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山以南、渭水之濱,清涼江風里,走來兩個年輕身影。
“仙人,你……”
“八百遍了姑娘,我不是仙人。”
“那叫你‘天師’。”
“聽起來不錯。”
“趙天師,你老人家……”
“請叫我趙寒。”
“我不管你叫什么,總之你答應了我,就一定要去幫我捉鬼……”
“你說,你父親是上邽縣縣尉,洛元堂?”趙寒問。
洛羽兒一愕。
她點點頭。
原來之前,她父親洛元堂奉命探查那樁“人頭鬼案”。期間,他曾無意中對洛羽兒說過,這樁人頭案子太離奇了,絕不是人能夠做下的,應該是鬼怪所為。
后來,洛元堂被縣令吳晉削官,趕回了家。
一天夜里,他在吳晉的私宅里被人發現,身邊,就躺著吳晉的無頭尸首。
于是,那些人就說是洛元堂殺了吳晉,還是整樁案子的嫌犯,把他抓到了縣衙里去。
可洛羽兒堅信父親所說,這案子就是鬼怪做的,父親被人冤枉。所以她才一個人跑出來找法師捉鬼,救父親脫罪。
“你父親和那個吳縣令,有沒有什么私仇舊怨?”趙寒問。
“從沒聽說過。”
“是這樣。”
趙寒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專吃人頭的鬼……
《靈鬼瑣聞》里倒是說過,兩百年前,拓跋魏朝的時候。
有個發酒瘋的小官,騎馬把一個小販幾歲的兒子撞死了,事后卻沒受到半點責罰。
那小販出身低微,上告無門。
他一怒之下,夜里闖進那小官家,殺光了一家七口,連剛出生的嬰兒也不放過。
唯獨那小官剛好沒在,躲過一劫。
后來,小販被小官帶人逮著。
小官惱羞成怒,一刀小販的頭砍下、剁成肉泥,讓他死而不得全尸。
小販死后,怨氣盈積不去,化成厲鬼、專吃世人之頭,以泄世道不公的怨氣,彌補他死后無頭的缺憾。
這陣子,你們上邽城里,有沒有什么犯了大案的犯人,被砍頭示眾的?”
“沒有啊。我說趙天……”
“天什么?”
“趙寒,成了吧?”
“羽兒你好。”
“你也好。你問也問過了,咱們趕緊回上邽捉鬼去。”
“好啊,山路走膩了,走走水路?”
前方,清風吹拂,兩面高山交夾之下,一條大河呼嘯而去。
這就是那條,橫貫隴右、直通長安的河流,渭水。
坐船溯水西上,是一條比較快的回家路途。
兩人走到江邊。
河面很寬,江中濁浪涌動,江邊有個小小的破舊渡口,看不見一條船。
“這渡口好像丟荒了,不會有船了。咱們往上游走走看看。”洛羽兒道。
“嗯,你去看,我躺會。”
說完,趙寒靠在塊石頭上,閉眼打起盹來。
“這家伙……”
洛羽兒翻了個白眼,正想走去,江面上飄來了一個物事。
“船,有船來了!”
洛羽兒揚手打著招呼。
不一陣,一條大船靠在了渡口。
“這好像是條貨船,”洛羽兒道,“他們不會不載客的吧?”
“不會。”
趙寒突然睜眼說話,差點嚇了洛羽兒一跳。
“為什么?”
“因為他們已經載了客。”
“你倆什么人?!”
船頭,冒出了許多船夫漢子,個個神色嚴峻,拿著刀槍。
當前是一個年輕壯實的船工,喊著話。
“好人。”
趙寒走到岸邊,打著招呼:
“只坐船,不劫道的好人。”
這話,正好說中了壯實船工的心中所想。
他打量著少年和少女。
“我諒你們也不敢。這段河里,哪個賊人的招子瞎了,不認識我們‘龍脊幫’的旗子?”
他一指船頭,三角黃旗迎風招展,旗上,蛟龍怒吼朝天。
渭水橫貫八百里秦川,每月漕運往來,成百上千。
為了保護道上周全,沿岸各地的商客,都習慣把貨品交給船幫護送。這“龍脊幫”,正是渭水為首的幾大船幫之一。
“船大哥,“趙寒道,“我們要到秦州的上邽城去,捎一程唄。”
壯實船工回頭,向一個老船夫道:
“譚伯您看?”
老船夫滿臉皺褶,一雙老眼望著趙寒二人:
“二位,這渡口好多年沒人用了,你們是怎么找到這來的?”
“我倆從隴山下來的,”洛羽兒指著趙寒,“他帶的路。”
“哦……”
又打量兩人一陣子,老船夫道:
“這河千八百里的,就屬這一段最荒,時不時會有水賊出沒。咱循例問問,二位別怪罪。
不過也是怪了。
平日過這段,幾十里岸頭都瞧不見個人影。今兒一撥撥的,居然有這么多人要搭船。”
洛羽兒一奇:
“怎么除了我們,老伯您還載了別的客人?”
“前頭也有個丟荒的渡口,已經上來好幾位了。你倆也上來吧。”
老船夫指了指身后,那個有些昏暗的船艙。
“多謝老伯。”
趙寒朝洛羽兒一眨眼,走了上去。
船頭,從船工們的刀槍叢中走過,洛羽兒低聲問:
“趙寒,你怎么知道,這條船還載了別的客人?”
“船身外頭、靠近水面的地方,有條吃水的白線,瞧見了沒?”
“沒有啊。”
“沒有就對了。”
“……”
“河道走貨都有時限,貨船為了按時運達,通常會在船身上劃一道吃水線。
載貨后,吃水剛剛不越過那條線,這樣貨裝得多,船也還能走得比較快。
可這船連吃水線的邊角都瞧不見了,船頭上客的口子上,還有剛被很多人踩過的痕跡。
懂?”
洛羽兒看著欄桿上的腳印,又看著趙寒,面露一絲驚喜。
二人走入船艙。
艙內堆著不少木箱貨物,日光從兩頭的縫隙透入,有些昏暗不明。
除了船工之外,艙里還有幾個奇怪的人。
艙中央,站著四個身軀。
前三個清一色的挑夫裝扮,一高一矮一壯,低頭看著地面,一聲不吭。每人背上還有個長長的布條,不知裝了什么。
還有個年輕漢子,站在后面。
他身高體碩、眼神銳利,一身灰色勁裝,腰間懸著個長鞘。
這幾人站成半圓,守著一張木椅。
椅上,一個幞頭長衫、面貌儒雅的中年男子,正在閉目養神。
艙尾角落處,還有個孤獨的身影斜靠在墻壁上,光線陰暗,看不清楚面目。
趙寒與洛羽兒正看著,那灰衣漢子一眼瞧見,眼里兩道精光射出:
“看什么看?轉過去!”
“石遠。”
一把厚重沉穩的聲音響起,是那個坐著、閉著眼的長衫中年人:
“同舟共濟,當以禮相待。還不給人賠個不是?”
“是。”
灰衣漢子向趙寒兩人一抱拳:
“得罪!”
聲音洪亮,毫不拖泥帶水。
洛羽兒見這人這么豪爽,也一點沒生氣,向灰衣漢子拱了拱手。
“兄臺,”趙寒道,“你們坐船西上,這是要去哪里,做什么營生?”
灰衣漢子沒料到這少年上來就問,一點也不怕生,一時沒回答。
“呵呵。”
長衫中年人緩緩睜眼,“去秦州上邽縣,走些買賣。”
“你們也去上邽?”洛羽兒問道。
長衫中年人看了眼明眸俊美的少女,淡笑道:
“小娘子,我看你二人男女同行、過從緊密,怕不是,一對新婚燕爾的佳人?”
洛羽兒臉上起了些紅暈,“不是不是,先生您別誤會,我倆剛認識不久的。”
趙寒卻毫不介意,打量了下那三名背著布條的挑夫:
“先生,您做的這是大買賣啊。”
“小郎君說笑了,小本買賣,養家糊口而已。”
小本買賣?
這要真是個小本買賣,小寒爺我今兒也算眼瞎了。
“幸會。”
趙寒道,“羽兒,咱別打擾人家清凈了,走,看風景去。”
洛羽兒跟著趙寒走開。
見二人走開,灰衣漢子低聲道:“先生,您不是說過,此行不宜聲張……”
長衫中年人微一抬手。
他看了眼遠處的少年背影:
“既來之,則安之。”
“是。”
灰衣漢子答應一聲,挺立不言。
此時,船頭,譚伯一聲高呼:
“風大,起河!”
“喔嚯嘿喲!”
雄壯的漢子聲音傳出,船工們把舟櫓一擺,貨船撐離渡口,順河往西而去。
渭水這一段北依隴岳、南臨秦嶺,越走河面越窄、水流越是湍急,貨船逆流而行,很是吃力。
趙寒站在船頭眺望兩岸,神情輕松。
洛羽兒見譚伯劃船辛苦,就說要給他搭把手。譚伯說這是使蠻力的粗活,就不勞煩女子人家了。
“不麻煩。”
洛羽兒抄起長櫓一搖,那櫓頓時轉得飛快,船身漸漸走得快了起來。
譚伯和船工都瞪大了眼:“小娘子,你怎么那么大的勁兒?”
“我爹爹從小教我練武,練了點手勁。”
“這么美貌的小娘子還練武啊,了不得啊……”
船工們紛紛夸著。
“果然練過。”趙寒認真點著頭。
“趙寒,反正你也沒什么事,也過來幫忙吧。”
“突然很困……”
少年一溜煙跑回船艙去了。
“這家伙……”
舟船越行越快,過了好一陣子,河道又再變寬,漸漸現出一個開闊的河面來。
“到鬼哭峽了。”譚伯道。
洛羽兒道,“這名字好奇怪,這是什么地方?”
譚伯抬頭望著,溝壑叢生的臉上,透出了一絲恐懼。
前方,兩岸的崇山峻嶺高聳入云,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峽谷,其中霧氣繚繞,有如幻境。
“小娘子,”老人的聲音沉重,“這峽谷里的水流雖然慢了,但是暗礁很多,長年又都這么起霧,蒙蒙混混的。
所以,有些個不熟水道的船,就觸礁沉在了里頭,船上的人就都沒了。
這么些年下來,漸漸的,走船過這里,就能聽到些慘哭聲,可又找不著人。
所以大家伙都說,就是那些人死得不甘心,變成了鬼,在哭著喊冤那……”
蒼老的聲音帶著敬畏,傳到羽兒耳內,也入了船艙里頭。
木椅上,長衫中年人望著艙外的迷霧峽谷,目光淡淡。
艙尾,那個孤獨身影斜靠著,似乎從來沒有挪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