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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宋 - 第十七章 秋雨字體大小: A+
     

    話說,小河畔這些金國權貴,裏面肯定有聰明的有不聰明的,可即便是聰明的,眼見着兩頭被諸多甲騎堵住又如何敢吭聲……而且,便是聰明,也未必知道是該留在原地不動還是該走出去。

    於是乎,一時間內,除了極少數又聰明又讀書的人坦然留在原地外,其餘人等不管做何想法,帶着什麼目的,卻是都選了個坑。

    烏壓壓向北的,慌張張向南的,坦蕩蕩留在原地的,反正都是跑不出去的。

    “你們這些自稱救駕的,是真的想去救駕,還是想要趁亂謀逆?!”

    待三撥人立定,小坡上的魏王兀朮果然拔出刀來,當場對着其中一撥人變了臉。

    一時間,莫說坡下那些不聰明的,便是聰明的,甚至坡上處在安全位置的那些人,包括幾名對局勢早有預料的真正俊秀人物,也都凜然起來。

    說白了,你再聰明、再有想法,再懂什麼權謀,再能洞悉這些政治套路,再高瞻遠矚,可在眼下這個局面裏也翻不出天去……魏王既然下定想讓誰死的決心,那就真的是無路可尋!

    這叫千絲繞指柔,不敵一柄百鍊鋼。

    實際上,便是年輕的國主完顏合剌也在一開始微微一怔後迅速嚴肅起來,然後一聲不吭……他雖然不能洞悉眼下的局勢,卻儼然記得那日被四伯父叫入尚書檯,以及自己出去以後發生的事情。

    堂堂都元帥,大金國擎天柱、紫金樑一樣的人物,前一刻還高高在上,用決斷者的身份來品評自己,下一刻就被人錘殺在尚書檯正殿的門檻上,變得像一口破布袋。

    自己沒有任何軍隊勢力,斷不能輕易違逆三位伯父,而且再說了,三位伯父也沒有任何理由要對付自己。

    高高在上的國主,而且是少年國主,當然可以保持沉默,但有些出乎秦會之等漢臣意料的是,被首先點到那一撥人既沒有求饒,也沒有辯解,前一刻還是糊里糊塗蛋一般的他們此時反而肅靜下來,就束手立在那裏,昂首冷冷相對。

    “往前線的又怎麼說?”清晨嫋嫋殘煙之下,完顏兀朮復又擡刀指向了另一撥人。“你們自稱是去應敵,誰能證明你們不是想要接應蒲魯虎?!”

    依然是死一樣的沉寂,反倒是兩側的甲騎稍有不耐起來,煙氣之後,明顯有兵刃摩擦鐵器之聲,有戰馬嘶鳴跺地之音。

    “還有你們。”這還不算,一臉猙獰的魏王復又指向了坡下那羣根本沒動的人。“出了這等亂子,卻什麼都不做,到底存的什麼心?!”

    完顏兀朮三句話說完,竟然是一個都不放過的意思!

    而這下子,下方也終於起了騷動……有人鼓譟,有人去摸隨身兵器,有人指着魏王兀朮大聲喝罵,還有人質問國主,爲何坐視這等逆臣濫殺無辜?

    完顏合剌畢竟年幼,見到這個場面,尤其是其中有自己前些日子看中的年輕貴族子弟,剛剛的拿定心思也旋即混亂起來。

    然後,居然一時忍不住想要說點什麼。

    但也就是此時,卻不料身後忽然有人伸手將他拽住……合剌回過頭來,見到是自己師傅韓昉,即刻乖巧的低下頭來。

    這一幕被秦檜、洪涯看的一清二楚,而且不僅僅是韓昉,有些慌張的秦會之側目去看,卻發現連烏林答贊謨與完顏希尹這兩個真正的女真頂尖文臣也都肅然而立,沒有半點出聲阻止之意。

    片刻後,終於有人出聲,卻只是魏王本人迴應了小坡下的那羣人。

    “俺如何就要殺光人了?”

    兀朮一面冷笑一面將刀子收回,然後好整以暇。“只是咱們全都心知肚明,這些人裏面明顯是有蒲魯虎一黨的,國主與俺在燕京就知道,斷不能讓你們糊弄過去……所以現在要將你們全部拿下,速速辨別出來,剩下的人,自然有國主出來赦免你們,還做你們的大官,享你們的福報!”

    這就是要按圖索驥,定點清除了……聽到這話,上上下下齊齊放鬆,原本有鼓譟之勢的坡下更是當場喪氣,許多人居然有些氣急敗壞之態,在那裏罵罵咧咧,直言魏王做事不講部落傳統道德,明明有大軍在手,居然還搞偷襲。

    到此時,秦會之還以爲是兀朮居然聽了自己勸,要高高擡起輕輕放下呢……但馬上,他就見識到了什麼叫做塞外部落聯盟國家化時期的高高擡起、輕輕放下:

    隨着魏王兀朮收起刀來,溫敦思忠與烏林答泰欲左右一起出面,拿出早有準備的名冊,直接派遣甲騎抓人……唯一的區別的在於,溫敦思忠那邊抓到一個,便直接拽到小河旁斬首,而烏林答泰欲那裏稍緩,湊夠十人才一起斬殺。

    從早上開始,不過用了半個時辰而已,便將這數百權貴殺了足足三分之一的模樣,然後也不圈禁,也不約束,便直接扔下這些人轉回和對面營地,繼續搜捕這些人的子弟、侍衛、親信等等。

    只能說,好在秦會之一開始是有點心理準備的,所以心情起起伏伏後,終於還是在小坡上回過神來,並留心觀察——和他一開始想的一樣,魏王殺得這些人,大約三成是老國主一系,三成是比較遊離有些逆反姿態的契丹、奚、漢、渤海大族,剩下的卻多是對中樞漢化改制推三阻四的女真軍功貴人。

    這種級別的清洗,本就是秦檜能想象到的極致,卻哪裏敢相信殺完人後,整個隊伍,從國主往下,一起直接在河東立下小營,然後國主賜宴,魏王和剛剛還立在坡下的那羣死裏逃生貴人們直接舉杯相對?

    宛若事情根本沒有發生一般隨意!

    可能是昨夜大火燎過,煙塵太多的緣故,上午時分,天上雲層漸漸凝結,遂有陰雨之態,到了下午,更是下起雨來。

    而這個時候,從酒宴中離去的秦檜也罷、洪涯也好,還有鄭修年,三人面色發黑,卻只是坐在一個新立小帳內,然後面面相覷……這不光是他們的僕從全都在亂中失散的緣故,更重要的是,此時三人聚在一起,是有安全感的。

    說白了,就是他們被嚇到了。

    之所以被嚇到,倒不是因爲殺人,而是因爲即便是早有心理準備,可他們還是沒想到,在女真人的最高權力周邊,哪怕兀朮親口表達了寬宏態度,殺的人卻還是這麼多,而且還是這麼直接,這麼粗暴!

    更可怕的是,偏偏所有人都覺得兀朮是寬宏的……坦誠說,秦檜甚至懷疑,是不是一開始兀朮真想把那些人全殺光?!

    “我就知道你們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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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間,一人掀開溼漉漉的帳簾,直接走了進來,差點把鄭修年嚇到地上去,待看到是都省副相完顏希尹才勉強拿住勁。

    “希尹相公。”洪涯作爲完顏希尹的直系下屬,實際上的副手,趕緊起身行禮。

    秦檜與鄭修年也緊隨其後。

    “不必多禮。”完顏希尹立在門簾處,背上滴着水,面色複雜,卻根本不進來。“說兩句話就走……你們是不是覺得女真人太野蠻,太粗暴?明明可以下獄,可以只誅首惡,卻還是殺了個人頭滾滾,而且這還是魏王高高擡起、輕輕放下的結果?而且上上下下居然都覺得這是能接受的正常事情?”

    秦檜三人沉默以對,因爲希尹這幾問幾乎問到他們心坎裏去了。

    “你們不懂,凡事是要講傳統的,就好像你們宋人做事也要說個祖宗家法與往來成例一般。”希尹見狀愈發感慨不及,並回頭望了一眼正在雨水中冒煙的黑漆漆松林,然後纔再度看向了帳中三人之首的秦檜。“秦相公,平地松林是契丹人的祖宗之地,多有契丹軼事典故在此處發生,你博學多才,可知道契丹人開國之主耶律阿保機皇后述律平在附近做過的一件事情嗎?”

    秦會之勉力而笑:“希尹相公說笑了,便是知道,可眼下下官心中已亂,卻又如何知道相公是在說哪件事?”

    “是斷手陪葬那件事。”希尹點頭以對,緩緩而言。“當日遼太祖阿保機身死,皇后述律平秉權,嫌棄長子耶律倍闇弱,想廢長立幼,但長子畢竟是長子,天然得人心,多少有些羽翼豐滿姿態,於是述律平趁着將阿保機下葬的機會,把支持長子的一系中樞文武大臣全都聚集起來,說他們全都是阿保機的心腹大臣,合該去給阿保機殉葬……所謂喚一人上來,殺一人。”

    秦檜三人一動不動,已然麻木。

    “而其中,輪到一名漢臣時,他終於拿話截住了述律平,反問述律平身爲阿保機最親近之人,爲何不親身去殉葬?於是述律平就在阿保機棺材上將自己一隻手剁下,然後塞入自己丈夫棺內,說是以手代人……此舉之後,剩下人只能任由這契丹皇后將自己一派盡數弄死在太祖靈前,倒是這個漢臣得了欣賞,被大大重用。”

    希尹講述完畢,依然立在帳門處,卻是稍微停頓了一會,望着外面漸大的雨勢發了一會呆。

    過了一陣子,這位可能是女真人中學問最大的權力核心成員方纔回頭繼續感慨言道:

    “三位,我今日說這些,便是想告訴三位,北面這裏自古以來都是這般的,不動手便罷,一旦動手最低也是這個局面……而魏王今日設下這個套,如果像南方那個趙官家一般只攆走個七八十人、改個地名的話,怕是立即就要威望喪盡,然後反撲者如雲了……至於你們想的那些東西,我全都清楚,但此間卻是沒有的。”

    三人面面相覷,面色鐵青之餘卻是再不能沉默。

    最後,還是秦檜帶着,俯首相對:“多謝相公指點。”

    “指點什麼?”希尹立在那裏,臉色也不好看。“這種事情難道是值得誇耀的嗎?你們以爲我不羨慕南面趙官家攆走一羣人,改個地名就能肅清朝野嗎?若非是覺得荒唐,我爲何一心一意要改漢制?而且,魏王此舉真的沒有讓那些人驚懼,將來招致對他不利的後患嗎?今日早上你秦相公對國主與魏王的勸諫,難道沒有道理嗎?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罷了!”

    秦檜等人愈發深深俯首,不敢擡頭。

    “此間我只是來告訴你們,爲何從韓學士到烏林答尚書,還有我,早上全都不攔着魏王。”完顏希尹終於一聲長嘆。“也是要告訴你們,魏王和國主爲何不聽你勸諫罷了……然後望你們往後要珍惜魏王不計個人開拓出的局面,用心做事!”

    秦檜三人只是俯首行禮……這時候他們能做的事情真心不多。

    “罷了。”完顏希尹見狀,終於搖頭。“國主有旨意,讓你們學着南面把一些架構搬弄出來……你們整飭出來交給洪承旨,洪承旨再來找我……總之,今日事情已經過去,且安心做事吧!”

    言罷,希尹不顧身後雨水越來越大,直接轉身離去。

    而秦檜三人怔怔坐回,然後依然只是再三面面相覷。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着帳外雨聲又漸小起來,卻是洪涯率先苦笑出來:“說起來荒唐,明明想要改掉這些事情,卻得先做這些事情;明明是某人親手再三做下這等事情,卻反而是最厭惡這等事情的人不得已之舉……秦相公,這哪邊比哪邊容易啊?”

    秦檜張口欲言,卻也只能喟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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