年前,當他最缺乏安全感的時候,呼延通曾因緣際會,承擔過許久時間的御前護衛工作。

    他也很想問一問劉晏,當初明道宮前尚有‘千把人’的赤心隊,如今還有多少遼東巖州籍貫的老卒?

    他還想請呂頤浩坐下來,跟自己斟酒論英雄,論一論所謂‘十年之功’到底是誰的功?是他這個官家,還是在大時代中宛如天降以資大宋的韓嶽張吳等名將?又或者是李綱、宗澤、張所、汪伯彥以及呂好問、許景衡、趙鼎、張浚甚至他呂頤浩在內的建炎名相?

    而若都不是,那是三十萬御營將士本身,還是天下那數不清的文臣官吏?又或者是苦苦掙扎的兩河的遺民?爲國家復興提供了財賦糧草的東南、荊襄、巴蜀、中原、關西百姓?

    還是說,所有人本就該當一體?

    但金國滅亡後,真的可以一直宛如一體嗎?

    恍惚間,趙玖甚至忍不住將御營中那些統制官的姓名給默唸了一遍,然後是朝中大臣,然後是所有自己能想起姓名的人或者想不起姓名的人,甚至是一些沒有面容的人,到最後,已經不是具體的人物,而是由人物串起來的事情。

    而當這些人和事在腦海中越積越多,積累到一定程度以後,這位官家幾乎覺得自己的胸膛要炸開,要催促和逼迫着他來喊出什麼一般。

    但是,他終究是沒有開口,一個字都沒有多說,因爲他知道,今日這一戰如果不出一個結果,而且一定要是一個確定性的勝利結果,否則他是無法討論這些事情,說出這些名字的。

    又有一隊赤心搖鈴騎士自吳玠那邊飛馳而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滿臉都是雨水的趙官家身形一晃,趁機給自己倉促倒了一杯酒,然後一飲而盡,以圖壓下心中那些繁複的情緒。

    從早間開始,他就是一直用這種方法來控制自己的。

    “何事?”

    劉晏主動扶刀迎上。

    幾名赤心騎來到跟前,直接拜倒,隨即其中一人立即彙報:“回稟統制……前線有報,統制官關師古將軍戰歿。”

    關師古是御營後軍資歷大將,吳玠數次提出要以此人代替其弟吳璘擔任御營後軍副都統,在御營後軍那裡地位卓著。

    故此,劉晏怔了一怔後,立即回頭看向了端坐不動的趙官家,而情知這個距離對方必然能夠聽清,所以微微一頓後他復又立即轉過頭來,嚴肅相對自己下屬:“知道了。吳都統還有其他訊息嗎?”

    “有。”爲首的赤心騎隊長接過來繼續彙報,顯然,他的訊息更加重要。“吳都統說,前線戰事稍微不利……”

    “怎麼講?”劉晏立即嚴肅了起來。“是關將軍戰死引發了震動嗎?”

    “有一點關將軍的緣故,但關將軍在高地正面戰場,戰歿後的漣漪不足以動搖大局,主要是高地東面側後那裡低估了耶律馬五部和完顏斡論部的實力。”赤心騎隊長言語清楚。“原本以爲耶律馬五部在之前太原戰和井陘撤退中損耗極多,戰力應該不強,所以吳都統纔會以酈副都統兩萬衆主動尋敵求戰,但接戰後才發現,耶律馬五部和完顏斡論部實力非止不弱,而且絕對超過兩個萬戶……”

    “爲何如此?”劉晏忍不住打斷對方追問。

    “根據戰場回饋是多了許多步兵,而酈副都統和吳都統都認爲這是金軍爲了集中騎兵做最後一擲,將剩餘三個萬戶的步卒挑了出來,補充給了原本實力偏弱的耶律馬五統一使用……”

    “原來如此。”劉晏微微鬆了一口氣,只要不是超出原定規略的天降神兵,那自然可以接受。“那吳節度決定如何處置?”

    “吳都統說,雖然御營中軍不能速速壓制高地東面側後的這股金軍,但高地西面我軍已經勢大不可制,全線壓制金軍,逼出金軍後手,只不過是時間問題……請官家勿憂,稍待便可。”赤心騎隊長言語到此爲止。

    而劉晏聽到最後一句,再度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確定那位默不吭聲官家已經確切聽完了相關訊息後,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揮手示意,讓對方到吳玠那邊回報去了。

    赤心騎既走,趙官家依然一聲不吭,倒是呂頤浩此時在梅櫟的傘下慢悠悠開了口:“劉將軍……”

    “末將在。”對上呂頤浩,劉晏一時居然有些慌亂。“呂相公請言。”

    “過河的兵馬有多少了?留在太平河這邊的又有多少?”呂頤浩不慌不忙。

    “過河的是十二萬五千,留在河這邊的尚有御營騎軍與御營前軍背嵬軍編製成的騎軍一萬三四,王節度與楊統制統轄,又加入了御營右軍背嵬軍編製成的長斧重步與長槍混編,約兩萬六七……合起來大約不足四萬。”

    “還有嗎?”呂頤浩追問不停。

    “還有御前班直,以及零散日本武士,些許將領親衛,合計步騎三四千衆,以拱衛獲鹿大營還有官家。”劉晏頓了一頓,繼續俯首做答。

    “還有嗎?”呂頤浩狀若未聞,繼續來問。

    “還有就是党項輔兵與太行義軍了。”

    “怎麼講,可用嗎?”

    “當然可用……”劉晏愈發摸不着頭腦,但也只能硬着頭皮陳述事實。“多有戰鬥經驗,吃的了苦,上得了陣……但因爲要從太原至獲鹿沿途佈置補給線,獲鹿這裡眼下只有兩萬党項民夫和一萬太行義軍改編的輔兵在營中。”

    呂頤浩點點頭,看向了坐在那裡面無表情的趙官家:“陛下,此次出河北凡十八萬之衆,除去分兵到滹沱河那邊的幾支偏師,剩餘約十七萬戰兵,已經渡河三分有二還多了。”

    衆人心下恍然——呂相公這居然是催促趙官家親自渡河,以打破僵局。

    而很明顯,依着這位官家的性子,應該也不會拒絕。

    趙玖當然也明白對方的意思,但是思索片刻後,早已經按捺不住的這位官家卻居然搖了搖頭,然後勉力平靜以對:

    “再等等。”

    呂頤浩被拒絕後也不在意,只是稍作頷首,然後卻又吩咐劉晏,將兩萬党項輔兵,一萬太行義軍輔兵從營中支派出來,到石橋後的空地上列陣。

    趙官家這個時候忽然又插了句嘴:“讓輔兵們將各營拒馬盡數擡出。”

    劉晏匆匆去組織輔兵不提,而官家這句話卻是更加清楚無誤表明了一個事實——他不是不想過河,而是希望在一個更好的,適合渡河的時機,帶着萬全準備出發,以求將御駕親征的效果做到最大。

    就在劉晏匆匆去整飭輔兵的時候,太平河對岸的戰場上,宋軍十二萬之衆與金軍十個萬戶的戰局已經一塌糊塗了。

    但說是糊塗,更多的是指戰局的犬牙交錯,指的是隨着時間推移,一邊是越來越疲憊的士卒們陷入到了艱難作戰的境地,傷亡大面積出現,士氣普遍性低落;另一邊則是新投入的生力軍依然士氣如虹,維持着完整的陣線的同時,還嘗試奪取主動權的複雜境況。

    而實際上,從整個戰場動態來說,局勢依然算是一目瞭然的。

    高地西側,宋軍在擊垮了金軍西線兩個萬戶後已經全面佔優,並在努力嘗試撕裂最後的阻礙,完成從高地後的包抄……可正如之前所言,西線投入戰鬥最早,一上午加中午的雨中激戰後,雙方人馬全都非常疲敝,士氣也都很低落,金軍固然是在強撐,但宋軍的攻勢也根本不能與之前相提並論了,再加上還有夾谷吾裡補從燕京帶來的這個全騎兵萬戶在仗着部隊的局部機動優勢人員層迭支援維護,什麼時候能啃下來,誰也說不清楚。

    高地正面,宋軍在擊潰了阿里部後,成功的與西線的部隊連成一片,所以一直能夠維持住優勢和推進氣勢。但與此同時,正面的高地金軍不乏宿將,而且四個萬戶也同樣連成一線,頹而不潰,所以高地上始終沒有形成如西線那樣的突破局勢。

    至於高地東側,剛剛開闢的東線戰場這裡,戰事規模雖然稍小,可難得雙方大略勢均力敵,而且還都是生力軍,再加上完顏斡論、耶律馬五以及酈瓊、喬仲福、張景這些人都是公認宿將,倒是打的有來有回。

    非要做個總結,那就是沒有奇蹟,也沒有什麼神機妙算。

    戰爭持續了那麼久,雙方早就對對方的戰術、人員配置、裝備一清二楚了,圍繞着重甲這一最有時代特色的軍事科技,雙方也都摸了個透……至於兵力上的估計,或許沒人能做出一個準確統計,但大略上雙方也都是有數的。

    包括那幾百個駱駝砲也不過是一個錦上添花的存在,沒有實際上影響主要戰局。

    只能說,宋軍原本就士氣、兵力全面佔優,所以此刻理所當然佔據一個大略優勢,但偏偏不足以迅速摧垮對方的厚重兵力;而金軍雖然開戰前就知道自己處於全面劣勢,卻也儘可能的通過控制高地、隔河立寨來獲取一定的戰術優勢,但這點戰術優勢又不足以抵消他們的全面劣勢。

    之前的雨水和眼下的春雨,也對雙方是一般公平的。

    而若是沒有奇蹟和什麼奇謀妙策,這個時候,能夠影響戰事的發展與走向的,無外乎就是什麼時候進一步將手中的牌給打出去罷了。

    實際上,吳玠在得知金軍大營與真定府之間只擺了一個殘廢的萬戶後,一度起了讓曲端率部偷襲繞後的想法,但旋即就被他自己按了下去,甚至都沒有跟趙玖討論這種可能性……戰鬥進行到這個程度,不可能再分兵的,只能儘量往主戰場集中兵力這一條路可走。

    也正是基於這個道理,呂頤浩不失時機的勸說趙官家適時渡河,唯獨這位官家,還想着一個更合適的契機罷了。

    但這個契機沒有等太久。

    大約就是趙玖說出那句‘再等等’以後兩刻鐘不到的功夫,劉晏還沒有將三萬輔兵整飭利索呢,隨着拉鋸戰的持續,張玘部忽然隨着一波推進,控制下了高地上的東側坡頂,那是高地上東西兩個明顯高點之一。

    已經進發到石橋前的‘指揮若定’大纛下,吳玠望着那個高點上的張字大旗,居然猶豫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清醒了過來,然後迅速回頭向趙官家專門給他調撥的赤心騎下令,要求曲端帶領剩餘宋軍鐵騎,果斷渡河出擊,從彼處壓上,以作突破,同時將此軍令轉告御前。

    他沒有提及官家本人該如何,這件事情輪不到他來下令。

    昔日下屬的軍令率先傳達到御營騎軍那裡,曲大沒有半點猶豫,立即下令劉錡、張憲、張中孚、張中彥等將各歸本部,然後沿着之前酈瓊部隊渡河時架設好的浮橋進發出戰,而他本人更是騎着新鐵象一馬當先,直接率親衛先行渡河……這倒不是說,曲端忽然又對自己的兵馬充滿了信心,或者說看了大半日慘烈戰鬥對此戰還甘之如飴,而是說,事到如今,他便是再愚鈍也不可能猶豫和退卻的。

    榮耀與責任也好,政治壓力也罷,軍法威勢也行,他和他這一萬多缺乏休整的騎軍此時都必須一往無前。

    就跟之前參戰的十餘萬大軍一樣。

    “曲都統。”

    剛剛渡河,一名赤心騎便跨河追來,告知了曲端一個消息。“官家有旨意,着御前剩餘的一千多赤心騎隨你調用……”

    曲端難得一怔,但來不及表達感激,他就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然後下意識向河對岸的龍纛方向看去。

    果然,略微平靜下來的細雨中,那面龍纛動了。

    這一次,趙官家和他那面已經很陳舊的金吾纛旓的啓動,並沒有引發什麼山呼海嘯一般場景,最起碼此時此刻是沒有的,而且也沒有什麼感人至深的生離死別,什麼動搖一切的人心震動……這次出擊跟堯山那一次不是一回事。

    細雨中,這位大宋官家和呂頤浩相互點了下頭,呂頤浩自折返獲鹿城,趙玖自起身向西,其人身側不過是幾名近臣,劉晏以下七八百御前班直,就這,還有源爲義以及百八十個日本武士在其中濫竽充數。

    趙玖甚至讓邵成章帶上了那剩下的小半壺酒。

    除此之外,趙官家的行進路線也有些脫離羣衆,他在將御前班直序列中的赤心隊託付給一直憂心下屬會傷亡慘重的曲端後,直直起身,然後翻身上馬向西,很顯然是要走極爲安全和穩妥的石橋渡過太平河。

    當然,即便如此,曲端沒有多想,或者說也來不及多想,只是趕緊催促部隊渡河,支援正面部隊以圖徹底控制高地……順便爲這位官家和他的龍纛掃清駐蹕場地。

    宋軍最後一支主戰騎兵全線極速渡河,而一身暗金色甲冑的趙官家卻在直直向西後,停在石橋後方,也就是吳玠的大纛身後……在吳玠的注視下,這位官家等來了一支龐大而奇怪的‘援兵’……雖然有些倉促,但劉晏還是將那兩萬党項輔兵和一萬並沒有在河東地區補充到御營編制內的太行義軍輔兵給儘量分派了路線。

    這些人並沒有鐵甲,普遍性只穿着皮甲,帶着長矛和刀劍,軟弓此時更是無用,乾脆棄掉。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他們從營中出發時,按照趙官家的旨意,幾乎將宋軍大營前拒馬盡數拆下,然後數人一組,擡到了趙官家的龍纛之後。

    輔兵到底是輔兵,雖然也有軍官制度,可這三萬輔兵的彙集、進發還是花費了許久時間,這個時間,曲端部各部已經與高地各處亂軍戰成一團了……曲端那裡也有他的難處,不是他不想將部隊集中使用,而是戰場太逼仄了,他既沒有那個集中使用上萬騎兵的指揮經驗與能力,也沒有那個戰術空間。

    但即便如此,一萬三四千的騎兵突然投入戰場,也立即改變了戰場局面,原本活躍的耶律馬五-完顏斡論兩部,立即喪失了主動權,無法再對高地上的友軍進行支援;而高地上的部隊,更是一時間士氣大頹,以至於整個高地過半爲宋軍所控。

    完全可以說,這次出擊造成了金軍全線萎縮。

    這個時候,趙官家終於再度出發了,此時他身後不僅僅是擡着幾千個簡易拒馬分流進發的三萬党項-漢輔兵,甚至還多了幾十個面色在蒼白潮紅之間變幻不斷的‘以備諮詢’……這些人是被呂頤浩從城中趕出來隨駕的。

    閒話少說,三萬輔兵全線撒開,按照之前李彥仙部架設的浮橋,自當面分成幾十股渡河,而趙官家則帶着他的內侍、近臣、諮詢們,引着他的御前班直們,夾着那面龍纛向正中間的石橋處進發。

    行至石橋前,早有準備的吳玠迎面跪拜於地。

    趙玖端坐馬上一聲不吭,任由對方全禮之後也只是微微頷首,隨即吳玠‘指揮若定’的大纛自動轉到了那面金吾纛旓側後,而吳玠本人則毫不猶豫上前親自爲這位官家牽馬,並引上石橋。

    這個時候,輔兵們引發的動靜早已經驚動了太平河對岸沿河一帶的宋軍士卒……戰鬥持續了那麼久,再加上宋軍‘無重傷折身過河者斬’的死命令,太平河南岸沿河一帶,早就變成了宋軍輕傷員、潰軍、疲部彙集休整的地方,不知道多少兵員在泥水中喘息、僵臥、躲避和等待。

    但聞得這般動靜,又看到龍纛過橋,無數宋軍傷兵潰軍還是忍不住翹首以盼,其中潰軍更是不自覺的帶着某種猶疑姿態往石橋方向彙集。

    趙玖當然看到了這一幕,而且看得非常仔細……他看到一大片傷員躺在一個存不住水的乾淨斜坡上,雨水自上而下流過斜坡,將血水捲入河中,以至於混黃的河水隱隱約約有些發暗;他看到有疲憊不堪的士卒抱着長矛枯坐在水窪中,手腳全都被泡的發白,但側臉上的泥污卻因爲長時間躲開了雨水結成硬塊,此時正如失了魂一般全程盯着他這個官家轉動脖子,以至於泥水從鬍鬚上滴滴墜落;他還看到有面熟的軍官自他渡河時便從遠處跑過來,結果每跑幾步便停下來一陣子,然後再度啓動,速度卻也隨之變慢,似乎顯得有些畏縮。

    但是,全程看這一幕幕的趙玖既沒有下馬撫慰稱讚這些傷員,也沒有斥責勉力這些潰軍,甚至沒有讓班直們吹動號角,讓軍官們趁勢重新組織部隊。

    因爲沒必要。

    這位官家一言不發,只是讓吳玠將自己引到石橋前的小坡上而已,然後便在此處引着那面金吾纛旓稍駐。

    而不過是片刻之後,彷彿石子投入湖面後引發的漣漪一般,源源不斷的,就將原本陷入凝結狀態的河畔宋軍給重新啓動了過來……越來越多的宋軍潰兵與輕傷員擁了過來,立即便將小坡圍的水泄不通,而更外圍的部隊與士卒還在不停趕來。

    趙玖立在小坡正上方,環顧四面,眼見無數雙眼睛盯着自己,有心言語,卻還是如之前那般語塞難言……平日間堪稱言語犀利的他,平日間最擅長扮演明君的他,此時彷彿被人掐住了嗓子一般。

    事實上,從今日中午開始,他就沒說過幾句話,便是說了,也都是簡單幾個字。

    這真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他太渴望勝利,以至於勝利之前根本不能說。

    故此,四面環視了許久之後,確定已經激勵起了許多潰兵,這位官家強壓下心中種種言語,卻是準備繼續前行,但他剛剛再度打馬,不過行了兩三步,卻又看到一人自側前方匆匆而來,於是再度勒馬,吳玠也全程配合。

    無他,來人乃是御營中軍副都統王德,其人孤身一人,光着膀子,只穿一個長褲,上半身從手臂到軀幹,纏了七八個綁帶,其中五六處明顯有血水滲出,卻只是徒步而來,而見到趙玖已經要走,便遠遠相隔幾十步俯首下拜。

    趙玖情知其部傷亡頗重,而且很可能還是全軍最爲疲憊的一部,此時必然在休整,更知道這個夜叉在立下大功之餘兩個兒子卻一死一傷,自然有心安慰。

    但不知爲何,話到嘴邊,卻格外簡略和平淡:

    “王卿。”

    “臣在。”王德擡起頭來,明顯帶着一種與戰前截然不同的激動之色。

    “跟上來!”戰馬上的趙玖努力平靜吩咐。

    然而,不知爲何,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幾乎使得王德當場落淚,其人廢了好大力氣方纔止住情緒,復又重重在泥地上叩首:

    “請官家稍待,容臣擐甲!”

    趙玖當即頷首相對。

    隨着這一點頭,周圍聚攏的潰兵,包括許多輕傷員,卻終於是哄的一聲,宛如得到什麼旨意一般再度活了過來,然後四處尋找自己的甲冑、兵器,尋不到的,乾脆直接去周邊屍首上翻找起來。

    至於趙玖,等到王德重新擐甲,並執長斧騎戰馬引將旗爲自己前衛後,卻也毫不猶豫,繼續以那種不急不緩的步伐讓吳玠牽馬向南,以登高地。

    而不過向上行了一兩裡地,李彥仙便也自當面迎來,君臣二人相會,依然惜字如金,只是一禮,李少嚴便自引大纛與本部隨御駕前行。

    此時此刻,趙玖身後身側兵馬已經形成相當大的規制,再加上此時那些擡着拒馬的輔兵們已經普遍性渡過河來,並按照之前軍令重新開始往御駕身後彙集,這面龍纛引發的動靜,終於是不可抑制了。

    高地北側坡面,宋軍全線鼓舞,從整體而言已經被壓到高地另一側的金軍大部雖然大略上不知是何緣故,卻也明顯感覺到了震動和影響,而少數佔據高地上高點的金軍,更是在意識到什麼以後忙不迭的往後方催動哨騎,呼叫支援。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官家!”

    又行了不過兩三百步,韓世忠忽然自西面打馬而來,然後遠遠便呼。“官家是要去東側那個坡上嗎?”

    “然也!”趙玖回頭相顧,對着那面天下無雙的大纛高聲做答。

    “東面高坡是次坡,沒有西面高坡來的高。”韓世忠來不及脫去面罩,便以馬鞭指向自己側後方言道。“官家貴爲天子,既要觀王師決戰,如何能去一個次坡?必然要到西側主坡安陣!”

    “主坡不是尚在金軍手中嗎?”趙玖尚未開口,身後的李彥仙忽然插嘴,高聲喝問。

    “待我與諸節度護御駕至,主坡必然已爲我軍所制!”韓世忠也是片刻不停,當場應聲。

    趙玖依然沒有廢話,只是直接調轉馬頭向西而行。

    而韓世忠也立即引自己大纛尾隨側衛,其部背嵬軍卻早在統制官成閔帶領下,直接往尚在金軍掌握的西側主坡而去。

    非只如此,趙玖沿途進發,西線各部紛紛振作,御營左軍各部與黨項、契丹輕騎一起,或如狼奔,或如豬突,或如鶴啄,或如虎躍,乃是併力往此處高地而來。

    此處金軍早就搖搖欲墜,此時遭到四面衝擊,如何能守?

    不過半刻鐘,望着那面彙集了足足三面大纛十數面將旗的龍纛,守將杓合只是一嘆,便黯然打馬引衆後撤了。

    下午沒有過半,雨水也沒停歇,重新恢復了牛毛細雨的天空之下,趙宋官家的龍纛不聲不響的立在了戰場核心高地的最高點上。

    一同到來的,還有韓世忠、李彥仙、吳玠三位都統的大纛,與節度使王德以下十數面將旗。

    抵達此處以後,龍纛居中,諸帥臣將領大纛、旗幟列於左右側後,御前班直環列鋪陣,趙玖則好整以暇,翻身下馬,然後自有御前統制官劉晏擺上馬紮,班直擡來几案,內侍省押班邵成章擺上那壺不知道還剩多少的藍橋風月。

    隨即,衆將前涌環列,隨趙官家居高臨下,以觀戰事。

    全程沒有擊鼓,沒有號角,沒有額外指揮,但從這面龍纛出發開始,便已經開始影響戰局,而當它立定在這個主坡上以後,只是‘以觀戰事’,便直接促成了一股風暴。

    立旗之後,不過一刻鐘內,無法控制全局部屬的曲端便與幾乎所有獨立率部的下屬一道,不約而同的從東線與高地戰場縫隙間突破了過來,甚至與另一個下屬李世輔順勢而下的党項輕騎部衆彙集到了一起,在高地偏東的一面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騎兵集團。

    這是御營騎軍主力自北伐以來第一次在戰場上全線彙集……而趙官家選擇與御營騎軍一起進發的好處也彰顯無疑,此時此刻,一加一絕對是遠大於二的。

    與此同時,一直苦苦支撐的夾谷吾裡補部萬騎,也終於在很可能被全線包圍的巨大危險下放棄了對紇石烈太宇的遮護,折身而走,試圖在杓合的背後重整。

    兩面發力,中軍也順勢奪取中軍所有高地,且併力下壓。

    換言之,這面龍纛過河初登高地之時,高地還是雙方各持五五之數,甚至最高點還不在宋軍手中,但等到這面大纛在最高點立下以後,不過一刻鐘,宋軍便成功壓制了七成的高地,並隱隱有三面包圍之勢……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大約如此。

    當然,對於很多未經歷過堯山的金軍大將而言,這話未免有些陌生,轟然翻過高地的浪潮之下,他們更多的還是想起了一句堯山後在金軍中流傳的話來——只是那面龍纛,便抵得上兩個萬戶!

    “你半日一句言語都無,就是在等此時嗎?!”

    龍纛忽然出現在戰場制高點上,金營之中,早已經混亂不堪了,而金國樞密院都承旨洪涯聽完帳外心腹彙報後,立即站起身來,逼到那年輕宋臣跟前,盯着對方咬牙切齒。

    “不錯。”虞允文仗着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冷冷出言。“我就是在等此時……洪知縣!你也不必再色厲內荏了!此戰大宋必勝,而且必然是大勝,你再多扭捏,不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嗎?如今官家已至高地,大勢將成之餘,幾乎可遙望至此,我現在仗着官家的威勢給你一個最後富貴苟安的機會……你到底藏了什麼言語,不肯交代?!”

    “我不說你又能奈我何?!”洪涯拂袖轉身,氣急敗壞。

    “不說不過是日後人頭落地,舉族充往西域罷了!”虞允文脫口而對,乾脆利索。“你不殺我是這般,殺我也是這般,我與貝指揮入你營帳之事,根本無法遮掩……唯有現在告我原由,可得一生!”

    洪涯背對對方,氣喘吁吁,隔了許久,方纔壓低聲音開口:“不說,金軍或許會只是大大一場潰敗,然後丟了兩河,卻依舊還有根本,說了,這一敗怕是要一敗到底,成大宋棧板魚肉了……”

    “所以,還是軍情?”虞允文一時大喜。“是嶽元帥其實已經要到獲鹿了?!”

    “胡扯什麼?”洪涯回過頭來,無語至極。“這又不是攻堅拔險,還能玩‘除是飛來’的戲謔之語……都是從大名府來,金軍這般多騎兵,沿途補給,不過將將至此迎上官家,岳飛如何能來?真當他是金翅大鵬?而且,若是他真要到,我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區別?”

    虞允文瞬間醒悟……若是岳飛能來得及趕到此地參戰,何至於讓本部騎馬精銳隨御營騎軍尾隨金軍過來?

    要知道,他雖然是曲端抵達軍前就被俘的,但作爲御前近臣,也是知道這個訊息的。

    但若不是這般,還有什麼訊息可以直接影響到此戰結果的?

    而且只是一個訊息?

    “我問你。”洪涯忽然嚥了一口口水,然後低頭緊促詢問。“金軍建的這個三隻長手的大寨怪不怪?”

    虞允文微微一怔,但立即緩緩搖頭:“雖然古怪,卻只是因爲事發倉促……都是有明顯道理的。”

    “什麼道理?”

    “最明顯一個,是其中兩臂夾住了高地,方便用兵。”

    “還有呢?”

    “還有……還有指向真定,方便補給。”

    “還有呢?”

    “還有……還有一臂指向獲鹿,方便觀察……”

    “這都什麼?!”洪涯一時氣急。“我問你……此戰開戰之前,是不是所有人就都知道,金軍勝少敗多?”

    “這是自然。”

    “那金軍建此寨時就沒有對戰敗做準備?”

    虞允文心中微動:“大寨自石邑強行延展到真定,能夠有效收攏潰兵,阻擋追兵……是這個意思嗎?”

    “不錯。”洪涯死死盯住了對方,說出了答案。“虞探花……你須記住今日,非止你欠我一命,我也還了大宋一分國運……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嶽鵬舉固然來不及到獲鹿,但黃河化凍許久,你岳父張榮也一直持水軍與他一起並軍行事,他完全可以趁着之前春日水漲,順流而下去河間,然後卡住滹沱河入黃河河口……”

    虞允文一時有些茫然,因爲來不及去對照河北地理。

    “你之前問我燕京新軍爲什麼沒有過來?”洪涯見狀稍有不耐。“一則是真來不及,二則是他們便是整備好,也必然已經有了新去處,便是準備往河間府去堵岳飛和你岳父!按照絕密軍情,大前日,宋軍先鋒輪船便已經人力加水力,衝到衡水了!”

    虞允文一時口乾舌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洪涯逼上前去,紅着眼睛說道。“此戰金軍若敗,這麼多兵是不可能都從北面那幾座浮橋逃到真定去的,滹沱河是大河,跟太平河不是一回事,春日雨水後內澇期間更是如此……大部分潰兵都只能藉着營寨掩護向滹沱河下游逃散,然後尋機渡河彙集……但此時,若是在滹沱河下游已經有宋軍水師了呢?”

    “若是下游能有水師迎上。”虞允文一時簡直難以置信。“豈不是隻要王師敢冒險追下去,一直咬住潰軍不讓他們渡河,說不得便能使滹沱河南的金軍匹馬不得北返?!”

    “所以我說,這條軍情可定一國興衰!”洪涯一時搖頭。

    “可若是如此,之前金軍爲何不移動到滹沱河北決戰?”虞允文緊張之下,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兀朮敢嗎?”洪涯以手指向帳外,一時氣急敗壞。“當着那位官家的面,十幾個萬戶莫名其妙強渡滹沱河?怕是今日公平一戰的機會都無!”

    虞允文徹底失聲,而半晌之後,卻又忽然上前拽住了對方:“洪侍郎,送我出去!”

    “我仁至義盡了!”洪涯死死看着對方,搖頭不止。“事到如今,接下來若有機會,我自會送你折返,若沒機會……你也不要害我!”

    言至最後,更是狠狠甩開衣袖,但不知爲何,此人卻又與一時無法的虞允文一般無二,俱在帳中粗氣不斷,呼息難平。

    “楊統制!你這是何意?!”

    同一時間,太平河對岸宋軍大寨中,細雨之下,同樣有人在氣喘吁吁,卻是御營總都統王彥扶着腰間佩刀,看着身前的楊沂中一時發起怒來。“你以爲你是御前近臣,我便不能處置你嗎?”

    楊沂中繼續維持拱手行禮姿態,緩緩搖頭:“王總統爲持節大將,要處置我一統制自是無妨……但無論處置不處置,都請王總統務必不要提前出兵!官家有明旨,非拔離速與合扎猛安俱現,否則我部絕不可渡河!”

    王彥也搖頭不止:“此一時,彼一時,諸節度雲集,護衛官家登高壓陣,全軍振奮,前方的金軍大陣都要被官家壓垮了!如何能耽誤戰機?”

    楊沂中依然不慌不忙:“王總統,依着在下來看,官家此舉,本身就有助曲都統和咱們釣出金軍最後騎兵的意思,咱們不能本末倒置。”

    王彥當然知道楊沂中身份特殊,可能說的就是官家本意,但此時看到對方一言,周圍各部抽調過來的近百統領官們就都紛紛頷首附和,卻是激傲性子上來,反而怒極:

    “若是足下非要借近臣榮寵反指於我,既如此,此陣你自當之便可,何必要我來做總攬?!”

    “王總統!這一戰難道是你爭先求榮、使氣立威的時機嗎?”

    聽到這裡,一直保持謙卑姿態楊沂中卻是猛地擡起頭來,單手扶刀,言語清冷。“自官家至三十萬御營,乃至於兩河離人、東南士民,天下合力而爲十年之功,方有今日之戰,你受官家信任,來爲天下執此一擲,不思萬無一失,反而要以一人之私而廢天下安危嗎?!”

    王彥終於愕然,且其人環顧左右,見周圍近百統領卻只是盯着自己與楊沂中來看,張子蓋更是扶刀轉到楊沂中身後,卻居然有些慌亂氣餒起來:

    “若如此,且聽你言,靜待戰機。”

    楊沂中拱手恭敬行禮,肅立歸於一側,依然不動。

    且說,楊沂中這話說得有些重了,王彥那裡無論如何是不至於以私廢公的,當然,王彥此時發作性子也很過分……但是雙方失態本質都是緊張,都是情知勝負將定,且或由自己雙方來定,心緒不能平罷了。

    而且,真要說心緒不平,這個戰場上最不平的,也絕不是宋軍這一方。

    “活女!”

    兀朮誠懇安慰着身前的完顏活女。“俺知道這個時候已經到了要一擲求勝的時候了,俺甚至已經讓訛魯觀帶着真定那個萬戶裡的騎兵過來了……但你一定要壓住火氣,這個時候,勝負全在最後一擊,只有咱們所有兵馬瞅準時機,一起合力出擊,纔有可能反敗爲勝……趙宋官家來到高地,不正是咱們之前預想的最好結果嗎?大軍獲勝之餘,說不得還能有奇功。但須等一等,等宋軍這支剛剛過來的騎兵稍微疲憊一下,咱們就三面出……”

    “四太子不要說了。”

    活女冷冷打斷對方。“你既然過來,我如何會擅自出擊……反倒是你,自來帶這邊以後,便一直這般喋喋不休,怕是已經心裡恐懼到了極致吧?”

    很明顯,兀朮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便直接轉過身來,但等他回身,看到高地制高點上清清楚楚的龍纛和龍纛後的那三面大纛後,卻又不由口乾舌燥,還是想回身與活女說個不停。

    但當這位金國執政親王回過頭來,剛想要再說些什麼的時候,卻又猛然覺得高地那裡似乎有些不對,便復又回頭去看……隔着牛毛細雨看了幾眼,卻又一時看不出哪裡有問題,便復又重新轉過身來。

    但這一次,他驚愕發現,活女正睜大眼睛看着自己身後方向,也就是龍纛方向,然後漸漸連嘴都忍不住微微張開了。

    這是字面意思上的目瞪口呆。

    於是兀朮趕緊回頭再來看,但混亂而龐大的戰場引入眼簾,外加滿腦子各種軍情,他明明感覺到了一絲巨大的危險,卻還是一時無法辨認,以至於越來越急,越急又越無法辨認。

    於是,這位大金國魏王直接拽住了活女,以作徵詢。

    “拒馬!”活女氣急敗壞,以手指之,說出了一個似乎很致命的詞彙。“魏王,你沒看到宋軍正準備滿山鋪陳拒馬嗎?!”

    兀朮如夢方醒,但他忽然又有些不解——宋軍在龍纛周邊大面積鋪設拒馬,那又如何呢?

    須知道,如此鋪設拒馬,唯一的作用在於確保金軍騎兵無法對龍纛下的趙宋官家以及那些帥臣造成突襲式打擊,本身並不耽誤金軍原定計劃,也就是包括六個合扎猛安在內的金軍最後兩萬多精銳鐵騎從人字形大營雙臂中涌出,三面包夾高地,摧垮高地攻勢。

    屆時,如果能勝便勝,不能勝,只是打消了宋軍攻勢,今日便也算是成功了。

    當然,活女這麼大反應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爲從活女的角度來說,此戰除了得勝之外,本身最大的目標還是想砍了龍纛下的那些人。

    說白了,事情又繞回去了,還是要壓住活女,讓他不要輕舉亂動。

    但是,兀朮還是有些不解,因爲若是如此,自己爲什麼會在掃視戰場時產生一種巨大的危機感呢?

    一念至此,兀朮直接看向了活女,而活女也恍然看向了兀朮,並直接咧嘴一笑:“魏王,我要準備出戰了,且祝你能活一百二十歲!”

    兀朮當即欲言。

    “不用勸我了,魏王勸錯人了。”活女繼續嗤笑以對。“其實魏王一開始來我營中是對的,因爲若有人見到之前龍纛聳立場景,不顧大局出戰,一定是我最優先……但既然龍纛前開始上拒馬,要絕了我等今日仗鐵騎沖垮龍纛的意圖,那便不止我一人不能繼續忍耐了。”

    兀朮終於反應了過來,然後順着大營看向了北面,果然,彼處開始轟隆隆作響……那是打開營寨預設吊橋的聲音,而通過吊橋全線大面積出擊,正是金軍的準備之一。

    他和拔離速爲了最後一擊,堪稱煞費苦心。

    “完顏剖叔!”兀朮搖頭以對,居然不氣。“完顏剖叔!”

    活女根本沒有理會對方,只是轉身號令已經休息了大半日的本部騎兵披甲上馬,號令那些籤軍放開弔橋,號令所有人務必隨他一起衝殺在前,替他報殺父之仇。

    這一次,兀朮沒有阻攔對方。

    下午剛剛過半,隨着宋軍開始以輔兵在高地制高點周圍鋪陳拒馬,昔日婁室副將、完顏剖叔終於不能忍耐,隨即率六個合扎猛安中的四個當先出營。

    剖叔既出,最西側的完顏活女隨即也率部出營,接着面色蒼白的拔離速自大營節點處正式出兵,其本部騎兵外加兩個合扎猛安一起出戰……最後是倉促之下按照拔離速軍令動身,從高地東側營寨出兵的訛魯補。

    三個萬戶,其中拔離速本部的騎兵比例高的嚇人,所以,雖然早早將步兵分出給耶律馬五,但加上六個合扎猛安後,依然高大兩萬四五千騎,一時自三面陸續而出,所謂鐵騎如林,催動全軍騎兵,來攻高地。

    趙玖居高臨下,遙望此陣,半是釋然半是驚駭。

    便是韓世忠、李彥仙、吳玠等將,也都面沉如水。

    只是一看,他們便已經意識到,儘管趙官家隨御營騎軍一起出戰,成功釣出了金軍最後的殺手鐗,但金軍雪藏了一整日的最後精銳,絕非是什麼空洞之物,宋軍必須要付出血的代價纔有可能贏下這一仗。

    “迎上去……迎上去!”

    曲端同樣注意到了這幅場景,或者說他不注意也不行,因爲其部首當其衝,但他沒有任何猶豫,當即便回頭下令,非只如此,只是第二次下令之後,便一馬當先,率領本部親衛與赤心騎,當面迎上了完顏剖叔麾下的一部合扎猛安。

    非止是曲端,所有宋軍甲騎也都知道此戰不可免,各部皆在各自將領指揮下,當面迎上。

    高地南側坡面,兩部騎軍轟然相撞,與此同時,偏西面的制高點上,旗幟信號揮舞不斷,號角聲鼓聲終於也奮力大作。

    沒有任何動搖的春雨中,輔兵們緊張的擡着拒馬按照軍令迅速鋪陳,步兵結成大陣,硬槍豎起,宛如鐵林,而散落在戰場各處的輕騎也奮力從各處收縮彙集,試圖支援高地。

    趙玖身側的御前班直,更是迅速涌下,在已經鋪設的拒馬後方結成陣勢。

    “諸君。”

    穿着一身並不合身鎧甲的源爲義開口說起日語的時候,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在發顫。“這時候不能退,只要退一步,咱們就要被好幾個國家的人給笑話好幾百年……劉統制沒有給我們任務,我們也不能退。”

    說着,他拔出自己的刀來,在兩個相隔只有兩三人寬的拒馬之間泥地上劃出一條線來,然後踩到線外,這纔回身相對自己那幾十個面色慘白的同胞:“前幾天,大慧法師給我講方寸之地,現在這塊地方就是我源氏陸奧四郎的方寸之地!金國的騎兵如果想從這裡越過去,便須是我死在這裡,立地成了佛。”

    幾十名日本武士愣了一愣,然後全都無話,只是有一學一,各自尋到一個拒馬縫隙,以刀劃線,以成方寸之地。

    話說,正當日本武士還在嘗試鼓起勇氣面對這場又一次超出他們想象的戰鬥時,一片混亂之中,高地東南側,許多騎兵激烈而血腥的對衝卻是直接交出了結果。

    沒錯,在遠程武器大略失效的狀態下,甲騎衝鋒交戰,就是那一瞬間的事情,勝就是勝,敗就是敗,生就是生,死就是死。

    當然,在這種戰場上,哪怕是初次衝鋒便直接死亡也不代表他們的衝鋒是毫無價值的。

    甚至可以說,這個戰場上,任何拿起武器戰鬥的人,都是不可替代的戰士。

    “可以了!”

    在看到多處相同旗語傳遞過來以後,楊沂中強壓着心中亂跳,向王彥示意。“就按照原計劃,我當其首,張子蓋當其尾,總都統當其中……”

    同樣胸腔亂跳的王彥同樣沒有任何多餘言語,只是匆匆頷首而已。而隨着他這一點頭,宋軍最後一擲,果然在金軍最後一擲擲出後立即跟上。

    大約又過了一刻鐘後,因爲前鋒部衆的出色表現,外加三面夾擊的戰術,親自率主力壓制了部分御營騎軍的金軍元帥拔離速成功讓自己的五色捧日旗出現在了高地東側高點不足五百步的一個坡面上。

    不過,這位金軍元帥並沒有爲自己的進展有絲毫興奮,他腦中此時只有完顏剖叔擅自出兵引發的憤怒……在他看來,完顏剖叔的出擊,不僅僅是無視他的元帥權威,更是將此役金軍送到了一個極度危險的境地。

    因爲按照他的計算,宋軍應該還有一支兩萬人朝上的預備纔對,他們應該儘量耗下去,拖到最後再出兵纔對。

    現在,拔離速衝到這個坡面,根本不是爲了奪取東側高點,更是要嘗試找到宋軍最後預備隊的所在,然後迅速果決的予以摧毀……只有這樣,金軍才能繼續保持那兩三分可能的勝利希望。

    大約是半炷香的時間吧,拔離速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標。

    原來,高地東側當面臨河之地,一支龐大的宋軍剛剛越過了太平河上那數不清的浮橋,此刻正在沿河整隊,而且整隊迅速……這支軍隊的規模和身上鐵甲的整齊,根本不可能認錯和忽略。

    唯獨稍微奇怪的是,這支絕對有兩萬四五的鐵甲部隊在整隊時,卻沿着河流迅速擺出了一個很薄的長條陣型。

    一開始的時候,拔離速還以爲這是爲了方便行軍,這支軍隊是要迅速行軍到西面,然後藏身到趙宋官家的身後。

    但很快,隨着這支軍隊開始舉起自己的武器,東側坡面上能看到這一幕的所有金軍,從拔離速到訛魯補,全都失色。

    最少兩萬四千宋軍制式札甲重步,排成區區四列,首列舉起長斧,次列舉起長槍,三列依然巨斧,四列依然舉槍,陣型嚴密,如牆如林。

    下一刻,隨着鼓聲隆隆,甲牆斧林,徐徐而動,宛如一條在河畔潛藏了許久的鐵龍一般,向着高地狠狠捲了過來。

    高地東側坡面上,無論是騎兵還是步兵,大隊還是小股,望着這一幕的金軍盡數悚然,恰如之前宋軍見到金軍甲騎盡出一般。

    但很快,五色捧日旗下,元帥拔離速便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聲方止,復又以手指向那條鐵龍,然後回顧周圍心腹將領、親衛,放聲嘶吼:

    “兒郎們,今日我拔離速持爾等之英銳,當此敵之雄厚,戰後不論成敗,史冊人言,誰敢說我不是大金國的真元帥?!”

    衆將先是愕然,旋即轟然。

    Ps:感謝桃酥糯米糕童靴(熟面孔啊)和追風小熊童靴,分別是本書208萌和209萌!

    然後獻祭一本新書——《我在城隍廟當白無常》。

    最後說下,大家的活動帖子我都在看,很多不錯的,到時候整理下,按照評獎和篇幅,還跟覆漢一樣,我儘量整理到書的附錄裡,以公衆章節展開。

    就是有點對不住幾位作圖和視頻的大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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