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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唐浮生 - 第二十二章 行禮字體大小: A+
     

    文德元年五月初五,兩當縣、河池縣之間的大道上,信使追上大部隊,給邵樹德送來了一堆公函。

    夔峽節度使李侃攻佔荊南!

    此地原本被秦宗權部將趙德諲攻佔,不過打成了一片白地,百姓流散,趙德諲也沒興趣派重兵駐守,因此被李侃出兵佔領,並收蔡將常厚、許存,王建肇則率部逃奔黔中。

    天子下詔,以夔峽節度使李侃兼荊南留後、江陵尹,王建肇爲武泰軍節度使(黔中)。

    朝廷對李侃還是非常信任的,這是邵樹德的第一感覺。

    “趙隨使,夔州李侃,這兩年上供嗎?”邵樹德找來了趙光逢,問道。

    “回大帥,夔峽五州,上供不斷,並未短少。”

    “怪不得。”邵樹德有些佩服李侃。這是有想法、有見識的人,到底在朝堂和藩鎮之間來回轉了幾圈,在大局方面確實可以。

    不過也可能因爲他是上個時代的老人,老人一般對大唐比較有感情。新一代軍閥嘛,就很難說了。

    不過或許所謂的新軍閥還是好的,還算講點規矩。等到了五代,風氣還要更加惡化,更加沒有底線。至少,這年頭的軍士,只會在戰前鬧,一旦上了陣,便會老老實實廝殺。而五代的軍士,被徹底慣壞了,戰前鬧,戰時也他媽鬧,臨時要加賞,不給就譁變。

    風氣其實是慢慢變壞的,人也是一點點變爛的。軍頭野心家無底線煽動、討好軍士,把他們養成了一羣慾壑難填之輩,要引以爲戒!

    “李侃得江陵府,就要對澧州、朗州等地動手了吧?估計還有連番大戰。”邵樹德將這份情報放下,那裡太遠了,隔着三川、金商、山南東道,手還伸不過去。

    不過他也進一步認識到,李侃的野心應是不小。當初讓他拿俘獲的蔡兵換馬,他都不願,只把郭禹(成汭)送了過來。此番又趁虛襲佔江陵府,看樣子是想兼併鄰鎮了。

    “樂從訓在洹水戰敗,被斬。其父樂彥禎亦被殺,父子二人之首懸于軍門。詔以羅弘信爲魏博節度留後。”這一份軍報所提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權力之爭,毫不容情,最是血腥。樂彥禎已經去當了和尚,結果還是難逃一死。積累的萬貫家財全便宜了別人,府邸、妻女一個都保不住,全成了別人的戰利品和玩物。

    不過魏博鎮這麼快完成權力過渡,其實也算不錯了。避免了長時間的內亂、消耗,不然朱全忠就有可能把手伸進去。

    對了,有一份情報與朱全忠相關。此人已經率軍南下,先至河南府,張全義出城拜迎。隨後兵發許、蔡,目標對準楊守宗、秦宗權二人。

    邵樹德看到這裡也有些傻。合着自己把楊復恭扳倒,反倒給了朱全忠方便,讓他可以名正言順攻打許州?

    不過可能也沒多大關係。以朱某人那面厚心黑的樣子,即便不那麼名正言順,也照打不誤。

    朱全忠南下對陳誠、折嗣裕等人產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募民之事已經完全停止,前後總計募得了四萬餘人,大部送往了陝虢。

    有了朱全忠撐腰,張全義的態度也強硬了起來,堅決要求定難軍離開河南府。如果就這,陳、折二人可能還不太會搭理他。但陝虢王珙亦要求他們趕緊撤軍,並且在送了最後一批糧草後斷供,這就讓他倆很無奈了。

    沒有糧,什麼事都辦不成。於是陳誠也從許州趕了回來,之前的十天時間,他順利募得了萬餘兵——其實有朱全忠助攻的因素,大張旗鼓進入河南府,並且打出了南下的旗號,汝、許、蔡等州百姓驚慌失措,募兵之事非常順利。

    河南之事,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邵樹德大概算了算,從第一次派人去河陽接軍士家屬起,五年以來,總共也從河南弄了二十多萬民人、兩萬餘新兵。朱全忠一定不知道這個賬,知道了怕是要暴怒。

    “傳令下去,華州行營不解散,折嗣裕指揮的四部兵馬退往陝虢。如果王珙派人驅趕,就退回潼關以內,等待下一步命令。”邵樹德想了想,覺得讓大隊騎卒撤回來沒必要,不如讓他們繼續留在那邊,說不定還可與義兄做筆交易。

    將命令書交給信使後,繼續向前行軍,四天後抵達河池縣。初十,過青牛嶺,十二日,抵達長舉縣。此縣已是興州地界,與鳳州的環境差不多,區別就是早早歸順朝廷。

    十六日,過興州城,二十二日,至西縣,正式進入興元府地界。

    “恭迎靈武郡王。”蔣德溫、牛禮二人,帶着一羣鄉紳耆老遠遠高呼。

    “蔣書記,長安一別,已是多年未見。”邵樹德直接走到蔣德溫面前,拉着他的手,高興地說道。

    他是個念舊的人。諸葛大帥持節夏綏時,蔣德溫作爲首席幕僚,對自己釋放過善意,也幫過一些小忙。隨後,還親自跑麟州,幫忙說媒。有這份交情在,關係自然不同一般。

    “靈武郡王聲名赫赫,威震西陲。某在興元,亦多有耳聞,恨不能親至夏州,恭賀一番。”蔣德溫也十分高興。

    邵樹德念舊情,講信義,有恩必報,這是大家公認的。即便他不是手握重兵的郡王、大帥,就是單純當朋友,也非常不錯。

    “這位是……”邵樹德看着蔣德溫身旁一位高大魁梧的軍將,問道。

    此人面相忠厚,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說有些木訥。如果情報不差的話,應是諸葛大帥倚重的大將、青州鄉黨牛禮。

    “此爲衙軍左廂兵馬使、果州刺史牛將軍。”蔣德溫介紹道。

    左廂兵馬使是本官,果州刺史多半是遙領的兼官。

    “山南將牛禮,見過靈武郡王。”牛禮躬身行禮,道。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不傻,只是不喜歡說罷了。這樣的性格,若是沒人賞識,那就有可能在底層浮浮沉沉一輩子。所以他果斷投奔同鄉諸葛爽,可見內心還是很有主意的。

    唐人的鄉黨情結很重。一人發達,鄉黨紛紛來投,而發達之人也很喜歡提拔、重用鄉黨。沒辦法,社會價值觀就這樣,親族、妻族、師生、同年、鄉黨之類的關係,算是比較穩固的。在這個亂世,大家需要一點穩固的可以信賴的關係。

    西縣距興元府理所南鄭縣有百里之遙,諸葛大帥遣二人來迎接,足見其重視。

    趙光逢冷眼旁觀,反倒看出了更多的東西:諸葛爽可能是在安排後事,看蔣德溫熱切的態度,怕不是還想向大帥託孤,雖然諸葛仲方的年紀並不小。

    大軍先鋒義從軍右廂三千步卒屯駐於城北,天柱軍在漢水北岸紮營,邵樹德率鐵林軍進駐了白馬驛,並在附近下寨。

    “蔣書記,侍中身體如何?”打發走了一衆官僚士紳之後,邵樹德找來了蔣德溫、牛禮二人,問道。

    “不太好。半月前尚可下牀走路,最近幾日,一直臥牀不起,飯食也吃不了幾口。”說到這裡,蔣德溫也連連嘆氣,神色哀傷。

    他是有熱切的功名心,這不假。但諸葛爽於艱難之時伸手扶了他一把,用爲幕僚,蔣德溫還是非常感激的。

    “昔日一別,竟至於此。”邵樹德嘆道:“在富平之時,每有不明之事,皆請教諸葛侍中。侍中知無不答,悉心教導……”

    蔣德溫亦嘆氣,牛禮在一旁沉默不語。

    “鎮內局勢如何?”邵樹德又問道。

    “人心紛亂,暗流涌動。”蔣德溫答道。

    牛禮嘴張了張,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這幫殺才!”邵樹德冷哼一聲,道:“待某盡起大軍入南鄭,看看這些人又是一副什麼嘴臉。”

    說罷,他又吩咐了一聲:“讓李唐賓來見我。”

    李唐賓很快便走了進來。進門前,掃了一眼牛禮,牛禮也看了他一眼。

    “大帥有何吩咐?”李唐賓行禮道。

    “揀選兩千精兵,交可靠之人統帶,即刻啓程,三日內抵達南鄭。”

    “遵命!”李唐賓很快退下。

    “蔣書記、牛將軍,明日咱們便一同啓程,前往南鄭。”邵樹德又說道。

    二人自無不可。

    二十三日,大軍拔營啓程,沿着漢水一路向東,經定軍山、黃沙水口、褒城縣,於二十七日上午抵達了興元府理所南鄭縣。

    “大帥!”符存審從城內走出,輕聲道:“諸葛侍中知大帥前來,甚是高興,已經傳令召集軍府文武將佐,至節堂議事。”

    “城內是個什麼情況?”

    “我等兩日前入城,只覺氣氛有些怪異。諸將各有心思,都在觀望。”

    邵樹德驚喜地看了符存審一眼。能注意到這些東西,便不是隻懂打打殺殺的武夫,有點意思了。

    “傳令,鐵林軍整隊入城。某要讓那些裝着一肚子小心思的人看看,諸葛氏的基業,也是他們能覬覦的?”邵樹德一甩馬鞭,說道。

    “蔣書記,且隨某一起入城。牛將軍,是否需要回去約束部伍?放心,鐵林軍入城,秋毫無犯,只爲震懾宵小。”邵樹德又問道。

    “回靈武郡王,右廂兵馬使王虔裕尚在城內,無礙。”

    “好,那便入城。”

    今日天氣不太好,細雨連綿,如絲如霧。

    筆直寬闊的街道上,大羣士卒邁着整齊的腳步前進着。他們隊列整齊、甲葉鏗鏘、氣氛肅然,與興元府兵將之間的差別,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是久經沙場的勁旅老卒。

    街道兩側的高門大宅、酒家閣樓內,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注視着他們。

    邵樹德嘴角含着冷笑,他彷彿聽到了諸多野心家內心破碎的聲音。有的豪族,幾代人積累、拼搏,就爲了等一個機會,而當機會出現,正打算孤注一擲時,定難精兵的入城給了他們致命一擊,一切謀劃、勾兌、拉攏,花費了無數心血的佈局,在絕對的武力優勢面前,全部煙消雲散。

    至節度使衙後,邵樹德下馬。大門內外全是先期抵達的天柱軍士,邵樹德勉勵了他們一番,然後在大羣親兵的簇擁下,進了院子。

    “侍中。”邵樹德躬身行了個大禮,然後快步上前,攙扶住欲起身的諸葛爽。

    侍立在一旁的諸葛仲方一同攙扶住。

    “還是和以前一樣。”諸葛爽將邵樹德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笑道:“氣度更沉凝了,有不怒自威之感。也是,手握重兵,殺伐決斷,人之富貴生死,皆決於一念之間。有此氣度,不足奇也。”

    “侍中還需靜養。鎮內之事,可盡付於將佐。放心,翻不了天。”邵樹德扶着諸葛爽坐下,然後讓人搬了張胡牀過來,坐於一旁。

    比起數年前,諸葛爽的形容憔悴了許多,人也消瘦得不行。這是一個生命之火即將燃燒殆盡的老人,如今所牽掛着,唯子孫及一班跟隨多年的老部下。

    他要給他們一個交代,跟了自己幾十年,不能就這樣稀裡糊塗撒手不管。

    “無妨。”諸葛爽坐到帥位上,喘了兩口氣,然後掃視堂下,軍府內的文武將佐基本都到齊了。

    “諸位有的是汝州老人,跟了老夫二十年了。有的是河東來的,也七八年了。亦有老夫持節山南西道後的新人,情分也不淺。”諸葛爽慢悠悠地說道:“當今亂世,朝不保夕,山南西道本是一片淨土,惜也罹遭兵火。某老矣,浮浮沉沉數十年,自知本事低微,大限將至。今已上表朝廷,辭去山南西道節度使之位,鎮內之事,悉由節度留後、吾兒仲方決之,爾等是何想法?”

    邵樹德坐在諸葛爽右手邊,目光所到之處,人人低頭,不敢直視。

    “既無意見,便盡心輔佐吾兒,可否?”

    “大帥鎮山南數年,有恩澤於十州軍民,吾自當盡心輔佐。”蔣德溫、牛禮、王虔裕三人一齊上前,行禮道。

    而有了他們的帶頭,幕府僚佐、軍府衙將們也一一上前行禮,當衆表態,算是定下了名分。

    諸葛仲方臉色漲紅,神情有些興奮,雙手微微顫抖。雖然早就是留後了,但這麼多將佐一齊向他行禮,仍然讓他感到有些頭暈,濃重的幸福感鋪天蓋地而來。

    “亦需向靈武郡王行禮。”諸葛爽此言一出,仿若一聲驚雷。

    諸葛仲方臉色一白,將佐們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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