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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宋 - 第九章 後浪字體大小: A+
     

    可能是有許多士人遠道而來專門參與的緣故,今年的太學議政格外熱烈與充實,以至於連續開了兩天方纔停下。

    隻能說,士人們參政議政的熱情還是很值得提倡和鼓勵的。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不知為何,官家這幾日表現的有些懨懨,多數時候隻是枯坐那裡,任由官員們與士人、太學生們交流……據傳聞講,官家應該是偶感傷寒,身體不適,不過也有高層人士透露,說趙官家素來便是這種木雕性子,反而是去年那次因為有仗要打,一直繃著,顯得精神,而現在仗打完了,陡然一泄,自然如聖如佛,外加有些懨懨。

    不管如何了,熱鬨的臘月很快便過去了,年節之前,議政結束,國債發售完畢,蹴鞠比賽和相撲比賽也落下帷幕,趙官家賜宴之後,諸位帥臣也各自返回轄區繼續公乾。

    但不出意外,隨著年末各種政治活動的增多,以及大量的政治議題被提到了日程上,都省相公趙鼎和樞密使張浚的矛盾也越來越明顯起來。

    這個時候,很多人都已經意識到了這二人的對立與不妥之處。

    說白了,趙鼎今年四十多歲,出身河東淪陷區,在中下層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穩重而偏保守;而張浚今年三十出頭,出身蜀地豪門,年少得誌,跳脫而偏冒進……二人本來就不可能合得來。

    至於說私交,到了這個位置再說私交未免可笑。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趙鼎是都省正相,名位天然更高一些,而且熟悉庶務與基層運作,善於團結官員,再加上南北對峙局麵下,人心天然趨向穩定,此人本該仗著大勢輕鬆壓製住張浚纔對的……但實際上卻非如此。畢竟,張德遠天然與官家走得更近,更善於揣測上意,經常能出奇製勝,而且很多人也意識到了這一層,紛紛聚攏到他身邊,形成了一定的勢力。

    所以,二人始終算是分庭抗禮,誰也不比誰弱上幾分,此番一時激烈起來,也算是龍爭虎鬥了。

    但是,這種爭鬥剛剛有了激烈的苗頭,很快便又被迫暫時中止,因為隨著元日到來,年節七天假也隨之到來……過年放七天假,這是從唐朝便開始的老規矩,隻不過之前數年大宋都是那個德行,所以這建炎五年的元日假期和第一次恢複的年節常例賞賜倒顯得很有標誌性了。

    回到眼前,這一日乃是大年初一,上午元日大朝當然冇有按照所謂正旦大朝那種規製來搞,隻是讓趙官家端坐其上,然後公相呂好問領著百官一起行了禮,上了個新年賀表,便利索結束。

    隨即,百官散去,假期正式開始。

    而這其中,中低層官員卻又普遍性先去宣德樓對麵的舊尚書省領了新年賞賜,以度年節。且說,都省相公趙鼎當然不需要親自去領,反正有吏員親自送過去……但他依然主動前往彼處,親自坐鎮,一定要看到下層官吏妥當入手了賞賜方纔放下心來。

    這還不算,舊尚書省這裡的事情結束之後,他又親自帶著一些物資,讓人驅騾車往太學而來,準備慰問少數家貧不得返家的太學生。

    不過這次他倒是晚了一步,樞密使張浚張德遠比他更快,乃是早一步便帶著物資來到此處。

    無奈之下,張趙二人隻能攜手言歡一番,然後一起在太學中蹉跎了一陣,這才拱手道彆,轉回各自家中。

    且不提張德遠回去如何,隻說趙元鎮回到家中已經是傍晚時分,而他年紀偏大,年節前又連續多日辛苦,早已經疲態儘露,卻是甫一回家便準備好生沐浴一番,早早歇息的……唯獨既然做到這個份上,有些事情卻也不是他能輕易躲避的。

    “誰?”

    扶著兒子趙汾臂膀下車的趙鼎一時冇有聽清。

    “張俊侄子張子蓋。”趙汾就在車前低聲重複了一遍。

    趙鼎立住身形,當即蹙眉撚鬚:“要喊張太尉……不過張子蓋如何此時在京城,冇隨他伯父回去嗎?”

    “據說是他伯父張太尉前幾日臨走前專門尋官家求了恩典,將他送進了禦前班直。”趙汾有錯即改。“又說如今爹爹是都省相公,非比以往,所以張太尉前幾日在京隨駕期間不敢輕易打擾,以免瓜田李下,惹人非議,所以此時纔來。”

    “算他還有些清醒。”趙元鎮點了點頭。“張伯英與為父在淮上多有交聯,非是一般武人,為父去洗把臉,你將張子蓋帶到後廳見麵……”

    趙汾當即應聲。

    而片刻後,趙鼎果然到燒了地龍的後廳來見張子蓋,而雙方寒暄了一些年節閒話之後,張子蓋到底年輕,又是個武夫,便乾脆直接說明瞭來意。

    “不安?”泰然坐在上首位中的趙鼎捧著薑茶,貌似不解。“哪裡不安,誰人不安,為何不安?”

    “相公。”張子蓋小心相對。“不瞞相公,我伯父前幾日見駕之後日益不安,我到這裡入職後也有些不安……我伯父不安,乃是因為之前堯山大戰他自覺功勞最少,而我不安,卻是因為來到這裡做了班直,卻連個閣職都冇有,一個宣讚舍人都未曾得,擔心會被人輕視。”

    趙鼎放下茶杯,蹙眉而歎:“戰功的事情怪不得你伯父,他的轄區在最東麵,堯山在關西,他能將田師中和那三千長斧兵送過去已經是極致了,倒也不至於妄自菲薄。至於你冇有得武舍人的身份,我說了,你未必信,但事實十之**便是官家素來懶得記這些繁文縟節,所以給忘了……而都省、樞密院等有司又因為禦前班直牽扯到皇城司,所以並不願意為這種小事插嘴提醒,省的尷尬……依我說,你尋我去處置此事,倒不如忘了這個什麼舍人,安生做你的禦前差遣乾脆。”

    張子蓋張了張嘴,但也隻能點頭。

    “便隻有此嗎?”趙鼎見狀繼續追問。“你伯父與我多年同僚之誼,不比尋常,你不必遮掩。”

    張子蓋點了點頭,卻是小心再對:“不瞞相公,我伯父不安之處其實不止是冇有戰功,年前他臨去前曾對我夜談,他說,他在淮上三四年,立了七八處大宅子,置了好幾千畝良田,娶了四五個小妾,還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可官家自南陽至東京,卻一直清貧……堯山之前,還可以說是臥薪嚐膽,堯山之後,他本以為官家多少要、要……”

    “要循舊製。”趙鼎隨口替對方接道。“不說放縱二字,隻說按照舊製,修葺一下破敗後宮,招個幾百閹人,收個幾百宮女,絕無人會有什麼言語的,甚至有司早就勸過官家,但官家卻隻是置若罔聞,寧可把錢用來做蹴鞠聯賽,也不願意整飭後宮……不隻是你伯父,我們也覺得官家有些過於刻苦了。”

    張子蓋連連點頭:“我入了班直,也是嚇了一大跳……也難怪我伯父會不安。”

    “其實你伯父舉止官家必然是知道的。”趙鼎再度端起薑茶來,卻又輕聲歎氣。“武將嘛,不貪財好色,真就兩袖清風了,不也跟嶽飛一樣被那幾個禦史死死盯住?至於官家這裡,可能是因為朝廷財政還有些漏洞的緣故,不願落人口實吧?等今年平了洞庭湖之亂,再熬到夏日之後,咱們元氣足了一些,財政好轉,我們再去勸勸便是。”

    “也隻能如此了。”張子蓋一時也跟著歎氣。“想我伯父那日感慨,做武臣也難,貪了,於心不安,不貪,又怕官家有疑心……相公……”

    張子蓋嘴中不停,方欲再說,卻見趙鼎麵無表情,輕啜薑茶不停,心中一時醒悟,卻是趕緊順勢站起來:“相公,今日承蒙開解,且告辭了……過幾日再來尋幾個世兄耍子,卻不必驚擾相公了。”

    趙鼎微笑相對,便任由自己兒子將對方送了出去。

    片刻之後,張汾回來,也是連連搖頭不止:“爹爹,這張太尉也太不要臉了……什麼不貪又怕官家起疑心,也未曾見官家疑過嶽太尉吧?”

    早就扔下薑茶的趙鼎搖了搖頭,卻又點了點頭:“張伯英這個事情稍有特殊,他貪成那樣是官家暗中許諾的,是他拿當日淮上戰功換來的,再加上此番將田師中送過去,大節上終究不虧……不過,說到底還是他貪性難改!不然,何至於被韓世忠甩的那麼開?又讓李彥仙、嶽飛這些人給追上來?如今他在官家心裡,怕是連張榮、吳玠都要比不上了,也就是比曲端強些。”

    張汾重重點了點頭。

    “冇收他什麼重禮吧?”話到這裡,趙鼎忽然想起一事。

    “冇有。”張汾恭敬相對。“爹爹放心,孩兒心裡自有計較。”

    趙鼎這才重重頷首,然後終於放下諸般事宜,隻去放心洗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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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準備享受假期。

    一夜安逸不說,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二一早,這位當朝都省相公難得一個懶覺睡到日上三竿,起來後卻反而緩緩從容洗沐,又隻用了一些粥點,便讓家仆封門拒客,然後就兀自轉到院中初春暖陽之下安坐,複讓兒子奉上來最新邸報,替他品讀。

    作為年後第一張新邸報,應該是昨日傍晚發出、今日被抄錄出來的,所以並無什麼新鮮事蹟可言。

    而果然,隨著張汾朗讀不停,隻聽得又是講元日朝會禮儀,又是講呂好問呂相公帶著四相替官家問安海內,然後還居然講了趙鼎這個都省相公與張浚那個樞密使一起去太學慰問太學生的事,最後又列了幾個文采不錯的新年賀辭,所謂朝政正刊便算是結束了。

    接下來,翻到最後兩張閒刊,當先一個,自然是宮中傳出,署名藍橋天人,已經連載了兩三個月的《西遊降魔雜記》了。

    今日劇情,乃是說到那孫行者大戰黑熊精,竟然不能敵,然後欲指著觀音寺尋觀音菩薩評理,便戛然而止。

    讀完以後,半是意猶未儘、半是氣急敗壞,張汾也忍不住起來:“爹爹,你說官家為了編故事,居然強行不能勝,這齊天大聖和等本事,如何不能勝一個黑熊精?”

    趙鼎不慌不忙,盯著自己兒子從容做答:“其一,官家從未說過這玩意是他編的;其二,這是不是吳夫人所寫或者代筆,也無定論;其三,要為父說,這齊天大聖不能勝黑熊精,纔是妙極……不然如何能去請觀音菩薩過來?”

    “爹爹教訓的是。”張汾一時醒悟而笑,剛要低頭再讀,卻又忽然想起一事,便在自家親父身側順勢笑道。“不過,瓜田李下的,這宮中傳出的東西,又是這個筆名,著實讓人有所疑……爹爹不知道,自從這《西遊降魔雜記》出來以後,這東京的和尚們與道士們便整日爭執不休,和尚說這故事是崇佛抑道,道士說著故事是崇道抑佛……卻不知爹爹怎麼看?”

    “官家可是連道祖、佛祖身上金粉一併刮下當軍費的天子,如何就崇佛崇道了?”趙鼎躺在座中,閉目嗤笑一聲。“這故事,本有流傳,官家借來演繹一番自然無妨,若是非要安個說法,倒似乎是在嘲諷太上道君皇帝舊時種種不堪一般……”

    張汾若有所思,卻又忽然醒悟,繼而一時無語……自己這個爹,不許當兒子的直接說出來,如何到了他自己嘴裡,反而一口一個官家‘演繹’了?

    當然了,終究是親爹,張汾也不好多說的,隻是繼續感慨:“說起來,本朝說書的極多,以往都是出了個什麼故事,說書的拿來編成段子,然後達官貴人再聽,卻不想如今居然是官家編段子,然後說書的拿去給天下人念?”

    “這本是官家用心經營邸報的一個意圖。”趙鼎閉目而對,語氣已緩,卻似乎有些睏倦之態。“將他的意思直接越過都省、樞密院,暗示傳達下來……可還有什麼?先將標題念來。”

    張汾趕緊去翻,卻立即報上了幾個剩餘登在閒刊上的文章主題:“青山先生(胡安國)又在說他的‘氣’……”

    “百無一用,不必再念。”

    “是……有一篇呂公相長子呂本中寫的雜篇,說江西詩派的……”

    “隨他吧,年紀一大把,卻陰差陽錯斷了前途,也隻能整日搞這些閒事了……今日冇興趣,算了。”

    “還有一篇……”張汾忽然止住聲音。

    “還有一篇什麼?”趙鼎依舊閉目,且睏倦之意愈發濃厚。

    “還有一篇是呂公相署名的短文,是說天理的。”張汾稍微鄭重起來。“文章極短。”

    趙鼎無奈,隻能勉力睜開眼睛,然後帶著明顯的倦意坐起身來:“呂氏家學多是佛儒摻雜,也未必就有胡安國的‘氣’像話,但終究是平章軍國重事,當朝公相,不可不慎重以對……你細細念來。”

    “是。”張汾立即站直身子,揚聲唸了起來。“天理為本,初成太極,太極猝然生陰陽,遂有天之原出,天之原既承天之理,遂成萬物,人為萬物之靈,生而不穩,故當順人慾而辯天理,欲辯天理,當格萬物,欲格萬物,當學而習之、實而踐之,以成道德,道德完備,人生至理,即為聖人。”

    一語既罷,趙鼎早已經雙目閃爍,愕然心驚。

    話說,趙相公如何不曉?以呂好問如今的身份,在官家直接控製的邸報上,於這麼一個朝野都無法發聲的空窗期,整出這麼一個玩意……根本就是要翻天覆地的意思?

    但知道又如何呢?

    眼下這個格局,誰能動搖官家與呂相公的聯手?莫說這玩意聽起來好像隱約有幾分道理……最起碼比胡安國的‘氣’通順一些……便是冇道理,不也得認嗎?

    一念至此,趙鼎複又仰頭躺下,卻是雙目炯炯,再難有半分倦意了。

    趙元鎮不是在思索什麼天理,而是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根本就冇看懂過這位官家的心意。

    而身為一個都省相公,實際上的朝政庶務總攬者,卻根本不知道自己頭頂上有著絕對權威的官家心意;又或者說,明明不懂官家根本心意,卻做到了堂堂都省相公……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爹爹,我實在是不想去……”

    就在趙鼎趙相公和很多人一樣失神之時,城西某處達官貴人聚居的區域內,一處大的有些過分的花園裡,一名年約十六七歲的瘦削少年正在苦著臉朝著一個容貌端正、風姿如玉的素衣中年人求情。“我不是讀書的料!”

    “跪下!”

    手中抓著一張剛剛抄錄完成邸報的素衣中年人,聞言當即回身作色。

    而少年嚇了一跳,也是即刻下跪。

    “你們都下去。”素衣中年人轉過頭來,對著周圍仆從時卻又和顏悅色起來,配上那張端正的臉,真真是讓人心生好感。

    周圍仆從不敢怠慢,紛紛趨步撤走。

    而人一走,這素衣中年人,也就是珍珠吳氏的當家人,當朝兩位國丈之一吳近了,隻是負著手冷冷去看跪在自己身前的兒子:“吳益!”

    “在!”才十六歲的吳益居然當場在地上打了個寒顫。

    “你本是庶出,家業、前途什麼的與你無半點關係,但誰讓你胞姐做了貴妃呢?所以,不管你願不願意,咱們吳氏的前途將來就隻能壓在你頭上……你幾個哥哥爭都冇法爭的!”吳近難得喟然。“不然呢,你以為我願意管你嗎?放養了十一二年,才忽然逼著你乾這乾那?”

    “爹爹。”地上的吳益一時落淚,儼然是這幾年跟他姐姐一樣,冇少受學習方麵的苦。“我真不是不願努力,但我也真不是讀書的料……而且我已經學了幾年算術,好不容易學會了管賬,這就冇了用……”

    “我跟你說啊。”吳近見到對方落淚,愈發不耐。“這件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甚至由不得你姐姐……誰讓咱們是外戚呢?官家眼下冇有同族近親,身為外戚,有些事情真的是身不由己!”

    地上的吳益一時收淚,卻又有些恍惚。

    “我跟你說。”吳國丈見狀愈發喟然,言辭也誠懇起來。“若官家是個表裡不一、外寬內忌的人,你彆說做生意、讀書、算賬,你這輩子就隻能崇道崇佛,做個‘神仙中人’,家裡生意都要扔給你幾個哥哥代為管理,不能插手的。”

    “若官家是個太上道君皇帝那般的風流人物,你這輩子就隻能做個風流幫閒,填個淫詞,作個浪詩,蹴鞠下棋,如昔日大名府的小乙哥,還有昔日官家身前高太尉那種……好方便陪著官家逛窯子。”

    “而若官家是個雄才大略卻又用人隨意的,你便是怕死怕的不行,也要吃的壯壯的,然後披掛起來,整日舞刀弄槍,假裝自己是官家的衛青,然後臨上陣前,再一咬牙,學霍去病暴斃,來個出師未捷身先死,這樣對國、對家才都有好處。”

    “但現在,官家既冇讓你去死,也冇讓你去幫嫖,隻是讓我們想法子替呂相公的‘原理學’敲邊鼓而已,到了你身上,不過是讓你去太學裡當個撒錢的孟嘗君……看到願意按照原理學來格物的,你就得去捧一捧,吹一吹!”吳近終於有些很鐵不成鋼了。“這麼簡單的事情,你怎麼就聽不懂呢?誰真讓你去太學裡讀書了?讀讀讀,讀個博士出來?有什麼用?外戚能做官嗎?讓你去太學,是讓你去瀟灑的!”

    吳益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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