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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心巡天 - 第2289章 滄海橫流亦從容字體大小: A+
     

    上一刻還連勝現世四大武道宗師,還在天下矚目之中,一步步準備登頂古今未有的絕巔。

    一劍之後,再入天人,險些溺死在天道深海。

    這一場靈機突發的欺天之旅,實在是高起驟落。

    人生禍福,在旦夕之間。

    葉凌霄何等聰明,當然聽得明白,這極輕的嘆息裡,是怎樣的遺憾。

    但他只是乜着眼道:“恍如一夢……是怎麼個意思,抗揍還是不抗揍啊?”

    “青雨!安安!”姜望一骨碌爬起來,徑往校場外走去,臉上已是帶着燦爛的笑:“吳宗師可真厲害啊!神傾武意,沉夢天人。我也不小心着了道!”

    葉青雨看着他,一時沒有話講。

    與姜望這樣的人相處,提心吊膽的日子難道少了嗎?

    在妖界,在迷界,在太多的時刻……

    她大喊父親救命的時候,是真的嚇得丟了魂。此刻仍然覺得身體有幾分輕忽,好似到了元神出竅的時候。

    姜安安則是繞着姜望轉圈圈,手裡拿個正刻經絡、反刻星圖的醫盤到處晃照,捏捏這裡捏捏那裡:“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姜望隨手將她的醫盤摘下來:“你還學上醫了!身上怎麼什麼玩意都有?回頭把你送到龍門書院,跟照師姐學得了。雜家都沒你學得雜,你一天天的。”

    一頓不喘氣的說完,把姜安安打發了,又對葉青雨笑道:“我真沒事兒!”

    姜安安咕噥道:“這不是咱家以後可以自己治傷嘛。”

    葉青雨抿了抿脣,最後仍是露出了微笑:“不是要見證你登頂嗎,姜真人?現在繼續?”

    姜望搖了搖頭:“先前那條路走不通了。”

    他語氣輕鬆地笑起來:“但我已經有了新的想法。”

    “那接下來去哪裡?”葉青雨道:“咱們走唄。”

    “喂!喂!”葉凌霄嚷嚷着就走了過來,大袖飄飄,生得一副仙人的模樣,卻走出混不吝的姿態:“我說你們也別太過分。都在外面晃盪多少天了?這元宵還沒過,年都未出,總留我一個孤寡老人在山中,合適嗎?”

    他一手一個,拽着葉青雨和姜安安:“放野了還!跟我回去!”

    也不管她們掙扎什麼,御氣便走。

    姜望對着被拽得倒飛的葉青雨,笑着做了個寫信的手勢。又握起拳頭,對姜安安表示自信。雲中的凌霄閣三人,便已消失無蹤。

    那天海中的雲樁,一團一團地被抹去。

    白玉瑕有些擔心地看過來。

    姜望放下頓了一霎的拳頭,擺擺手:“回吧!酒樓沒個人不成,去幫我看着賬。”

    連玉嬋張嘴欲言,姜望先道:“給你放個月假,好不容易神臨了,回去看看家裡人。衣錦還鄉,耀武揚威什麼的。”

    褚幺跳將出來,高聲道:“師父,沒關係,還有我!我來見證您的登頂之路!您是最強的!”

    白玉瑕一把將他的脖領提住,拖着就飛:“你還是好好見證你的輕身功夫,少浪費你師父的時間!”

    褚幺被拎着飛,灌了滿口的風,仍是扭過頭來大喊:“師父!你就是天下第一!我等您的好消息!”

    連玉嬋看了看東家,終是身纏兩氣,同風而起。

    滿滿當當一船人,頃刻又只剩姜望自己。

    一個人一生中無論有多少人陪伴,無論有過多少喧囂的時刻,在人生中的大部分時候,也總是與自己相處。

    孤獨是人生的常態。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魏國的皇帝站在校場中央,看過來問。

    他的面容映照在天光裡,有一種模糊的威嚴。

    姜望只道:“後會有期了,皇帝陛下。”

    而後縱身一躍,消失在雲空。

    ……

    此時此刻,魏國沒有什麼可以幫助姜望的。

    姜望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幫魏國——走快點,別萬一出了事,濺血在這裡,讓魏國洗不清。

    “你說他真的有路走嗎?”魏玄徹揹負雙手,看着只剩流雲的天空。

    “我已經沒辦法判斷他了。”吳詢說道。

    “看他的姿態,真不像是剛從超越古今的登頂過程裡跌下來啊。”魏玄徹慨聲道:“雄圖偉業轉頭空,能從容是真英雄。”

    “從容的人一般不是接受失敗,而是相信自己一定能夠站起來。”吳詢沉聲道:“但願他成功。”

    這句話讓魏玄徹想起他們的許多往事。

    在那些風雨飄搖的時候,他們又何嘗不是雲淡風輕的往前走,直至於今日?

    通往絕巔的道路,風光無限。其中煎熬只自知。

    他轉身道:“朕便先回安邑,坐鎮龍樞,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大將軍。”

    吳詢握拳在胸,就欲半跪行禮,卻被魏玄徹一把拽住,只得略略低頭,以爲敬服:“臣,領命!”

    魏玄徹拍了拍他的臂膀:“朕有將軍,方有河山之重。若無將軍,雖萬疆不能自安。萬事小心。”

    那彷彿容納日月的袍袖一捲,他便消失了身形。

    而立在校場中央的吳詢,只是一點一點地擡起頭來。

    他擡頭,就如山峰矗立的過程。漫長時光的累聚,都堆疊在這清晰的瞬間裡。

    偌大的校場,此時只有這一尊頂盔摜甲的身影,右手拄青銅長戈,左手按住大鄴劍柄。那高懸天穹與旭日並舉的虎符,緩緩沉落他面前,釋放着厚重如山的威嚴,等待着他的軍令。

    “擊鼓,聚兵。”他開口道。

    這聲音並不高亢,但下一刻,便得到山呼海嘯的應聲——“武!”

    咚!

    咚!

    咚!

    力士擊鼓,聲傳萬里。

    整個晚桑軍寨,營門盡開。甲葉撞甲葉,嘩啦啦疊聲如潮。步聲疊步聲,發出沉重的迴響。所有寨中武卒,都迅速向校場聚攏。

    而在整個魏國範圍,亦不斷地有軍寨升起戰旗、推開大門,一隊隊武卒集結起來,凝聚兵煞,躍如驚龍,徑投此地。

    若有人以魏地爲沙盤,居高而瞰之。當能見得塵煙滾滾,血氣如熾。

    四面八方,羣龍聚首。天下武卒,盡赴晚桑!

    萬軍相會,正是兵家的舞臺。

    吳詢獨立在校場中央,在這時只是仰頭,靜靜看着天空。

    他是當代“兵形勢”的代表人物,他是當世絕頂的武道宗師,他默數時間的流逝,感受兵勢的累聚,而後在某一個時刻,擡起他的軍靴。

    天穹驟暗,日月不光。

    他一擡腳,便遮雲蔽日。一落足,已至天盡處。

    登頂武道絕巔的這一步,竟然如此輕鬆。

    作爲諸天萬界的中心,現世之極遙不可觸,他卻已經走到極限高處。

    轟隆隆!

    魏國高穹萬里滾雷。

    咚咚咚咚咚咚!

    膀大腰圓的軍中壯漢,裸露上身,握槌擊鼓,鼓聲愈促。

    哪裡分得清雷聲鼓聲?

    或許它們本就是一聲。

    長河亦在咆哮,天邊雲海翻涌。

    又哪裡分得清是現世爲新成的絕巔而顫鳴,還是吳詢的軍令,喚醒了山河?

    大魏武卒只知曉,他們的大將軍,正擊鼓聚兵。

    在吳詢登頂超凡絕巔的這一刻,他擡起左手,翻掌一壓——

    於是鼓聲止,雷聲停。

    偌大的校場,已經是滿滿當當,長戈如林。

    整個晚桑軍寨,三個五萬人校場,全都填滿了武裝到牙齒的武卒。在軍寨之外的空地,還有大批的武卒列陣。

    聚兵鼓響,千軍萬軍赴將旗。聚兵鼓停,原地結寨,就勢成陣。

    在魏國,以“武”爲名的軍隊,傳說中的“魏武卒”,究竟有多少人?長期以來,它的真實數字,都是魏國的最高軍事機密。

    人們只知道魏國朝廷每年海量的投入,盡在此軍,三十年如一日,以至有“國庫乃武卒私庫”之怨名。

    今日的晚桑軍寨,大概是一次宣演。

    舉魏國之力,三十年經營,通過層層選拔,一次次淘汰,能夠留下來,享受國家最高軍俸待遇,舉家受榮,而得稱名“武卒”者——計二十萬之衆!

    二十萬武卒,今日聚在晚桑。

    血氣在高穹匯成了海。

    晚桑軍寨最高的兩座瞭望樓,東西遙對,豎起了兩杆大旗。一杆曰“魏”,一杆曰“大將軍吳”。

    勁風吹,大旗展。

    吳詢立在空中,身姿挺拔。他站在哪裡,哪裡就是點將臺。

    “這個地方叫‘晚桑’。日出於東隅,日落於桑榆,當落日的餘光灑落在桑榆之間,女人在房間裡升起炊煙,垂髫童子光着屁股回家吃飯,忙碌了一天的男人,扛着鋤頭,踩着田埂,從遠處走來——晚桑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

    二十萬魏武卒都靜默着,軍寨上方只有一個聲音,大將軍吳詢的聲音。竟然十分祥和。

    但在下一刻,這種祥和就被撕裂了。

    他說道:“在道歷三九二一年,也就是八年前,在晚桑鎮,也就是我們腳下所踩着的這片土地。有一個名爲張臨川的邪教教主,血屠了這裡。殺盡此地三萬六千三百七十七名晚桑鎮鎮民——我大魏百姓。日落桑榆,再也沒有炊煙升起。”

    魏國大將軍的聲音始終不高,他就像是很平常地在跟你們講一段歷史,很平常地感懷,很平常地難過,而這樣說道:“張臨川已經伏誅,無生教也已經覆滅。晚桑鎮三萬六千三百七十七人的骸骨,早就入殮。晚桑鎮也被推平,建成了現在這座軍寨。但是——”

    吳詢的目光,掃過下方密密麻麻的靜默的武卒:“但是他們的魂魄,被張臨川作爲祭禮,獻給了邪神。他們的死因,是靈魂被生拔出來。無論男女老幼,每一個都死得非常痛苦。”

    “已經八年過去了。許多人都已經忘記這件事。但魏國人記得魏國人。”

    他的聲音終於擡高了一些:“我大魏武卒,魏國的戰士們!我吳詢,想要帶你們殺入幽冥,尋回晚桑鎮遊魂,迎那三萬多名魏國的野鬼歸家——”

    他的聲音在這一刻纔有了憤怒,才激起雷霆:“如何?!”

    “戰!”

    “戰!”

    “戰!!!”

    整個晚桑軍寨,二十萬武卒,沒有一句雜聲。

    戰意磅礴,殺上雲霄。

    吳詢遂高握青銅長戈,往前一撞,在虛無之中,轟開了一扇古老的鬼首青銅大門——

    傳說中的地獄被打開了。

    這是許多神話故事都濃墨重彩的極幽之地,說是萬惡不赦者,才永墮此間。

    但見磅礴軍勢如洪涌,頃刻奔入其中。其間本有鬼哭神嚎,陰風陣陣,一霎都死寂。

    彷彿烈陽過長夜,是氣血灼死灰。

    是日也。

    吳詢證道,舉魏武卒二十萬,攻入幽冥!

    鬼擋戮鬼,神擋殺神!

    ……

    ……

    姜望離開魏國晚桑軍寨,自往南奔,身後響起的壯鼓,也似爲他送行。此去山長水遠,此去千難萬難。

    但行至半途,眼前便是一晃,先見得飄揚而又垂落的大楚國公服,再見得淮國公的臉。

    大魏國勢稍一放開,晚桑軍寨那邊的戰鬥結果,就已經遍傳天下。

    一如姜望先前的三場挑戰。

    而左囂是親自爲姜望佈下的天人封印,又身在南域,又密切關注這一戰,自然知道姜望的狀況不太對——

    這小子本該在這一戰之後,登頂絕巔,成就超凡頂點的那一尊。且是以古今第一洞真的姿態,強證衍道。

    此後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平視任何一個人。此後再無尊序,因爲自身爲至尊,乃修行之“君”。

    但姜望沒有走出那一步,卻是又往楚國來。

    左囂當然就知道出事了。因此第一時間迎出。

    在人生大起大落的時刻,看到親近的人,即便是姜望這種堅韌的性格,也不免內心柔軟。他停住身形,笑了笑:“又勞左爺爺費心了。”

    左囂看他一眼:“你倒笑得出來。”

    一眼之後,皺起眉來:“你這是?”

    姜望攤了攤手,笑道:“不小心又證了天人。”

    左囂彈出一縷道力,遊進姜望體內,也頗覺棘手:“多少人求之不得,無門而入。你證了又證。這還真是跟天道有莫大的緣分。”

    姜望笑得很開心:“人生至此近二十九年,第一次感覺自己運氣很好,被天道垂憐!”

    左囂再次看了他一眼,一拂袖,空間遽轉,兩人已經出現在大楚淮國公府的書房中。

    仍然是最初見面的那一張書桌。

    左囂在書桌後,姜望在書桌前。

    淮國公在椅子上坐定,半句廢話都沒有,直接地說道:“我的封印術造詣,已經不足以解決這件事。虞國公在這方面有些見解,我已傳信於他,你坐在這裡等一等。”

    姜望站了一會,笑嘻嘻道:“可別讓光殊和長公主殿下知道了。”

    左囂不知從那裡翻出一本厚厚的書,瞧封面是《混世八印詳解》。一手託着,抵在桌緣攤開了,慢慢地看,頭都不擡:“老夫卻也不用你教。”

    姜望這才笑模笑樣地坐下來,掌中又團起閻浮劍獄的光球,在那裡推演起劍術。

    左囂從那繁複的咒印中擡起頭來,瞥他一眼:“你倒不擔心?”

    老公爺當然是不希望姜某太過憂心,希望年輕人能夠放平心態,面對人生關隘。但是他寬心太過,也不免叫老人家不忿——怎麼可以弄出這麼一團爛攤子,讓自己陷入如此困境,還能這樣雲淡風輕的?

    簡直不知錯嘛!

    “我只是知道擔心沒有用。”姜望的微笑十分坦然:“我做我能做的事情。比如找您求救,比如等虞國公來援手……比如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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