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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唐浮生 - 第二十二章 催促字體大小: A+
     

    乾壕寨之外,大羣騎兵呼嘯而過。

    屯將也是老蔡賊出身了,先後跟過秦宗權、孫儒二人。後來看跟着這倆魔王沒啥奔頭,於是投了張全義,在河南府屯起田來。

    誰說嘗過燒殺劫掠滋味的賊人就不會再種田了?屯將就種得很歡嘛。

    今年小麥的收成不錯,畝收一斛二三斗的樣子,大夥都喜笑顏開的,因爲張大帥索求甚少,“寬刑薄賦”,大部分都歸自己所得,除非汴州那邊需索無度。

    屯將對呼嘯而至的夏賊還是很痛恨的。

    因爲秋收後本來要搶種點雜糧的,結果戰事一起,沒人敢種了,讓人大爲光火。

    乾壕寨就是大夥的定海神針。家人、糧食都在裡邊,安心。

    夏賊的騎兵曾經繞寨兜着圈子,不過都被他們出寨迎敵迫退了——他們也只敢在寨子附近列陣迎敵。

    乾壕寨西邊二十里就是石壕寨,同樣是一個屯田點,有城池、有屯田兵。附近還有個三鄉寨,同樣的性質。

    河南府全境,寨子遍地,最初只有十八個,皆張大帥所設,駐有屯田兵。

    民人見之,爭相效仿,現在已經近百,不過沒有屯田。但結寨互保的鄉勇也不是泥捏的,除非派大軍來攻,不然很難啃下。

    文德二年底的時候,汴帥朱全忠見河南府、汝州、鄭州、許州、蔡州、陳州等地到處是堡寨,頗爲不喜,言蔡賊潰滅,秦宗權已檻送京師,鄉人無需結寨自保,意欲拆之。

    幸好時間尚短,只有部分州縣開始拆堡寨,不然此番夏兵入寇,怕是要吃大虧。

    河南,這幾十年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哦!一波又一波的賊寇,官兵也好不到哪去,若無堡寨,被秦宗權那麼一鬧,還能剩下人嗎?

    東平郡王真是昏了頭了。

    銀槍都現在基本都進入了河南府,主要在西邊的澠池縣一帶活動,偶爾進入永寧、新安二縣窺視,但很快又撤走。

    不是他們不想深入到洛陽附近,主要是邵大帥還駐兵陝縣,等待後續大隊趕來。

    銀槍都這幾日到處尋找沒有堡寨的村落,獲取糧食的同時,想辦法強行遷移當地百姓回陝虢。

    這是一項危險的活計。

    因爲他們現在能戰的只有四千多騎,而汴軍騎兵還有三千餘。正面碰上,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河南不同於空曠的大草原。張全義在河南府、汝州二地幹得不錯,河渠衆多,對於擅長高機動的銀槍都來說,一旦被敵人綴上,迂迴空間大大縮小。

    追逐戰很急的時候,萬一有河流阻隔,拉不開空間,騎射便會受到限制。此外村莊、田壟、樹林等地形,都會限制他們的能力。

    銀槍都的優勢,始終在於與敵騎保持在中距離,利用騎射一點點耗死敵人。一旦無法保持這個距離,讓人近身,就只能用騎槍、刀劍與敵廝殺,優勢發揮不出來,徒增無畏的傷亡。

    鐵騎軍怎麼還不上來!

    唔,鐵騎軍沒上來,但折嗣倫的鳳翔軍在緊趕慢趕之後,終於抵達了陝縣。邵樹德聞訊,親自將其迎到甘棠驛大營。

    “外舅身子骨可還好?”驛站內,邵樹德讓人擺下酒席,陳誠、折嗣裕、劉子敬、李仁輔等將作陪。

    折宗本也五十多了。這個年紀,對於擅長養生的富家翁來說,或許還沒到生命的盡頭,但對於常年吃冰臥雪的武夫來說,如果年輕時身上留有傷病,就很難說了。

    邵樹德出身太低,十五六歲就從軍,過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苦日子。即便後來當上了隊頭,在河津渡收商人的孝敬,依然沒有本質的改善。

    真正過上好日子,其實還是當上綏州刺史之後。

    那段日子,飲食、作息都很規律。趙玉出身大家,對生活有自己的理解,家裡安排得井井有條,服侍也很到位,讓邵樹德不用操任何心思,專心軍務就是了。

    在那個時候,即便內心已經打定主意,引麟州折家爲奧援,在鎮內爭權奪利,但邵樹德依然不止一次冒出過娶趙玉爲正妻的念頭,可見一個賢內助對武夫的幫助之大。

    討完黃巢之後,生活又發生了質的改變。節度使的威儀,是一般人很難想象的,即便出征在外,帳內裝飾依然考究、舒適,出行前呼後擁,甲士如雲,生活的方方面面,你想到的,別人都替你想到了,你沒想到的,別人還替你想到了。

    出征途中,邵大帥想飲茶,很快就會有人在地上鋪好氈毯,擺上案几,支起華蓋,然後將煮好的茶奉上,還都是頂級名茶。

    想吃什麼,自有親兵策馬狂奔外出採買。

    邵樹德年輕時受過五六次傷,身上至今還有傷疤。還好,都不是什麼嚴重的傷勢,皮肉外傷罷了。

    他得感謝自己的運氣。若地位低下時被人在身上砸了一狼牙棒,即便挺過來,保不齊仍會留有暗傷,那對壽命可就有影響了。

    出身低微的武夫的宿命,沒辦法。晚唐這時節,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比較特殊的時間段,各鎮將帥之中,出身草根的比例高得驚人,幾乎超過一半,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情況。

    出身低微,要想往上爬,可不就得玩命麼?歷史上符存審隨李克用攻雲州,蟻附攻城,血流盈袖,李克用感動不已,親自爲他裹傷。

    符存審是幸運的,因爲他活了下來,晚年教育子女時,他說:“我幼年就仗劍在外闖蕩,歷經四十餘年方纔位至將相。出萬死獲一生者非止一次,光從身上取出的箭頭就有一百多個。”

    武夫如此“作踐”身體,想要獲得長壽,沒那麼容易啊!

    “家父氣力不如以往,開不得硬弓了,但還算康健,騎得駿馬,領兵作戰自無問題。”都是自家人,折嗣倫也不隱瞞,一五一十說了。

    邵樹德聞言放下了心。

    李詳十年前還是生龍活虎的廝殺漢,但現在已經病得需要人擡着出征。武夫最後幾年的光景,身體素質斷崖式下降,各種傷病一齊襲來,確實有些可怕。

    “均州馮行襲之事,不要客氣,使勁打就是了。此人不過數千兵馬,即便治軍有方,然治下不過三縣,能有多少實力?攻下均州後,可尋機窺伺忠義軍(山南東道)其他屬州。此事,某盡付於外舅了,打不打,打到哪裡,他做主。”邵樹德說道。

    山南東道,完全是另一個戰場,邵樹德不打算遙控微操,授於折宗本全權。

    興元府的諸葛仲方已同意出兵三千,金商李詳出兵五千,鳳翔鎮出兵八千,整整一萬六千步騎,由折宗本掛帥。

    老丈人也是宿將了。從一個地方土豪、鄉勇頭子做起,與平夏党項廝殺了半輩子,也北上打過回鶻,最後當上振武軍沿河五鎮都知兵馬使,經驗豐富,可堪信任。

    山南東道這一路,其實也非常關鍵。

    如果真能一路打通到襄州,那局勢將出現極大的變化。不但可以威脅朱全忠的淮西大後方,同時也能震懾夔峽李侃、鄂州杜洪。

    尤其是前者。這幾年李大夫可真是威風啊,以夔峽鎮起家,又控制了荊南,地盤相當於歷史上荊南鎮全盛時的完整版了。

    此人在南方的澧、朗等州爲割據勢力所控制的情況下,仍然一門心思往川中鑽營,簡直不知死活。

    而且,這些年與邵樹德的關係也很冷淡,難不成想以後“各帝一方”?

    讓折家給他們施加點壓力也好。

    這個方向,邵樹德不打算投入嫡系資源。這就和蜀中一樣,路途遠而艱,必須給予大將全權,容易割據自立。

    與其這樣,不如讓折家去折騰。能打下多大的地盤是他們的本事,有姻親這層關係在,總能與朔方軍維持一個相對良好的關係,這就夠了。

    等到日後天下局勢明朗,折家自然會做出明智的選擇。

    “聽聞朔方軍近日已與宣武軍交戰,不知汴兵戰力如何?”聊完均州之事後,折嗣倫很快把話題轉到了當前戰局之上。

    “據拷訊俘虜得知,汴軍主帥非張全義,而是葛從周。其人從汴州帶來了三千餘騎,全權統籌河南府戰事。這人,不可小視。”邵樹德說道。

    “哦?妹婿竟如此看重此人?”折嗣倫有些驚訝,道:“某在鳳翔,亦只聽聞汴軍有大將朱珍、丁會、龐師古、胡真四人。葛從周小有名氣,但怕是地位不高,只與朱友恭、張存敬、郭言、霍存、張歸霸、楊彥洪、賀德倫等人差相彷彿。”

    “英雄未得其時也。”邵樹德說道:“正如河東軍之中,薛志勤、康君立、李克寧等老人佔據高位,李存孝、李嗣源、周德威等將未有出頭之機一樣。而今天下鼎沸,戰事方熾,這些人早晚會一飛沖天。”

    這話說得在座諸人都有些驚訝,不過想想也確實如此。

    就像邵樹德信任盧懷忠、李延齡、任遇吉等元從老人一樣。如今天下各個軍頭,第一要務是防止手下人造反,肯定是先緊着老人用。但隨着戰事日漸膠着,最終還是會讓有才能的人上位,此乃必然。

    葛從周是尚讓舊部,投降朱全忠時不過是一介軍校,地位並不高。但現在也慢慢起來了,多次擔任救火隊長,並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日漸受到朱全忠的信任。

    楊師厚目前的地位甚至比葛從周還要低,但正如錐處囊中,早晚要冒頭的。朱全忠對其還算重視,派到附庸藩鎮忠武軍那裡爲將,日後應還是有機會的。

    “妹婿準備何時大舉東進?”折嗣倫又問道。

    邵樹德讓人拿來了地圖,起身離席,指着上面標註的各州各縣,說道:“武威軍剛走到坊州,侍衛親軍已抵華州,鐵林等三軍剛出延州。靈州還有一些人馬在調動,但他們不會出鎮,只有定遠、天德二軍前往渭北戍守,豐安軍開往綏州,經略軍不動,留守靈州。”

    “短時間內能趕來陝虢參戰的,也就只有都護府親軍司轄下的兩千步騎了。而且這支部隊,還要留在華州、京兆府一帶押運糧草,十五萬夫子轉運糧草器械,單靠義從軍照應,多有不足。況且,某想將義從軍調來陝虢。”

    兵力不足,是邵大帥目前面臨的最大苦楚。

    但凡征戰,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都必須先完成兵力集結。

    此番征戰,邵樹德直接扔下大部隊,只帶着騎兵星夜兼程,趕至潼關,根本談不上集結兵力。

    “河東也在催我呢。”坐回來後,邵樹德笑道:“義兄的使者昨晚剛到陝州,言河東軍經苦戰後攻破懷州河內縣,已與朱珍所部在孟、懷之間大戰數場,互有勝負。我也不知真假,或許有掩飾在內吧。河東大軍六萬有餘,但成分複雜,全忠兵多,據聞遣兵八萬之衆,義兄攻勢受阻之後,多半已僵在那裡了,急需我從側翼擊破河南府,抄截朱全忠之後路。”

    折嗣倫仔細地聽着。

    “前幾日,葛從周在崤山設伏,不過未能竟功。其人目前還逗留在那一片,以山地爲憑,當大道阻我。”邵樹德繼續說道:“當然,或許只是虛張聲勢,主力業已遁走也未可知。今日剛剛收到消息,前潞州叛將馮霸率步騎兩千餘人自鄭州而來,蔡州方向亦有援軍北上,進入汝州,汴軍也在陸續集結呢。”

    “馮霸所部應是善戰,然蔡、許、陳諸州北上之援軍,以州縣兵居多吧?”折嗣倫問道。

    “蔡兵勇悍,未可小視。”邵樹德說道。

    “妹婿欲繼續屯兵陝虢,以待主力彙集?”

    “不能拖了。”邵樹德嘆了口氣,道:“小郎且爲我鎮守靈寶、陝縣一帶,我自領鐵騎、順義、華州兵東出,會一會葛從周。李克用那脾氣,小郎日後自當領教。他既遣人來催了,我再按兵不動,他就敢直接撤兵回晉陽,然後與我再不往來。”

    “有義從軍在潼關,我自領折家子弟守陝虢,還有侍衛親軍機動策應,後路問題不大。”折嗣倫沉吟了一會,道:“然華兵以新卒居多,並不善戰,一旦潰敗,或動搖全軍士氣。”

    折嗣倫這話也不無道理。

    打仗這事,寧可兵少,也不能帶豬隊友,蓋因他們一敗,極可能影響全軍士氣,屬於不穩定因素。

    “無兵可用,只能勉爲其難了。”邵樹德說道:“讓他們去攻堡寨,見見血,總能派上用場。破了寨子,我便將男女丁口盡數遷走,看葛從周急不急。此爲化被動爲主動之招,說不定能調動其兵馬,這便存在機會了。”

    折嗣倫默然。妹婿打仗,還是這麼“奇怪”,總感覺不是正兒八經的武夫路數。

    不打汴兵,反去打百姓,這是什麼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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