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a校的時候,文瑾像一隻年幼的小貓仔,你可以寵愛她,呵護她,也可以不理她,甚至丟棄她,然而,現在的文瑾,則更像一隻驕傲的波斯貓,她與你永遠保存優雅而疏離的距離感,不接受安排,因為她有她自己的計劃和軌跡。
文瑾繞過辰辰身旁,伸手在他眼前晃動了兩下,將他從胡思亂想中喚回。
只見文瑾從哈克尼斯圓桌上提起塞滿書本,幾乎要被撐爆的帆布書包,奮力甩到肩膀上,側面口袋的拉鏈在一股力量的作用下,再次一點點自動掙開,塞在裏面的那副大黃牙再次滑稽地露了出來。
辰辰淺笑一聲,道:「好吧,作為極客界無所不能的雌雄雙劍客,你和義廷能不能先想辦法把你的書包側兜拉鏈修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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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悠小心翼翼地將最淺色號的遮瑕膏在勞倫黛青色的下眼瞼推展均勻,又在她右腮,因凝血障礙泛出大面積淤青處,鋪上一層香奈兒象牙白色流質粉底,再用手指肚輕輕塗抹、按壓。
化妝鏡子裏映出她慘淡的笑容,她不願勞倫忽然睜開眼睛,看到一張寫滿哀愁的臉,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辛苦忍着眼淚,忍到眼眶發酸的滋味有多難受。
這不是她第一次給人化妝,嚴格意義上講,這次應該被叫做補妝。
返校節花車遊行歸來,帶着金綬帶的返校節皇后像個小女孩般撒嬌賣萌地請求她:「辛西婭,我太激動了,手抖得很厲害,能不能勞煩你幫我補妝?」
羽悠知道,那不是激動,而是抗癌藥物的副作用。
果然,等不及羽悠和她商量眼影粉要不要換一個顏色,她早已蜷縮在椅子裏睡著了。
近來,勞倫的精神越來越不濟,寫着寫着文書,查著查著資料,經常會倦到不行,只得上床躺下小憩一會兒。為了防止睡過頭,她通常會用手機上個二十分鐘的鬧鈴,小睡起床后,她就去洗手間沖一把臉,喝上小半杯橙汁,繼續做那些永無止境的事情。
羽悠心疼她拖着病弱的身體,每天睡眠不足五個小時,總勸她,早點睡,多休息,如果不是緊急的事情就留到明天再做。
勞倫不聽,還美其名曰,這叫「達芬奇式睡眠法」。
精神好些的時候,她還會心大地自黑,說:「我現在可是把每一天都當作末日來過的,你不知道這樣做的好處,那就是每天都充滿激情,效率極高,還不會犯拖延症,你說,這是不是最大化地彰顯生命的價值?」
每每看見勞倫大甜心招牌式的笑容,掛在她那日漸形銷骨立的臉上,羽悠就想衝進廁所大哭一場,但是,她努力剋制着自己。勞倫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她要陪着她把那些日子活出快樂和光彩。
看着甜甜入夢的勞倫,羽悠不忍心叫醒她,她拿起粉撲,蘸上散粉,輕柔在她憔悴乾枯,失去水分的面頰上拍勻,又習慣性地從她化妝包里拿起一隻豹紋管睫毛膏,隨即又放下。她的頭髮早已脫落殆盡,睫毛也掉得很厲害,恐怕已負荷不了粘稠的膏體。
定期的化療讓勞倫孱弱不堪,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拖着病弱的身體考了一次act,並且取得了33分的好成績,這讓她離自己的夢想大學又近了一步。
勞倫提前申請了羅德島藝術學院和布朗大學的一個聯合項目,申請者中那不到6%的錄取者,將會同時就讀於這兩所頂尖大學,在五年內修完兩個非常艱難的專業,並完成一系列跨學科的嘗試和研究,最終獲得兩個學士學位。
全美熱愛藝術設計和人文科學的優秀學生,都對這個項目趨之若鶩,因而造成他們的補充文書內容一年比一年多,題目也一年比一年更變態。
勞倫整天伏在電腦前寫啊寫的,羽悠不敢去想,以她的身體狀況,是否還能撐到明年夏天,走進自己夢想的學術殿堂,這種執著的精神,卻着實令羽悠動容。
勞倫眼皮輕顫了兩下,還是沒醒。
羽悠從梳妝台上拿起一隻巨大的白貂毛粉刷,輕輕調勻貝玲妃大風車胭脂,從她突出的顴骨掃向她整個面頰。勞倫臉上呈現出淡淡紅暈,立刻有了一絲生氣。
儘管在羽悠看來,勞倫的容妝已經足夠完美、自然,當她轉頭看向鏡子,鏡中的睡美人看上去仍是眉目淡遠,彷彿畫布上一堆輕易就能被橡皮擦去的鉛筆線……
兩大顆眼淚終於從羽悠眼眶中簌簌落下,她慌忙擦拭著。
一會兒,丹尼爾就會來學校接勞倫參加返校節晚宴和舞會,時間不多,她必須抓緊。
她拿起眉筆,在勞倫淡淡的眉間細細描摹,又朝手心裏倒了足量的貝玲妃紅玫瑰胭脂水,在她頰畔層層渲染,還順便將眼影加深了兩個色號……
妝台上的十幾隻唇膏最令羽悠感到舉棋不定,她一隻只打開,又失望地合上,最後,決定選那隻揉進了陽光的橘粉色,將它一點點塗抹在勞倫乾澀的唇上。
再次將目光投向鏡子中,羽悠感到泄氣,儘管她已經使出了她化妝的最好水平,勞倫看上去仍像個塗了蠟的假人。
她跌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抹眼淚,對自己差強人意的化妝技術感到懊惱,想起兩年前的那個鬼節,勞倫信手拈來的鬼新娘妝曾經驚艷了全校。
一念急轉,「鬼新娘」幾個字在她腦子裏反覆出現,令她感到一絲不祥。
桌上,勞倫的手機嗡嗡嗡地響了起來,勞倫被鈴聲喚醒,一看來電顯示,不禁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道:「你看,他等不及了。」
羽悠挽著粉墨濃妝的勞倫的從樓上往下走,與其說是挽著,不如說是摟着她的后腰,將他架著往下走。
勞倫努力打起精神,腳下仍軟綿綿的,很是虛浮。
羽悠幫她提起長長的裙裾,才發現,兩個月前,紐約著名華裔婚紗設計師王薇薇,剛剛為勞倫量身定製的露背羽毛禮服,穿在她身上顯得肥大不堪了,裸露出來骨骼分明的後背更是令人無法卒睹。
羽悠嘆息一聲,從前,任何禮服都能駕馭的勞倫,在這件設計並不算繁複的禮服重壓下,就像個弱不勝衣的布娃娃。
兩人剛走過樓梯的最後一層折返,就看到丹尼爾站在樓下,憂鬱而深情的眼睛一直注視着樓上。他修長的身材上穿着一套鉛灰色西服,深藍色襯衫,黑色領結,配上飄逸的金髮,看上如同一位童話故事中的王子,手裏捧著一束鮮紅的厄瓜多爾玫瑰。
那種紅要比尋常的紅色更加濃艷,不知為何,羽悠卻不忍去看,她覺得,那是一種很令人傷心的顏色。
等不及勞倫一步步走下來,丹尼爾像陣風一樣躍上幾節台階,將勞倫打橫抱起來,下了樓。
打開維多利亞樓的大門,午後的陽光為美麗的校園鍍上一層燦爛的金色,綠色的草地,一幢幢童話般美麗的紅磚小樓的宿舍,草坪對面巍峨聳立着洛可可風格的主樓,后古典主義的圖書館,那白色的拱門兩側爬滿了大片濃綠色的常青藤,巴洛克風格的餐廳就在湖的對面,再遠一點,是喬治王風格的視覺藝術樓和表演藝術樓,它們像一對雙胞胎從一片樹影隱約露出凝重的絳紅色……
丹尼爾拖着勞倫的手,兩人徜徉在綠茵茵的中央大草坪上,勞倫飄逸的長禮服裙裾迤邐拖在身後。
羽悠站在樓門口遠遠地看着那一對璧人,他們漫步在校園裏的畫面就是一闕詩詞,瞬間令羽悠錯覺時光倒流,回了十八世紀的歐洲。
勞倫和丹尼爾走到了湖邊,只見丹尼爾將勞倫抱上鞦韆,他在旁邊替她輕輕搖動着,一棵細高的加拿大秋楓樹落下大片紅色五角形葉片,點綴了勞倫潔白的禮服。
不遠處,傑夫拿着一隻鏡頭巨大的相機,拍下了兩人嬉戲的美好畫面。
空降成為戲劇社的第一把手,奧利弗總覺得內心不難安。
值得欣慰的是,剛才,作為社長,他主持的第一次會議還算成功。
一周前,他將五個劇目的內容介紹,放在戲劇社的網絡平台上供大家提前了解。經過今天下午的熱烈地討論,和最終投票,終於決定了今年春、秋兩季的排演劇目,還敲定,將春季大戲同時作為參加州高中生戲劇藝術節展演的劇目。
令奧利弗意外的是,竟有一位猶太裔的小男生主動請纓,協助奧利弗一起進行劇本的再度修改和打磨。
就在奧利弗宣佈會議結束之前,他忽然注意到,戲劇社少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成員,便問道:「斯黛拉去哪裏了?」
聽到斯黛拉這個名字,剛才還熱烈討論的戲劇社成員們瞬間集體沉默。
奧利弗看到,艾米灰藍色的大眼睛裏蒙上了一層淚水,立刻有種不詳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