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你?我指最後見到她,陪伴她的人為什麼是你?」一號問詢室中那個上了年紀的老警察顯然不想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辰辰再次陷入沉默,這正是在白馨蕊死後,他不斷問自己的問題。
曾幾何時,有那麼多人圍繞着白馨蕊,為什麼在最後時刻陪伴她的,偏偏會是自己?
他耳邊彷彿又聽到了悅耳的長笛聲,自從機緣巧合之下,他第一次爬上科學樓頂層,在風雨中將精神恍惚的白馨蕊拉下來,他們倆之間就建立了某種半隱秘的奇怪交往模式。
每一次,都是白馨蕊主動召喚辰辰陪她,玻璃動物園、天文學教室和樓頂的天台,都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獨享的見面地點。
於辰辰而言,這種召喚會激起了他內心某種使命感,總覺得自己是被選中的。儘管他知道這樣的見面毫無意義,他卻始終當作是一件大事。
「或許……我讓她卸下防備……她可以沒有負擔地作回真正的自己……」辰辰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暗啞哽咽幾乎說不成句。
「你察覺她精神狀態異常,為什麼不及時聯繫她的家長或者老師?」警察毫不客氣地質問道。
這也正是令辰辰自責到錐心刺骨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心理學課整學年保持a+,讓他自視是半個心理學專家,以為白馨蕊情緒低落只是暫時的,以為自己陽光健康的心態可以曬乾她心頭的陰霾。
和白馨蕊密切接觸,他明明比旁人更了解她,然而,他竟然沒看出來,這個女孩已經想不開,到了一定非要用自殺來了結生命的地步。
經歷了這麼多重大變故之後,她內心到底淤積多少難以想像的痛苦啊?他從未設身處地站在白馨蕊的角度,去體驗她走過的人生。
事實上,她需要的不僅僅是陽光,在美麗光鮮的枝葉和花朵下面,她的根須正在腐爛,而這一切是他無法看到的。
是他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從始至終,他都高估了自己。
隔壁房間,警察桌上枱燈的白光讓羽悠感到越來越不舒服,如同一株缺失了水分的梔子花,悲傷、惋惜和無助交替侵蝕着她遠稱不上強韌的神經,令她坐卧不安,有種想逃離的感覺。
「……怎麼,有什麼不適嗎?剛才你提到感同身受,你的話好像只說了一半。」這話顯然是一種委婉地催促。
羽悠露出一個悲憫的苦笑道:「「我只想說,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認為是它們的責任。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思想里,生活上有太多她這個年齡無法承受的痛,然而,卻很少有人真正關心過她。沒人知道,到底什麼才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句話,她是在說白馨蕊,何嘗不是自我感傷?
「你們最後一次見面,她有什麼異常徵兆嗎?」警察將手裏的記錄紙翻開了新的一頁。
徵兆?
辰辰沮喪地垂下頭,為何今天警察提出的問題,每一個都是他不知道答案的?
他凝神回憶,那天的細節。
美妙的音樂,翩翩起舞的女孩,靜謐的夜,紅絲絨蛋糕,生日歌……那一刻,他們內心都充盈著快樂,一切都是那麼圓滿美好。
他甚至覺得,白馨蕊變了,所有心結都打開了,從此,在行年漸長的新生活中,她將成為一個善良單純的好女孩。
事實上,他終究還是看漏了什麼,錯過了重要的細節。
那到底是什麼呢?
那到底是什麼呢?
那到底是什麼呢?
辰辰雙肘杵在膝上,手捧著沉甸甸的腦袋,眉頭緊皺,搜索枯腸,將一幕幕記憶從腦海深處翻騰出來,慢進、回放、再慢進、再回放……直到整個人幾乎都變得筋疲力盡,幾欲崩潰。
作為最後見到白馨蕊的人,對於這個鮮活生命的逝去,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然而,此時,他只感到心餘力絀回天乏術。
極度絕望之際,他打了個激靈,坐直了身體。
如果要說徵兆,他能想起來的只有一個,那是白馨蕊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當時,他完全沒明白其中的含義。
警察關切地問道:「你想到什麼了嗎?」
辰辰舔了一下乾涸裂口的嘴唇,囈語般喃喃道:「那天,吃完蛋糕,唱完生日歌,準備離開的時候,斯黛拉對我說:『有時候,當你身處美好境地,你會忘了自己究竟想做什麼……』我當時沒有聽懂的話,我竟然沒有聽懂!」
辰辰感到心口陣痛,似乎只有張開口用力呼吸才能讓生命得以為繼。
她是一不小心說出來的,還是故意為之,如今已無從知曉,令他心如刀割的是,當時,他竟然絲毫也沒有將這句話理解成重要的暗示。
坐在左側的警察在白紙上飛速地記錄着,居中而坐的警察眯起眼睛,一下一下地點着頭,道:「所以……她很可能在見你之前,就想好了要自殺?」
辰辰的眼淚不可抑制地湧出眼眶。
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今天的所有問題!
從科學樓一層到七層,再到天台,這條路他曾爬過很多次,警察說,她走之前吸食了毒品,想必會渾身酸軟無力,是什麼催動她一定要怕到頂峰,又是什麼成了將她推下去的手?
他眼前出現了白馨蕊穿着暗紅色裙子的幻影,他聽到一個童真女孩的聲音,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裏響起,他很確定,那聲音並不是白馨蕊的。
當我站在樓頂的平台上,四周漆黑一團,孤獨和恐懼包圍着我,夜風吹得我幾乎站不穩腳跟。
隱約中,我看到兩個身影,他們有某種迷一樣的相似之處,起初,我分不清哪個是威廉,哪個是你,我不敢去直視你們身上越來越強烈的光芒,然而,我能感受到一股充沛的,帶着光明的能量,這能量幾乎消減了我離開這世界的勇氣。
我繼續往前走,你們同時向我伸出手想要拉住我,我卻從你們中間毫不猶豫地穿行了過去。
不是我不留戀這個世界,實在是我做錯了太多,不配牽住你們中間任何一個人。
辰辰閉上眼睛,任憑淚水順着面頰汩汩流淌。
白馨蕊看似光鮮亮麗,輝煌如煙火的人生,背後是多麼的千瘡百孔。
那暗紅色的身影又飄然而至,她臉上依舊掛着天使般的笑容,一如生日當天。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對身邊每一個人都好一點,會做一個純潔快樂的人,身外之物與我無關,我會只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而活……
這是辰辰生命中逝去的第一個人,他的內心被強烈地撞擊著,呼吸困難。
神魂迷離間,一點點遠去的白馨蕊給了辰辰最後的感應。
別難過,我並沒有死,我只是乘着彗星滑向天際的另一邊……
再次醒來時,辰辰發現自己躺在四白落地的診所,床頭的窗戶敞開着,一樹不知名的小花從窗口探進來,眼前晃動着弗森小姐和希爾夫人的身影。
辰辰覺得自己很輕,彷彿也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形骸,腦袋卻重重的,似乎被撞擊了一下。
與白馨蕊同學兩年時光中,那些記憶的碎片不斷湧現在腦際,奇怪,他竟記不起她曾經的任性胡為,頑劣乖張,只記得她的種種可愛、美好、幼稚與孤獨……
窗外的風吹進來,將他的眼淚風乾,它們又重新蓄滿他的眼眶。
一個十五歲的女孩為什麼選擇了死亡這條不歸路?
一想到這裏,辰辰就感到痛徹心扉……
她背負的東西太多了,失意的愛情,畸形的家庭,還有自我的虛榮……
在這樣一個悲慘的故事中,他自己又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即便不曾推波助瀾,至少也沒有力挽狂瀾。
他曾是她最後的精神堡壘,若他再多分給她一些時間,靜心聆聽她的心事和煩惱,若他再多給她一些寬宥與呵護,卸下她精神上沉重的枷鎖;若是他能及時意識到她心靈上的壓力,帶她去尋求更廣泛更專業的幫助……
人生不容假設,他終究還是拯救不了她!
他懊悔地將被子遮在臉上,多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查理,你醒了。現在不要想太多,想不想吃點兒東西?」弗森小姐輕輕拽下蓋在他頭上的被角,被他臉上縱橫交錯的淚嚇了一跳。
「查理,有精神的時候,或許,我們可以談談。」希爾夫人的聲音輕緩得令人昏昏欲睡。
天開始下雨了,透過雨幕,辰辰望向窗外,初夏的雨滋潤着校園的每一個角落,灰色的天空下,那些綠樹繁華也不似晴天時明艷,彷彿都被包裹在濃稠的憂傷之中。
雨幕中,科學樓一枝獨秀在矗立在遠處平曠的草地上,四周的矮樓如同陪襯月亮的星子……
當醜惡蔓延,童話就失去了存在的可能。
多希望雨再下大一點,沖刷走滲入草地的血跡,連同那些不堪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