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宮玥「好心」的解說,天耀帝身子搖搖欲墜,一剎那間眸光複雜,帶着濃濃自嘲。
隨後那眸光徹底暗淡下來,似心中所有希望的花兒,終被命運的冷風吹破凋零,掉落一地,歸為塵土。
他曾以為,他是那螳螂撲蟬黃雀在後的那隻黃雀,卻不曾想到,原來,他盡然是那隻螳螂,自以為是得還朝天鳴叫。
沒想到啊,二十年如一日,盡忠盡職,喊哪打哪,矜矜業業的錦衣衛長,替他幹了所有見不得人的事的他,終究獲取了他的完全信任。
二十年磨一刀,今日,終拔刀。
那神鬼軍,原來,卻是他為鹿泉做的嫁衣裳。因為,鹿泉才是那神鬼軍的指揮者,神鬼軍,只聽他的。
而他,曾經以為,他聽他的。
可笑可悲可嘆!
這一刻,他終於看懂了鹿泉眼裏萬古不變的譏誚。可他曾以為,那是他那特別的狐狸眼眼型導致。
聽着宮玥緩緩道出先帝當年的秘聞,道出鹿泉的背景和故事,天耀帝內心不斷被強力撞擊著。
原來,歷史是如此相似啊。
原來,一切都是天理昭昭嗎?
天耀帝再次看了看宮玥,微微嘆氣。
不,他還是說錯了,他不是螳螂,他就是那蟬啊。
至於鹿泉,天耀帝搖了搖頭,他是蟬還是黃雀,他已不再關心。
當目光再次掃到宮玥那張年輕卻沉穩的臉時候,他恍惚想起了這個小子曾經的很多傳奇,想起了很多他當時都未注意到的往事細節。
原來,宮玥的手腕謀算,無人能及。
天耀帝心裏突然寒得無法形容。
也許,鹿泉也終將是那種所謂的螳螂,宮玥,才是那黃雀,那最終的執棋之人。
天耀帝這一刻,似乎輸得心服口服。他曾以為,宮玥雖強,卻終究在他掌握之中。這一刻,他似乎懂了,宮玥,從來就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若真要反,也許,他的江山早就不復存在了。
這一刻,他終於相信,宮玥不反,僅僅只是因為......宮青臨!
這一刻,他終於相信,宮青臨,從來不曾因為知曉身世而棄他而去。
這一刻,他也終於相信,皇家也有情。
這一刻,他終於相信,皇帝,也可以不負如來不負卿。
這一刻,心如死灰,再無生的渴望。
......
天耀帝再次看了看那遠處的如黛群山,日光之下,江山如畫,如此瑰麗,可這一切,已和他再無關係。
再次看了看城樓下,那抹照耀了他一輩子的倩影,再尋不著。
想起那小姑娘對她一笑,如酷暑遇冰雪,世間再無炎熱。
美人魂飛,再不歸來。
......
恍惚里,又想起那一年,他牽着三歲的他。他白白嫩嫩,粉雕玉琢,手心裏,柔軟溫暖。那孩子,仰頭看他,眉眼帶笑,孺子情深。
他說:父皇,你是臨兒最愛的父皇。臨兒一定努力,讓南風江山如畫,讓父皇的帝業萬年。
那一刻,心中湧起的完全柔軟情緒,至今清晰。
不知何時,他終於,搞丟了那個孩子。
兩滴涼涼的,渾濁的淚珠,從他的眼眶滾下。
原來,他曾經擁有如此之多,卻不自知。
他是有多迷障,有多愚蠢,才整日糾結在那生和養的心魔里。
......
天耀帝閉眼,良久。
「開城門!」天耀帝開口,眸中帶着徹悟。
三軍沉默,這本該詫異的命令,此刻卻無人出聲詢問。
雄渾厚重的城門,緩緩開啟,那雄渾的聲音,傳出老遠。日光從那緩緩開啟的門縫裏射進去,似終於照射進這皇城深處。
宮玥看着天耀帝,也微微一嘆,垂下眼睫,心裏賭得有些難受。
天耀帝最後看了一眼遠方,那裏,朝霞漫天,絢爛美麗,如那女子火紅的身影,璀璨明亮的笑容。
也如那朝陽一般的年輕男子,燦爛炫目,赤子之心。
天耀帝手腕一番,一柄匕首拿在手心,一把刺向自己的心口,毅然決然如熹貴妃剛才那一刺。
「若若,下輩子,許我一個機會可好?」
咚的一聲,天耀帝倒了下去,還未闔上的眸子裏,帶着一絲憾色。
三軍靜默,城樓上,城樓下,鴉雀無聲。
宮玥突然下馬,往地上一叩首。
三軍垂首,騎兵下馬,步兵止步,無聲默哀,以皇帝之禮。
......
在三軍默哀的時候,誰也沒看到,有道絳紅身影,掠上了城樓,隨後響起一聲悲愴得讓天地齊哀的長嘯呼喊。
「父皇......」宮青臨抱住天耀帝的身子,跪倒在地。
唐輕攬隨後掠上,站在宮青臨旁邊,一下怔住,臉色駭然,似完全沒想到。
他和宮青臨,從密道進了城,繞道城樓后,卻並未見到熹貴妃的聲音,正當疑惑間,就看見天耀帝自殺。
天耀帝微微睜眼,眸底那抹遺憾,終於消去,緩緩升起一絲釋然。
「臨兒,父皇不配做這天下之主。父皇,罪有應得。臨兒,如果宮玥不做皇帝,那你就做一個......好皇帝。臨兒,不要為難自己,這是父皇,最好的歸宿。臨兒,日後父皇的忌日,你若能來看看,父皇這輩子,也足也。臨兒,答應父皇,不要有心結,不要為難自己。」
天耀帝死死盯着宮青臨,盼着他一個答覆。
「好。」宮青臨點頭,再次淚目。
天耀帝神色一松,似終於放下所有的牽掛,雙眸漸漸閉上,雙手也無力垂下。
「父皇......」整個德勝門內外,響徹著男子悲愴的喊聲。
那晴空,不知何時,烏雲越來越厚,越來越沉,剛才還算明媚的天氣,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天色,終於墜了下來。
雨也,砸了下來。
雨水混著淚水,在男子臉上肆意流淌,卻似乎永不停息。
他那如墨黑髮濕透,一縷一縷搭在肩上,掛在臉上。
冷雨之中,男子單衣薄甲,跪在那如雨沖刷的青石板城樓地面上,膝蓋下,那泛紅雨水橫流。
天下之間,只剩下雨水抽打地面的啪啪聲和男子撕心裂肺的哭聲。
暴雨如鞭抽,凄厲風嘯淹沒了宮青臨那更加撕心裂肺的「母妃」兩字。
廣場寂靜,三軍無聲。
唯有雨擊長空,風嘯若狂。
......
不知何時,白苒和宮玥,上了城樓。
兩人那睫毛上,都是一片霧蒙蒙,那霧氣太重,睫毛也終於掛不住,變成雨滴砸了下來,和真正的雨水混在一起。
心裏,如此之酸,為這命運,為這無奈。
為這死前終於徹悟的為人父。
為這哪怕被父親殘害多次,卻仍然赤子之心的為人子。
這一刻,是非對錯,似乎已不重要。
這一刻,殿下的痛苦,無人可解。
......
暴雨劈頭蓋臉打在三人的臉上身上,也打在站在附近的唐輕攬身上。
唐輕攬移開眼,眼眶已是紅透,默默地下了城樓。他得,替他們看着三軍呢。
「殿下......」白苒蹲下,默默地陪在他的旁邊,無聲哽咽。
宮玥也默默蹲下,眸底紅透。
宮青臨抬眸,雙眸血紅,已不再流淚,許是,淚早已流干。
他伸手,一把抱住她和他,把頭埋在他們之間,無言無語,就那樣抱着。
白苒心裏揪痛,殿下他,還不知道熹貴妃的事呢。這要怎麼,告訴他啊。
花枝招展,已經把熹貴妃先行帶回定王府了,並不想再刺激殿下,想等殿下稍微緩緩,再做安排。
正當白苒想開口的時候,宮青臨卻放開了他和她,抬起仍然紅紅的雙眸,沖宮玥道:「進城吧,鹿泉還等著咱倆呢,文武百官,還得救呢。」
白苒一怔,為何殿下,沒問熹貴妃哪裏去了。忘了,不可能。
白苒瞅了瞅宮青臨,內心再次揪成一團,手裏拿熹貴妃留的遺書,捏得皺成一團。
聰慧如殿下,還有什麼事,他想不明白的嗎?殿下他,恐怕早已明白熹貴妃出事了吧。
宮玥咬了咬嘴唇,澀澀道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