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廷奮力格擋着來自西蒙教練一招猛似一招的抽球,心裏卻能夠完美地回溯,文瑾剛才走進室內網球訓練場時的每一步軌跡。
握著球拍的手心裏滿是汗水,被陽光親吻過的黝黑面頰漸漸發紅,身體里的血液像岩漿般洶湧沸騰。
他力爭讓自己的每一次抽球,每一拍反手都打得瀟灑漂亮,還不忘忙裏偷閒地用餘光去看靜止在觀眾席中間位置一動不動的那個人。
素凈的面容看不真切,不過,她今天穿了件深藍色樽領絞花紋毛衣,瞅一眼就覺得心裏舒坦,跟那天在大木屋裏嗚嗚渣渣又哭又鬧的樣子比起來,就跟倆人似的。
頻度越來越快的拉鋸戰,令義廷心裏七上八下的,一味戀戰就等於消磨時間,他生怕再一抬眼,那個熟悉的波波頭就不見了。
那個心眼不靈光的二五眼,明明沒戴眼鏡還坐那麼高,也不知,她能不能看清哥威風神勇招式?
一想到眼鏡,義廷心裏沒來由地一緊,神思立刻散亂了,西蒙教練發過來一個角度平緩的送分球險些沒有接住。
「你怎麼啦?心不在焉的?」西蒙教練察覺出他的異樣,走到網子近前關切詢問。
他明知西蒙教練總是對他無限寬容,從不輕易責怪,卻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沒啥……這兩天準備考試,哦……可能是昨晚熬夜,累著了。」義廷嘴上敷衍著。
西蒙教練伸過手,拍了拍義廷的肩膀,說:「是啊,越到期末越得加把勁兒。不過,暑假的俱樂部聯賽也很重要!時間差不多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咱們明天繼續。」
教練走後,義廷拿起球網旁邊的巨大球筐,收攏著四處散落的熒光黃色網球,餘光卻瞟向觀眾席,還好,波波頭仍坐在原地沒動窩。
他大舒了一口氣,心裏萌生了一絲油膩微甜的期待,干起活來也格外起勁兒,心裏不斷叨念著,你倒是快下來呀,還在上面磨蹭個什麼鬼?
戰場都快打掃完了,波波頭還沒有下來的意思,義廷的心如同掉進了冰窟窿,拔涼拔涼的,咬牙切齒地小聲嘟囔了一句:「小心眼兒!」
這麼長時間了,他總是強迫自己忘記曾經和文瑾吵架這件事,此刻,那天的情形,卻不可避免地閃回到他腦際。
那是剛開春的一個夜晚,氣溫冷得能凍掉人下巴,義廷訓練晚歸,聽見廢棄的舊旗杆下有人鬼哭狼嚎地嗷嗷哭,走過去一瞅,居然是文瑾。
他被唬了一傢伙,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學霸這個人呆是呆了些,不過,心大不計較小事,哭成這樣是咋整的。
義廷沒多想,就把哭得稀了嘩啦的文瑾扛進了大木屋,還沒等他開口問個究竟,這貨就開始像個弱智一樣,嘴巴一癟一癟地絮叨,還哀哀嚶嚶地哭。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一個女孩哭得那麼慘,淚水就跟不要錢似的,順着她那張嬰兒肥的臉直往脖領子裏掉,鼻子眼睛擠到一塊堆兒,比微信里的表情包還要難看……
無精打采地收拾好球場,義廷較勁腦汁,終於想出陪這貨繼續耗下去的好辦法。
他抱着球拍,故意坐在觀眾席第一層靠走道的位置上,一邊慢吞吞地將球拍上,已經磨得發白變硬的手膠一圈圈褪下來,一邊琢磨著,那貨坐他身後,指定在瞅他,沒準兒心裏正尋思著,跟他說點兒啥道歉的話呢!
義廷從書包側兜里掏出一小卷未開封的黑色手膠,一點點拆封,細心地往球拍手柄上纏繞。
這時,他聽到,觀眾席台階上發出噠噠的腳步聲,這顯然不是運動鞋的聲音,在安靜得落針可聞的球場中,這聲音是那樣清晰而突兀。
義廷脊背下意識地立直了。
好啊,你還知道下來?
他記不清,那天,兩人咋就提起了辰辰,也忘了因為什麼茬口就吵了起來。他沒想到,那麼文靜的一個女孩,居然囔囔著鼻音罵人,眼睛裏還狂噴怒火,末了,這貨居然恩將仇報,說一直就討厭自己,義廷實在沒忍住,揮起拳頭打在牆上。
整晚都像喝高了似的文瑾,忽然酒醒,眼珠在眼眶裏一通亂顫,嘴一張一合地小口地呼著氣,一下就慌了手腳……
義廷憤怒地想,明明就是她不講理,我陳義廷招誰惹誰了,被臭罵一頓!
皮鞋跟敲擊木製地板的聲音是那樣有規律,他努力平復自己的心緒,朝腳步聲相反的方向扭了扭身體。
腦袋裏,另一個自己苦口婆心地勸著:人家一個女孩子,主動來找你,你那點兒自尊心還放不下咋地?再說了,那天,你也跟中了邪似的,說出的話也不老好聽!還是老老實實給人家道個歉吧,為這事結梁子不值當!
他故意放慢纏球拍的速度,迅速腦補出這樣一幅畫面。
等文瑾搗著小碎步,出溜出溜剛一走到他面前,他就站起來,表情一定要高冷,絕不瞅她,一眼也不瞅。
先像電影里小鮮肉那樣式兒,用手攏頭髮,再像洗髮水廣告那樣式兒,猛一甩頭,最好還能有幾顆汗珠子慢鏡頭落到地上。
然後,他就擲地有聲地告訴她:「沒啥好解釋的!你都說了讓我離你遠點兒,那正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腳步聲越發迫近,義廷臉上的表情也愈見豐富和戲劇性,手下的動作卻變得機械僵硬起來,情急之下,帶着粘性的手膠將自己的一根食指也纏在裏面。
他笨拙地一圈圈拆開剛纏好的那一截黑色彈力膠帶,手忙腳亂之下,柔軟膠帶粘連在一起,如同一團理不清的亂麻。
義廷皺起眉徒勞地揪啊扯啊,不一會兒,臉上就冒出豆大的汗珠……
正在此時,肩膀被人從後面輕拍了一下,他背脊一陣緊縮,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了,如同被高手點了穴道,立時停止了手裏的抓撓。
小心垂眸,就在他身側不到一米遠處,有一雙黑色半高跟踝靴,他不明白,一個人的腳怎麼能長得這麼小巧玲瓏。
胡思亂想間,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如擂鼓。
文瑾一點點抬起眼皮,嘗試着將目光從自己的鞋尖上移開,剛想偷偷窺測一下義廷,猛然想起,那天自己曾管義廷叫「腦殘」,不禁打了個寒戰,天啊,這是我說的嗎?她不由得再度垂下眼帘。
傻站着不是個事兒,她往義廷的方向又蹭了幾厘米,不為別的,只為將自己逼到不開口不行的邊緣。
忽然,她又想起,那天,自己好像還罵過義廷「蠢豬」。文瑾在心裏「哎呀」了一聲,我怎麼可能說出這麼難聽的話?
她甚至都後悔自己冒冒失失地來給義廷道歉。自己把他罵成那種樣子,這小子本來脾氣就不好,一定不會原諒她,說不定心裏正盤算著要揍她一頓呢。
義廷不情願地扭轉頭,正巧對上文瑾的一雙眼睛,中間乍然間沒有了眼鏡的阻隔,這雙眼睛還挺溫柔。義廷不敢再看,自欺欺人地轉回身,貓著腰,鼓搗手裏的膠帶。
文瑾剛剛將鏡框眼鏡換成隱形眼鏡時,很是不適應,一轉動眼睛,眼角會有異物感。
特別是當她意識到,從此,風就可以直接拂過她的整個面頰,自己正完全暴露於外界的時候,甚至有些缺乏安全感。擋在眼睛前面的那道護身符沒了,她再也不能躲在眼鏡後面一味專心學習。
「我想跟你說幾句。」文瑾在義廷身後說。
義廷像是聽到命令的戰士般,立馬從椅子上站起身,咽了口塗抹,忙不迭地搶話:「正……正好,我也有話跟你說。」
文瑾低頭看了一眼義廷攥著球拍和膠帶的手。
義廷像被火燙了一下,慌亂地將球拍撒手,在文瑾面前誇張地前後左右轉動手腕,像個指揮那樣劇烈地揮舞雙手,又像個鋼琴家那樣快速地活動了幾下手指,然後,沒心沒肺地笑着說:「嘿嘿,啥事也沒有。」
文瑾眼神一暗,拉起義廷的手仔細看着,透過手背尚未完全長好的淤痕,她仍能清晰地看到那天的情景。
和她腦袋差不多大的拳頭,帶着呼呼的風聲從耳邊掠過,咚地一聲悶響,如同鎚子般砸進腐朽的桃花心木嵌板,看到地上的絲絲縷縷的血跡,她心裏那種心疼、驚訝和害怕的感覺,現在還那麼真切。
「我收回那天說的所有話,我說得太過分了。」文瑾低着頭,因穿不慣高跟鞋,兩隻*替著左一下右一下地撇着腳腕,身體也隨之一高一低地起伏着。
那天,自己一時罵得痛快,高大威武的義廷竟像個受傷的小怪獸般可憐巴巴,文瑾心一顫,幾乎將頭垂到毛衣的樽形領窩中。
宏亮低沉,還帶着一絲傻氣的聲音在文瑾頭頂上方結結巴巴地響起:「那檔子事兒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