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事已罷,便是歸程。
趙寒和法師們先行一步,返回上邽。
蔣懷和曾謙帶著衙役,留在谷里查看記錄一番再走,以備回去向衙門報案之用。
霞光中,徐氏一家和村民們,把趙寒一行人送出很遠。直到趙寒等人勸了許久,這才依依不舍,停住了腳步。
小允奴牽著柳鶯的手,站在人群的最前頭。
他洗漱一新、小臉俊俊的,眼里噙著淚水,望著洛羽兒遠去的身影,久久不肯離去。
洛羽兒也是一步三回頭,直到那個小男孩的身軀,消失在群山之中。
雖然只認識了短短的時辰,可那張純真的臉,那一聲“娘親”,讓她很不舍。
“真想小允奴的話,等辦完了上邽的事,再來?”趙寒道。
“嗯。”
洛羽兒抹了抹,眼角的淚花:
“對了趙寒,你是怎么知道那‘厲鬼’,就是小允奴的?
我和他碰見了這么多次,次次都是夜里漆黑,壓根就沒看出來。”
“因為那副怪畫。”趙寒道。
浮云齋的小廂里,臥榻上,那副簡陋的畫。
“那時候,”趙寒道,“我和你一樣,還懷疑徐里正是被厲鬼附身的人。
可看到那副畫之后,我突然醒悟了。
你當時說,這畫那么潦草,就算剛學畫的孩童,畫得也比這好。
就是‘孩童’這兩個字,點醒了我。
乖乖,那哪叫做畫啊?
活生生的,就是個小孩子的涂鴉好嗎?
一旦想到這點,我馬上就想到了那個‘高昌厲鬼’,它的種種古怪之處。
只有半人高,可這谷里又沒有侏儒人。
那么,如果他是個還沒完全長高的孩子呢?
這時候,我就想起了,曹瑞說過的,徐繼賢的兒子徐允奴。據曹瑞說,那孩子手腳特別靈活,爬墻上樹比成年男子還要利索。
那高昌厲鬼不就是這樣的么?
每次出現都跑得飛快,一會爬墻一會上樹,一會又離奇消失,完全吻合。”
“可曹瑞說過,小允奴他已經……”
“沒錯。
這也是我當時我納悶的地方,小允奴明明已經離世了,又怎么可能是那個‘厲鬼’呢?
可那封血書的上半頁,幫了我的大忙。
‘故舍盡余息、留此血書,將前因后果一一闡明,交與……上呈后來諸位大人鈞鑒’。
這血書,徐繼賢要交給誰去上呈?
當時我們想,是要交給他弟弟徐望賢,可后來發現這是不可能的。
那還能交給誰?”
“我懂我懂,”姜無懼舉手,“是小允奴。”
洛羽兒點頭:
“當時,徐繼賢就和小允奴一直住在浮云齋里。徐繼賢和花妖大戰受傷后,退回浮云齋,寫了血書。
那小允奴肯定也在場。
當時是深夜,那院子里肯定也沒別人了。徐繼賢又身受重傷,把血書交給他,也是沒辦法的事了呢。”
“哦……”
姜無懼道,“那這么說,那張紅紙上,被擦去的那個名字,應該就是‘允奴’了。
是誰那么不長心擦的?
是花妖?”
“不對,”洛羽兒道,“那花妖一直被擋在院外,進不去。就算它進去了,見到那血書肯定就毀了,還擦掉字干什么?”
“是允奴他自己擦的。”
趙寒道,“血書是徐繼賢留給小允奴的遺物,也是父親臨終前的托付。
小允奴自己一一個人藏在屋子里,無依無靠,肯定每天都看那封信。
見信如見人。
他想念父親,落了淚,淚水滴在紙上,所以……”
那兩個字,確實像是被水浸泡去的。
洛羽兒一聲感嘆。
“所以,”趙寒道,“那所謂的‘厲鬼’,很可能就是小允奴。
那他有沒可能還活著?
當然有。
曹瑞只是提及了小允奴的死訊,并沒有證據。
從村民口里我也探聽到,這個消息是以前徐里正傳出來的,也沒人真正看到小允奴的尸首墳墓等等。
而那時我們已經知道,徐里正很可能在撒謊。
他似乎有意,要對我們隱瞞些什么。面對我們,他更是只字未提小允奴的事。
所以,小允奴的死訊,完全有可能是假的,他完全有可能還在世。
只要小允奴還活著,那關于‘厲鬼’的一切,就全部解釋得通了。
為什么,厲鬼的身形是半人高?
為什么,它幾次在我們面前出現,見了我們,不但沒有害人,反而還要逃走,而且身上一點鬼氣都沒有?
為什么在浮云齋里,徐王氏的墓修得這么好,而徐繼賢的墳卻那么的簡陋?
為什么這么多年來,厲鬼總在浮云齋出現,而我們那晚剛到浮云齋,它就又出現了?
“因為,浮云齋就是允奴他藏身的地方。”洛羽兒道。
趙寒道,“以徐繼賢的能耐,肯定是當年造屋的時候,做了個暗室之類,小允奴藏在里頭,所以我們才找不著人。
這也是為什么,我只好用個‘唱曲’的法子,讓小允奴他自己出來。
那臥榻上的畫,當然也是他畫的。
他是看到了當年浮云齋門前,父親和花妖大戰的場面,后來回憶時,拿些小石子劃出來的。
這么小的年紀,親眼看著父親被妖物打傷死去,還能忍痛活下來。
這么堅強的孩子,可真是世間少有啊……”
趙寒少年的臉龐上,那種滄桑又出現了。
就好像小允奴的經歷,勾起了他心中,某段塵封已久的回憶一樣。
洛羽兒有些愣住。
這家伙,他這是怎么了?
“后來,”趙寒卻又說了,“我還當面試探了徐里正。
一聽到血書的事情,他馬上驚訝萬分,看過血書之后,他更是淚流滿面。
這種情感是很難假裝的。
這說明,他真的對兄長的辭世,懷有很深的愧疚和悲傷。
血書的事,他以前是真的不知道。當我問到血書下半頁,他非常猶豫,還看向了徐夫人。
他這是在對那花妖,控訴呢。
所以至此,關于‘厲鬼’的一切謎團,就全部揭開了。”
姜無懼道,“我說昨晚寒老弟你,為什么看見‘厲鬼’現身,一點都不怕,還讓那些村民去圍那院子。
原來你是圖謀不軌啊。”
“你才不軌呢……”
洛羽兒沒好氣,“可趙寒,你這演得也太足,還給我們一人一張符呢。
你要算計那禿頭人,我懂,給我們做什么?”
“只給他一個不給你們,他會信啊?
再說了,昨晚花妖的妖氣這么厲害,你們卻一點都沒受影響。
你以為呢?”
姜無懼伸手入懷,摸了把肚子上貼著符箓的位置,只摸到了一手的灰。
他抹了把汗,道:
“說起來,天賜這家伙,他究竟用的什么法術,把整個模樣都換了,我怎么都沒聽說過?”
“變相術,妖幻之術里的一種,能讓人易容換面,高身矮骨。
不過,這需要有足夠的妖氣維持。過一段時間,就要現回原形休息好一陣子,才能再次變相。”
“我說呢,那家伙干嘛晚上非要和我分開睡……”
姜無懼道,“哎呀說起來,要是他能一直變臉又不現形,那可就厲害咯。”
“有啊,修容。”趙寒道。
洛羽兒無語。
可姜無懼很認真:
“修容?
就是說,想修成什么樣,就能修成什么樣?”
趙寒點頭:
“這世上有些厲害的高人,懂得削骨磨肉、開眼裂唇的手藝,能把人老珠黃的老婦人,活生生變成個年方二八的美娘子。”
“那有沒有削肚子的手藝?”
“有,不過削完會死。”
“趙寒,你就別再逗無懼了……”
“寒老弟你別理香兒妹,來,那高人住哪兒,方便告訴兄弟下嗎……”
“夠啦你們兩個!”
洛羽兒道,“可是趙寒,那厲鬼每次出現,身上都有點血光一閃一閃,鬼火似的。
這個,我沒看見小允奴身上有啊?”
“你記得,他脖子上掛著的那個東西?”
洛羽兒想了起來。
那是個白玉小珠子,系著根小繩,掛在小允奴的脖子上。
珠子里裹著了個什么東西,模模糊糊的,從半透明的玉里泛出些光來。
趙寒道,“那應該是徐繼賢留下的一件寶物,給小允奴防身用的。
那珠子,好像可以和‘鎮邪法陣’遙相呼應,形成法力屏障,阻止妖邪之物的進入。
我還試了試。
每當去到陰氣較重的地界,珠子就會放出些紅光,像是在告知主人有危險。
我們遇到小允奴的那幾次,正好都在陰氣濃郁的地方。所以,才看到了一閃閃的所謂‘鬼火’。”
“那究竟是什么寶物?”洛羽兒問。
趙寒搖頭:
“那真正的寶物裹在了珠子里頭,看不清楚。興許,就是個流傳下來的化外法寶吧。”
“那太好了,”洛羽兒高興道,“有了這寶物,小允奴他就再也不怕什么妖邪了。”
“慢著。”
姜無懼似乎想起什么:
“陰氣很重,喂,寒老弟你說過,那山谷是什么陰之地,陰氣很重會害人的。
那這谷里的鄉親們,是不是還要遭那陰氣的罪?”
“不會了。”
趙寒道:
“花妖那一下拼了命的形魂俱散,剛好把陰心郁積多年的陰氣阻癥,給打破了。
沒了陰心,這個‘窒陰之地’,很快就可以陰陽調和,萬物生長咯……”
“那這就算是個大圓滿啦,那我姜大膽這條羊腿的酬勞,也是收得該當當的啦,啊哈哈哈……”
姜無懼掏出條大羊腿,大啃了起來。
臨行前,所有上邽來的人都聚在了一起。
聽了徐望賢的一番講述,曾謙非常感嘆,就對蔣懷說,這次招募的勝者應該是趙寒。
見大家都這么說,蔣懷也就默認了。
其他那些法師,更是心服口服。
曾謙還想找那白衣少女和青年公子。
因為這次案子里,他倆也是出了大力,還法力高強救了他們的性命。
可那兩人好像突然失蹤了,曾謙只好作罷。
徐望賢對趙寒更是千恩萬謝,拿出家中藏著的很多字畫古玩,要給趙寒和眾人做酬謝。
趙寒推掉了,其他的法師也就沒敢拿,姜無懼只好忍痛割愛,從廚房里順了條大羊腿出來,作為“酬勞”。
“趙寒……”
看著姜無懼狼吞虎咽,洛羽兒低聲道:
“昨晚你說,那許乘陽的凄風裂很厲害。中了的人,這身子多少都會受點影響。
可無懼他,怎么好像一點事都沒有?”
“你以為呢?”
趙寒也低聲道,“大膽這家伙,你別看他那樣子,能耐大著咧……”
他笑著,望向了山道上,層林密布的四周。
不知從何時起,那種被人從背后窺視的感覺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樁“食人谷”案,終于告一段落。
衙門“除鬼法師”的位子,算是坐住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去做些事了。
可是,上邽城里的那樁“人頭鬼案”,卻因為禿頭人的出現,突然變得更加波詭云譎。
那個幕后主謀,那個兇手“惡鬼”,究竟是誰?
它想干什么?
那座古老的城池里,究竟隱藏了什么樣的,不為人知的秘密?
還有那個凌姑娘。
說起來,這次還真多虧了她。
自己雖然籌劃許久,可終究百密一疏,沒想到花妖會這么個拼命法。
要不是那姑娘及時出手,那野鶴丘上,不知有多少村民要被紫骨痋海所害。
有那樣的修為,還有那件非凡的法器,這姑娘絕不是個一般人。
那么,她又為什么會來這秦州的上邽城,來參加這除鬼法師的應募?
她和這樁人頭鬼案,究竟有著什么關連?
少年思索著。
后方遠處,一處巍峨的山嶺上。
白衣少女凌若衣袂飄飄,站在山頂。
她漠然俯視著青衫少年的背影,冰雪的美眸中,一絲深意緩緩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