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當宮玥剛在御書房處理完所有朝政,準備小憩一下的時候,沉魚匆匆闖了進來。
「主子,恆王他......回來了?」沉魚嗓音有些顫。
宮玥一下子從座椅上站起,臉色一變。
父王怎麼這麼快?他預計父王還得兩三日才能到帝京啊。
「我父王在哪裏?」宮玥穩了穩心神。
「恆王他,」沉魚遲疑了一下,牙一咬,「他單人一騎,從德勝門闖入,先去了定王府,隨後就去了......去了翊坤宮。」
宮玥臉色再次一變,父王他,是內心隱隱有了猜測吧?雖然他暫時封鎖了消息,在想着怎麼樣告訴父王熹貴妃的事更好些,可誰知道父王提前回來了。
沒等沉魚再次開口,宮玥就掠了出去。
.....
翊坤宮裏,滿面風塵的宮鈺,站在翊坤宮前,看着那宮門緊閉,心裏微微一顫。
這一路回來,心急如焚,當他飃過德勝門時候,那城門守軍剛好是落雁在負責,一見是他,連問也沒問就給他打開了城門,卻全程低着頭,似乎壓根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只是微微有些奇怪,也沒在意。他以為,若若她,應該是在定王府,可等他去了定王府,仍然沒看到若若。
他問那花枝招展,他們支支吾吾地不肯告訴他熹貴妃在哪裏,最後逼得急了,展夜往他面前一跪,只流淚,卻啥也說不出來。
那一刻,他心裏狠狠一慌,重重一沉。
也不再逼問花枝招展,轉身就往翊坤宮而去。
他想,若若也許,還住在宮裏吧。
.....
宮鈺伸手,手指在大門上輕輕一點,那深紅大門上,隱隱浮現一個指尖印,似乎這大門,很久未開了,佈滿了灰塵。
宮鈺那指尖,微微顫了顫。
盯着那門的眸子,漸漸泛起慌亂。
他伸手,緩緩推開了翊坤宮的大門。
「吱呀。」
大門發出一聲有些孤寂的響聲,緩緩開啟,夕陽穿入門內,將他那有些孤涼的影子,長長地鏤刻在院裏那青磚地面上。
院子裏,靜寂無聲,一片衰敗之色。
那昔日乾淨整齊的院落,如今遍地落葉和灰塵,秋風吹來,滿地的落葉打着捲兒,飄到他的腳下,久久徘徊不去。
宮鈺緩緩走進院子裏那些掉光了葉子的花木,撫摸了上去。那光禿禿的枝丫上,一顆顆的小刺還倔強地挺立着。
那是,他最熟悉的,那特殊品種的紅玫瑰。
他看了看這滿院子的紅玫瑰花木,他想,曾經,這裏是滿院子的玫瑰怒放吧。可如今,所有的花都已謝去,連殘影,都再尋不著。
「若若,你又偷懶了吧,看,把花養成了這樣。」宮鈺喃喃。
他抬頭,這才發現,翊坤宮的藻井屋檐,雕刻的並不是皇宮最常見的那些雕龍畫鳳,而是滿屋檐的飛鳥。
飛鳥各式各樣,個頭千差萬別,形態各異,卻都是展翅飛揚的動作。
他突然想起,若若,是那無拘無束肆意跋扈的性格,她是那麼地喜歡和享受自由。
宮鈺眼眶微紅。
可若若,這一輩子,最美好的年華,卻都被囚禁在了這小小的一方天地。這裏,是那金絲雀的籠子,華美尊貴,卻唯獨沒有自由。
沒有他。
「若若.....」他突然流淚,抖著嘴唇,「若若,我回來了,別調皮了,趕緊出來。」
他記得,小時候的她,很喜歡故意躲在哪裏,把他嚇得六神無主的時候,突然跳出來,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回應他的,只有滿院子的秋風澀澀。
「若若,我知道你躲起來了,若若,我回來了,你出來啊。」宮鈺仍在呼喚,那嗓音,在秋風裏,一顫一顫,隨風一波一波地傳遍整個翊坤宮的每一個角落。
風吹起了翊坤宮四面屋檐角落上的風鈴,叮噹叮噹,清脆悅耳,似當年那個俏皮肆意的女子,在咯咯咯地回應他的呼喚。
卻獨獨不見那女子出來。
宮鈺的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影,陪着他靜靜站立。
「父王......」宮玥薄唇動了幾下,終於出聲。
「噗通。」宮玥跪在地上。
宮鈺緩緩轉身。
他見那跪着的人,懷裏抱着一個小匣子。
宮鈺死死盯着那個黑色小匣子,一動不動,那雙風華絕代的眸子,黑得無一絲顏色。
宮鈺緩緩走進宮玥,那僅僅幾步的距離,他似走了千百年。
他伸手,從宮玥手裏接過那盒子。
那盒子,許是怕裏面的東西無意打翻,所以設計了稍複雜的鎖。
宮鈺摸著那盒子,企圖起開那鎖,那手指,卻顫得連鎖頭都握不住。那身子,也抖得不成樣子。
宮鈺突然收回手,對宮玥啞聲道:「玥兒,你先......出去。」
「出去!」他突然吼。
宮玥起身,看着宮鈺,見他那眸子,黑里泛著血紅,如一匹受傷的孤狼。
宮玥轉身,出了院門。
在邁出門檻那一刻,他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喊。
那聲音,如那受傷的孤狼在嘶吼,那是,如此慘痛焚心,如此絕望,似把那天地之間所有的悲痛揉碎在那一聲嘶喊里。
「若若......」
......
那一夜,宮鈺在翊坤宮裏坐了一夜,抱着熹貴妃的骨灰盒。
那一夜,宮玥在翊坤宮外也坐了一夜,默默地陪着他。
天亮時候,宮鈺走了出來。
「玥兒,若若她......可有留話給我。」
宮玥抬起紅透的眼眸,把一封書信交到宮鈺手裏,那是,他在熹貴妃宮裏找到的,熹貴妃提前寫好的給宮鈺的信,那信里,熹貴妃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寫在了裏面。
這個女子,連死,都要給所有人打開心結,不讓他們因為她的死而產生任何的誤會和怪罪。
「娘娘說:她想他了,想他再抱一抱她,她還說,將來,百年之後......」宮玥的淚,順着鼻沿,一路流淌。
宮鈺接過信,閉上眼。
那臉上,淚如泉湧。
「若若,我帶你......回家。」宮鈺把骨灰盒抱在胸前,似抱住那女子曾經柔軟的身體。
......
比翼鳥紛飛,連理枝斷裂,上碧落下黃泉,天長地久從未有,此憾綿綿無絕期。
幽靈谷里。
依然是雲霧繚繞,芳草萋萋,流水潺潺,花香四溢。
那谷內,草堂依然,草堂前方,那片玫瑰花海開得正艷,紅彤彤的顏色瑰麗如霞,如那紅衣女子的芳華。
宮鈺抱着熹貴妃的骨灰盒,坐在那片花海之間。
七歲那年,他和宮姬發一起跟着父皇去皇家獵場打獵,在林間,見到那眉眼肆意的紅衣小姑娘,晃蕩著一雙長腿,見到他們,眉眼一挑,沖樹下的他們說:喂,有網子嗎?幫我捕個蟬。
她從樹上一躍而下,長裙蹁躚里,她一轉頭,沖他眨眼一笑。
在那集嫵媚、英姿、張揚、肆意、調皮、可愛的笑里,他的心,突然顫了顫。
一眼萬年。
他知道,那一笑,不僅讓他,也讓宮姬發,一眼萬年。
他和他,都愛上了她。
只不過幸運的是,老天厚愛,緣分讓他和她一次又一次地交集,最終,她愛上了他。
那一次,香山祈福,他不放心,偷偷跟了去。卻意外地遇見了山洪,她掉落懸崖,他跟着跳了下去。
他們被困在那裏三日。
幽靈谷,是他們私定終身的地方。
天為幕,地為床,雲鬢花顏金步搖,他和她,因為那一次,而有了宮青臨。
蒼南告急,他連夜出兵。
卻從未想到,那成了他和她的最後一面。
從此,二十三年,生死未見。
......
宮鈺一笑,笑里是藏不住的心酸和掩不住的痛。
若若,你可知,我每個月,都會跑到香山,坐到那山巔,遙望帝京,遙望翊坤宮。若若,我關注着你的每一件事。
多少次,我想瘋狂一次,來皇宮把你帶走。可是,終究是,無數次走到德勝門,又默默折了回去。
若若,我聽說,他對你很好,對孩子很好。我就想,其實,也許你跟着他,比跟着我好,我想,你也許終有一天會愛上他,從此你們一家三口,幸福長存。
於是,我再也不去德勝門。
可午夜夢回,那是相思蝕骨,執念焚心。
......
若若,我以為,等我從蒼南回來,我終於,可以見到你了。
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可以團聚了。
可是若若,你為什麼,連最後一面,都捨不得等到我。
......
宮鈺把臉貼在骨灰盒上,讓那清淚肆意流在盒子上,那淚,順着盒子頂,順着鎖頭的縫隙,緩緩流行了那灰色粉末里。
那粉末里,一滴一滴的濕潤,似盒子裏也有人在偷偷哭泣。
「若若,我想你了,我想了二十三年了,若若,如今,我終於,抱住你了。」
宮鈺起身,抱着盒子,緩緩走向那花海盡頭,那裏,是他為他和她準備的棺淳。蓋子早已打開。
他抱着她,走進棺材裏,慢慢躺了下去。
「若若,生而同衾,死亦同穴,我們既然無法生而同衾,那就......死亦同穴吧。」
......
一片白色微光里,有女子紅衣似火,自天幕深處徐徐走來,似那天邊最瑰麗的雲霞。
她對他微微一笑,那風情萬種的眼眸里,有着嫵媚,有着颯爽英姿,還有着二十三年年華虛度的傷痛。
她對他伸出手,那蔥玉手指上,一枚戒指閃著最晶亮的光。
那是,他和她當年的定情信物。
女子把手輕輕擱在他手心。
她說:「鈺哥哥,你來了......」
他帶着解脫又期待的笑:「若若......」
......
棺蓋慢慢合上。
......
那一晚,帝京城的人們,紛紛抬頭,看向那浩瀚星空。
那一夜的星空,似乎,比往常更加璀璨迷離,那銀河之上,星璇斗轉,銀光閃爍,逐漸搭起了一座星光鵲橋。那裏,牽牛星和織女星,終於走到一起。
那一夜,是農曆七月初七。
那是......乞巧節。
也叫……情人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