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壁環繞的寒潭上,男子及腰墨發半束,與廣袖長衫一同迎風拂動,那懸於半空中的身姿隱隱有光澤流動,凝著寒潭的清冽眼瞳中蘊藏着深切的渴望和期盼。眉目如畫,風儀秀雅,真真是仙人臨世。
他抬手結了一個術印,便見水波倏忽間涌動起來,片刻后一個水晶雕砌的棺材自深潭中緩緩升起,然後穩穩落在岸邊。他緊隨其後降落在冰棺前,當看到棺中的女子,一時似悲似喜,竟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原來這個夢是真的,嫣兒,你果然在這裏。可是你的魂魄又在哪裏?」
男子不由蹙眉思索起來,要想找到嫣兒的魂魄就必須先找到夢中的那個男子,可是世界之大,到哪裏去找他呢?何況夢中的他連面目都是模糊的。
夢境太過破碎,只有一些零星片段,無法得知他前世的身份。他記得那個男子跟他討要他手上的一串乾香,因坤香給了他深愛的女子,所以他拒絕了。他為此還有些懊惱自己那一世怎麼會錯過了嫣兒並愛上別的女子。而另一個片段中,男子在他死後從他身上取走了乾香和一支碧玉簫。
也就是說,要想找到這個男子,唯一的辦法就是先找到那串乾香。想起降真的香氣可以引來仙鶴,他頓時眸放異彩,將冰棺重新沉入潭底,化作鳳凰衝天而去。
幾日後,花若水的生辰宴在皇宮中如期舉行。
宴會正席上坐着花非煙和凌月,右下手第一個席位上坐着花若水和姬凌止,第二個席位上坐着花玉然,左下手第一個席位坐着花緬和寶兒。席中有歌舞助興,有觥籌交錯,有壽禮層出不窮。氣氛表面和樂融融,暗中卻被花緬品出了幾許硝煙味。
女皇表面是在為花若水辦生辰宴,實則更是為了給花緬撐顏面,從坐席的安排便可見一斑。是以花若水和花玉然自宴席開始就沒給花緬一個好臉色看。
早便預見到的結果,花緬倒不甚在意,只是有些唏噓,那些皇親國戚和臣子怎麼就那麼有眼色,所有的禮物都備了兩份呢?
宴會過半,酒至半酣,忽聽內侍高唱道:「熙和帝駕到。」
這一聲唱和着實驚了不少人,尤其是花緬。
兩年多不見,她不是不想他,只是每每想起他,便會想到那一日的烽煙中裴恭措在她面前死去的樣子。沒想到躲了兩年終於還是被他找了來。她看向對面的姬凌止,正見他心虛地把目光自她身上挪開。
她早料到會有這一日,只是沒想到他的動作會這麼快。而當他風塵僕僕地出現在面前,她的心臟仍然不爭氣地漏跳了一拍。
他成熟了很多,俊秀眉眼多了一些歷經磨難之後的冷厲,薄唇緊抿,帶着幾許咄咄逼人的冷漠和疏離,勃勃英氣透體而出。然而自從邁入殿中,他的目光便不偏不斜地直直落在花緬身上,彷彿在太上老君的丹爐中熔煉過一般,熾熱得幾乎可以將人熔化。直到站定之後,他才將目光轉向主坐上的二位,恭敬見了禮。
花非煙笑容可掬道:「熙和帝遠道而來,朕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姬雲野回以和煦一笑:「是朕唐突了,不請自來,還望女皇不要怪罪才好。」
「你能來為愛女慶生,朕高興還來不及呢,又怎會怪罪?來人,給熙和帝在朕的旁邊加一個座席。」
「不必!朕就坐在緬兒旁邊好了。」他說着徑直走到花緬身邊坐了下來。
席上眾人無不目瞪口呆。難怪女皇如此高看緬兒姑姑,原來她竟和熙和帝有些淵源。
眼見眾人的目光被姬雲野和花緬吸引了去,女皇連忙舉杯邀眾人共同為二位壽星公敬酒,席上氣氛一時又熱鬧起來,恭祝之聲連綿不絕。
當人們的注意力被分散后,姬雲野把仰頭看着自己的寶兒抱到腿上道:「不認識我了?」
寶兒忽閃著大眼睛搖了搖頭。
姬雲野颳了刮他的小鼻子道:「我叫姬雲野。現在認識了嗎?」
寶兒神色認真地點了點頭。
「叫我什麼?」
「雲野叔叔」
軟軟糯糯的童聲,叫得姬雲野心都酥了,但他對這個稱呼不太滿意,於是在他耳邊悄聲道:「叫我父皇。」
寶兒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半晌小嘴一撇,眼中竟含了兩泡眼淚。
姬雲野詫異地道:「怎麼哭了?」
寶兒委屈地道:「原來父皇沒有死。那你為什麼都不陪在寶兒身邊?寶兒好想父皇啊!」
姬雲野一愣,看向花緬,卻見她正執杯一邊品著酒一邊在出神地想着什麼。他對寶兒道:「你要是能說服你娘親跟我回東離,父皇就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了。」
「真的?」
「當然!」
寶兒轉頭拽了拽花緬的衣袖,這才拉回她的思緒。他眉開眼笑道:「娘親,我們跟父皇回東離好不好?」
「父皇?」花緬詫異地看向姬雲野,卻見他正滿含期待地看着自己。他竟然讓寶兒叫他父皇!雖然心中有些酸澀,但又不想讓他誤導孩子,於是對寶兒道,「他不是你父……」
「寶兒,你喜歡吃什麼?父皇夾給你吃。」
寶兒原本還在等著花緬的下文,被他這麼一打斷,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道:「娘親說了,寶兒正在長身體,不能挑食。」
「嗯,你娘親說得很對,來,多吃點肉。」姬雲野說着夾了一箸紅燒肉放到寶兒面前的餐碟中。
「可是,阿月說了,吃素可以輕身健體,凈化血液,益壽延年。」
姬雲野一愣,好奇道:「你莫不是從來不吃肉?」
寶兒點了點頭道:「阿月說了,眾生平等,不應該吃眾生的肉。」
姬雲野不由看向花緬:「你就任由凌月這麼教孩子?」
花緬道:「我覺得阿月說得很對啊。自從得了心疾以後,凌月便再未讓我吃過肉,正是因為每日堅持五穀蔬果加中藥調理,你如今才能看到一個重新恢復健康的我。」
姬雲野心疼地道:「這兩年你躲着我難道是因為心疾?」
「也不全是。」
「那就是因為他?」
她的沉默使他神情頓時黯然:「他去世已經兩年多了,你為什麼還放不下他?」
「不是放不放得下他的問題。而是一想到你我就會想到他的死。」
「你以為他的死是我造成的?可當時我也中箭了。」
「你不殺他,可他卻是因你而死。如果你沒有攻打南秀,他現在一定還活得好好的。」
「然後呢?」姬雲野一把抓住她的手,神情悲愴地道,「然後你便和他恩愛地生活在一起,白頭偕老,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他過激的舉動引起不少人的側目,花緬連忙抽出手來,低聲道:「有什麼話宴會之後再說吧,你這樣會被人說閑話的。」
「明眼人誰看不出我是為你而來?何況我也不怕被人說閑話,我還要帶你回東離封你做皇后呢。」
花緬滿含悲憫地看着他,不知是可憐他,還是心疼自己,然而終是狠心道:「我是不會跟你回東離的。」
「為什麼?」
「我如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麼事情?」他看向對面的花若水和花玉然,見她們眸光時不時「不經意」地掠向他們,於是湊近了她悄聲道,「當女皇?」
花緬一愣,眸光掃視一圈,見無人注意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卻不意與凌月的目光相撞。他眯眸看向他們,似是能看穿他們說了什麼似的。她連忙轉開目光,想借給寶兒添菜來擺脫尷尬,卻見寶兒正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們,她心下一驚,連忙對寶兒附耳道:「你雲野叔叔是隨口說着玩的,你可千萬不要把這話說出去,知道嗎?」
寶兒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有些不解地道:「他不是寶兒的父皇嗎?怎麼又成了雲野叔叔了?」
「他不是你的……」
「現在雖然不是,但等我娶了你娘親以後,自然就是你的父皇了。」
寶兒的領悟力果然很強,他瞭然地道:「原來是這樣啊,你怎麼不早說?害得我以為你是我親父皇,白高興了一場。」
「難道我不是你親父皇你就不高興了?」
「只要有父皇寶兒就高興。」
姬雲野滿意地颳了刮他的小鼻子,轉而對花緬道:「聽到了嗎?寶兒想要一個父皇。」
花緬是真的無語了,她往寶兒的餐碟中夾了一些素菜道:「多吃才能長高。食不言,寢不語,知不知道?」
寶兒「哦」了一聲從姬雲野的腿上下來,坐在他們中間專註地吃了起來。
姬雲野寵溺地看着他道:「寶兒真是像極了你小時候,乖巧得不像話,直讓人疼到心坎里。」
他這番話再次勾起了花緬心中的酸楚。物換星移,流年相摧,那些青梅竹馬的美好時光終是一去不返,經歷了這麼多的世事變遷,他們真的回不去了。
寶兒吃飽后便趴在花緬的腿上呼呼睡了起來,姬雲野不由失笑,把他抱到自己懷中道:「我把寶兒送回房中睡吧。」
花緬並未推辭,向女皇謝了宴並道了歉便隨他提前離了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